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这是他无法言说的私心。
她有了心上人。血脉是他和她唯一的牵连了。他不想断。
可她还是知道了。
他望着那双泪光盈盈的眸子,在灯下泛着微微的碧色,像是画壁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被镌刻在无法被光照见的深处。
本想要如幼时那般抚一抚她披散的乌发,他虚虚覆在她背后的手却只是缓慢地紧握成拳。
自他从洛襄口中知道她的身世之后,他再也不敢触碰她了。
最后只道了一句:
“三哥,永远是你的三哥。”
也只能是你的三哥。
今夜,洛枭违背了与她约定的戒令,破天荒饮了整整一坛酒。即便身上酒气熏天,但他却觉得分外清醒。
他的手中长久地握着一块晶莹剔透的鸽血石,被他的掌温捂得发热。
他想起她幼时将宝石从王座上抠下来,放在他手中时那熠熠的目光,还有那一句动人心魄的“我想让三哥做乌兹王”。
他记了好多年。
逃亡时命悬一线会反复回想,在北匈被人欺压也时时牢记,哪怕做了北匈右贤王也没这一最终的目的。
不是因为他想做乌兹王,只因她想他成为乌兹王。
洛枭低头一笑,把鸽血石重新放回了王座那处原本的凹陷,物归原主。
他不会让人欺负他的露珠儿,哪怕是她的夫君也不行。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
半月后。长安皇宫。
勤政殿的幕布之后,换上了千里江山的金漆屏风,绵延十余丈,与大殿等长。
从雪漫群山至广袤河川,从渺远湖海至咫尺宫城,赭石作底,青绿为缀,雄浑壮阔,气势恢宏。
洛襄立在屏风前,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男人镶绣五爪金龙的六合靴跨入殿内:
“如何,依照姬氏画作描摹,堪比真迹。”
姬氏乃周王朝后裔,善画工笔山河,自战国后真迹大多散佚在西域,不可追寻。
“赝品。”洛襄收回目光,转过身去,望向男人那一双与他相似的眼,道明来意,“我的东西,你可有找到?”
他在长安丢失了她赠予的绳结,找遍京籍大营都不见踪迹。
李曜没好气地一撩龙纹玄袍的曳撒,坐在案前:
“派兵上下都找过了,你就为了这点破东西再来跑一趟长安?”
洛襄面无表情,道:
“你的探子日夜不休,你又怎会不知我要来?
李曜扬眉道:
“我的探子只知,你找到了三月都没找到她。不过……”他扬起浓眉,看一眼屏风下身长玉立,气定神闲的男人,幽幽道,“我倒是找到了。她就在我宫里。”
话音未落,男人已侧过身,深黑的眼眸不辨情绪,实则风起云涌,暗流汹涌。他的身后八方不动的万里河山都似是在随着他冷淡又锐利的目光奔涌而来,要将人溺毙。
“宣姝妃。”李曜勾唇一笑。
外头的内侍得令,扯着尖细的嗓子拉长尾音:
“宣姝妃娘娘觐见——”
不多时,一名身姿纤细的女子碎步进入殿中。
洛襄微微一怔。
只见大红遍地金的襦裙裙裾,拂过冰冷的祥龙宫砖,如同添上一抹明丽的色泽,雪肩绕着一道轻纱团草纹的披帛,就在眼前飘然而去。
“陛下。”一面娇声婉转,一面浅浅地伏在龙袍之上,云鬓间的满头珠翠,轻轻晃动。
李曜颔首,色白如玉的长指勾起女子小巧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掰过去,正对着洛襄。
女子黛眉轻蹙,黑眸闪动。因眼睑处涂了翠色的细粉,顾盼之间,犹如晕开一层深碧的光。她怔怔地望着洛襄,鬓边金步摇仍在回荡,倒影在眸底溢出细碎的光。
形虽肖似,目中无神。
美则美矣,失了魂灵。
“她叫雨露。承恩雨露之意。”李曜扶一把束素,将人揽过来,笑道,“怎么,不像么?”
洛襄目光冷了下来,转身欲走,却听李曜继续道:
“别着急走。此处更像。”
只见李曜扯去女子身上披帛,露出一览无余的削肩。白腻腻的雪峦起伏,其上一朵红莲幽幽盛放。
莲瓣乃工笔画作,毫尖细描。雪色中的红,明艳夺目。
早在披帛飘落之前,洛襄已别开了目光,听见身后座上的男人似是不满地轻哼一声:
“半日未见,怎就淡了。”李曜面上不辨喜怒,如同斥责,却又噙着如有如无的笑意。他随手捞起案上一支批阅奏折的朱砂狼毫,开始沿着嫣红的边缘细细描画。
随着落下的笔触,雪白的身子轻轻颤动,似是克制着惧怕,生怕惹恼了君王,引得盛怒。一呼一吸之间,低吟浅浅压抑,好不可怜。
鬓边的金步摇几近要垂落下来,摇摇欲坠,钗环相撞相分,不断发出泠泠的声响,钻入洛襄的耳际。
笔下的嫣红越来越浓,直至像完全长出的红痣一般,栩栩如生。
“终于更像了。”李曜满意地收笔,指腹拂去女子眼角因惧怕而漾起的湿意,薄唇轻抿,既是随意调笑又是雷霆圣旨,“再淡了,唯你是问。”
“谢陛下赐墨。”女子千娇百媚的声音仿佛能掐出水来,掩着微微的颤意,刻意在讨好。
李曜心中隐流着一丝畅快,却见洛襄还在面对着屏风,手里握着一柄短刀,扬手朝屏风掷去。
刀口深深刺入漆面,金粉掉落,而后刀尖所在之处出现了罅隙。先是细小的一道,然后是数道,最后状若蛛丝,全然蜿蜒开去。整面屏风应声碎裂成块,坠落倒地。
洛襄从地上拾起佩刀入鞘,碾过屏风的碎片,淡淡道:
“真迹已有主,陛下还妄念赝品。我到底要顾及天家颜面。”
语罢,他拂袖离去。
女子听不出话里的意思,还笑盈盈地在皇帝怀中拨动着龙爪绣纹的金线,岂料皇帝霍然起身离去,任由她跌落在地。
“出去。”皇帝沉沉的声音响起。
女子一愣,今日陛下竟不像往常一般让她留宿勤政殿么?
她鬼使神差地抬首,头一回僭越地,用自己那双有几分相似,却不尽相同的眼,直视天颜。
君王盛怒,面如冰寒,眸色比夜更阴沉。
“滚。”从喉底传来的低吼。
素闻这位年轻的帝王登基以后,手段狠辣,肃清朝堂,杀人从不眨眼,女子已是吓得哆嗦不已,提起裙摆慌也似地逃奔出殿。
只闻身后,整座御案轰然掀翻的巨响。
殿内,李曜面对满地狼藉,恨得咬牙。
名贵的砚台摔裂几块,朱砂笔墨撒了一地,殷红如血,漫过绢白奏章,赤色映入他幽邃的眸底。
不知多久,他薄唇微微勾起。
已过了三月了,她还不肯让他找到,二人还未和好。
那么,他的机会来了。
***
莎车王城,晨光熹微,晴空万里。
城门刚开,轧轮嘎吱作响,两扇大门被缓缓推开。来自各地的商队将地上稍作歇息的驮马赶起来,准备好通关文牒,准备进城。
熙熙攘攘的入城队伍中,涌出一队华服人马。为首之人是汉人男子长相,一身玉白锦袍,劲腰系赤金銙带,乌发束镂金玉冠,气质清贵出尘,威仪摄人,在马上疾驰入城,一掠而过,无人敢拦。
他身后的护卫亦各个暗纹锦衣,腰配金刀,于马上为他向守城士兵递上特质的文牒。
士兵一摸到其上绢丝的质地,暗描文殊兰的金线,赶紧将这队人马放行。而后,他小跑匆匆奔上王公,依照指示禀告近日方归的戾英王子。
戾英翘着二郎腿,本在躺椅上剥葡萄,一听到来人所报,惊得登时起身,鲜绿的葡萄果掉落一地。
他思忖片刻,叹气道:
“该来的总要来。今日,无论何人强闯仙乐阁,都不得阻拦。先将阁中贵重用品都给我收起来。”
可做生意,哪有不亏损的呢。
他此刻只求,赖在他仙乐阁里三月有余的那尊大佛赶紧被人请走。三月来害得他夜夜提心吊胆,日日差人盯紧城门口的来人,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
戾英眉头紧锁,蜷起手指按了按发胀的额头,还未缓下一口气,忽闻又有守城士兵来报。
这一回,递上来的是几本汉文文牒,边缘刻有金印金龙,一看就是大梁来的贵人。
戾英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敢情来请这尊大佛走的,还不止一个人。
……
洛襄纵马经过莎车王寺之时,勒停了身下之马。
高耸入云的佛塔矗立正中,四面白底金身的穹顶高墙映着云烟苍苍,一如昨日。
他下了马,与寻常香客一道,步入王寺之内。
寺内烟气缭绕,香火旺盛。一众佛门信徒三跪九叩,一路朝大殿的诸佛叩拜行礼。
洛襄环视一周,召来亲卫,问道:
“是在何处看到过她?”
“禀国主,我们的人来报说,数日前,有人擅闯王寺内庭,被守卫的武僧发现,引起了我们的人注意。看样貌,那人似乎就是国后。”
洛襄眉头轻蹙,稍一思索,朝佛寺后面走去。
一丛一丛的芭蕉树茂密如荫,油绿的树影在浅黄的沙地之间婆娑。
他来到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庭院。从前新种下的芭蕉不及他人高,现已漫过头顶,亭亭如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