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举国的哀鸣诵悼声之中,满殿的招魂经幡之下,王后彻夜难产。
剧痛之下,最终产下一对龙凤胎儿。正值夜半,月至中天,华光万丈,明若白昼。遂将一男一女取名为昭明,昭月。
兄妹二人,容貌不近相似,却有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碧眸。
高昌王族,人丁兴旺,数代以来,王后皆产双生子,双子镇国。一文一武,文治武功,无往不利。
唯独到了这一代,先王战死,王后丧夫,仅仅留下一双儿女的孤脉。
偏生哥哥昭月胎里不足,自幼孱弱,虽有领兵谋算之巧能,却无一夫当关之神力。妹妹昭月,自小随着哥哥一道练武,反倒练就一身武艺,纵马扬鞭,舞刀弄枪,无所无能。
从记事起,昭月总是看到王兄独立在王宫那座孤寂的浮屠塔下。
身姿高大挺拔,文殊兰纹路的长袍勾勒出他修长的轮廓,一身白玉无瑕。
唯独,在他收拢的掌心之中,尽是被刀柄缰绳磨破的血痕。
于她而言,轻而易举之事,他要花费数倍的力气才能做到。
他却从不言苦。
有风吹过,浮屠塔前的白玉阶上,满地花瓣如落雪飞扬。
看到她奔来,他总是微笑着朝她俯下身,轻轻抚过她的发顶,浓密的眼睫上落满了细小的花瓣。
他的轮廓分明如雕刻,浓眉斜飞入鬓,笑容如朝阳般灿烂,在风中折射出无数道明光,落在她晶莹的眸中。
“王兄,将来你做国主,我来当将军护你。”
昭月乖巧地伏在他的怀中,仰起脸,总能望见他眼中若有若无的怅然之色。
他的眸色亦是浅浅的碧绿,像是一泓明净幽深的潭水,包容一切,深不可测。
彼时,她看不透他目光中的深意,以为他只是失落自己练不成武艺。
他没有回应,只是温柔地收起她散在他膝头的青丝,为她绾发成髻。
可是,每当母后看到她和王兄在一块的时候,总是命人将她唤走,叫到殿前,指着殿中那座雕金文殊兰的王座,道:
“终有一日,你要如你父王那般守护高昌万民,切记,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她知道,母后对王兄素来疏远。无论他如何尽心尽力,母后就是不喜他。
她总是为王兄感到难过,可他却从未有过怨怼。
母后待她却一向极为严苛,勒令她一人就要文武兼修,文韬武略,要不逊于历代国主和将军。
即便练到最是想放弃,最是崩溃的时候,她一想到王兄忧伤却明亮的笑,便又爬起来继续。她想再努力一点,只有再努力一点,只要她肩负了王兄之责,或许他就可以少吃点苦了。
直到王后病逝那一日,突然传下旨意,要将王位传给女儿昭月,令儿子昭明继任护国大将军。
出人意料,因为高昌历代,从未有过女子继位的传统。
王后将老臣一个个叫到榻前,用生命的最后几息,力排众议。
昭月躲在帘幕后,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老臣们出来后,朝她双膝跪下,以国君之礼,向她叩拜。
她紧张地攥紧了袖口,半晌不敢动,直到一双温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纷杂的目光中,她看到器宇轩昂的昭明,一身铠甲,明光熠熠,瞳仁里的碧色在深沉的夜幕中染成了浓烈的墨黑。
他的笑容依旧俊美干净,唯独身上的甲胄冰冷彻寒。她目光下移,看到他箭袖上还未凝结的血迹。
一众朝臣心思各异的目光之中,他牵起了她发抖的手,步履沉稳,一步一步将她带上了王座。
殿前铺开的描金毡毯旁,已有数十个被五花大绑的将士被押着跪地,大声咒骂“昭明”,死死盯着他,看他的眼神好似有经年的血海深仇一般。
她知道,自父王故去,母后以母族之力,苦心孤诣,一力支撑,维持朝局。现在母后亡故,有人要欺负他们兄妹年幼,改朝换代。
大局变更之时,最是凶险异常。
她掠过那些谋逆之人之时,却见王兄放开了她的手,将身上的披风罩在她面上。
下一瞬,他手起刀落,为首之人头颅落地。他的亲卫也随之挥刀,其余谋逆从犯来不及惊呼,也已一命归西。
大片的鲜血溅在他罩在她面上的氅衣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杀人。虽盖着氅衣,未曾亲眼目睹。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稳住气息,他又牵起了她的手,依旧温柔地将她轻轻按在王座上。
他转过身,仍在淌血的刀刃缓缓归鞘,朝着殿内其余瑟瑟发抖的朝臣,高声道:
“吾妹昭月,乃先王血脉,王位非她莫属。何人还要阻拦?”
此语一出,大殿中所有人朝她屈膝跪拜,俯首称臣。
在宫变之夜,王兄将她推上了王座。
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俯视着底下跪地的臣子,身旁是守护着她的王兄。她心中激荡,怀袖中的手,始终紧紧牵着他的手。
她感到,王兄的手也在隐隐发抖,却牢牢将她握着不放。
从此,她成了高昌国主。她病弱的王兄成了守护她的大将军。
从此,她也再没有见过王兄脸上,从前那般干净明亮的笑容了。
从此,他身上的杀气,终年不绝。
只有在见到她时,那杀气收敛着,卸甲穿着一身干净的袍衫,曾经浸满鲜血的手指修长白净,如幼时那般为她绾发。
大将军的威,是靠敌人成堆的血肉一点一点立下的。
朝野总有人不服,伺机而动,妄想从这对看似青涩的兄妹身上撕下一片肉来。
直到北匈大军来袭,夺下王城数月有余。王公贵族携家眷细软避入深山逃窜。
唯有昭明领着剩余的高昌王军奋起夺城。最后带着不足百名的骑兵突破近万北匈军的包围,以血肉相搏,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后来,他孤身一人,立在城墙的死人堆上,双眸猩红,甲裳浸赤,面上血污,不辨容色,犹如无间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陷阵之志,无死有生。
尸山血海,一战成名。
之后,战神之名响彻西域,一呼百应,战功赫赫。
世人皆传,战神昭明,乃是罗刹托生,暴戾嗜杀。高昌上至王族下至平民,对他敬若神明。
唯独她知晓,王兄坚硬无比的铠甲之下是日渐消瘦的身躯,箭伤刀伤里的血肉腐坏到愈合又崩裂,用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越来越厚重的甲裳包裹掩盖。
她每每看到,心痛难忍,对着那些伤口落泪,而他只是敛起衣裳,皱了皱眉,轻抚她的发顶,笑着对她说无碍。
在他伤还未痊愈之时,北匈三万大军在王城三十里外集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了王城周边交河城等重镇,直逼王城。
这一回,昭月穿上了他的甲胄,立在风起云涌的城楼上,执意要领兵出城:
“王兄,你撑不下去的,让我去!自小,我就比你更有资格当大将军!”
他握着拄地的刀,缓缓起身。长发覆盖住他英俊的脸,她看不清他的神容,只听到他笑道:
“你是高昌的国主。你若死了,高昌一样落入他人之手。九泉之下,你让我如何去见父王母后?”
最后,还是他领兵出城了。
临去前,昭月将象征国主的镂金面具覆在他面上,威胁他不准死:
“王兄,从今往后,我将面具予你。你活着一日,高昌便在一日。你若是死了,高昌也就没了。你给我活着回来!”
他听了,仍是笑了笑,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隔着他冰冷如霜雪的甲胄,她感受不到他身体的温热。
他一骑飞尘,身后仅存的高昌王军跟着他出城,所有人抱着必死的决心奔赴,马蹄声悲壮如歌。
这是高昌对阵北匈最为惨烈的一战。
全军几近覆没,荒原之中四处都是散落的高昌王军的黄金甲胄,还有断肢残腿,被秃鹫啃噬的糜烂骨肉。
战神昭明又一次击退了北匈军。他回城的时候,在马上戴着面具,身姿昂扬英武,受万民欢呼。
一入王宫进入内殿之时,他整个人像是被砍伐的参天大树,一头栽倒在地上。
病榻上,他身上的甲胄十人壮士都脱不下来。
只因,他意识沉沉,不认得人,却始终死死捂着不肯让人卸他的甲。
战场上,北匈的铁蹄踏碎了多少铁衣,碾没多少血骨。身上的甲胄是他生还的唯一指望。他只记得自己要活着回来,不能舍弃甲胄。
甲胄被彻底撕开的时候,她仿佛听到血肉模糊的声音。
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骨骼断了数十处,伤重得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唯有她能听清,他在唤她的小名:
“阿月,阿月……我活着回来了,你别怕。”
昭月哭得泣不成声。
高昌王族世代修佛,她在佛殿里,朝着那尊金身佛像跪拜叩首,头颅一下又一下抵在冰凉的文殊兰地砖上,直至额心磨出了血痕。
她一遍又一遍地抄写佛经,黑墨不够,用指尖血滴下,一字一字向神明许下她渺小的祈愿。
只要能将他留下来,她什么都愿意拿来交换。
可是,御医都说他活不过今夜。
昭月屏退了所有人,双眸通红地跪倒在榻前,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立下生死之誓:
“王兄,你若是死了,我不会独活。我会像疯子一样为你报仇。”
“我会孤身一人冲入北匈军阵中,定要提了那北匈首领的头,再下黄泉来见你。我会被万箭穿心不留全尸,会被北匈马蹄踏碎胸骨,会被烈火焚烧尸骨无存……若是你敢死,我保证……”
一夜过后,他好像听到了她的话,果真挺了过来。
她的死誓,比神佛还管用。
只是活过来的昭明,再也不能领兵打仗,连上马都艰难异常。
为了高昌,他终是默许了她穿上他的甲胄,戴上镂金面具,统领王军守城。
而昭明,仿佛仍是那个在浮屠塔下等着她回来的孱弱少年。
陇上鸿雁归来又飞去,天边浮云聚拢又弥散。
昭明立在王宫里,遥望硝烟弥漫的城楼。身上是厚重温暖的狐裘,一阵风吹来,都会让他猛咳不止。
夜归的她入宫,总会将一身寒气现在门外驱散,再进入他的暖阁里。
她如幼时那般埋在他怀中,侧脸贴着他膝上的雪狼皮毯,细数她今天杀了多少北匈兵,俘虏了一个百骑长,加固了多少城防,训练了多少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