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李曜被她骂已习惯得像是被猫儿挠了一爪一般,反而低了低头,笑道:
“彼此彼此。论心计,王女也不遑多让。你若不是仰仗我的军队,利用我护你北上回乌兹,岂会甘愿留下?”
“此间兵荒马乱,刀剑无眼,我劝王女还是回来我身边的好。”
洛朝露望着李曜一贯胜券在握的笃定模样,心中想起了很多事。
前世,在被一箭穿心的时候,她离故乡乌兹只有一步之遥了,国师和邹云拼尽全力将她送到了玉门关,差一点,就差一点……
死去的那一刻,她对李曜恨之入骨。不仅是恨他杀了她,更恨的是,他曾经口口声声,一言一行,那么宠爱她,甚至在刺客来袭时奋顾不身回来救她。
爱的虚相比恨更让人痛和冷。
可重生回来,她再遇到洛襄,他对她多番回护,不计生死。有他在身边,她很安心,很平静,可以慢慢忘记一些痛楚。还有邹云的陪伴,戾英的相助。她的恨意渐渐淡了,释怀了。
此时看到李曜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放,那种在冰凉雪地死去的悲愤与绝望又再度涌入五脏六腑,如烈焰焚身。
“好,我跟你走。”她听到自己镇定地说道,面上甚至还有微微的笑意。
李曜,这是你欠我的。
朝露看一眼走在前面的黑影。他只是虚虚将她揽在臂弯之间,隔着二人的衣袍,始终没有触碰到她。她要离开,随时都可以。
此时,他听到她的回答,默默停下了脚步,背身而立,如同静止的佛像,始终没有回头相望。
朝露转过身,跟在李曜背后走了几步。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纷纷,被李曜和亲卫拿刀挡去。
她忽然顿住不再走。
待李曜回身之际,霎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李曜想要抬手挥刀,那只手却被她忽然紧紧攥住。
他看到她先前眼中闪烁着的乖巧和顺从,与此同时,那片樱桃红的唇渐渐勾了起来,所有柔情尽数化作冷艳和残忍。
兵贵神速。哪怕只慢一息,也是生死之间。
李曜没有防备,挣脱的一瞬,那支没有被挡住的箭矢已深深刺穿他的胸甲,进而又擦着她的心口而过。
“你……”李曜睁大的黑眸渐渐眯紧,倒下去的时候,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一手金刀掉落在地,一手无力地松开了她。他被身后惊呼而上的亲兵扶住,指着面前的女子想要命人抓住。
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一道道黑影将他和她隔绝开来。
又是他。李曜目眦欲裂,巨大的惊愕将他攫住。因为一眼望去,此人兵力,不在他之下。
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得而复失的绝望交织,泛滥成灾,将他淹没……
朝露望着李曜倒下,才开始后退几步,想要笑一声,立刻感到温热的血自喉间翻涌了上来。
她还是棋差一着,不知这北匈人的箭,竟如此凶猛,伤了前面的李曜,还能伤到她。
朝露咽了咽蔓延唇齿的血腥,感到烧喉一般的苦涩,却也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感。
眼帘已被血水和泪水交织泅湿。朦朦胧胧之中,她看到那道熟悉的黑影几乎是狂奔而来。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了扯他的袖袍,他却握紧了她的手。她强行咽下已至唇口的血,哽声道:
“带我走。我,不想看到他。”
黑影没有作声,一双遒劲的臂膀从她身后穿过,将她打横抱起,圈在怀中。
她颤抖不已的削肩被一只手伸过来搂住,男人温润的掌覆上来,紧紧捂住她还在渗血的伤口,无声地在为她止血。
她恍惚看到他的唇在动,唇语看不清说的是“别怕”,还是“胡闹”。
意识消散前,她在那久违的怀抱中,听到他的心跳,每一声都有力且动人。
……
千佛寺。
天穹沉闷欲雨,层层黑云压着琉璃瓦上一队异兽鸱吻。
山门前一重又一重的武僧昂首耸立,排布开来,气势威严。
撼天动地的马蹄声从山下传来,如雷声,如鼓点,震荡在空荡的佛殿之间。
沙尘飞扬又散去,人马转瞬已至山门前。为首之人飞身下马,身间宽大的墨黑斗篷罩住小小一团鼓起的人影,环在胸前。
主持恭敬等候多时,正想上前行礼问安,却见佛子的面容比这天色更加阴沉。
“你这寺中可有比丘尼?”他声音低沉,雷霆灌耳。
“我这是庙,都是受了戒的僧人,怎会有比丘尼?佛子莫要吓我……”主持莫名其妙,以为佛子又怀疑他不守戒律,私藏僧尼,是在试探他。
主持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却见人已掠过他疾步走入佛殿。身后的武僧似潮水一般将他和其他僧侣隔开,继续列阵守在大雄宝殿前。
“砰——”殿门闭阖。
偌大的佛殿,烛火通明,一片辉亮。
洛襄将人平放在蒲团上。
她意识模糊,身体因疼痛蜷缩起来,平日里骑马射箭的英姿此刻显得格外柔弱而娇小。
“疼……好疼……”
本是平静如水的心被一声被揪紧了一下。
从来养尊处优的少女浑身雪白如缎,上一回受伤还是幼时习马之时。平日连磕碰都极少,是头一回受如此重的伤。
目光不自觉地下移,落在她的伤口处。那片胸前绣着白芙蓉的襟口已被血色浸透。
洛襄捻起襟口,鲜红的血沾上指腹。他淡淡瞥一眼,舒展的眉头又紧锁起来。
所幸,这一回北匈人的箭上没有淬毒。
但是,她的伤在胸口。
洛襄回过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山下的人没那么快被救上来,再不处理,血止不住。他迟疑着,又抬头仰视佛龛上高大宏伟的金像。佛陀面上是慈悲和空寂,无情无欲的佛眼,正俯瞰着他,审视着他。
半刻犹豫,心中稍作平息之后,他扯去香案上一段狭长的经幡布,覆住了双眼。
撕开她衣襟的手指微微在发颤,似曾相识的触感由指尖漫过心头。即便蒙着眼,他仿佛也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轮廓,每一寸的起伏与蜿蜒,刻骨铭心。
不断,不断地与梦中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渐渐重合,难分难辨。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他手心攥紧,将叫嚣而起的杂念又埋了下去。
襦裙缓缓褪去,一层层绢纱堆叠在束素。
在经幡蒙蔽之中,他还是闭上了双眼。涂了上好金创药的白绢,经他指间缠绕,一段一段覆在了她的伤口处,从右侧肩头绕至左侧腋下,裹了她一身。
唯独途径那片绵软时,一触即离。
不敢停留,不能停留。不可逾越,不能逾越。
手背迸出青筋,手指松开又握紧,每一寸指骨都在克制。好似克制,就能不生贪恋。
两端的白绢纱布最终交汇在前面准备打成结的时候,不知是扯痛了伤口,还是系得太紧了,昏迷中的她难耐低吟了一声“唔……”
洛襄额头冒出细密的虚汗来,指尖像是发了麻。
这一暧昧的娇声像是魔王的咒语。
一模一样,曾在梦里曾不断萦绕,一声一声,千娇百媚,惹人情动。
实在太像了。像得过于真实。极力压制的记忆被再度唤醒,凉夜里身上腹下开始泛起无名的燥火。
洛襄一感觉到身间异动,便霍然起身。好似他身上的火会灼伤她,烧毁她。
本是枕着他肩头的少女没了倚靠,滑落下来,眼看要倒在坚硬的地上,他只得回身又将她轻轻扶稳。
如此循而往复之后,他终究还是抱住了她,放纵了这一刻。
洛襄垂眸,无言以为,望着地上莲纹描金的石砖,叹出一口气。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做水深火热。
俄而,他渐渐感到胸口温湿一片。
她在哭。
连哭都是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像是不可为人道的秘密,怕被谁听了去。
她闭着眼,羽扇般的睫毛颤如蝉翼,低低哽咽道:
“他不在,我好想他。”
心头有一股激流一瞬即逝。有那么一个念头,洛襄觉得她口中的她,是自己。
可转念一想,又极有可能是洛枭,甚至是邹云。
前几日北匈与梁军对战之后,她四处让邹云在打探,觉得只有洛枭才有这等箭术能将那梁人主帅重伤。
洛襄微微出神,在全盘否定前忍不住去想,若是她唤的不是洛枭,真的是他呢?
他张了张口,想要开口,却始终没有出声。
他不想被她认出来,不想被她知道他来过,卑劣地看过她,抱过她,动过欲念,还阴晦地希冀过,她在梦中不停唤着的人是他。
怀中的娇躯一动,一声清脆的银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沉吟。
方寸只顾着她的伤势,没有注意到她脚上一直在发出声响。纤细素白的脚腕上的银链紧贴着细嫩的皮肉,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一颗铃铛垂在小巧的踝骨上,随着她稍稍一动,就回晃不止。
疏朗的容色须臾间沉了下来,暗无天日的眸底透出锋利的光。
他抬起手指,为了不惊醒她,用的是极轻的力,却是极狠的劲,将那串银链绞断,拧在指间。
手心的铃铛还意识不到危险,安静地躺在他掌纹之中。
五指如雪峰,缓缓收拢,遽然压下。小铃铛发出一声急促且凄厉的尖声,倏然化作齑粉。
如此,他心底隐隐浮上来的疯魔才随之消散。
起初是贪念,终是由贪生了嗔。
……
山下莎车使臣团终于被救了上来。在暗处看着众人安顿好之后,洛襄走出佛堂,立在廊下。
仰望夜天,遥望远山,凝望水滩里静立的倒影。
片刻后,另一道身影走了过来。是一路与他同行的高僧,见他独立良久,双手合十,道:
“不是说好,此行永不露面吗?”
洛襄摇了摇头,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