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洛襄垂下双眸,凝视着茶水里虚晃的倒影。
“外人见我,贵为佛子,又为国主,身居佛门和俗世的至高之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的神容疏朗而淡漠,语气极为平静,不见怅惘,不见失落:
“可我所求皆失,所愿皆非。”
洛襄望着那一株风中晃动不止的红柳,身不由己地垂落在地。他自嘲般摇了摇头,淡淡道:
“妄想两全,是我贪求了。”
此苦无人可言说,此痛无人可身受。或许唯有眼前之人或能体会一二。
戾英看到他向来清润的眸中淡淡的血丝。再放眼过去,四面高高的宫墙,宫墙外重重叠叠的经幡,一起一伏的梵唱,都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枷锁。
将他圈缚其中。
外头的诵经声越来越高亢,铜铃声大作。戾英心知快到时辰了,轻叹一声,起身与他拜别。
洛襄提步离开,迎面望见,方才扑蝶的昭月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她也看到了他,神色忽然变得莫测起来,歪了歪头,用手指着他,忽而变了脸色,问了一句:
“她死了吗?”
她顿了一顿,又眉开眼笑地道:
“她该死,她的哥哥害死了我的王兄,我诅咒她,诅咒他们!她喝了我的断魂酒,活不长了……活不长了……”
洛襄目光骤冷,看了她一眼,戾英已过来将她扶住,低声哄慰她。
昭月望着他的面具,甜甜地唤一声“王兄”,天真烂漫。
戾英望着洛襄,目露歉意,道:
“你莫怪,她现在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语罢,他便告辞,匆忙带着她往里走去。
待走出很远了,昭月小声问道:
“王兄,我说得对吗?”
“一点没错。”戾英压低声音,叹道,“如此,也算补救了一番。全看天意了。”
面对昭月不解的神色,他又露出宠溺的笑容:
“月月今日做得很好,回去我给你买糖吃。”
……
洛襄立在原地,遥望二人离去的背影眉头紧皱。
莫名想起水牢里她吐出的血,想起方才最后一面她惨白的面色,纤弱的身姿。
她少见地没有骑马,回眸时诀别一般的神容。
理智告诉他不该将疯子的话当真,可没有由来地,一股不祥如层层阴云笼罩,压在心头。
洛襄独行在王宫的九曲回廊里,脚步慢慢停下。
他召来一队王军在城外的游骑,问道:
“北匈右贤王的人马可是安全回到了乌兹?”
为首的王军将士禀告道:
“禀国主,他们没有回乌兹。有人看到,右贤王的人马和大梁的军队走在一道。”
话音未落,他低着头,敏锐地感到国主身上的气息变了。
像是暴风雨来袭前阴郁而沉闷的天色,隐隐酝酿着天地间的烈动和剧变。
“去查。他们去了何处。”洛襄覆手在背,声色淡淡。
远处的天际,晴空万里,雷声隆隆。
雕檐下的积水化作雨线垂落,一丝一丝在累积。
王宫宫门大开,华丽绚烂的毛织毡毯铺设开去,绕城一周,如同绵延无尽。
洛襄踏上步辇,于赤金莲座之上,迎接万千信众的朝贺。
……
洛朝露和洛枭自是没有回去乌兹。
他们和李曜以及身后数十亲卫扮作寻常商队,当日又回到了高昌王城。
洛枭一路上驾着驮马,回头望一眼身后的朝露,哼声道:
“梁人心机深重。怕洛襄知道我们回来,故意要我们隐藏身份入城,连过所都临时伪造好了。”
朝露静坐不语,入城之后,小心翼翼地拢好面上的纱巾,生怕被疾风吹散后,有人看到她的容貌。
她觉得李曜此举有理。她在高昌曾经臭名昭著,为人熟识。她实在不想被人认出来,生怕这一回城又会给即将受封的佛子惹来麻烦。
朝露心神不定,劝服自己,最后回到王城,最后看他受封成佛,也算了了一桩心愿。此后,可以没有遗憾地回到乌兹,默默渡过余生。
之后几日,一行人住在汉商聚集的驿馆。
洛朝露一天比一天虚弱,强撑着力气清醒着。一连数日,不曾出门。
驿站张灯结彩,红绸漫天,喜气洋洋。她的房门外都是伪装成商队的梁兵,袍衫之下,隐隐可见利器轮廓。
这一日终是来了。
朝露一早便觉得身子虚浮,倚在榻边闭目养神,听到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她抬眸,看到手捧宝盘的侍女鱼贯而入。
最前的宝盘上,是一件嫁衣。
曲裾深衣和绢丝襦裙,玄底扬赤,衣襟纁黄。精细的刺绣描出云霞鸳鸯,双头鸾凤,栩栩如生。是翟衣的样式,即皇子妃的命妇礼服。
其后的宝盘上,是凤冠,细细密密的金银钿花有百朵千朵,镶嵌其上,璀璨若星。中央的凤头,口衔宝珠,边垂珠滴。
再后面,是金丝镶玉的头面,各色名贵的环佩,梳妆的宝镜粉奁。
喜婆笑意盈盈地迎上来,拉起她的手,先是夸她好相貌,又说她如何好福气,觅得如意郎君,说这些华丽服制是她做喜婆以来见所未见的,都是月前就精心备下,可见夫家对她用心。
朝露抬手,轻轻抚过嫁衣精美的镶绣,凤冠圆润的宝珠。
桩桩件件,和前世别无二致。
重活一世,三哥好好活着,洛襄成佛成道,而她,要用最后的日子保住乌兹万民。
这一世,她成全了所有人。
可最后百转千回,她自己终是无可避免地走上了和前世一样的路。
无论她作何选择,前世的阴霾鬼魅一般如影随形,无法扭转的命运依然将她指向最后的结局。
朝露神容惨淡,侍女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翟衣厚重无比,重重丝缎,繁复纹绣,沉沉地压在她瘦弱的肩头。衣袂上的赤色,铺天盖地,如同大梁那座巍峨的血红宫墙,连绵无尽,将她禁锢在内。
凤冠压在她头顶,每一颗名贵宝珠散出的寒光都像利刃,一寸一寸地划过她的咽喉。
洛朝露闭上了眼。
“姑娘一直在哭,粉子刚上就冲掉了。”为她上新妇妆的侍女为难地道。
“吉时就要到了,让我来。”胖巍巍的喜婆挤开了侍女,为她扑上一片又一片的厚粉。
脂粉如白浆,朱唇如赤血,封冻了洛朝露鲜活的神容。她如同泥胎木塑,举步维艰,被无数人牵引着,踏出了房门。
驿站外,朝露看到一身重缎玄色礼袍的李曜坐在乘舆里。
四爪金龙的暗纹幽幽浮动,金丝盘纹的明线耀人睛目。明暗交叠之间,衬得他眉宇沉黑,眼眸雪亮,轮廓锋锐且冷厉。
“我三哥呢?”朝露没有见到洛枭的身影,应该由娘家人为她送上喜舆才对。
李曜平淡无波地道:
“怕他不老实,和我的人在一道。”
朝露心下冷笑,那便是监禁了。他难道是怕洛枭会在今日做出什么事,会阻碍到她和他的交易吗?
以她三哥的本事,他若真想做些什么,几个梁兵怎么困得住他。
朝露目光冷淡,道:
“既然怕夜长梦多,为何还要回来让我看一场?”
李曜垂了垂头,漫不经心地冷声道:
“不亲眼看到他受封佛子,我怕你还不死心。”
就想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她永隔天堑,从此再无法逾越,从此彻底死心。
否则,一颗心还未掐灭暗燃的余烬,怎么重头烧起新的火种。
李曜指着二人身后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道:
“亲队会与佛子的倚仗迎面相逢。到时,你与我一道,看个清楚。”
朝露垂眸。
他永入佛道,她另嫁他人。同街相望,天涯永隔。偏要如此残忍且冷酷,像是用尖锐的刀子硬生生剖开了一道血淋淋的鸿沟。
其心可诛,不愧是帝王的手段。
李曜转头看向她。见她又着新妇之妆,娥眉婉转,檀口点朱,端庄美艳,惊若天人。
他心中柔情暗涌,声音缓和了几分:
“从前在宫里,你总要我跟你讲一讲汉人的习俗和风物,说想要出宫亲眼看看大梁的山川湖海,民生百态。我答应了你,却始终没有带你出宫看过。”
他追忆往昔,语气有一丝淡淡的怅惘。
“今后你跟我回了大梁,皇权必有一番争斗,不会有这样闲适的日子了。今日我以汉地民间的习俗与你成亲,就做一对平民夫妻,与民同乐,可会觉得委屈?”
见他回顾过去和展望将来,望向她的眼神显得至真至诚,朝露倒是有几分想发笑。
她无福消受,更无意消受。
沉默中,她掩在嫁衣下的手腕已被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