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这一世,她有幸得以重入轮回。
今生,无论他是佛子还是国师,他救了她一次又一次,没有让她再堕入前世的泥淖。因为他,她已经有了全新的人生。
朝露怔忪间,那道清越的熟悉声音在她心间一句又一句地荡开:
“佛渡众生,亦渡一人。你也是我的众生。”
“吾半生修佛,当以天下众生为念,但心中所思,唯在汝一人尔。”
那道声音微弱而渺茫,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不堪一击,却一语震荡她的心扉。
眸底的湿意漫了上来,朝露五脏六腑泛起了酸楚和刺痛。恍恍惚惚中,她好像看到他玉白的身影,圣洁出尘,照拂万物,还有两世温润的目光,包容一切,救渡一切。
他用命护下的众生和她,不该被她挥霍和摧毁。
朝露模糊的眼帘逐渐明晰起来,她站直了身,利落分明的下颔微微扬起,望着远处巍峨的长安城墙。
她召来了邹云,下了命令。
不出一刻,泱泱西域联军守在京畿营之外,背朝长安城,宛若一道铜墙铁壁,与叛军对阵。
“你在做什么?”李氏呆滞着与她的大军针锋相对的兵马,发现不对,匆忙赶来。
朝露抬首,散开的发丝拂过她柔美却坚毅的脸庞:
“我不会为了你我的私欲,挑起乌兹与大梁的战火。”
本以为说服了她的李氏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向她,厉声道:
“你说什么?”
朝露闭了闭眼,声色漠然,对她道:
“阿母,我最后叫你一回阿母,我不会再被你利用了。”
李氏瞪直的眼眸狭窄起来,看到她手里出鞘的刀,不由后退一步。
这一回,是朝露一步一步逼近她,一句一句道:
“从小到大,你从不教授我汉文,也不准我与汉人交友,因为你生怕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毁了你苦心谋划的大计。你蒙蔽于我,欺骗于我,只想让我浑浑噩噩渡过这一生,好让我便于你掌控,轻易被你利用。我的存在,只是你大计里的一枚棋子罢了。”
两世以来,李氏让她色诱佛子,是为了扶植听话的洛须靡进而控制乌兹,为了她的复仇大计。
所以,当今生她夺得乌兹王位之时,李氏会如此慌张,如此愤恨。只因,她脱离了她的掌控。
前世李氏让她嫁给李曜,也是为了用她打通大梁的宫内宫外,她浑然不知,一次又一次成了她的棋子。
若非她重生一回,若非她有了另一个人的爱意作对比,这一切藏在爱的糖衣里的恶意,她还不能洞悉参透。
朝露眸光涌动,无不柔情地道:
“是他,授我诗文道理,教我明辨是非,最后还以命护我一生安乐。”
“他在意众生,我就在意。他在意长安,我便也在意。”
大风吹动她身后五颜六色的西域各国军旗。在日光下,兵甲蓄势待发,有如金鳞层层浮动,只待潮水决堤一般冲下。
朝露立在正中,缓缓拔出腰间长刀,雪白的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
“我身后的兵力数倍于你,只要我一声令下,你最后的旧部,你昔日的良将,都会被碾成碎片。”
“阿母,收手吧。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李氏怔住,嘴角抽搐般扯动几下,转而大笑起来。
“让我收手,太迟了。你明白得也已经太迟了。”她面白如纸,露出一丝瘆人的冷笑,幽幽道,“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你还有退路吗?”
“今日你不随我发兵,还是死路一条。众人皆知你是吴王遗孤,皇帝还会放过你?天下人还会放过你?”
李氏指着二人面前的大军,手指一一掠过那些雄心勃勃的藩王将士,道,
“你只要存在于世,不是我的棋子,就是他,还有他,其他有心人的棋子。”
自从朝露明白洛襄冒充她的用意之后,这一切算计她早已看透。
李氏拿她的命来威胁,是最无力的理由。
因为,她早已不在乎了。
“退路?我要退路做什么。”朝露眼帘微垂,微微一笑道:“这一世,我绝不为人傀儡,只想做回洛朝露。你们若是非要将吴王遗孤的命运加之于我,这条命,我宁肯不要……”
整个战场一片静谧,连风声都停了下来。
李氏浑身大震,颤抖的手指着她,既是惊恐万分又是勃然大怒道:
“你竟要求死?”
朝露与她拉开距离,声色淡然:
“这一世,我为了所有人而活着,今日,却想为了一人而死。”
“他说过,我可以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今日求死,也是我自己的心意。我有自行选择生死的权利。”
“只要我一死,没有人可以再威胁我,威胁他,威胁我们所爱的江山百姓。”
李氏怔了半刻,面露倨傲和鄙夷之色,目光灼灼,燃着怨毒的火苗:
“你和你生母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无用之辈!她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当初连你这个初生的婴孩都要抛弃。而你,当初长安抛弃了你,你却要为了长安,今日甘愿送死?我不知你是单纯至极,还是愚蠢至极。”
任她偏激恶语,朝露心如止水。
她默默凝望着眼前浩浩荡荡的兵马,连绵不绝的江山。一如他教授予她的诗书中所言,一如他展开予她的画卷所描。
浮云苍苍,山河渺渺。无尽之美,永恒之美。
这样壮美的江山,哪一次的易主,底下不是白骨铺成,鲜血染就。
朝露眼眸粲然,如有华光流转,映着满目河山,轻轻笑道:
“这样绚丽美好的江山,不该毁在我手里。”
这是他所想要保护的天下,亦是她所想要留下的记忆。
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十指纤纤,抚过锋利无比的刀刃:
“虽然,这江山我今生没有机会再看遍了。”
“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朝露想起那位汉医的话,深吸一口气忍住泪光,面带微笑地回道,“我虽从未见过她,但我知道,我的生母定是爱极了我。”
“断魂酒饮后极度折磨人的身体,苦痛难耐。她十月怀胎,强忍剧痛,吊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将我平安产下。她,从未将我抛弃。她用她最后所有的爱意,造就了我。”
“用爱意造就的我,不会为恨意所掩埋,为你利用,助纣为虐。”
朝露面朝她背后的庞然军队,目光柔和又锋锐。
“今日,我以一死止战。即便我死后,我的人也会恪守我的誓言,继承我的遗志,阻你百回千回!”
最后,她深深凝望着已经红了眼圈的邹云,轻声道:
“邹将军,你应我之事,可别忘了。”
邹云拭去眼角的泪,翻身下马,朝她屈膝半跪,猛击胸口,高声道:
“誓死追随王!”
李氏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竟也流下一滴清泪,想要命人拦下她,已是来不及了。
自朝露思量已定,她已悄然退出数十步远。
在李氏万般惊惧的目光中,朝露举起了手中的刀,缓缓移至纤细的颈侧。
她扬起了下颚,朝向了云卷云舒的天际尽头。
天高云阔,浩大的苍穹像极了他随风拂动的衣袖,一如既往的俊美如画,一如既往的明净纯粹,一如既往的风骨铮铮。
仿佛可以看到他就在那里等着她,只要她伸出手去,就能拥入他的怀抱。
朝露释怀地笑了笑,轻声道:
“洛襄,这是你第一回 对我食言。”
拜堂成亲之时,诸天神佛面前,我让你允我一件事,我才肯嫁给你做妻子。
当时,你答应我说,这一世不会像前世那般为我而死,会活到长命百岁。
我在佛前做了你的妻子,可是,你却食言了。
但无妨。这一世,我来殉你。
下不为例。
朝露闭上了眼。
双手将刀柄缓缓握紧,锋锐的刀光在漆黑的眼帘前闪过。贴近颈肤之上青灰的血脉之时,预想的刺痛并未到来。
“咣当”一声。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镞飞来,精准无比地打落了她手里的刀。
在夜色掩护下,一支大梁军队也不知不觉包围了京畿。黑暗中,玄底金纹的军旗迎风如浪潮般翻涌,与夜幕融为一体,连绵如同永无止境。
转眼间,军队嘶杀声惊天动地,俯冲下来,铺天盖地。
这才是一统西域,气势磅礴的梁军。
眼见大军已至,京畿营中本是叛军的将士,早已潜伏多时,此时纷纷露出真身,倒戈相向。
梁军的为首之人,一身锦袍明光甲,麒麟肩吞,静坐马上,睥睨天下,千万人之中独有的天潢贵胄之气。
身后的军队在他无声的注视下,已训练有素地控下了整座京畿大营。他目光锐利如电,高声道:
“承义公主李氏,晋阳王李亘,姑母,王叔,速速束手就擒吧。”
兵荒马乱之中,兵戟声,喊杀声,投降声,纷乱嘈杂,涌入洛朝露迟钝的意识。
她什么都听不见,听不清。
下一瞬,另一道熟悉万般的声音如平底一声惊雷,在她耳际轰然炸开:
“朝露!”
无比清亮,无比焦急。
洛朝露微微侧身,但不敢回头。生怕是她死前的幻觉。
她听说,人之将死时候,这一世最为留恋的画面会像走马灯一般浮现。只要她不动,这一重幻觉就不会消散。
朝露低垂下头,看到手里本来握着的刀确确实实落在了地上。身旁遽然涌起了一阵疾风,她鬓边散落的发丝肆意地被风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