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第80章

作者:黍宁 标签: 东方玄幻 穿越重生

  大将军虽喜欢他,但那喜欢,是小猫儿小狗一样的喜欢。

  大将军和司空是整个王氏最尊贵的人,他性格恣睢残忍,在他手底下,王道容与其说感受到爱,倒不如说先学会了如何讨人喜欢。

  少年狡猾薄情,向来最善于叫人喜欢他,爱他。

  后来他果然得到了许多爱,足够他肆意挥霍。

  他看不见,只能伸着指腹摸索,一边又一边拭去她额角累累的汗水。

  这一刻,说不感到震动是假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她这样走下去,难道是因为喜欢吗?他不懂,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难道,她竟还喜欢他吗?

  慕朝游此刻却什么都没想。

  前行的路太过漫长,成年男人沉重的身躯压弯了她的膝盖。

  她无暇去多想那些风花雪月,她只是怕王道容会死在这里。

  她几乎咬碎了牙,口腔里渗出血来,急促的喘息短暂地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慌。

  她很害怕,害怕王道容会死,害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她腿弯发颤,双臂发抖,像是被沉重的石磨盘一遍遍舂过的稻谷,同时来自生理和心理上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压折了,压倒了。

  为了救她,他已经断腿瞎眼,若是还因为这一时的恐惧怯弱连累他伤重不治。

  那实在是不应该。

  她只能咬着牙,咬着无形的空气,一点点将恐惧吞进去,咬得碎碎的,咽进去,化作滋养她继续前行的动力。

  她怕他就此沉沉睡去,眼泪无声地淌着,故作轻松地问:“怎么办?王道容?”

  王道容不解:“嗯?”

  这是他第几次救她性命了?

  她笑着说:“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我这么多次,这恩情我好像还不回来了。”

  从方才起,王道容就一直在担心自己的体重压在她身上她会不会吃不消,可是慕朝游却紧紧地抓着他,像溺水的人抓紧了一根浮木,不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而今听到她语气还算轻松,他总算稍稍松了口气,便淡淡说:“那就不还了。”

  她语气仍是在笑的,“那怎么行。”

  王道容不说话,仍旧举着手替她擦汗。

  忽然,他指腹一顿,摸到她发热的眼角,感受到一股热流顺着她眼角淌下来。

  王道容霎时一怔。她的眼泪,热油浇心一般淋在他心底,他残存着汗液和泪水的指尖一阵细细的痉挛。

  这时他才知晓她不是不害怕的。她只是强忍着,从那微弱而急促的气音中,暴露出一点软弱出来。

  王道容再度没了生息,慕朝游心里顿时发起慌来,又急忙叫他一声,“王道容?”

  ……这段时日她虽与他表现得生疏。但王道容从她此刻的一举一动中知晓,她仍是在乎自己的。

  哪怕她不曾承认,哪怕她再如何伪装,但他知晓,他在她心底永远占据一席之地。她就是这样心软的人。

  大抵是心境不同了。

  从前因为不爱,不知爱,明知她失魂落魄,仍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他缄默无言地摊开掌心,将指尖送入口中,轻轻吮吸,品尝着指尖残留的汗液与泪水的咸腥与苦涩。

  如同挖开她的心脏,细吃她曾经的喜怒哀乐,少女愁肠。

  从前她仍爱慕着他的时候,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掩饰心中的失落?

  而今见她强作伪装,如野火燎原,烧穿肌肤皮肉,四肢百骸,连呼吸都牵连着心脏细细密密的隐痛。

  他的生命中从没有这样的人,他们是高贵的,被精心养护的花,倘若遇到大旱时节,赤地千里,一碾即碎。

  她是扎根焦土中开出的稻,正因卑贱所以顽强,正因被践踏过无数次,反倒生机蓬勃,愈演愈烈。

  他竟不知卑贱者高贵,“卑贱”得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想,此生他必定要抓住她,抓住她,决不能放手。

  “叫我凤奴吧。”王道容忽然开口。

  慕朝游一怔。

  王道容接着说:“这个小字只我父亲叫过,便是刘俭谢蘅也没有的。”

  “放心,有朝游你在,容今日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他听见自己难得郑重的嗓音,轻轻地,像一个承诺,“我向你保证。”

  ……

  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到那鬼物的气息越来越远,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浑身脱力地将王道容放了下来。

  不看则以,一看慕朝游吓了一跳!

  王道容的左腿诚如他所言软绵绵的扭曲着,但右脚也满是鲜血与伤口,那是在地上拖拽出的伤势,山崖下的荆棘与碎石足以将他的脚划得血肉模糊。

  他太重,说是背着,但其实半个身子都拖在地上走。

  “怎么了?”少年犹未觉,温和反问。

  慕朝游眼眶顿时一酸,“为什么不说?”

  王道容不解其意。

  她说:“你的脚。”

  王道容微微一顿,故作风轻云淡,不置可否:“不妨事的,没伤到骨头,回去养一养即可。”

  他倒不觉得伤势有多沉重难捱,反倒是慕朝游隐约的抽泣声,此时却让他感到心口仿佛被一把手紧紧攥住。

  她眼角的泪被夜风吹干,眼角烫得惊人。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我去找东西给你包扎。”

  多亏她之前专门跟城内的药局学过这些急救措施,那次刺杀之后,更特地认过草药。

  她砍下一些树枝简单地给王道容做了个包扎和固定。

  王道容一直静静地看她忙活,他眼前一片漆黑,却能想象出她弯腰垂颈时的认真姿态。

  他不怕疼,身体的疼痛尚且可以忍耐,因为疼痛而大喊大叫,颜面尽丧,在王道容看来倒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他也不怕死,因为畏惧死亡如王衍一般,表现出来的虚弱卑怯,比之死亡更为可厌。

  但他害怕残疾。

  如今他双目失明,举目皆黑,更不知他的失明是一时,亦或永久。

  若是下半生只能带着残疾茍且偷生,这样的人生,生不如死。

  慕朝游手指灵巧,刚打完最后一个结,指尖却被人摸索着轻轻握住了。

  王道容先摸到她的手臂,再摸到她的手腕,然后是指尖,定定地说:“朝游。”

  慕朝游怔愣了一下,他的指尖微凉,被他触碰到的肌肤却仿佛挨着了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

  她抽出手,想要躲开。

  王道容握得很紧,他不放她。

  因为夜盲,他知道失去视觉是如何痛苦的事。

  他会就这样变成个瞎子吗?王道容不清楚。

  他只知晓,若当真如此,那他一切的谋算,一切的理想,所谓的名士风流都成了个笑话,没有人会追捧一个瞎子,那个他精心维持的王家六郎风流秀彻的形象就要被践踏如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虽然恐惧,心中倒是没生出多少悔恨之情。

  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感,在遇到慕朝游之后,他的生活就再也不受他掌控了,一桩桩,一件件,在遇到她之后,他的人生就成了被打乱的棋盘。

  “朝游。”王道容说,“让我摸摸你罢。”

第052章

  慕朝游心中一惊, 正想拒绝。

  倘若真的就此失明,王道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个可能。

  但倘若当真如此,他此时所想的, 却无非是摸一摸她的脸, 将她的眉眼就此镌刻在心底。

  王道容一只手扣着她的指尖,另一只手却缓缓往上, 摸到了她的鬓角,然后是她密密的发, 光洁的额,山眉水眼, 挺直的鼻。

  他的手就像是画师的画笔,又像是虔诚的旅人, 一点点走过山川江河,她在他的指下, 竟如同铺陈的千万里江山, 是值得入画的, 是值得细细摩挲, 镌刻心底的。

  王道容温和地抚摸着她, 不带任何情-欲, 但这样的坦诚与珍重却让慕朝游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无奈紧闭着唇角,脸上的温度一路上升。

  他摸到这炎炎的大地,指尖的温度透过血脉直抵心脏, 叫人心口发烫。

  慕朝游生怕他误会, 不敢动弹。一时之间,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指腹下的肌肤如绸缎般交相摩挲过,带来一阵干燥的温暖和战栗。

  王道容的指尖终于摸到她的唇瓣,她的唇其实是微丰软的那种,他细细摩挲着她的唇珠,心头火热。

  他想要亲吻她。

  无数次,像之前在梦里做的那样。

  他眼睫一颤,明知不该,王道容却还是动情地缓缓将唇瓣贴了上去。

  慕朝游哪料到摸一摸脸还有这样的风险,吃惊地瞪大了眼,条件反射想推开他,又怕加重他的伤势,只得急急喊了声:“王道容!”

  王道容心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拧了一把,停了下来,百般滋味汇集在一处,还没等慕朝游松口气,下一秒,他却抚着她的鬓角,叹息般地说:“朝游,让我亲亲你吧。”

  嗓音缠绵勾人,像在撒娇。

  慕朝游大脑几乎停滞了,实在没想明白王道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受了惊,思绪断片儿,脑海中千头万绪,一时间却理不出个思路,只急忙忙地开口:“你……我……”

  “朝游,我眼睛看不见了。”王道容说。

  慕朝游:“可是——”

  她觉得一切都乱了套了。

  她曾经是喜欢王道容,这固然不假。

  但他又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