慕朝游 第171章

作者:黍宁 标签: 东方玄幻 穿越重生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梦,似乎下一刻便行将消散。

  他不愿做梦,琉璃易碎,彩云易逝,好梦难全,他要将现实牢牢把握在手中。

  出了宫门,便遇一阵打头风,雨丝如游丝般飘摇了下来,王道容没着急回府,而是就近找了一间酒肆,望着窗外阴雨绵绵,独酌了几杯,喝到有几分醉意这才冒雨回到宅邸。

  慕朝游正在教阿砥掐诀,她自己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六年实践下来,于阴阳术数一道也算颇有长进。

  慕砥回到建康之后,考召驱邪或许已经再难用到,但乱世多一门保命的手艺总是好事,慕朝游非但不愿阿砥拉下进度,她自己这些时日也未曾有过懈怠。王道容宅邸中藏书颇丰,还有些残破难见的古籍,书中记载了不少如今已经失传的法门,其中一样“却死香”尤其令慕朝游注意。

  死人闻香复活,岂不是与王道容驱使阴兵的方法大同小异?但书中仅作记载,未曾说明其制香原料与方式。

  正当她微微出神之际,身边的阿砥忽然高兴地叫起来,“阿母!是阿父!阿父回来了!”

  慕朝游回过神朝门外一看。慕砥已经乖巧地从榻上站起身,迎到王道容身边,接下他脱去的鹤氅。

  他生得本就面嫩,眉眼灵秀,二十多岁的年纪也犹如少年,雨丝斜摇,庭院内雾气弥漫,他伫立在门前,当真如个披雨而来的羽衣道冠的少年郎。

  其实门前自有侍婢服侍他脱衣去冠,但阿砥孝顺,王道容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解衣递到她怀里,弯腰抚摸着她头顶问:“今日和你阿母在家中做什么呢?”

  慕砥捧着鹤氅笑说:“阿母今日教我掐诀呢。阿父,阿母说你才是精于此道,旁人都不如你,是真的吗?”

  王道容不意慕朝游竟会说他好话,微微一怔,“你阿母当真这样说么?”

  慕朝游走过来,打断了这两人,“阿砥。”

  迎上王道容的视线,慕朝游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秉承个客观公正的态度,怎么话到这两人嘴里就变了味。

  王道容微微一笑,似乎尤为觉她的窘迫,伸出手拉了她的手。

  觉察到他掌心冰冷,慕朝游抬眼看他头发半湿,全身上下一股酒气,“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王道容面色泛着酒后的潮红,淡淡说:“下朝之后浅酌了几杯暖暖身子。”

  慕朝游知道他酒量一直不算太好,“是朝中有什么不顺心?”

  王道容缓缓摇摇头,几分醉意浅浮上来,他整个人有点发懵,思维动作也比往日慢半拍。

  慕朝游其实有点想问皇帝对于谢蘅的处置,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这个口。

  倒是王道容洞察了她的心思,醉酒之后,他一双乌黑的眼仿佛水洗过一般明亮敏锐,“朝游可想知晓子若的处置?”

  慕朝游:“毕竟相识一场。”

  王道容淡淡:“性命无忧,暂做削职处置。”

  慕朝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王道容却微微阖了眼,将头埋在她肩颈,酒气却韫得白玉般的脸颊愈红,隔着肌肤,慕朝游都能感觉到那触目惊心的温度。

  她心猛地漏跳一拍,掌心使劲,想将王道容推开,但醉酒之后的王道容黏人得就像猫,语气仍然清淡,但咬字却很黏糊,尾音多了些吴音的俏媚,“朝游。你便这么在乎他的安危”

  慕朝游仍道: “毕竟相识一场。”

  “朝游。”

  王道容轻轻地说:“你嫁我好不好?”

  慕朝游霎时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谢蘅。”王道容一双秀眉倏地拧紧了。

  慕朝游:“谢蘅?”

  王道容清冷的嗓音埋在她肩窝,闷闷地,瓮瓮地,赌气说,“容不喜他。”

  慕朝游:“你不是曾经说过,你我家世悬殊。”

  王道容沉默一剎,好半晌,才淡淡道,“他们不敢。”

  他的确早已今非昔比,琅琊王氏不得不考虑他的个人感受。之前王道容不是没有动过求娶之意,但都被慕朝游刻意避过了。

  这么多年下来,她跟他斗累了,为了阿砥,也是为了放过自己,莫要再牵连无辜,她愿意跟王道容试一试,却不代表着她想这么快跟他步入婚姻。

  慕朝游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口,

  “我再考虑考虑吧。”

  王道容微微一僵,身子复又一点点放松下来,他眼睫动了动,睁开一双乌黑眸子,那眼里清明如雪,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顿了半晌,王道容仍又阖了眼,软了语气,假借着酒劲继续撒娇痴缠,“朝游。你嫁容好不好。”

  他心里仍惴惴不安。

  可若慕朝游真松了口气,两人真结为了夫妻,他当真就能安心吗,也不尽然。

  但慕朝游坚守底线,任凭他如何倚姣作媚,撒娇乞怜,也无动于衷。

  王道容也无法,装都装了,也只得继续装下去,直到小婵送了碗醒酒汤上来,王道容囫囵喝了,睁开眼,眼里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醒。

  何展乱平,王道容暂回到了中枢,因功升职,授散骑常侍,每日要去官署应卯。

  慕朝游待在家里,不免又想起王道容昨夜求娶,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王道容执意,她再闪烁其词,含糊带过,未免也有些说不去。

  客观来说,她嫁给王道容才是最理智的选择,既已经随他回京,阿砥也已经认父,早已有夫妻之实,她再推三阻四未免矫情。有个名分律法上也多一重保障,虽然南廷律法实在随心所欲,但聊胜于无,总好过没有。

  慕朝游披着头发坐在榻上思索了半天,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没拿定个主意。小婵这时领着两个侍婢,捧着铜盆等盥洗工具走了进来,伺候她洗漱。

  慕朝游谢过她,坐定在铜镜架前自己动手为自己梳洗。小婵一边帮她打下手一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郎君当真变了许多呢。”

  慕朝游不解:“怎么说?”

  小婵想了想:“变得温和了许多,更平易近人了。现在想来都是娘子的功劳罢。”

  慕朝游:“我记得你以前似乎有点怕他?”

  小婵拿起一枚金步摇花对着她鬓发比了比,忍俊不禁说,“何止是有点怕郎君,我那时年纪小,根本不敢抬头看郎君。郎君那时候性子也冷清,总是一个人闷在炼丹房里,回回出来都弄得一身血,阖府上下就没有哪个不怕的。”

  慕朝游捕捉到了一点蹊跷,“一身血?”

  她怎么从不知道此事?“炼丹何至于弄得一身血?”

  小婵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丹房里还运进了不少死人,吓人得很,娘子你也知道的,郎君总爱和这些鬼神之事打交道,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多问呢。奇怪的是,用上了好些具死尸,那丹方非但不臭,还有好一股奇异的香气呢。”

  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想明白王道容他炼的什么丹,需要用上死尸的,这什么邪门功法?

  “那丹房呢?”她忍不住追问,“丹房有人进过没有,里面长什么模样?”

  小婵又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去年乱兵在城内纵火杀人,府上被烧一空,那丹房也烧毁在烈焰之中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小婵讲述这些旧事,慕朝游心中怦怦,坐立不安,脑子里好像总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令她不得不在意。

  炼丹、异香、死人……电光火石间,她蓦地记起古书中记载的那个可使死人复活的却死香。

  难道他在那个时候便开始炼制却死香了吗?

  小婵见她感兴趣,又道:“丹房虽然烧毁了,但奴记得郎君预料到何展要乱,提前将那些丹方和府上藏书一并收藏妥当了,如今应该都搁在书斋里。娘子若是感兴趣,不妨去书斋里寻寻。”

  慕朝游闻言,也正有此意,洗漱妥当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斋。

  王道容如今对她全无保留,府中各处都任由她出入。

  看守书斋的管事见她来也没拦她,只是告诉她,当时太仓促,没过多久,王道容就被调任去了东阳,书斋里的书也没来得及归纳整理,王道容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触碰他这些藏书,因此书斋里乱得很,她若想找恐怕要费些功夫。

  书斋总共四层,虽未来得及细致归纳,但“甲部(经),乙部(史),丙部(子),丁部(集)”四大类分得倒也算清楚。

  慕朝游谢过管事,先上了三楼“丙”部,便耐心地循着那一排排书柜找了下去,却并未找到王道容那本炼丹手记。

  她了解王道容的性格,他做事细致,平日里合个香也跟做试验一样,要把过程心得都一样样详细地记录在册,妥帖保存,这是他鲜为人知的习惯。

  这本炼丹手记一定存在,到底藏在了哪里?慕朝游伸手在书架上乱摸了一阵子,企图找到个什么机关暗格。

  她被囚禁的那段时日里,王道容也未曾设限她出入书房,他书房里是有暗格的。私宅里的那处暗格是藏在砚台下,那这里的暗格呢?

  慕朝游又细细瞧了眼面前的书架,木质的书架雕刻以星斗八卦河图洛书的图案,表面浮凸,她抱着不确定的想法,试以步罡踏斗的顺序方位一一按下,她一连试了许多种罡,没想到试到最基本的“河图大豁落斗”时,书架竟然当真缓缓起了变化,露出间长宽约莫四五寸的暗格来。

  暗格内摆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手记,慕朝游随手翻了翻,字迹遒媚,正是王道容的笔迹。手记种详细记载了他炼丹合香的实验经过,时间跨度足足有好几年。

  慕朝游直接跳过那些久远之前的手记,找到她遇到王道容的那一年。

  东西很多,她看了很久,直到看到“却死香”,“神仙血”等关键词时,她浑身上下如坠冰窖,再也移不开视线。

  书斋中光线昏暗,竟令她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清昼夜变化。是本来就暗,还是心情震荡之下眼前发黑所致?

  扶着手记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飞快地继续往下翻阅。

  又见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在建康散播阴气云云。

  天地化伤,气生灾害,阴气聚集,阴阳失衡,果生鬼孽。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鬼孽附身邓母,于鸡头山现身,险害朝游与吾性命。

  另附有手绘鬼孽画像一张,刻画详细,纤毫毕现。

  接下来便又是针对鬼孽的一些研究分析。

  慕朝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些笔迹的,等她复归原位,瞥见自己指尖时,肌肤苍白冰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为防管事生疑,她甚至还能冷静地反复搓掌轻捂掌心,直到面色看起来红润与平常无疑。

  她平静地走出书斋,跟管事打过招呼。

  天高气清,风轻云淡,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净无纤云,可她却觉眼前,日月晦明,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坐在靠着廊椅歇息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像是溺水的人,坠入冰冷漆黑一片的湖水中,方才挣出水面,汗湿透了衣裳,风一吹,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何展乱平,建康百废待兴。饶是平日里再放浪形骸,蔑视俗务的名士官吏们,这个时候也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理何展乱后的余波。

  王道容在官署里待了整有一日,临到傍晚才散值,散值之后又与司徒相谈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家时,天边已经擦黑。

  实际上,午休之时,他便想起了慕朝游。

  窗外清透的春光照他案前,耳畔传来几声雀鸟的啼鸣。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两只杜鹃正绕枝嬉闹。

  他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慕朝游,想她如今正在家中做什么,阿砥可还乖巧?想她母女二人正在家中等待,一颗心便也融化成了涓涓的春水。

  午后直到天黑,他都归心似箭。耐着性子将手头上的公事都处理妥当了。事毕,一刻不停,套车而回。

  孰料回到屋里却没瞧见慕朝游的踪影,问身边的仆役,只说娘早上去了趟书斋。

  王道容又赶到书斋。三月的春夜,春寒仍彻骨,黑暗的廊椅下模糊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王道容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跳,他快步走上前,轻声呼唤,“朝游?”

  慕朝游闻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色连王道容都吃了一惊!

  他蹲下身与她平齐,拉起她的手。

  触手就像握了一块冰块,王道容抿唇不语,心头微突,捧着她的手在掌心搓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对上王道容关切的目光,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