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洛襄面上的血色在一瞬褪去,凝结成了一股凛然杀意。
这样的杀意,洛枭很熟悉,正如两军对战之时的交锋,利刃出鞘的寒光。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洛襄已往回走去。
绛袍与金甲交织的兵阵自觉地避退一旁,收起兵戟,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洛襄一撩僧袍,袈裟铺展开去,提步朝玉阶上一步一步走去。
“从前我只道佛门迂腐不化,明哲保身。弃高昌信众于不顾,放任北匈铁蹄践踏生民,对受灾万民见死不救……我却没想到,竟会为了蝇头小利,为了所谓的颜面,而胁迫一个性命垂危的弱女子?”
“是她自己甘愿为之!我等不过是成全于她!”
“成全?”洛襄眉间一蹙,轻轻重复道。
他薄韧的唇微微勾起,讽意昭然:
“佛门强,她弱。恃己之强,凌人之弱,谓之成全?”
“利用她,达成不可告之的目的,谓之成全?”
“以她的性命,成全佛门的颜面,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洛襄的声音仍是平静,平静得像是暴雨将至的海面,底下埋着滔天巨浪,令人心惊胆寒。
此生入佛道,不就是为了渡己渡人。他心知此生已深陷爱欲,渡不了自己,只求渡尽众生。
可他今日发觉,他所执之道,已无法再渡人了。
如此,他索性再无顾忌了。
长老们愣了半晌,戳破了这一层遮羞的薄纸,他们的面色如见鬼一般惨白,抬手直指着走上阶来的男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最后怒极反问道:
“今日,你本将受封佛子,却尘缘未了,为了一个女子,让佛门在全天下人面前出尽了丑,今后西域佛门脸面何存,佛道何存?你一旦种下恶因,终要结恶果!”
洛襄立在阶前,自高处,俯瞰天地,俯瞰众生。
万丈红尘,何其瑰丽。
他轻轻一笑,道:
“若我不再是佛门弟子呢?”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似平地惊雷,足以令在场所有人登时都呆住。
洛襄掠过无数道向他涌来的惊异视线,一把扯去身上华贵的玉白袈裟。
缝袖的金线撕裂,无力地飘散。镶嵌的珠玉断裂,坠落于满地。
曜目干净的白如一阵尘烟,散在天地之间。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摘下项上的黑琉璃佛珠,掌心一用力,将佛珠一颗颗碾碎。
琉璃化作锋利的砾石,划破他的指腹,修长干净的手指遍布血痕。
枷锁已断,鲜血淋漓。
“空劫,你这是要做什么?”净空法师老态龙钟,眼看佛门百年来天资第一的弟子渐入疯魔,颤声问道。
洛襄已取下头上佛子的宝冠。冠由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珍珠、玫瑰等七宝制成,冠前中央镶摩尼宝珠,乃佛门至宝,无上菩提,无上威严。
他将象征权柄的宝冠轻置于地面,一字一字道:
“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佛门弟子,更不再是佛子,世上再无空劫。”
“我已是一介凡人,钟情一人,因果自负,生死不悔。”
一时间,天地俱静,声息全完。连嘈嘈的经筒都忘了转动,风声都停了下来。
“洛襄,你不必……”洛枭惊觉,回过神来,神情一震,心中五味杂陈。
“我意已决。”洛襄说得干脆利落。他的目光如冰面上燃着火,一一扫过大惊失色的众僧,笑得嘲讽:
“此生此世,我心魔丛生。只要与她在一道,便心生欢喜,知晓她要另嫁他人,便心生嫉恨。贪嗔痴念,无一不有,七情六欲,一应俱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愿困居在冰冷的佛道之中,成为神坛上虚空的躯壳。从今日起,我便以‘情’为道,同样渡尽众生!”
二十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的轻松。
不是他放弃了自己的道,而是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道。
佛道已救不了众生。道不同,他不欲与之为谋。
今日之局,只不过将血淋淋的真相剖开,让他正视自己的内心罢了。
起初,因为她被劫受困,他才铲除了明妃这一邪道,解救下无数同样被骗被困的少女。
后来,随着她踏上重回乌兹的夺位之路,他方知昏庸的君王和贤明的君王之间,隔着白骨成堆,饿殍遍地。
最后,在高昌,他经由她,舍生成仁,出浮屠塔,走下神坛,于战火中渡己渡人,功德圆满。
因为她,他感知了七情六欲,才生了慈悲之心,寻得了渡世之道。
他和她一道,历经生死,缘起相聚,缘灭分离。即便心意相通,相知相惜,却无法相守。她为了成全他的道,选择放手离开。
而今,他大道将成,她却堕入无间。
洛襄眸中血丝历历,一字一句念出释迦牟尼涅槃成佛前的遗言:
“我此生,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莎车,乌兹,高昌……众生他已渡尽,他还有她一人未渡。
人世百年,不过弹指刹那。若离爱欲,无她在伴,纵使青史留名,万人景仰,不过佛龛上的一具泥胎。
他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挡在面前的绛袍武僧,冷冷道:
“何人再阻我?”
万千赤潮凝滞半刻,纷纷散去,再无人敢拦他。
面前是康庄大道,抑或是万丈深渊。
他都笑往。
马蹄声烈烈。洛襄一身寡白僧袍,金丝甲胄,身后跟着无数群情激愤的高昌王军,将高耸入云,却不达天际的浮屠塔断然抛下。
王城内,万千寺庙,钟声大鸣。
***
洛朝露从一声一声哀鸣般的钟声中惊醒。
长街归来,回到驿馆后,朝露被几名侍女看管着,在一处厢房休憩。
她浑身无力,又昏睡过去。
一睁眼,只见窗外落照余晖,甚是好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域这样好的夕阳,她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婚礼之婚,意为黄昏。汉人成亲,都是在日暮之时。
待日照西斜,吉时已到,朝露便被侍女扶起,稍稍整妆仪容,又抹了一层粉,前往正堂行礼。
廊道上挂起了一盏又一盏大红灯笼,喜庆之气洋溢成片。灯火映着霞光,投在她苍白如纸的面上,泛着凄楚的殷红。
隐隐有丝竹管弦的奏乐自远处传来,喑喑哑哑,在暮色中显得犹为凄厉。
洛朝露心如止水,反倒没有一早的慌乱与不甘了。
她身子僵硬,双手颤抖不止,气息有进无出。死生之前,她的心境倒是变得极为从容。
她认命了。
洛朝露被侍女引着,跨入了礼堂。
内里都是汉地婚俗的摆设。黑漆几案上,燃着数枝喜烛,辉煌如昼,照入她迷濛的眼帘。她的衔珠凤履踏在毡毯上,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殿下的喜酒,终于喝到了!”
“殿下早点喝完我们敬的酒,早点和娘子送入洞房,哈哈哈哈——”
每个人都面带喜气,与新郎官把酒言欢,往来笑谈。李曜面色微微酡红,只笑不语,接下所有人的敬酒。
她一出现,原本喧嚣的礼堂安静下来,里面将士都是李曜的亲卫,大梁陇西的军功贵族子弟,也是后来尸山血海中送他上皇位的亲信。
都是她前世今生熟悉的面孔。
最终都是身居高位,显赫之后又凄惨坠落。有的秋后问斩,有的举家流放,还有的装疯卖傻,孤苦一生。
众生皆苦,如此作想,她觉得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重来一回。
朝露掐了掐麻木的掌心,慢慢想到,或许她已经撑不到李曜夺下西域,去大梁称帝了。她应该不会再卷入前世最痛苦的宫廷纷争,就已经死去了。
这一世,能死在西域,甚至可以在乌兹寿终,是一件也算圆满的事情。
洛朝露微微出神,回首望向天际处垂下来的夜幕。
天色的青白与墨黑交织,化作濛濛的暗灰,与自由的流云翻涌在一处,无限绵延,仿佛没有尽头。
她不禁停下来想,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应是已在浮屠塔完成了仪式,高坐莲台,接受万千信众的朝拜,当堂诵念她听不懂的梵语佛经。
想到他光风霁月,济世度人的模样,朝露忍不住勾了勾血色的唇角。
盼他成佛成道,功德无量。
侍女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高亢起伏的赞礼声中,朝露眼帘微垂,默默行至堂前,来到李曜身旁。
正在这时,有人匆匆入堂,在李曜身侧耳语几句。
李曜的面色微微一沉,黑沉的目光映着惶惶烛火,朝她扫过来。
朝露神色一凛,蓦地扫视一圈礼堂,不见洛枭的身影。她心头狂跳,微微喘息,道:
“我三哥呢?我要见他。”
“李曜,你言而无信!”见他面色阴郁,沉默不语,朝露以为他出尔反尔,又要将洛枭赶尽杀绝,扯下头顶的喜帕,与他愤声对峙。
“他诡计多端,自行逃脱,与我何干?”李曜冷冷道,“先拜堂成亲。”
语罢,他不耐地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与自己一道跪拜天地。
他没有用多大力道,朝露想要挣脱,被身后的侍女扣着背,往下压,强迫她拜堂。
她的额头轻触冰凉的地砖,浑身虚浮的血流在倒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