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刘俭顿时掩面而泣:“哎呀呀,狠心的冤家!小郎眼睛虽在看我,心里却想的是别人!实在是恨杀了奴家!”
王道容郎心似铁,不置可否,不为所动。
刘俭自己哭了半天,观众不买账,自己也演不下去了,手一摊,叹了口气:“我哪里晓得他!”
“我猜应该还没呢!”
王道容:“为何?”
刘俭爬过来,支着下颌沉思说:“我瞧着子若似是不太喜欢慕娘子的样子。”
“也不知这两人何时结下的梁子!”
王道容静静听着,并未出言打断,也没有发表任何不同的意见,神情淡漠,叫人捉摸不透。
很快,马车就到了刘府。
刘俭意犹未尽地住了嘴,正要跳下车却被王道容叫住了。
“刘子丰。”王道容瞟了他一眼,忽然说,“朝游是良籍。”
“什么?”刘俭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王道容续说:“不是可随意转赠出手的物件。”
“你想纳她,不该来问我,理当去问她的意思。”
说完,那半副车帘落了下来,王道容吩咐马车离开了。
徒留刘俭一个人愕在原地愣了半天,随后望着车轮碾起的滚滚尘烟,忍不住大笑开来。
“王芳之啊,王芳之!”刘俭忍俊不禁,原地乐得直摇头,“都说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我看是滟滟春江水,不如王郎心!”
王道容回来得太早,正好赶上了王羡在家。
瞥见王道容从马车上下来,王羡愣了一下,“你不是去见沈家人了吗?”
王道容淡淡说:“身体不适,回来了。”
王羡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肌肤雪玉般细白剔透,唇色嫣红,风姿秀彻,哪有一点不舒服的模样!
他也不戳破他,只在心底看新鲜。
王道容与顾妙妃的婚事告吹之后,王羡也暂时歇了念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日后孤独终老那也是他该的。
最让王羡感到新奇的是,他这个冷酷无情,凡事利益为导的儿子,今日竟然会提前离席?
王羡眼神纳闷,老子跟看个怪物一样看着自己儿子。
儿子却把老子当空气。
眼看他又要走,王羡没好气地叫住他:“我明日去会稽一趟。”
王道容的反应还是很平淡,“知道了,父亲可需要儿子相送?”
王羡:“你少气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羡几乎每年都要往会稽几趟,他虽没出仕,但家里大部分田产都是他在打理的,总要回去照看照看。
还有几个亲族长辈,三五好友在会稽隐居,也需走动走动。
前段时日,他答应了慕朝游帮她在会稽置备了一份田产,也得亲自去瞧瞧才好安心。
想到慕朝游,王羡就忍不住苦笑。
这段时日太忙,忙着为王道容四处奔波。
待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竟近乡情怯,不敢再去见她了!
倘若他跟凤奴一般的年纪,那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去追求她,告诉自己喜欢她。
可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王道容的存在鲜明地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在年轻。
尤其是他前些时日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有这么一个会惹事生非的好大儿,王羡良心不安,扪心自问,难道他真的忍心拖一个青春正好的小姑娘下水吗?
再想想罢……
正好趁着去会稽的这段日子,远离建康的是是非非,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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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王道容拜过王羡之后就回了房,叫阿笪将自己的心腹之一何杲叫来。
举凡南国的世家大族就没有不养部曲、佃客的,王道容得用的心腹当然不止彭仆元一人。
得他信任的健仆有一十三人。
彭仆元甚至尚不能位列其中。
何杲个子矮小,但性子谨慎,处事干练。之前他被王羡关在家中,不得出门时,也是他替他去散播的阴气。
王道容想了一想,对他说:“你这些时日替我盯着谢蘅的动静,一旦他去面馆就来回禀我。”
何杲称是。
嘱托完了这一遭,王道容却还是迟迟未放下心来。
越过廊下垂落的一道道纱帘,举目望去,今夜星月璀璨,举目可见河汉灿烂,显得天穹愈发高远。
王道容沐浴净过身之后,迤逦着一袭白色的纱袍,一头湿润的长发漫在清劲的腰身,眉眼妖冶,容色淡漠苍白更胜于鬼。
月光静静洒落袍角,王道容赤足抱琴,斜依在栏杆上,垂眸拨弦。
他所居的橘徕院中,因庭前植有三棵橘树而得名,王道容好橘,因为橘“独立不迁,深固难徙,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霜雪不凋,忠贞不渝。
时有风来,吹动枝叶摇动,香气絪缊。恰如这庭中橘树,树欲静而风不止。
心有千千结,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转成指下石破天惊,响遏行云的激烈琴音。
王道容垂着眼,几个拨指间,琴音又由急响转入幽咽凝涩,恰如巫山夜雨,悲风洞庭,转成神哭鬼唱之凄艳诡谲之意。
弦凝指咽,琴声暂停。
月光水波般静漾在他眉眼发梢,少年秀美的脸上浮现出一股非人般,淡淡的困惑。
他心底好像蛰伏了一只怪兽。
王道容指尖不自觉抚上心口,清楚地意识到他制御不了它,它在咆哮,它很饿。
它日日夜夜的咆哮令他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做出了许多在这之前他绝不会做出的事来。
刺杀未遂、退婚、杀人,再到如今中途离席。
只有再见到慕朝游的时候,它才会短暂地停息下来。
那时,他的心跳会不自觉加速。
见不到时,她的脸总是在他眼前浮现,王道容越想要压制,她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吃饭、沐浴、练字、读书,与刘俭、谢蘅、沈络之辈相交时,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常常会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出现。
像她发髻上别着的闹蛾,是鬓角摇摇晃晃抓不住的浮光,是梦中的蝶,一晃而过。
白日因为她显得尤为漫长,他无法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脑海中的慕朝游有着比本人霸道许多的个性。
她要他看着她,不许去做别的。
于是,他只能坐下来,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与她对坐着,只是看她,只是想她。看天空中的太阳也在微微发抖,光抖落出梦一般的眩晕。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好不容易挨到日暮,一切都会结束了吗?
不,夜晚才是折磨的开始。
漆黑的夜色酝酿出许多不可为外人道也的旖旎的梦境。
夜半帐中他总会梦到她,梦到夜夜笙歌,巫山云雨。
梦到她被自己压在身下,他浑身上下的血液激动欲燃,他激烈地亲吻她,热切地侵-犯她。
他心底的怪兽,他不知到底要如何才能喂饱它。
王道容不解。
他不知道心底异样的情绪到底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心颤动得像薤上的露珠?
为什么刘俭与谢蘅与她走得这样近,他心里就浑身不舒服。
但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夜不能寐,只能披头散发,惘惘地坐在廊下,一边细细品味着这陌生的感受,一边独坐弹琴,直到曙光破晓。
这一夜,仍如从前一般,王道容将近一夜未曾阖眼,直到凌晨才枕着几声鸡鸣,昏昏沉沉地小憩了一个时辰。
醒来之后进了些米汤,何杲就过来回话说,看到谢蘅驾车往面馆去了。王道容道了声知道了,着人送他下去。
他自己则回身漱过口,用干净的帕子拭过嘴唇,又含了点茉莉香芬,驾车出了门。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多想,只如往常一般,低头看了几张拜帖,择其中一两家过去交际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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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蘅站在面馆前已经徘徊足足有半日了!
于情于理,他几日前就该上门为前次的救命之恩道谢。
可望着面前这人来人往的店门,谢蘅裹足不前,实在是有些难忍羞耻之情。少年站在门前,眼睫轻颤如蝶翼,温润的脸儿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可或许是那日出言不逊之故,如今,他一见到慕朝游就心虚气短,心跳加速,两只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瞟,双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搁。
更遑论主动去找她道谢了!
但人家毕竟救了自己的性命,就算硬着头皮那也得去啊!
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谢蘅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入了店门。
慕朝游正坐在柜台前忙着算账,阿雉不识字,老吕也不懂这个,唯独算账一事她得自己来。坐了一下午了,坐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改日一定要叫阿雉最简单的加减乘除。
谢蘅冷不丁地登门道谢,她愣了一下,此时与其说是深受触动,莫若说是焦头烂额,只想应付了事。
偏谢蘅玉容生晕,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她毫不怀疑她要是再说几句硬话,这人就要夺门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