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第8章

作者:黍宁 标签: 东方玄幻 穿越重生

  王道容目光下落,见她的掌心紧紧握着他的手掌。

  她的手指纤弱。

  他神情不变地合拢指尖,像合拢一只被雨淋湿的雏鸟,掌心也好像被活物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曾经的患难与共,以及这一年半载的相处。

  王道容很难述说他对慕朝游的感情。

  他其实并不讨厌慕朝游,甚至还有几分喜欢,她像极了他幼时曾经拾得的一只小雀。

  他隐约记得那时他正在廊下念书,一只小雀从树上摔了下来,他拿布帛包着拾起它带回了屋内。

  那么小的一团,皱巴巴的,羽毛还没长齐,有点丑。

  他拿了清水和小米喂它,用锦缎为它铺设柔软的鸟窝,那么竭尽全力地照顾它,可惜小雀不吃也不喝,第二天太阳照在它业已冰冷僵硬的身躯上。

  小小的王道容轻轻地抚摸过它的翅膀,当时他的心里并没有多么难过的情绪,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慕朝游便有点儿像他养的这只小雀。

  没有十分华丽的羽毛,脆弱得似乎稍微不注意便会失去性命。

  她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在这世界上她所能亲近和依赖的人唯有自己。

  因为生性淡漠,王道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和别人建立如此奇妙的联系。

  一个由他完完全全掌控的生命。

  来到建康之后,是他一手料理了她的衣食住行。

  这感觉。王道容想。非常奇妙。

  蓦然间听到慕朝游含含糊糊的嗓音:“郎君?”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王道容略恢复了心神,垂睫说: “我在。”

  清润如泉的嗓音汩汩流过耳畔。

  他其实并不擅长这般柔情蜜意的安慰。口头上的承诺在他看来最是无用。但人们似乎天生喜欢花言巧语,海誓山盟。

  “我在。”

  “你会走吗?”

  王道容安静了一瞬。

  他内心虽觉这话有些小女儿情态,却还是违心地开口说,“我会在此地陪着你。”

  对于慕朝游他颇有几分耐心。这既是安抚,也是纵容。不仅仅是因为神仙血对他而言具有利用的价值。

  许是因为曾共患难过,在他眼中,慕朝游便是他所饲养的那只雀儿。

  有着古怪的、鲜亮的羽毛。

  在最开始,王道容瞧出她的攀附之意,只是彼时二人是相依偎着取暖,他亦只将她视作萍水相逢。

  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但这一年相处下来,如今的他却不吝于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慕朝游的心跳骤然失序,不自觉抿紧了唇瓣,将自己埋进被褥之中,心跳的节拍,如一朵花的开放。

  她怕自己的心跳会暴露出一些端倪,又怕王道容看不出端倪。

  每一次,她献完血之后,他总会陪伴在她身侧,一直到天明方才离开。

  因为她一受伤,附近的阴气为她的血气所吸引,便显而易见地躁动起来,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渐渐凝结成“活物”。

  阴气盘旋成鸟,停落在树梢,睁着一双双赤红的瞳仁,窥伺着屋里美味的血肉,却忌惮与那个少年道子的存在,不敢轻举妄动。

  慕朝游迷迷糊糊间好像做了个梦,梦里鬼物肆虐,血肉横飞,王道容及时出现,催动令咒,馘灭千魔,塞灭万鬼。

  她一时之间,惊魂未定,心绪澎湃,脱口而出自己对他的心意。

  等猝然回神,她愣在原地,一张脸红得几乎快要冒烟。她羞惭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急切,仰头想看清他的神情。

  可梦里的王道容却坚决地拒绝了她。

  和她的急切相比,他平静地简直像端坐在云端的足不染尘的神仙,“抱歉。”

  “我视娘子为知交。”王道容看起来有些不解。

  仍旧淡而有风仪,心如冰雪,音如碎玉,“对娘子确无他意。”

  -

  慕朝游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王道容的踪迹。少年跪坐的方榻,只残余一点膝痕,连余温也无,摸上去是冷的。

  她招来小婵问,“你家郎君呢?”

  小婵说:“顾娘子有些不好,夜半来了急信,郎君往顾家去了。”

  慕朝游拥着衾被坐在榻上,不觉发起呆来。

  又是顾妙妃。

  王道容其实很少在这座宅院里多待,他白天要去官署。

  南国为对付鬼物,专门设立了一个小小的官方部门——司灵监。

  因为身怀灵力的人太少,官员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王道容因为是王氏子弟,又师从大名鼎鼎的许仙翁,一入职就成了监正。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和小婵一起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回来。

  好不容易将他盼来,还没待多久,便说是顾家有消息,他又匆匆去了。

  慕朝游曾有无数次想跟王道容表明自己的心迹。但他性格冷清,未必对她有意。

  她知道她与他之间或许相隔了很多很多东西,她已经厌倦了一遍遍的拉扯与猜心。

  王道容夤夜而走,待到第二日天光破晓方才回来。他一走,慕朝游就不曾再睡着了,只靠着凭几等待天亮。

  等到天蒙蒙亮,才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动静,她匆匆套上木屐追了出去,看到王道容站在门前,正在弯腰套马。

  虽然出生世家,但他做道士的那段时间自力更生惯了,做事素来不习惯他人伺候,举凡能自己做的顺手都做了。

  王道容的眉目很平静清爽,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模样,他乌黑的发沾染了夜露,一副又要出远门的模样。

  “王郎君?”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站得远远地喊他。

  王道容闻声抬起脸,见到是她,也没惊讶,只淡声问:“如何起这么早?”

  说着又继续套他那只马嚼子,“朝游何不多歇息片刻?”

  慕朝游愣了一下:“我睡不着。”

  她又想到什么:“你要去哪里?”她故作自然地问,心几乎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

  王道容站起身,也没打算对慕朝游遮掩:“定林寺。”

  慕朝游:“我能与你一起吗?”

  王道容静静地伫立在晨雾中,想了一想,忽而问:“娘子想与容同行?”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慕朝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一声。

  王道容总是会这样。

  他性格清冷,待人接物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偏偏有时候,会冷不丁地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安全区。

  如果不是他生性敏锐得令人发指。那么简直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慕朝游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心乱如麻。一直以来,她都怕王道容猜出她的意思。

  又怕他猜不出。

  她挣扎了一秒,或许更短,飞快地下定了决心。

  她双眼直视着少年,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颇带着些暗示意味的话:“我想与你一起。”

  可王道容这个时候却好像又没意会到她的暗示。

  只微微颔首: “自无不可。”

  定林寺位于建康城城北,马车一路向北而行。

  王道容安静地坐在车厢内,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

  他不说话的是安静得恍若一尊雕像。

  近乎死去。

  连呼吸都是冷的。

  他是个冷情冷性的性格,平日里爱好不多,音乐、香道都算其中之一,很有世家子的风范。

  虽师从仙翁许冲,但他素来是儒释道三修的,平日里既通禅也诣道,与定林寺的寺主人道兰关系交好,一个月常常有几日来到定林寺与他谈说佛理。

  道兰生性谦和,慈心待物,苦行虔诚,在当世富有盛名。

  定林寺修建在建康城东,依山而建,半遮半掩地坐落在迢迢的青山间,雕墙峻宇,比屋连甍。

  高大的白色佛塔矗立在山头,便是建康佛寺林立,没有上前也有数百,定林寺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种也颇具地位。

  去岁定林寺有个小沙弥夜晚诵经时粗心大意,失手打翻了一盏烛台,烧毁了半间偏殿。

  定林寺本是前朝中罽宾国高僧来华所建,年岁日久,也确要重新修缮一番。

  道兰便请了王道容过来为天王殿的壁画进行重绘。如此一来,他一个月以来便要大半的日子都要待在定林寺中了。

  这一年多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化。

  王家势大,大将军王仲与司空王弘,一内一外,一文一武把持朝政。

  当初神州失落,衣冠南渡,今上在王氏兄弟的辅佐下,在江南立足,登基为帝。

  刚渡江时今上尚需依赖王家辅佐,而今江南的政权日趋稳固,今上对王家的忌惮也日趋一日的加深。

  王道容虽领了司灵监监主一职,但在朝中只算个边缘组织,算不得权利中心。

  王道容的父亲王羡是举世闻名的名士,他的建议是他且缓一缓。

  为定林寺寺绘壁也可暂避一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