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她微勾的唇角尽显凄美,高声道:
“出佛身血,破和合僧,杀阿罗汉,三桩逆罪,借由我一人承担。我自愿堕入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他想要上前,脚步似是被山石压制凝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无尽山崖的那一头,她轻声诵念,如同绝唱一般回荡在空寂的山崖之间,悠扬婉转: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回过身,最后朝他凄艳一笑:
“请佛子断绝爱欲,普渡众生。”
下一瞬,她绝然纵身一跃,坠下山崖。
他狂奔而去,胭红的裙裾在掌中一掠而过,没入重重炼狱火海之中,再无踪迹。
洛襄猛地睁开双眼。
天已大亮了。
骤雨初歇,浮屠塔空无一人。她也已不在了。
空荡荡的床榻前,柔软的金丝帐幔轻轻拂动,一夜残留的幽香越来越淡,杳不可闻。
洛襄轻舒一口气,一身冷汗淋漓,湿透脊背。
不过幻梦一场。
她为他堕入无间地狱,是他此生最是惧怕的梦魇。
……
自北匈退兵后,大片耕地失去农作,加之连月旱灾,民生疾苦,饿殍遍野。三年来,昭氏为抗北匈穷兵黩武,国库空虚,留下的烂摊子拨不出款赈灾。
洛襄前往城外的旱地,巡视耕田灾情。
待他赶至郊外,掌管水利和田农的臣子已密密麻麻在田埂站了一排。
众人见他下了马,微微俯身屈膝,也慌忙径直跪了下来,蜿蜒一片。
洛襄不过拾起一片干枯的麦穗,细细看了一会儿,道:
“这几日有雨,新播下的麦种可有好转?”
“聊胜于无,新播下的要丰收,至少还得等一至两季。”为首的官员擦了擦汗,指着这一片荒无人烟的麦田,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草垛子,道,“这一片每个村庄里都有人在饿肚子……”
不远处一间破败的茅草屋传来婴孩挨饿的哭声,撕心裂肺,回荡在荒芜的沙地。
官员欲言又止,身后其他几人暗地用手肘抵了抵他的背,他眼睛一闭,拱手道:
“国师,可否向佛、佛门借粮,解我高昌燃眉之急?”
语罢,那人猛地伏地,身后诸人亦纷纷跟着跪下同求。田地那头草房中的耕户也稀稀落落地走了出来,面朝他叩首大拜。
洛襄沉默。
佛子有调配佛门各地金库粮仓之权,动用西域诸国之力。
之前洛枭警告他的话语悄无声息地回响在耳侧。谣言正在传开,越来越多的人会察觉到他的双重之身。他仿佛一个囚徒,等待审判的降临。
洛襄遥望枯黄的田埂,袖下的手捻着一枚小小的绳结,慢慢在掌中握紧。
空寂的田埂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马上的高昌王军将士几乎是滚下了马背,趔趄着朝他奔来,神容慌乱且悲戚,颤声禀告道:
“国师大人,昭明将军的棺,棺椁,已至城中……”
先前,他一回到高昌就派出王军去找寻昭明的尸首,今日,他们迎回了他的灵柩。
审判之日,终是来了。
洛襄翻身上马,扬鞭踢蹬,往王宫奔去。马蹄声烈烈,扬起风烟滚滚。
高昌王宫的大道中央,由两列手执旌旗的骑兵开道,金光甲胄的高昌王军策马缓行。
一众将士围护着中间一面四四方方的镶金棺椁。雨点打在其上繁复的文殊兰雕纹,凋零哀婉。刺目的金光在丝丝雨帘中幽幽浮动。
马上之人,无不面露沉痛,悲恸欲绝。
洛襄赶至王宫大殿的时候,一众军士皆披甲带刀,殿前跪满了高昌残余在王城的朝臣,竟还有高昌一众德高望重的僧人和信徒。
图穷匕见。
洛襄缓步走入殿内。
满殿彩绘的砖雕镶嵌金箔,华光之中,只见一道高挑的身影徘徊在殿前。
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刀尖抵在地砖之上,发出凄厉的尖声,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洛襄穿过朝臣,看到昭月披头散发,玉面惨白,守在大殿中昭明的灵柩前,身姿来来回回,游离不定。
他眉间一沉,问一旁的王军士兵道:
“戾英呢?怎么不看着她?”
“戾英王子被国主设计关进了地牢……”士兵擦一把汗,回道。
洛襄摇头拂袖,令道:
“放他出来。”
洛襄望见,跪在大殿一侧的犯人,正是跟随他出城坚壁清野,最后活着回来的几名高昌骑兵。此时卸甲素衣,被五花大绑至殿前。
昭月碧色的凤眸散着狂热的光,正强逼着一旁的带刀亲卫给一众将士灌酒。
“你们没有护好我的王兄,通通赐下断魂酒!”
其中最末一人已倒下,眼眸大张,口鼻溢出的血水淌落在洁白的文殊兰雕砖之上,蜿蜒而流,纤细的花瓣染作几近残忍的美艳。
第二名骑兵瑟瑟发抖,正被王命难违的昭月亲卫颤颤巍巍的拿酒灌入。没喝一口,他便吓得面色发白,猛力挣脱,朝着洛襄匍匐而来。五大三粗的男人抖如筛糠,低泣道:
“我不想喝断魂酒,我不想死……”
“够了。”
洛襄一声令下,身后的王军速速将几名幸存的骑兵扶起,送出殿外。
灵柩前的身影定住,从蓬乱的发中抬起头来,碧眸已被染就一片血红,是恨意,亦是绝望。
“是你。”她低低笑了一声,刀尖缓缓从地上抬起,“国师大人,你来的正好。”
“若非你一意孤行,我王兄怎会随你出城坚壁清野,他有怎会死在北匈人箭下?定是你,谋害我王兄,意图谋权篡位!”
“我王兄不在了,我还是高昌国主。我要把害王兄的人,包括你,一个个全杀了,全杀了!……”
一跪地的老臣忽而抬头,道:
“国主的面具在何处?执面具者,才是高昌国主。”
“王兄的面具……”昭月怔住,丢开了长刀,欺身在灵柩上下扒拉着,指甲在金箔前抠出一道道裂痕,“王兄的面具呢?在哪里?王兄没有把面具给我……”
她步子趔趄,茫然地四处寻觅后,难忍地抱头痛哭起来。
朝臣面面相觑。人尽皆知,眼前疯疯癫癫的女子早已不是国主。她的身体像是一根紧绷多时的弓弦,已到了极致,昭明的死讯一来,便全然断裂。
当下,高昌真正控局之人是国师,不仅力克北匈退兵,更是赈灾安民,可谓是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
满朝一片死寂,唯余女子仓皇的碎步声。
一道金光掠过,闪耀在她迷离的眼中,熠熠生辉。
“面具,在此处。”洛襄神色端肃,古井无波,将镂金面具从怀袖中取了出来。
昭明死前在他马上之时,将面具亲手覆在他的面上,请他妥善保管,不要交予他人。
大殿之内,朝臣见洛襄手执面具,纷纷齐声叩拜。
镂金面具唯有高昌国主所有,交接面具,便是继任国主。
昭明已逝,按理,国师应该是下一任的高昌国主。
昭月神色呆滞地望着面具足有半刻,倏地一笑。
“王兄竟然把面具给了你……”她顿了顿,转而又狂笑起来,嗓音喑哑,“他竟将国主之位给一个外人?我不信,我才不信!”
她低声笑着,秀丽的面容几近扭曲,不住地点头。似是不可置信,又似万分笃定。
洛襄瘦长的手指紧扣在背,轻轻握着象征高昌王权的镂金面具。
昭明死前,从未说起过面具的真正用途,他也确实从未见过面具曾在旁人之手。
彼时,他还不知这镂金面具形同中原的传国玉玺,皇帝遗诏。
彼时,他也没料到昭明竟然在死前还算计了他一把。
洛襄望着她,摇了摇头,目色沉静平和:
“昭明将面具予我,不是因为他要罢黜你。而是希望你能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心爱的王妹为了他,为了高昌,被这副盔甲困住了半生。昭明只是希望他死后,你不要再被王权束缚。”
“他最后的遗愿,是想要他的王妹,平安喜乐,圆满自在。你休要再执迷不悟。”
昭月仰头望了望天,止住了落下来的清泪。她面容凄艳,眸中闪过一丝戾色,笑得阴恻恻,反问道:
“国师你,凭什么可以做我高昌的国主?”
她提剑直朝洛襄走去,淌血的剑尖直指着他,道:
“国师这个身份,不过是我和你的一场交易。当初,我能予你,今日,自然也能收得回来。”
她所执剑尖忽然一转,扫过趴在地上不敢言语的众臣,大笑道:
“你们可知,国师的真实身份是何人?”
血滴淌过文殊兰雕纹的宫砖,一点一点漫开来。
群臣不敢应答,无人抬首。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紧接着,殿外呆立的僧人信众纷纷下跪。
沉默良久的洛襄,已撕去了面上的黑疤,朝众人露出了真容。
天地间似是无了生息,全全静止在了这一刻,连风都忘了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