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我所言是否属实,王宫里的高昌王军最是清楚。召人前来一问便知。”
几名高昌王军被带上殿前,迟疑了片刻,艰难地开口道:
“朝露姑娘她,确实、确实每夜用迷香迷倒守卫的武僧,然后进入浮屠塔,直至天光才出。”
高昌王军与她有同袍之谊,也曾受她恩惠,对此事本是睁一眼,闭一只眼。可在佛门众僧面前,无法撒谎,只能如实相告。
而她要的,正是他们的实话。
昭月嗤笑道:
“妖女竟然自投罗网!他们定是在塔内行苟且之事!还不承认?”
众僧怒斥道:
“休要胡言,你可有证据?”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小兵来报:
“报告国主,人在乱葬岗找到了!”
昭月大喜过望,忙道:
“快,快!直接带上来!”
她大笑得肆意万般,朝着周围众人比划道:
“佛子妖女荒淫,被我派去的人当场目睹,妖女竟杀人灭口!真是天助我也,他大难不死,今日真相揭露,必要你们身败名裂!”
朝露神色从容,不见惧意,反倒故意问了一句:
“若是你的人受你指示,污人清白,如何可信?”
昭月不屑一顾地说道:
“他是佛弟子,是受了戒的出家人,绝不会妄言!难道,你们不信佛弟子吗?”
众僧面面相觑,闭口不语。再有异议,不就是打自己的脸么。
不出半刻,那个死里逃生比丘被带了上来。他浑身尸臭,肮脏不堪,一眼看到洛朝露,便目露愤意,开始怒骂。
昭月问他道:
“是不是这个妖女想要害你?”
比丘死死盯着眼前的洛朝露,恨恨道:
“是,就是她!”
昭月再问道:
“你可看清楚浮屠塔内发生何事?你看到了什么丑事,使她非要害你性命不可?”
比丘直指着她,道:
“看清楚了,就是妖女不知廉耻,一直在勾引佛子!”
昭月一愣,又诱导道:
“你看清楚了吗?佛子是否和她行苟且只是?……”
比丘把头一扬,说得字字清晰,道:
“任是妖女手段百般,佛子心智坚定,不肯就范,后来,妖女竟然将人迷晕过去!”
满堂哗然中,众僧似乎轻舒一口气。
只有朝露微微一笑。
一切尽在她预料之中。
当夜,她是故意留了此人活口,就是要露出一丝破绽给昭月。
她不过略施小计,便让昭月急不可耐地中了招,将那比丘从乱葬岗救出来,来不及先审问,就带至众人面前。从他口中,真相大白。
她深知,出家人不会妄言,况且,那比丘恨她入骨,定会如实告之她所作所为。
一场妖女诱佛子的戏,她早已玩得炉火纯青。
“不可能!”昭月皱眉,后退几步,指着那比丘道,“这不可能……佛子每每梦中都要唤她的名……你撒谎!”
朝露心头一惊,迅速出声掐断她的话:
“出家人从不妄言,可是你说的。”
她甩出藏在袖中的迷烟,示予众人:
“人证物证俱在,我没什么好辩驳的。任凭佛门处置。”
昭月仍是不甘心,宛若垂死的凶兽还在咬着口中猎物不肯松开。她继续陈述道:
“为了那妖女,佛子曾经不惜违背戒律,也要集结全西域的兵力助她在乌兹称王。”
“后来作为国师之时,不惜只身闯入北匈营地将她救回。桩桩件件,我可有说错?”
“佛子对她,难道还不是男女之情?”
字字诛心,在场之人闻之,纷纷侧目,低语絮絮。
谁人不知当年佛子以一己之力,为乌兹国改弦更张,才会被囚高昌浮屠塔受罚。
高昌守城战之际,国师与那女子过从甚密,亦是人人得见。
朝露摇了摇头,坦坦荡荡地道:
“佛子是为了从昏君手中救下水深火热的乌兹,才助我继位。之后在我治下,乌兹风调雨顺,便是证明。”
“当日我潜入北匈营地探查细作之事,国师救我,是为了大局,在场的高昌王军皆可作证。”
她目光凛凛,如一道锋刃扫向昭月,质问道:
“倒是你,身为佛国国主,屡次三番,构陷佛子,该当何罪?!”
众僧怒容满面,有人朝着昭月喝道:
“佛门敬你曾是高昌国主,你设计陷害佛子,死不悔改,罪加一等!”
瘫倒在地的昭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煞白的面容倒映着满壁文殊兰的雕纹,暗影重重,狰狞可怖。
她嗤嗤地笑了起来,碧眸灼灼,烧红了一般,声嘶力竭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高昌世代虔诚侍奉佛门,高昌临近覆灭,佛门隔岸观火,袖手旁观,无人来救。”
“可笑!我请佛子召来西域联军救高昌,他肯帮那个妖女却不肯帮我高昌,最后还要害我王兄战死,今日还想夺我的王位。让我昭月任你们驱使。痴人说梦!”
“王兄最后的宏愿,是要护住高昌。我还要替我王兄永守高昌,保我高昌千秋万代!”
她瘦弱的手臂抬起,先直指着洛襄,一字一句道:
“你害死我王兄,我必要你血债血偿。永失挚爱的滋味,我也要你尝一尝!”
她的手又缓缓指向朝露,纯洁无瑕的面上浮现出一丝骇人的诡笑,一面踉跄后退,一面轻轻地说道:
“她的哥哥也害了我的王兄,我也要她的命来赔!一举两得……真是一举两得哈哈哈哈——”
这两句言语听起来逻辑全无,莫名所以,像是一句气话,可众人闻之不由心头一颤,毛骨悚然,同时抬眼望去。
死一般的寂静中,女子的笑声低沉阴森,如兽爪挠人一般扑面而来。
“我高昌王族世代修佛。”
她忽然双手合十,双膝跪在文殊兰的宫砖上,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朝殿内的佛像行三跪九叩之礼。
“今日,诸天神佛在上,我昭月,以无上佛弟子的名义,诅咒他们。”
虔诚之至的神容说着最是恶毒的话语:
“诅咒他们,与所爱之人生生世世,生离死别。”
“诅咒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这一声声凄厉的诅咒,回荡在大殿之内,犹如阴云笼罩,久久不绝。
洛朝露身形凝滞,邪恶的咒语像是毒蛇的信子,在她冰冷的四肢百骸游走,霎时令她天旋地转。
她迷濛的眼底,映着最前面指挥王军救火的玉白身影,前世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一掠过。
“诅咒他们,与所爱之人生生世世,生离死别。”
漫天大雪之下,国师空劫将绳结交予她时,深沉而温柔的眉眼,苍茫又无力的笑意。
“诅咒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雷音寺前的雪地里,那锥心刺骨的一箭。
仿佛一一都在应验。
朝露心神大震,自喉间溢出一股淤血,不由趔趄后退一步差点站不稳,被身后赶来的亲卫扶住。
她恍惚之际,随着在场所有人一道抬头。
只见昭月不知何时已步步后退,最后退至灵柩之前,立在曜目灯烛之侧,金丝帘幕之后。
纤臂猛地一扬,一把推翻了整一排的烛火。
浸满灯油的帘幕一燃而起,熊熊烈火将少女与金碧辉煌的灵柩包围起来,阻隔了殿前的众人。
“我和王兄,今生不成,还有来世。”
火焰热烈而绝望,如同不惜一切的爱意,将殿内并蒂连株的文殊兰焚烧殆尽。
“月月,不要!”一道身影从殿外横冲直撞而来。
是刚刚赶至殿外的戾英,眼见昭月点火,毫不犹豫地冲入了火海之中救人。
高昌王军和一众武僧纷涌而上,一道扑灭了殿内突然窜起的大火。
大火熄灭之后,恢弘耸立的大殿只剩一片残骸。
外头连日的大雨也已停了,微渺的日光投在断壁残垣之中,也投在朝露惨白的面上。
她一声令下,亲卫将戾英被驱至一旁,团团围住昭月,令她动弹不得。
昭月被火烧得残破的衣衫,散乱的发髻,还有那碧眸里的血丝,如同灭不去的火,随着漫天余烬,在半空飘飘荡荡。
朝露望着她,唇角勾起,讽意昭然。
“死,没有那么容易的。”她微微俯身,轻声在她耳边道,“之前我就说过,你因你王兄害我污蔑我,我替我三哥偿还罪孽,不欲与你计较,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但是,我也说过,有朝一日,你敢中伤陷害他,我必要你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