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邹云略一思忖道:
“近日,本来一向与我们交易的大宛宝马有部分被高昌人截胡买走了,据说是要作为军马。”
“连我们定下的马都敢抢?”朝露眉头蹙起,忽道,“难道高昌要开战了,才会如此急于招兵买马吗?”
想到此处,朝露踢了踢马腹,扬鞭疾驰回宫,亲卫见状,策马追上,扬起阵阵沙尘。
朝露一入宫,一眼看到在花庭下翘着二郎腿的戾英。他见了她,扔了还在啃的西瓜皮,用锦帕擦擦手,疾步朝她走来,面色变得凝重。
“北匈三万大军已盘踞在高昌国附近的交河城,一月之内,必要开战。我此番前来,是想向乌兹借兵,支援高昌。”
朝露紧紧拧着手中的马鞭。
如果她记得不错,前世戾英的心上人,就在高昌。
她想到,是洛襄也还在高昌幽禁受戒。
朝露压下心中焦急,不露声色,先问道:
“此战,高昌可有胜算?”
戾英摇头道:
“高昌国内兵力至多也不过万余,其中大多是历代战争中的老弱病残,必不足为抗。”
朝露垂头沉吟,又道:
“高昌乃是西域第一佛国。佛门对高昌国灭亡也见死不救吗?”
戾英嘲讽般哼笑一声,冷冷道:
“你看北匈攻掠我莎车,佛门管了吗?佛门从不涉政,又岂会管一国兴衰。高昌灭了,他们有的是其他国家供奉。若非昭明将军,高昌三年前就早被北匈吞并灭国了。”
“三年前,北匈骑兵南下,千里奔袭,攻下高昌王城。不到一月,昭明重新集结高昌王军趁夜色夺回王城,以数百骑兵,将北匈人赶出高昌,史称‘复国之战’。昭明自此以战神之名闻名西域,北匈屡次出兵试探,碍于昭明神威,始终不敢大举进犯。”
“可惜高昌国日薄西山,昭明的中兴不过是回光返照。以一小国微薄之力对抗北匈,犹如驱犬羊与虎豹斗。北匈此次集结大军,必是要一举取之。”
戾英顿了一顿,走近她一步,笑得意味不明,道:
“朝露妹妹,我借兵护送助你回到乌兹夺位,我也算入了股了。最后,王妃没娶到,你说的鸽血石也不见个影儿。我是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如今你大业已成,欠我的人情,该还了吧?”
当初若不是利用莎车王妃的头衔,她又怎能轻易地回道乌兹夺回王位。
见朝露面露犹疑,戾英拂了拂袖,微微躬身,朝她耳语了一句:
“高昌附近,有你三哥的踪迹。”
闻他一言,她的面色倏然就变了,几近颤声问道:
“此话当真?
戾英耸耸肩,道:
“不过有我商队的人马似乎看到过他,并不能万分肯定就是他。”
戾英走后,朝露呆坐在王座上,从暮色四合至夜凉如水。一口又一口喝着早已冷却的茶水。
待茶盏见底,她才意识到茶水早已饮尽。
朝露站起身,抚摸着乌兹王座冰凉的座椅。
扶手处有一处凹陷,正是她幼时抠下了的那块鸽血石的所在。
她一平定宫变,本想亲自去王陵,却被邹云拦下。邹云代她去了王陵,最后只带回来一片烧焦的衣料和一柄洛枭自少时便随身携带的青铜短刀。
除了未找到她赠他的鸽血石,她所日夜祈盼的奇迹不会存在。不过是她因不甘而生出的渺茫虚妄。
朝露抬手,柔软却发冷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王座上缺了一块的宝石坑,听到身后传来沉沉的脚步声。
她微微侧身,看到邹云立在月色的阴影里,沉默不语。
朝露眼眶发烫,鼻尖酸涩,背对着他,伏在王座上,一字字道:
“你知道吗?原来坐这个位置的人,应该是我三哥。他一定是个贤明的君王,会比我厉害上千倍。这个王位,我本来就是为他夺下来的。”
“我原本的心愿很简单,再不济,就是还能和我三哥在塞外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也是好的。”
“可最后,一件件事都阴差阳错,我始终不能如愿。”
良夜寂静,她在黑暗中死死抿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幽幽道:
“邹云,我不想再有遗憾了……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都不想放弃。”
她的声音因哽咽而发着颤,却显得平静而坚决,百转不移。
邹云仰了仰头,苦笑一声,缓缓走上玉阶。
自戾英一出现将高昌的战况告之,他见她一日坐立不安,便已猜到了她的心思。本想最后再劝几句,此时却什么话都凝滞在喉中,开不了口。
邹云将倒伏在王座前已泣不成声的她轻轻扶起来,沉声道:
“王,我陪你去。我已安排好,从乌兹王军中抽调出一支来,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发去高昌。”
“你去了,谁代我管理乌兹?” 朝露坐回了王座之上,手臂支着头,指尖揉了揉额头,道,“乌兹的民生好不容易有所好转,一切步入正轨。”
“况且,我们与北匈才刚刚交好,需利用北匈制衡大梁在乌兹的势力,不能和他们撕破脸。如若我们带兵大张旗鼓去高昌,瓜田李下,北匈人会以为乌兹与高昌结了盟,引火上身。”
“这是我自己的私事,不能拿乌兹来冒险。”
邹云望着她,昔日骄纵任性的小姑娘已俨然会顾全大局了。他沉眉问道:
“那王的意思是?”
朝露从王座上起身,一袭清晨巡视的侍卫服还未换下,显得人英姿挺拔,气度决然。
“我虽不能以乌兹王的身份去高昌,”明艳照人的少女笑中带泪,莞尔道,“但我可以,以洛朝露的身份,跟着我们的商队偷偷潜入高昌。”
……
翌日。
天光破晓之时,乌兹王城尚在酣睡。
一名胡人男人一身普普通通的常服,倚在马上,手中把玩着一根玉杖,似是在等什么人。
不过半刻,王庭的城道上,百骑骏马遥遥飞驰而来,踏破城中漏夜来的寂静。
戾英眯了眯眼,看了一眼马,再看了一眼马上的人,浓眉微挑,缓缓站直了身子。
都是精兵。果真是大手笔。
为首之人身材高挑,以重缎纱覆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魂的明眸。
她熟练地收缰,飞身下马,一袭低调朴素的天水青胡袍,袍边隐隐织金线的卷草纹,仍可见身份高贵。她的身后跟着化装为商人的数十亲卫。
“我知你是守信之人,定不会见死不救。”戾英笑得意味深长,将一册子交予她,道,“关牒都办好了。我们是卖茶的商人,你是我妹妹。”
朝露接过关牒一瞧,工工整整,严谨得看不出一丝破绽,不像是一个时辰能办下来的,定是化了不少功夫。
“你怎知我一定会来?”
“猜的。我做的买卖,可从未亏过。听闻你和你三哥情深义重,再者,”戾英别过脸去,避开她狐疑的目光,漫不经心道,“况且,佛子不也在高昌幽禁吗?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朝露被他看穿了心思,默不作声,低低道:
“我只是想找到三哥。”
她此行,带的是当初三哥留给她的数百精兵作为亲卫。她心中有一分算计,高昌正与北匈交战,那一批骑兵大多通北匈语,与北匈兵的骑行种无异。
再加之戾英的近百亲卫,一行人昼夜奔驰,以商队之名,低调赶路,数日后到了高昌国边境,交河城。
高昌地处盆地,背倚雪山,地势低洼,靠雪水形成的绿洲扩为城池,地处西域以东,乃是大梁进入西域的北侧要道。此地理位置重要之处,不言而喻。
沿途以山道为主,四面因两国战乱而荒无人烟,行路跋涉,颇为艰险。且恰逢酷暑,补几甚少,一连数日皆以干巴巴的馕饼为食,有时候连水囊都要共用。
戾英见朝露与众人同吃同住,面上从未流露一丝不虞,以从未叫苦,他渐渐心中起了一丝说不上来的波澜,莫名不是滋味。
到了交河城,总算有了些许人气。
一行人在外城的驿站安顿下来,朝露自是独占一整间,屏退了众人。
她虽之前常与洛枭游猎,但从未在马上如此之久。人不离鞍地奔驰数日,双股之间早已被坚硬的马鞍磨破了皮。血肉和汗渍一道黏连在裤袴间,轻轻一撕,疼得她直皱眉头。
只能用锦帕沾湿水,细细清洗一遍伤口,再敷上一层药膏。
朝露每擦拭一下,都要龇牙咧嘴。
忽闻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赶紧拿一旁的毛毡盖在腿上掩住光溜溜的双腿,道:
“谁?”
戾英应了一声,在门外等了片刻,才推门进来,瞥一眼她捂在膝上的毛毡,心中了然。
他走过去,摊开她被马缰勒出血痕来的手掌,将一瓷瓶和一叠绸布递在她手里。
“用这个药包扎,好得快。”
朝露一路上强撑精神,一面因为心急如焚,一面又不想显得自己娇气,心知已被他看出来,撇撇嘴道:
“你懂得真多。”
戾英一愣,忽而低下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般笑了一笑,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指挠了挠鬓边,道:
“从前也曾和一个女郎如此昼夜行路。当时不知道你们女郎细皮嫩肉,她也和你一样,从来一声不吭的……”
“王子艳遇倒是不少。”朝露拿他的药在掌上的伤口试了试,果真触之清凉无比,痛意顿时减少,她衷心道,“多谢了你。”
戾英漫不经心地挑了挑榻上草席破烂的边,道:
“不必言谢。你为我如此,我心下不安。”
朝露自是不知他心中愧意,只没好气地白一眼,道:
“我说了是为你了吗?”
戾英勾唇哼笑,倒也不戳破,声音柔和下来,道:
“无论哪个男人,看你这娇娇女如此为他,定是要心疼坏了。”
朝露闻言一怔,默默垂下头,想到洛襄,耳廓渐渐染上一抹微红。
她才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到高昌找他的呢。接下来的日子,她可以在高昌陪他修行,顺便探查洛枭的下落。
连日山道驰骋,此时疲惫不堪,待戾英出去后,她斜倚在炕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忽闻一声惊天乍响:
“北匈突袭交河城!”
朝露心中警醒,睡得极浅,骤然从榻上惊起。她按住腰际防身的短刀,没有立刻出门,而是趴在窗棂的罅隙往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