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他宽大的袍袖垂落,袖里,双手紧握缰绳,拳头僵硬,之后,立刻勒马回身,将计就计将突袭的北匈军逼入密林,层层包围起来。
眼见熟悉的负隅顽抗,他纵身下马,抽出血迹斑斑的剑。
夜风猎猎,树影婆娑。他独身一人朝着这队骑兵逼近,剑尖在泥地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他朝那名熟悉的骑兵首领,沉声道:
“当日,我放你走,你答应过,不再来犯。”
已是力竭的洛枭手中的刀被他一下挑断,震落在地。只得双手撑地,啐出一口血来,死死盯着他,一字字道:
“我是她三哥,我必要救她出宫的。”
他黑眸沉沉,冰冷的剑身抵在洛枭颈侧,冷声道:
“为了她一人,撕毁与大梁盟约,牺牲边境十万生民,埋葬你麾下一万勇士?明知不可为,还要妄想能攻入长安?”
北匈骑兵迅如雷电,奔袭不携辎重,一路沿途不断猎杀平民,抢夺粮食,直逼长安,造成陇西四郡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桩桩件件,都是叠加在她身上的罪孽。
利刃在喉,盛名一世的北匈悍将反倒咧嘴笑了笑,视死如归一般,轻声道:
“那又如何?露珠儿不属于大梁皇宫。她生在西域,长在西域,家在西域,只有在西域才能活!她在那里会死的!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哪怕是尸山血海,地狱黄泉,无论多难,不计生死,我也要将她救出来。”
这人世间,红尘滚滚,不止他一个痴儿。
“你走吧。我不会杀你。”他仰首望天,闭了闭眼,道,“她不会跟你走。右贤王若还能重整旗鼓,再来一次,我便再杀一次。”
语罢,他扔了剑,转身离去。
“洛襄!”洛枭定定望着他的背影,沙哑的声线突然唤道,“我知道是你。”
夜风吹拂他玉白的衣袍如密云翻涌。他脚步不停,没有回头。
洛枭身形趔趄,挣扎着站起来,朝他道:
“她是为了你才去长安的!”
他脚步顿住,缓缓回过身去。
洛枭抹一把唇边溢出的血痕,字字清晰:
“她出嫁前,我曾回到乌兹,想要带她回北匈逃婚。可她始终不愿跟我走。”
“是因为,她听说你去了长安,才想去长安的!”
第108章
剑柄落地,雪泥飞溅,污了一袭玉白。
天将亮了。晨曦自浓密的枝桠缝隙间漏下来,照在剑刃上,折射出幽明不定的光芒。
他依旧在阴影里,斑驳的阴翳将他淹没。
他继续往回走,没有再回头。
洛枭苍凉的话音散在重重密林之间,离他越来越远了。最后,他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回到陇西四郡,一连数月都在处理战后流民的余事。
多少粮食要向朝廷请开仓发放赈灾,多少压塌的房屋需要重建,多少被马蹄毁坏的良田需要复耕。
他袖下的一笔一划,皆是人命关天。
深夜,他房里的灯烛彻夜不息,案前的卷志堆叠成山。昏黄的火光在他坚毅的轮廓间刻下柔和的光晕。
如此,也算渡尽众生了。
可案卷也总有批完的一日。夜深人静,求而不得的落寞会像潮水一般涌来,他一向端直的背向后倚去。
之前刻意规避去想起洛枭临走前的话,总会钻入心头,就像是被风拂过的微澜。
那些话,他并不相信。
北匈右贤王费尽心机,多次突袭边境,耍尽心机手段,兵不厌诈,只是为了将她救出皇宫。
洛枭说这一番似是而非,无从考证的话,只不过想让他助他一臂之力,带她出宫。
可一颗细小的石子,在心湖荡开了涟漪一圈一圈,波纹散了,石子沉底,不知不觉,已在心底的泥淖里越扎越深。
他想起救她出北匈营地的时候,忍不住问她,愿不愿意回乌兹。
那一刻,她好似微微点了点头,却好似又沉默不语,令人捉摸不透。
有些话,即便没有得到确切回音,可一旦出口,就像在他心头的荒原,如野草一般不断地疯长。
之前不敢去细想的情节在脑海中周而复始地回放。
他想起,她曾向他问询那名佛子的下落,说她听闻他来了长安,想要见他一面。
他冷淡地说他已死在西域,她面上流露出的错愕以至于落泪纷纷。
从前,她的眼泪掺杂的虚情假意太多,他已辨不分明。
“她在宫里会死的。”洛枭并不知晓她真实的身世,却好像料到了她的际遇。
心绪再难平静。
漏夜的残烛暗了下去,边塞呜咽的风中,传来敲击金柝的声音。城外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是长安来使,奉皇帝之命,急召他入宫述职觐见。
他在京中的地位,虽仍旧高高在上,却危若累卵。
皇帝重用新臣,培养了大批初出茅庐的寒门举子,扶植新的权臣,取代他,对抗根深蒂固的世家。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北匈南下劫掠,又逢荒年,生民流离失所,冻馁遍地,民怨纷纷,财政紧缺。这一番罪责需要有人背负。
勤政殿御前,皇帝将一盏滚烫的茶水砸在他脚边。
终是到了敌国破,谋臣终的时候。她曾为他批下的谶命,就要应验。
他也早已算到了必有今日,但他尚有最后一谋。
于是,他先斩后奏,未向皇帝请示,便私自将大梁数百座寺庙内的镀金炼铜佛像尽数熔去,用来铸造铜钱,下发赈灾。
谁能想到以佛入道,被天子尊为国师的圣僧,有朝一日会当众背弃佛门,破灭三宝呢?
群臣大惊,朝堂震荡,一时间佛门信众沸反盈天,弹劾的奏章如雪花纷涌。
皇帝借此机会,顺理成章地卸了他兵权,将他一路贬至禁军衙司,以平民愤。
灾民安定,财政稳固,又去一权臣,所有好处都让皇帝一人占了。他以自身设下的计谋,他知道皇帝不会拒绝。
最后一日,他上交入宫的腰牌,离开勤政殿之前,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她在宫中幽禁数月,太过凄苦,无人为友,唯有国师一汉文师父。你走前,去看看她,替朕,宽慰于她……”
“待朕平息一切,定会还她自由。”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便是九五至尊,天命所归,也有不可为之事。
即便他并不愿意,可皇命难违,他最后一次来到了明霞宫。
不为别的,就怕失控。
塞外还是寒冬,京城已有最早的春花开了。
明霞宫是皇帝当初亲自督建,满庭皆是曼妙的花树。冬雪未化,春花初绽,姹紫嫣红开遍,清风一吹,鲜妍各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零下来,最后悠悠落在女子的袖口。
时隔一年半载,他又见到了她。
庭院里,就她一人,服侍的宫人不知都去哪里偷懒了。
她未穿氅衣,只着一身滚毛绒边的襦裙,冰天雪地里,颜色清素得仿佛能和雪融在一处,随时都要化去。
宫墙连绵的赤色,满庭烂漫的落花,与她格格不入。
她背对他,微微俯身,捡了一条枯枝,在雪地上写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微微抬首,回眸,见到他时,目中流露出一丝慌乱,莲步轻移,将刚写好的字迹迅速地抹去。
他缓步走过去,低垂的眸光一扫,只在地上隐约见到一个“洛”字。
原是在写她自己的名字。
其实他忘了,他也曾姓洛。
拂过的雪渍将字迹覆盖,好似就能将情愫掩埋。
转瞬间,她已恢复了平日桀骜不驯的神色,背着手笑盈盈地走向他,依旧带着几分趾高气扬:
“法师怎么今日有空入宫?”
“听闻法师背弃佛门,被言官弹劾,又被陛下罢免,还为天下信众唾弃,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本来是首屈一指的大梁国师,我都替你感到惋惜后悔呢。”
同样是囚徒,非要讽他一番。
这是她残留的倔气,许是因他突然造访,见到了她幽禁宫中的模样,她便硬是要嘲讽他的落魄,显得自己的处境也不是那么不堪。
还是如此不改的顽劣。
可又实在美丽。
她这一株蔷薇唯有带刺,才最是鲜活。刺他的魂,动他的魄,惊他的心。
“我教过你的。亦吾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尤未悔也。君子追求心之所向……”他凝视着她乌灵灵的眼眸,道,“纵使万罪加身,永堕阎罗,亦不会后悔。”
她垂眸不语,似是在回味他的话。
这一句楚辞,对她一个汉文初学者而言太难了,她或许听不懂,又或许他从前所教的字句,她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她檀口微启,唇瓣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红艳艳的口脂在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几近妖冶的意味。
那一夜,他尝过她的唇,流连不去,吻了千千万万遍。
他收回目光,最后鬼使神差一般,不由问了一句:
“那你呢?入宫为妃,可有悔意?”
她微微一怔,从口中叹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很快消散了。她只是笑了笑,轻声道:
“法师,你不知道,我的人生从来不由我自己选的。”
他上前一步,面对着她,目色沉静而又汹涌如潮,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