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法师,你很难受……何不纾解?”
“肉身凡胎皆是幻象。所见即是空,所相亦为虚,耳鼻舌意,亦复如是。”他道。
她玉臂轻展,勾上了他的颈,顾盼间上唇轻咬下唇,轻声道:
“法师,你爱慕我,我也爱慕你,何不共赴极乐?”
“汝爱吾何?”他问。
“我爱你眼,爱你鼻,爱你口,爱你耳,爱你身。”她指尖轻点,自他的面上至颈下,一一抚过他紧紧闭阖的眼睑,密如羽扇的睫毛,在他白玉雕刻般的面。
佛子摇头道:
“眼中但有泪,鼻中但有洟,口中但有唾,耳中但有垢,身中但有屎尿臭处不净。”
她顿了一刻,而后葇荑微微一挑,衣衫缓缓滑落,柔纱层层堆叠在不盈一握的束素。
无瑕白玉,含苞红蕊,世间绝色。
她笑问道:
“法师倘若真的心无杂念,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我爱你眼……”“眼中但有泪……”几句出自《摩登女经》
第4章
前世的洛朝露,贵为乌兹王女,西域第一美人。
那一年浴佛节,听闻她将在盛会上扮作女尊者乾闼婆,多少人千里迢迢赶来乌兹,绕了王城数圈不绝,只为能远远一睹其神容。
姿容姝丽,万方倾倒。
原本是受新王洛须靡胁迫,逼她出卖色相,使得佛子破戒。她被富贵烟云迷了眼,不屑一顾地应下,却在佛子这里栽了跟头。
在为数不多的相见中,佛子身正端持,不惧声色,从容闭目间统领千万僧众。那一身皎若云雪的袈裟,在她眼中恍若神祇,不可逼视。
可神祇无情无欲,目中只有苍生万物,却唯独无她一人,始终不曾看她一眼。
旁人只需她微勾手指,自会殷勤上前;可对于佛子,即便她使尽浑身解数,献媚于他,亦不过是镜花水月,无动于衷。
她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她一出生就有一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皮囊,幼时更有父王万千宠爱,为人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乌兹的王公贵族,凡是男子无不是捧着真心任她玩弄。
即便裙下臣无数,她从未对任何一个男子动过心。
她却对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的人,起了心念:若是高高在上,不染浮尘的佛子也沦为她的裙下臣,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世人叹惋虎兕出于柙,却最爱看龟玉尽毁椟中。
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想抓在手心。她誓要将神祇拉下神坛,占为己有。
由是,他成了她的心魔深种,她亦是他的劫难一场。
此间夜风吹过,湖波澹荡,撩人心绪。
往事渐如潮退,朝露身上薄衣浸汗,被风一吹,冷意如针,泛起皮下一阵战栗。
他方才一直在对岸立着,湖面毫无阻隔,此岸假山处的风景一览无余。
她引诱刘起章,再狠下杀手。种种行径,他全看到了吗?
她像是被那道极其浅淡的目光戳中了心口。
上一世,她在他面前极尽妖媚之术,用尽心机,引诱他破戒,最终害人害己。
犹记得最后那一夜,少年佛子对她伸出手去,望着她道:
“欲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今日以己身渡你,你可愿从此随我修行?”
当下,心底和身体的快意一道袭来,她迷失在阵阵浪潮之中,又骗了他,满口答应会修身养性,做个好人。
后来她确是有一度想要悔改,可惜,她最终被迫入了大梁皇宫,成了姝妃。
她无依无靠,身如飘絮,为了能在深宫活下去,只得不择手段,以色侍人,惹下一桩又一桩的杀孽。
唯有入夜之时,宫廷玉阶凉如水,她会秉烛窗前,遥望四面高墙,总会想起那浪漫至死的一夜,还有一个以身渡她的男人。
她庆幸他不在宫中,不会再看到她一手血腥,一手勾人的模样。
在雷音寺赴死之时,她跪在神佛面前,发愿求一个来世,再见他一面。
却未成想,重生的第一夜,她得偿所愿见到了他,却又让他撞见了她残酷冷血的一面。
信笺的火苗窜起来,烧到了她的手,灼意自指尖烫至心口。
朝露被烫得回过神来,甩去烧尽的纸灰。随着火苗燃烧殆尽,微弱下去,夜色又沉了下来。
那道人影转身离去,仿佛从未存在。
像是极夜里短暂交汇的光,星星点点照亮了至暗至沉的夜空,却在转瞬间湮灭了踪迹。
朝露提步想要追去,小跑起来脚踝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她所行不快,只见那道人影一晃而过,消失在重重长廊之后。
廊间有三两使臣自夜宴上下来,走过时低语议论:
“那九王子朗月清风,真乃谪仙一般的人物。若是乌兹能有九王子坐镇……”
“哪还有什么九王子,人家是佛子。”
“落入新王手里,不知会如何了。宴上佛子拒不破戒,不惜以命相搏,真是惨烈。”
“听说,王上在佛殿中用了那种药,刚又送了几个美姬过去……哎,佛子破戒,只在旦暮之间了。”
一众啧啧惋惜声掠过,朝露心惊肉跳。
佛子才进宫一日,洛须靡便等不及要下手了。这一世,没了刘起章进谗吹风,洛须靡还会找上她吗?
“殿下……”毗月的叫唤声传来。
朝露回身,见毗月形色匆匆赶来,面上阴云密布,见了她低声道:
“殿下怎地还在此处,叫我好找……王上,王上召人来宫里,说要你过去……”
***
乌兹王宫的大殿以纯金画漆镀墙,在满堂烛火映照下,如同片片金鳞闪耀,熠熠生辉。
大殿深处有一间穹顶小殿,原本是父王的书房。朝露幼时,常被父王抱在膝头,看着他处理接见使臣,处理国事。
朝露一步步走入殿后,只觉这一世归来,满目金漆壁画,连睡莲纹的青蓝花砖都不曾褪色,仍是幼时的样子。
只是朱颜改。
殿门口的侍官见她来了,微微一躬身,最前头为首的,还瞟了她一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一身翠色绉纱仙裙,花簇状的高领口只露出颈侧若隐若现的雪肤。即便似是刻意素净了些,却仍难掩春色。
那人看直了眼,咽了咽口水,道:
“王女殿下稍后片刻,待奴前去通传新王。”
从前父王在时,她想去何处,何人敢拦,她穿着为何,何人敢如此看?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垂目淡声应是。
那人见她乖顺,笑眯眯地往里走去。
稍后,那人领着她穿过几道云纹玉雕屏风,行至殿内。
“那人油盐不进,外头的僧众若是发现要攻打王城,该如何是好?!”内里传来洛须靡大发脾气的吼声,一下一下就重重砸着书案。
每震一回,殿前垂头默立的小侍官就浑身哆嗦一次。
朝露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抓着,皱了几寸衣料。她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努力镇定下来。
她缓步走过去,向乌兹新王行叩首之礼,伏身下拜:
“儿拜见父王。”
每一个字念出口,就像扎在她心头一般。她垂首伏于地上交叠的手背上,极力压下这一口气,未有抬头。
案后的洛须靡在群臣簇拥中回过身来,望见地上跪伏的女子,一缕纤腰都要贴至地面,极为恭敬的正礼。他微须的唇角翘得老高,难掩得意之色,心下即刻舒坦不少,招手道:
“朝露啊,何必行此大礼?来,到这里来。”
朝露起身,只微微上前几步,并不靠近那群人。她垂首之时,只觉殿内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恣意地打量着孤身一人立在那头的她。
她不由想起了前世,李曜和她还有朝臣们一道把玩各国上贡的珍宝时,亦是这样的眼神。李曜宠爱她,会由着她挑选。
当时她满心欢喜谢恩,却不想,她与这堆叠的珍稀贡品,并无甚分别。
“真乃绝色也。”
使臣中有人叹了一声,随即又缄默了一片。
众人心中感慨,绝色又有何用,还不是要为人鱼肉。
洛须靡身旁最近的那个使臣见气氛尴尬,朝新王一拜道:
“恭贺新王,得女如此。”
“王女殿下天姿国色,无怪乎令佛子也动了凡心呐。”
朝露猛然抬头。
明明刘起章已死,还未和人说起,这个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那个开口的使臣,也是梁人。
她下手太急,又怕露了破绽,并未当时就问刘起章此谣言的来处。此时方知,打算出言劝新王将她献给佛子的人,不止刘起章一人。
他们的背后,究竟是何人要害她?
朝露埋下头去,心底陡然生寒,只觉一瞬间冷汗透湿脊背。
眼底,一双狮纹金靴一步一步朝她走近。她不由自主后退几步。
洛须靡本想拂去她身上的树叶,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此时猛地一挥手。众臣知趣地退去。
人走后殿内再度寂静无声,朝露还未喘一口气,却被猛地抓住了手腕。
她不敢挣脱,死死抿着唇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