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送给了她。用纱巾坠在帐前,不用担心着火,彻夜透亮,光芒柔和。
“襄哥哥,你哪来的夜明珠?”
夜明珠极为稀有,比她送他的金创药值钱多了,宫里也只有皇帝才能用得上。
他不回答,她也就没有多问,只是注视着他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掌中的夜明珠。一束束柔光从色如白玉的指间流泻下来。
“你有心事。”他并没有在看她,突然开口道。
她迟疑了片刻,垂眸,道:
“三哥说,父皇要把我嫁给定国公的世子。”
他的手指顿了一顿,柔光定住不动了,照出他俊美的侧脸,即便在柔光里,也难掩凛冽的锋芒。
没有等他回话,她垂着头,继续低声道:
“我拒绝了。”
“为什么?”他回眸,看着她问道。
“因为,我不喜欢。”她答得很快。
“不喜欢,就不必嫁。”他顿了顿,又问道,“可有喜欢的人?”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回答,只缓缓抬眸,静静地望着他。
此间寂静了片刻,夜风吹来,带走了她悸动的心跳声。
他一向寡言少语,她也无法辨别他的神色,可她能感到他此时的眼神,清冷却灼人。
她被他的眼神压得低下头去,直到有一团光晕缓缓映入眼帘。
是他沉默着朝她伸出了手,将那颗夜明珠递还给了她。
她以为他要走了,伸手从他掌中接过那颗夜明珠。
他的掌心温热如暖玉,她的指尖轻轻掠过之时,却被他一掌紧紧握住了。
夜明珠掉落在薄衾里,唯一一点的光亮散去,她陷入了黑暗之中,却没有感到一丝害怕。
因为他的气息,将她淹没了。
他扣着她的手,将人揽入怀中拥住,啄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外头微风送来的桂花香都不明晰了,她的五感同视觉一道变得犹为迟钝,尤其是目光里,好似起了一场大雾,雾里的人一下子明亮,一下子黯淡。
只感到那薄韧却滚烫的唇,拂过她的碎发,只微微一触,不作停留。
她不甘心地环住他劲瘦的腰,侧脸紧贴着他的心口。感到他俯首下来,热息都要落在唇间了,又收了回去。
他的目光锁住了她微湿的眼睫,手掌覆在她脑后,最后却只是一下又一下轻抚她散开的长发,如丝缎,亦如逝水,在手中流走。
这一次,天亮之时,她睁眼之际,人竟还没有走。
他领着她来到一匹马驹前,带着她的手抚摸马鬃。
马儿轻轻嘶鸣,朝她倚了倚头。她无不遗憾地笑道:
“三哥曾说,要教我骑马的。可惜,没有来得及,我就出宫去寺里修行了。”
他抱她上马,自己翻身坐在她身后:
“我教你。”
他的双臂将她怀在身前,牵着马缰,带她来到山间一片空旷的草地,手把手教她控马。
起初,她因为视线模糊而心生害怕,持缰的手都在抖。
他宽大的掌按住她的手,包住,直到她不再发抖,笃定地道:
“马儿有灵性,通你的心,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身下的马是一匹极为良顺的母马,她慢慢地懂了,好像和马有灵一般,学得异常地快。
他驾马带着她上高处,指着底下的锦绣山河,对身前的她道:
“这天地,不止有永宁寺,不止有皇城,有山川万里,雪满群峦,还有大漠孤烟,烟雨江南。”
抬首,是无垠苍穹,身侧,是他灼热吐息。
在他怀里,纵马山野,肆意奔驰,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她觉得很快活。
从未有过得快活。
……
翌日,她得知,那位三哥信中说的,父皇属意过的驸马惨死在一处秦楼楚馆,据说死时衣不蔽体,形容可怖。
她听到消息的时候,脑中想起的,不是她不必嫁了,而是掠过一个念头,有一瞬喘不过气来。
就是在那一日,在永宁寺的刑堂里,她又看到了他。
他跪在佛前,受了刑后披衣起身,掩住了脊背上淋漓的血痕。
经幡拂动,香烛摇曳,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有一道柔光勾勒的轮廓。
他朝她走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从容笑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受罚。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永宁寺的僧人。”
她一下子失了神,睁圆双眸,轻声道:
“那我,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要去边关。”他望着她错愕的眼,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若遇见喜欢的人,再不必等。”
若是要等,等来的,或许是一具尸首。
她咬了咬唇,不再说话。他撩袍就走,可待他走出十步之外,忽然听到身后喊出了一声:
“萤虫。”
等来年,带你看萤虫。
李襄脚步顿住。
他知道自己许诺过,也知道,他未必能做到,所以拼了命,换来一颗夜明珠。
长长久久在她手中,做她永不会灭的光。
尸山血海里走过却不沾身的男人莫名红了眼,抬步离去,始终没有回头。
……
他走后,永宁寺的日月变得极为漫长。
渐渐地,朝露听闻,边关出了一位战功赫赫的襄王,以雷霆之势横扫北疆,封王拜侯,不过弹指之间。
又听闻,襄字旗插满塞北之地,连年大捷,驱除胡虏至阴山已北。
谁都说那是将星再世,是本朝落日最后一抹耀眼的余晖了。
她比谁都祈盼捷报传来。她猜测他或许就在襄王军里,多打一次胜仗,他的生机就多一分,重逢的可能也多一分。
她不知道,他名里的“襄”和襄王之襄是同一个字。或者说,她从未往那个方向去想,从未将一位王和一位无名僧人联系在一起。
捷报一直都是一个外头来的行脚僧传至永宁寺,听说,他是自北地回南边,也曾上过战场。北地之事,他无所不知。
一月过去,行脚僧又至永宁寺,带来了襄王要入京面圣的消息。
朝露迟疑了很久,从袖中取出一张有几分揉皱了的花笺,递予那行脚僧,道:
“师傅可曾在襄王军中见过一个叫‘襄’的少年?他大概那么高……”她伸高手臂,踮起脚尖,尽力地比划着。
“如果襄王军回来,你在军中若是、若是寻到他,能否帮我把信交给他?”
行脚僧乐呵呵地接过了,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拍拍胸脯应了下来。
出了永宁寺,行脚僧接过侍从牵来的骏马,策马扬鞭,朝北地绝尘而去。
快马加鞭的数日后,北疆的中军帐里,那张花笺被递到了主帅案前。
一双指骨分明的手将信纸缓缓摊开,秀气的字迹映入眼帘。
晨钟暮鼓里,永宁寺的花落了一岁又一岁。
落花中,少女一笔一划写下,隐秘的心事,衷心的祈盼,半生的枯等,九曲回肠,矢志不渝。
他看了许久,又折起来握在掌中,从案上的檀木匣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北地多矿,他让部下留意矿山下的萤石,让能工巧匠雕琢成一颗颗夜明珠,终年收于匣中。
每每妄念丛生,想起那一夜,夜明珠的光下,软玉温香的身,动魄惊心的吻,就会拿出一颗来看。一看就是一夜。
率孤军深入敌后之时,手中是带血的刀,怀中藏着的是夜明珠。
独守故城,孤立无援之时,身边积尸成山,烽火尽灭,唯一的光只有夜明珠。
思念她入骨入髓,却不可触,不可碰。
在旁的行脚僧上前,躬身一拜,挠了挠头,道:
“大王手握重兵,北地已尽是襄军旗,心仪的女子,就算是位公主,夺过来便是……”
男人回身,轻轻瞥了他一眼,身上的明光铠甲凛冽如霜,刺了他的眼。行脚僧把身弓得更低,忙道:
“我未曾告诉她,大王的身份。”
在塞外的金柝声里,男人颔首,负手而立,遥望营中的万点军火,遥望重重远山之后的京城。
他神容淡淡,道:
“她不知情。此行凶险,无论成败,不欲牵扯到她。”
若成了,能救出她一生囹圄;若是败了,她还是王朝的公主,此生无忧。
成与不成,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只求她永远有一条退路。
身边谋士皆道,皇帝召他这位崛起的新王入京,以面圣封王为由,是一场鸿门宴,一道催命符。
倒不如,在北疆圈地为王,再谋后事。
然而,他却欣然接下圣谕。
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也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可能。
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唯独,那一年的萤虫之约,他不想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