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空法身形摇晃,被一巨大的力道撂倒在地。
“别碰她。”
一道低沉的呵斥响起。
空法回头,看到身后立着不知何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的洛襄。
苍白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漆黑的眼眸隐有猩红的血丝。
他的声色不辨情绪,不怒而威:
“不知她若是尚在人世,今日看到你这副痴狂的样子,当作何想?”
空法闻言一愣,抹一把手上磕伤的血痕,唇角压不住狂喜的笑意,眯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洛襄,再从地上缓缓爬起。
他不止动了情,还动了怒。端持禁欲的佛子,终于是要克制不住了么。
如此思定,空法露出一丝得逞的诡笑,神色骄矜且得意。他微微昂首,仰望画壁上镌刻的烂漫花纹,道:
“当年,自茹仙儿去后,我立下誓言,和她未尽之事,定要有后人来达成。”
他转向并肩而立的二人,一字一字道:
“今日,你们就是最好的机缘。”
朝露茫然,不懂空法所言何意,怔怔地望向一旁的洛襄。
洞顶微弱的天光染在他青白的僧袍上,高瘦的身姿被淡淡的银光笼罩,即便在幽光中也难掩剑眉星目的轩朗。
他深黑的眼眸,波澜翻涌:
“佛法与爱欲,从来不能两全。”
闻言,空法重重一掌拍在石案上,碎屑乱飞,低吼道:
“我偏要两全!我已找到了方法,明明就是可以两全的。”
洛襄目光更冷,看都不看一眼暴怒的空法。
“这么多年,没想到你竟仍是如此执迷不悟,枉费师尊当年救你的一番苦心。”他唇色有几分惨白,神容却端凛万般,言行举止,自有一番迫人的威仪。
“若非你,茹仙儿姑娘也不会惨死。害她之人,不是信众,更不是师尊。是你,空法。”
“是你,当初身为佛子,不该招惹她,更不该放纵欲念。最后害人害己。”
朝露眉头皱起,心中疑惑。眼前这位状若癫狂的番僧,竟也曾是佛子吗?
“欲念?我有欲念,你就没有吗?”空法被他的话一怔,忽又嗤笑一声,狭长的眼死死定在洛襄身上,目光像是余烬中还在阴燃的焰茫。
“谁能想到,平日里无情无欲的冷漠佛子,每逢望月欲望竟会如此之甚?”
“阿弥陀佛。师弟,你到底在想着谁,在渴望着什么呢?”
洛襄不语,后退一步,身间的燥热不断泛上来,他下意识了扯了扯衣襟,眉头紧皱。
朝露一愣。原来,他的恶疾,就是欲念吗。
怪不得秋叶那一日说他像是服了散。
也怪不得,他每一回发病,都要极力克制,避开她。
朝露心中像是堵着一道墙,闷得发涩。
空法在她面前踱着步子,凹陷的眼窝中覆着浓浓的阴鸷,指着虚汗涔涔的洛襄:
“他对你动了情,如此痛苦,你不救他么?”
朝露抬眸,盯着他道:
“他是佛子,不可破戒。你要我怎么救他?”
空法幽幽道:
“做他的明妃,与他一道修行。他就能还能是佛子,只不过改修了其他宗门罢了。”
原来如此,之前在王寺初遇,空法就隐晦地朝她提出过此法,只不过被匆匆赶来的洛襄打断。今日,他又将她骗来,威逼利诱,定是不会善罢甘休。
朝露心若擂鼓,明明不敢,却还是偏过头,望向洛襄。
他身长玉立,站在原地,也在看她。
眼眸清冷却灼人,似是寒星着炎。
许久,他朝她摇了摇头,目色严厉且决然。
寂静的洞窟外,隐隐传来微弱的轰声,两壁之间有些许细小的碎石从岩体轻轻滑落。
冰川融化的滴答声,一声一声,落在她心头。
朝露静静听了一会儿,心中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
嫣红的衣衫残破,丝缕曳地,一身雪肤在幽暗的洞中灿然生光。她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灰尘,轻描淡写道:
“不就是明妃,又有何难?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
“能做佛子的明妃,我也不算太吃亏。”
闻声,空法倏然抬眸,目中精光闪烁,有震惊,有艳羡,也有一阵空茫。
“她竟愿意做你的明妃……”他苦笑一声,叹道,“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机找了那么多女子,都没有人可以和茹仙儿一般温柔多情。没有人,愿与我做一世的明王与明妃。”
见洛襄背身不语,空法望着他的背影,厉声道:
“师弟,你难道还不肯答应?”
那道背影摇了摇头,声色平淡,如同不着痕迹:
“要我背弃佛法,枉顾人伦,确是妄想。”
僵持之际,朝露裙裾翩跹,走过去朝空法福了福身,明眸中蕴着几许秋波,微微一笑道:
“请空法师兄回避,好让我和佛子单独相处,我来劝他。你在此处,我们如何同修?”
“好!我今日便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语罢,空法犹疑的眼神看了二人一眼,离去前还冷冷笑道,“师弟可别忘了,当年我也是在此窟修行过的。这里的通路,我亦一清二楚。此洞窟就一个入口,想都别想逃走。”
“而且,此地偏僻,你们的人也找不过来,不必再跟我耗时间,也不用费其他的心思了。哈哈哈哈——”
空法扬长而去,脚步声在促狭的洞口回荡,渐渐远去。
“襄哥哥,我把他引开了。”
朝露轻舒一口气,回身之际,看到洛襄身形一晃。她跑过去将他扶上了石榻,在一旁直直望着他,忍了片刻,欲言又止。
洛襄撑在地面上的掌心已被砾石划破,手背上数道青筋凹起。他双眼紧闭,默声诵念经文。
空法在时,他支撑了大半晌,始终不露声色,不断克制心神,生怕又动念,失去控制。
此时,他听到她的话语,气力和意识都在不停地溃散,燃起的心绪再难扑灭。
他能感到身旁之人疑惑的注视,用极轻的声音悄声问他道:
“你师兄刚才说的……”
似是想向他求证什么,却又不敢问出口。
洛襄缓缓睁开眼,摇摇头,淡淡道:
“他方才所说的,都是唬人的鬼话。无论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朝露面露愧色,道:
“我不知他心思如此歹毒,着了他的道……”
洛襄轻叹一声,眉间微蹙,开始述道:
“师兄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师兄空法,本是师尊和长老定下的佛子。他自幼天资极高,佛法精深,空前绝后,乃是西域佛门翘楚。当时,他待人友善,对幼时背井离乡的我更是极好……”
“直到在十年前,他遇上了一个来王寺修行的女子。当年我尚年幼,他正值少年,血气方刚……后来,他穷尽半生,千里迢迢,远赴天竺,都在寻找能和那个女子在一起的法门。”
朝露追问道:
“那后来,那个与他在一起的女子去了哪里?”
洛襄沉默良久,才道出:
“事迹败露,佛门大震。那女子下落不明,最后尸体被找到的时候,十分惨烈……”
朝露心头有一股莫名的悲恸油然而生。竟是这般下场么。
“待师兄从天竺归来,昔人已逝。他悲痛欲绝,却在王寺前跪了一天一夜。师尊准他以罗汉身继续修行,但已不能再是佛子。”
“我今日才知,他从此便生了执念,妄图用此男女同修的明妃禁术取代佛门正统的戒律。”
洛襄垂眸,泛白的嘴唇动了动,迟疑了半刻,道:
“同修那种话,今后不要再说了。你,不必如此……”
方才听到她答应空法的要求,要做他的明妃。那一刻,他背过身去,怕她看到他眼中藏不住的惊异,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欢喜。
她一贯为了帮他不计后果,行止轻狂,口出妄言。
乌兹王庭,佛殿火海中的出现,王宴上的哺酒,莎车王寺当众的表白……
似幻似真。
明知如梦幻泡影,明知如露亦如电。
明知稍纵即逝,不可再得。
却无法不去看,不去想。
有那么一刻,他怕他再也压制不住今夜心底滋生的欲念,会一步步,踏上了空法的后尘。
洛襄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掩住所有纷乱的情绪,道:
“我师兄对佛门怨念极深,已近疯魔。这一次,他是冲我而来。他故意先将你掳走,献给北匈右贤王为明妃,就是想诱我前来。抱歉,让你因为我而经历这些不堪……”
朝露心头一跳。之前在佛窟中自称佛子之人竟是北匈右贤王吗。上一世,北匈右贤王死后,她三哥洛枭会继位。
她发散的思绪被打断,洛襄正神色凝重地望着她。
“他苦心布局,打定主意之事必然不肯回头,定会再逼迫你。若是你因为我的缘故而……”他顿了顿,眉头紧皱,沉声道,“此孽难消,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你不能待在这里。一会儿,我引他过来,你趁机从洞口逃出去,不要再回来了。”
“就算我逃走了,他也不会放过你的。他抓了那么多的女子,难保不会再找一个来逼迫你……”朝露低头,手里攥着衣角,拧得越来越紧。
哪怕知晓他定力耐力极强,她就是不想他和别的女子在一处。
洛襄目光微动,语塞了半刻,才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