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她为何这般好心为莎车,最后所谓何谋何事,佛子比我清楚。”戾英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转动茶盏,又道:
“她所为,如此凶险,佛子此刻进不去乌兹王宫,可是担心她的安危?”
立在檐下的男人负背的手握紧,却始终不发一言。
戾英慢条斯理饮一口茶,抬了抬眼,不由挑眉一笑道:
“我将婚书呈上,洛须靡迫于我一众使臣压力,已同意放她出宫。只不过她母亲仍要留她一叙,母女情深,估摸叙叙旧,半晌就该出城了。”
他走上前,与洛襄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遥望雨幕下氤氲的宫城。
“我这一路上看到佛子多处布兵,真是叹为观止。从前只知佛门兵力雄厚,西域诸国莫敢不从。今日亲眼,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戾英故意顿了顿,唇角微翘,道:
“不是我信口胡说,她曾经可是恶名昭著的乌兹王女。佛子苦心诸她夺回王位,怎知她会爱民如子,胜任一国之主的位置?”
洛襄半身浸在绵绵密密的落雨中,周身恍若被山水墨色所燃尽,工笔勾勒出山岳一般不可撼动的身姿。
他醇厚清越的声音被雨声盖过,很轻,却坚若磐石:
“我相信她。”
从前,把她困在身边,想要保护她。后来,想要她能够自保,并且给她尊重和自我选择命运的权利。
这是他以身定下的赌局。他赌,她能成为一名贤明的乌兹王。
雾雨潇潇中,戾英忽又笑了一声,声音更低,道:
“我倒是好奇,佛门早已立下不涉政的戒律,佛子如此助她,不知又是以何为代价?”
洛襄没有回答,只沉默地望着窗外密集的雨帘,一颗一颗捻着垂在虎口上的佛珠。
不知多少遍循环往复,冰凉的琉璃已染上指间的灼热。
风中摇曳的灯火映在他面上,明明灭灭,疾风骤雨鼓入他宽阔的袖袍,一刻不息。
一炷香后,待洛襄思定,步入雨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踏雨而来:
“报!禀告佛子、王子,王宫忽然大门紧闭,无人得以进出。”
洛襄倏然抬眸,脚步立住。
她没有按照原本计划在兵变前出宫。
她知道全盘计划,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留在宫中。
雨声喧嚣,水雾中的天地江山变得模糊不清。
洛襄眉头锁紧,轻声道:
“不对。”
戾英跟上他,追问道:
“如何不对?你可是担心宫变有失?”
戾英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亦生了隐忧,当下也顾不得伪装,一一分析道:
“同盟已成,乌兹王已调了一支王军前往莎车,王庭因此失了几乎一半兵力,守卫空虚。我出宫之时,发觉宫中禁军与来时不一样,调配已变,说明邹云正在逐步控制禁军,换成你们的人。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看起来似乎很顺利。”
洛襄摇摇头:
“洛须靡色厉内荏,即位后不思强兵,军权散落。宫变结果,毫无悬念。”
“那你还担心什么?”戾英更是不解,扫一圈严阵以待的军队,惊道,“难道,你打算强攻?”
洛襄没有应声。
他隐隐觉察,此事并非表面如此简单,说不出的怪异。眼前看似没有一丝破绽的结冰水面,下面藏着他暂时看不透的暗涌。
他稍一思索,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是梁人。”
洛须靡上位后,乌兹朝政实则为梁人所把握。他漏算了大梁这一方势力,着至关重要的一环。
“那更无甚可忧心的了。”戾英笑着摆摆手,道,“那乌兹王庭的大梁公主可是她的生母。梁人不是有句话,说虎毒不食子啊。没准,她母亲乐得让她继位呢?”
洛襄皱眉不语。
大梁公主虽是她的生母,可不知为何,他心下总有隐隐不安之感。
他手臂垂落,唤来亲卫,令道:
“全军备战待命,我欲亲自入宫。”
此为下下之策,若非迫不得已,他本不愿出兵。
他一旦露面,介入乌兹政事,便是违背戒律。
戾英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看到万无一失的表面,但他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凡有所求,皆附代价。
洛襄抬手,任由纷乱的雨珠落在他的掌心,被他的灼热化作一道道水流,难以尽数握于手中。
自从见了那名想要还俗的比丘之后,他的心中,时而一片空茫,时而如烈火烹油一般煎熬。
他想要当面向她求证一件事。
相识以来,她就像是雨后水面的倒影,不见全貌,只得一个暗沉的轮廓。
面对她,他始终太过被动。他素来不喜这种被动的感觉。他自小惯于掌握,却一回回与她失之交臂。
即便代价甚大,他深觉,若此时再不出手,此生或许再难与她相见。
***
王宫内。
雷声大作,骤雨如注。
绵延的水汽自半开的雕窗缝隙之间慢慢涌入,沾湿了窗前一袭迤逦在地的雪色袍衫。
洛朝露往内收了收湿透了大半的裙裾。
她被关在自己原本的寝宫中已有一个时辰,时不时望着紧闭的殿门,心中惴惴不安。
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一借到兵便随着莎车使臣即刻出宫,却被母亲的近侍留在宫中。众目睽睽,远嫁的女儿没有理由拒绝日日思念的母亲的接见。她怕被人看出破绽,便顺从了指令,等在此地。
可母亲一直未来见她。
妆奁蒙尘,边上一支散落的宝石钗环已覆上一层薄灰。她拿在手中,捏在掌心。
幽暗之中,宝石的光辉映出她黑沉的眸底,闪动一星半点的灼亮。
微颤的指腹不断抚摸其上反繁复的雕纹,随着门外传来的厮杀声越握越紧,好几次尖锐的钗头差点攥破手心。
她不断回想着计划以安定自己狂跳的心。
邹云若能全力控制禁军逼宫,此为上策。
若是邹云控不了禁军,城外还有两支大军为她所用,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攻入王宫。此为中策。
在她的撺掇下,洛须靡将一支王军调离了王庭支援莎车。还有原本驻守王庭的梁军主力尚在歧城与北匈交战。因此,她的人应与洛须靡的兵力相当,且她这一方是出其不意,胜算更大。
成了,她便是乌兹的新王。就算不成,只会被当做禁军叛变,她仍可以摘得干干净净,后路是以莎车王妃的身份离开乌兹。只不过弃了邹云这颗黑子。此为下策。
一步一步,她自认为算无遗策。
雷声隆隆之中,外头传来几声闷响,是看守的甲兵倒地的声音。
朝露闭上了眼,听到背后的两扇门被“砰”一声撞开,轰然倒塌。
倾颓的殿门之后,雷电交加,风声大作,倾盆大雨随之涌了进来。
她再睁眼时,看到铜镜里一道铠甲上的银光,一步步朝她靠近。
朝露回身,立在重重的帷幕前,看到男人的明光铠甲上鲜血遍布,凝固的血痕被雨水一道道冲刷不仅。随着刀尖垂落的劲臂上,还绑着她嫣红的软丝帕。
恍若隔世。
惨白的闪电一晃而过,将他英气的脸照得有如鬼煞。他满身杀气未灭,行至她跟前,霍然屈膝半跪,厉声道:
“邹云,幸不辱使命!”
他的身后,一众精兵其声道:
“恭迎乌兹女王。”“恭迎乌兹女王。”
朝露一颗悬着的心落在了实处。
她得了上策,上天待她也不算太坏。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将两人之间的缝隙灌满。邹云上前一步,头一回逾矩,攥住她的手臂指引着她走出殿门。
她能清晰地感到,邹云孔武有力的手臂在微微发颤,不知是敬畏,还是激动,抑或是用力太过,一路杀了太多的人。
殿外,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暴雨已渐渐消停,雨雾中的王宫露出雄伟巍然的轮廓。
一路上,洛朝露被邹云紧紧扶着。他不让她低头看到满地的尸山血海,时而低声道一句“小心”,带她避开横陈在眼底的尸首。
王殿之中,灯火通明,一场夜宴尚在闭幕。洛须靡自即位后,每夜都要宴请群臣,醉生梦死。
那是她最后的战场。
守殿的禁军早已换了人,朝邹云躬身一揖,在他的点头示意之下,为她打开了大门。
喑哑的胡乐传入耳中,殿中有一双美姬莲步缓移,轻歌曼舞。
靠近门那一侧的案上坐着洛须靡的副将,眯着酒醉后迷离的眼,朝她嘿了一声,笑道:
“王女,可是来献舞的?许久不见王女舞姿,甚是想念呐。”
朝露面无表情,身后的亲卫已快步至人跟前,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一颗人头“轱辘”一声滚落在殿内中央,吓退了一众翩翩起舞的美姬。
朝露掠过人头,翠羽鞋头毫不避讳地踩在漫开的血迹之上,道:
“我来,确实是要请各位看一场乐舞。”
语罢,她拍了拍手,身后几走出个身着华服的伎人,有男有女,在殿中摆上一王座,开始起舞。
一名男伎手握酒杯,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中粉末倒入杯中,献给王座上的另一名男伎。那人不明不白饮下,忽而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下毒的男伎随即强行抱住了旁边的女伎,携手登上王位。
在场的大臣自然看出这场舞演的是一出什么戏份,默默不语。
王座上的洛须靡如梦初醒,大惊失色,骤然从案上起身,拔刀而出,指着立在中央的女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