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他明明生得俊眉修目,只是一块疤痕遮挡住大半张脸,不见本来面貌。
唯有一双眼,黑白分明,琉璃一般的清亮,却又像是覆着一层薄霜,冷气森然。
眼前这个人,她从未看透。
他本是当朝国师,修得至高佛法,佛荫泽被天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可这位光风霁月的圣僧,并不曾修得一颗佛心。
佛陀身,修罗面。慈悲相,杀戮心。
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亦是皇帝筑权的杀器。
李曜亲令他涉政事,掌兵权,整肃朝堂,经略西域,王公大臣皆唯他马首是瞻。
朝堂之上,丹陛阶前,他慢捻佛珠的手纤尘不染,底下佞臣叛王的血,从未干过。
他亦是她的汉文恩师,授她以文,可她一直以为,他甚是厌恶于她。
每当看到她依偎皇帝身侧,妖媚惑主之时,他向来毫无波澜的面都会不认可地轻蹙眉头。
在宫中相识数年,他不会像旁人那般唤她“娘娘”,只称一句“女施主”,一贯待她冷淡疏离,话语不多,多说一句都是吝惜。
可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倾尽全力救一个祸国妖妃?
朝露恍惚了一刻,忽闻佛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极其轻微,像是阵风拂过,又似飞雪拍门。
而今夜的风雪,已停了许久了。那声音,分明就不是风雪。
该来的总会来。她早就逃不掉了。
朝露仰起头,举头望向佛龛。
兜率诸天的未来佛端坐千瓣莲,左手结与愿印,右手作无畏印,悲悯睥睨着众生苦苦挣扎。
她直直跪了下去,身上环佩随之泠泠轻鸣,华丽的绉纱衣袍迤逦在地,沾染残垣尘泥。
“神佛在上,我以本心发愿。”她眼眶微红,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曾有一位故人,我害他破了无上戒,坏了金刚身……我,有愧于他。”
“我愿受炼狱之苦,只求来世能再见他一面。”
从来不信神佛之人,竟也会为了一人,跪在佛前,祈愿与他有一个来世。
僧人拨动佛珠的拇指一顿,微微颤抖,复又闭上了双眼。
朝露抬手拭去淌落的清泪,然后缓缓回眸,最后望了僧人一眼。
若不是面上那道疤痕,举手投足,真是像极了那位久别的故人。
她罪孽深重,昔时已负佛子,今日何故要再祸及国师。
朝露敛衣起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端正持重:
“我在宫中满腹算计,巧言令色,但与法师的师友之情,实乃发自我真心。法师助我良多,朝露永生难忘。”
她嘴角微微一勾,带着三分妩媚,三分顽劣,探身倚在僧人肩头。
“我洛朝露,才不要你救我。”她与他交颈耳语,“法师,你好好活着,忘了我罢。”
本是垂头闭目的僧人倏然睁眼。
佛殿的门已大开,穿堂风扑入殿内,寒意彻骨。
那抹灼人的嫣红半晌前还在他怀中肆意,此刻已没入苍茫夜色之中。
今生今世,贪嗔痴、爱别离、求不得,皆系于她一人,教他如何能忘?
他霍然起身,佛珠被巨大的力道扯断,一颗颗琉光珠子坠于尘地,四散而去。
……
洛朝露朝山门走去,凛冽的风裹挟着雪粒,落满她石榴色的罗裳。一缕如描似削的身段,红得仿佛掐得出血来。
一炷香前,她在殿内已听见了相斗之声,她猜到,破庙的殿前门后、屋顶阶下,早已布满了追杀二人的暗卫。
叛逃出宫,乃是株连重罪。
方才那场妖女诱圣僧的戏,是她故意为之,演出来给这些人看。
舍己身,保一人,是她此生最后的算计。
面对山门下蜂拥而上的甲兵,朝露高声道:
“国师持戒甚严,是本宫以色相诱之,以人命胁之,逼迫他送我出长安。叛逃一事,万千罪责,皆在我一人。”
形容气度,恍若仍是那个艳压群芳,盛气凌人的姝妃娘娘。
切切嘈嘈的兵戟声静了半刻。
乌泱泱的甲兵一眼望不到头,天子亲卫簇拥着一个身着朱紫绫袍的男人。他高大的轮廓陷在阴影里,神色晦暗,意味不明,唯独甲臂上的五爪金龙纹绣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朝露惊觉,李曜贵为帝王,竟亲出长安,追她至此。
她不由后退一步,脚后跟踩在血迹斑驳的雪地上。四周横七竖八躺满了护送她出宫的侍卫。
密密麻麻的箭镞从草丛屋脊还有门后探了出来,寒光凛凛之中,朝露不紧不慢地朝皇帝走去:
“请陛下放过他,我随你回宫。”
话音未落,重重弓箭护卫之中,一支利箭突如其来,如银电一般撕裂了荒芜的夜幕,分毫不差地刺中了她的心口。
瞬时血花喷涌,她原地趔趄,惊愕地望着阴影中的皇帝。
他率天子亲卫千里迢迢来此,竟是要亲自将叛逃出宫的她一箭赐死,就地正法。纵使往日恩爱雨露,缠绵悱恻,帝王之心,残酷至斯。
雪地石阶寒凉无比,中箭的胸口扯裂一般地疼痛,血腥气溢满口鼻。
朝露倒下去的时候,看到那身后的佛殿有道玉白人影也朝她走来。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来到她身旁,一道俯下身来。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历历可闻。
李曜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她顺势伸手,抓住他玄底金纹的衣襟。
朝露咽了一口喉底上涌的血,声音细细柔柔的,刻意一字一字地朝他说完了那句锥心的遗言。
闻言,李曜勃然大怒,吼道,“医官!医官……”
皇帝平定天下如探囊取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竟也会失态至此吗?
只可惜,她再没有气力抬起头,看不到他的面容,此时该是震怒,还是愤恨,或是痛惜?
死前能如此刺痛他,朝露顿觉心中畅快无比。
她最后微微偏过头,她又看到圣僧那片玉白僧袍与她妖冶的红裙覆于一处,一同沾了地上污黑的雪泥。
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将他干净的僧袍拾起,可不要为她再弄脏了。
伸出的手指去被他倏然握在掌心。
她不知道,往日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的圣僧,此时为何会将她的手握得如此之紧,甚至连手腕都在发抖呢?
朝露扯了扯嘴角,口中却猛然溢出甜腥的血。几滴猩红渗入皑皑白雪中,蜿蜒而去。
闭眼前,她失焦的目光最后落在那间佛殿。
那里,她方才点起的微茫烛火仍在燃烧,无限光明。
昏黄的光晕像极了那一夜,华灯千盏之下,少年佛子朝她伸出手来。
若有来世,她定要……定要……
第2章
西域乌兹国。
夕阳余晖,云蒸霞蔚,笼罩在广袤绵延的乌兹王庭之上。
城墙逶迤数十里,四方白塔直上云霄,环绕着中间一座座穹顶宫殿。明黄为底的金漆砖墙已有数百年历史,镶满繁复的青蓝花纹。
一束天光从雕花窗牖透过,照在一处幽静的寝宫。天色向晚,宫娥们在各处燃起了琉璃为盏的灯烛。
烛影里,绡纱随着晚风轻拂。帐下,王女侍官毗月心中不安,命小侍女们打起重重帷幔后,屏退了众人。
她碎步上前,撩开纱帐,只见昏睡已久的王女秀眉紧蹙,眼圈湿红,不知是泪是汗,透湿了鸦云鬓发。
她轻叹一声,低声回禀道:
“殿下,佛子已入宫了。王上召殿下前去……”
洛朝露惊醒。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撕心裂肺的感觉仍在,只是中箭处完好无损。恍若前世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烛火在她身上投下碎玉般的光点,映出她额头细细密密的冷汗。
毗月心中忐忑,无不担忧地道:
“殿下可是魇着了?王上那边……”
朝露垂落在榻上的纤长五指一下子抓紧了薄衾,缎面揉皱不成样子。
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被倾盆冰水当头浇灭。
此地是三年前的乌兹王宫。她重生的时机,说好不好,说差不差。
乌兹王庭惊变已然开场。
她的父王一夕之间溘然长逝,叔父迅速带兵入王城,擅权夺位称王。
父王死得蹊跷,但群臣摄于叔父狠辣手段,默认其为乌兹新王。诸王子或叛或从,死的死,逃的逃,再无生息。
唯有九王子洛襄,日行千里,孤身回到乌兹。
他是西域佛子,座下僧众可抵百万兵,西域诸王,无不忌惮,在乌兹境内更是一呼百应。 叔父惊惧不已,生恐好不容易得来的王位再次易主,以修佛道为名将佛子诱骗入乌兹王庭,自此幽禁宫中。
之后,叔父要她以色相诱使他破了色戒,跌下神坛,失却民心,再无信众。
色字头上一把刀,而她洛朝露,就是那柄美人刀。
她前世命运的悲剧,就由这场阴谋而起。
朝露倏然起身,挥臂摆开纱帐径自下榻,绣鞋也不趿,踩在寒凉的花砖地面上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