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照万里
“十六年前,左都御史桑梓英,精明强干,极得圣眷,下得一手好棋,先帝经常让他留宿宫中,许多人都说,他很快就会迁入内阁,成为次辅,青云直上。只是他回乡探亲的路上,先被盗匪杀害,后又有传闻,说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他草菅人命,威逼下属。”
施初每说一句话,就心痛难耐,“而这一切,都是源自你的陷害,我当真搞不懂,他只是一届文官,到底哪儿挡了你恒王的路?”
施初的一番话,总算是恒王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这么一个人来,他恍然,“是他啊!没什么原因,想做就做了,我记得,当时我手下有个官员升迁无望,前头的职位都有人占了,于是我就顺手弄下去一个,再找人填补了左都御史的空缺,我的人也能顺利升迁。”
“你要是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人,多大点事啊!你还挺记仇的。”
恒王两手一摊,表达自己的轻慢无奈。
施初忍无可忍,直接扇了恒王一巴掌,扇的恒王口角流血。
“喂大哥,你的属下扇你亲弟弟,以下犯上,你就这么看着啊?小心以后也扇你啊。”
恒王吐了一口血唾沫,还不忘挑拨离间。
“你这不是欠打么,再说了,害了别人的父亲,孩子打你几下,这叫孝顺。”皇帝悠悠道,“多打几下都行。”
施初再不犹豫,立刻冲了过去,再扇了几巴掌,愤恨之下出手很重。
“我父亲,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他爱护同僚,看顾下属,还挤出俸禄去接济乡里,接济贫困的书生,他最该长命百岁,流芳百世!”
“而你这样的,只配遗臭万年,被万人唾骂!死后也要被挖坟掘尸!呸!”
恒王连着挣扎几下,但他怎么会是习武的施初对手?干脆躺在地上,耍起无赖,“行吧,爱打就打,我反正也干不过你。”
只是施初要的,怎么会是几巴掌,他想要凶手明正典刑,昭告天下,身败名裂!而不是恒王现在的无赖模样!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恒王现在就是光脚的,他已经有了许多罪名,可杀他也只能杀一次,还能怎么地?
哪怕为了皇室体面,也只会赐毒酒一杯,恒王不怕这个。
皇帝把愤怒的属下拨开,悠悠道:“你既然忘了桑梓英,想必也把翠浮忘了?”
“这是谁?”
“这是先帝身边的奉茶侍女,最得先帝看重的,翠浮。”
第232章
“翠,翠什么?”恒王非常不耐烦的掏耳朵,“我都说过我记不住名字,大哥你直接说事。”
皇帝好脾气的补充,“翠浮,原先本是官家小姐,家学渊源饱读诗书,出嫁后被贪污的丈夫连累,没入宫廷为奴。但她本来就有一身才华,很快就出了头,在御前挂了号,成了奉茶宫女。但其实,她平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陪着先帝下棋,谈论诗书。”
“翠浮也会跟御前侍奉的人手谈一局,这时先帝就会在一边静心观棋,或吟诗作画,传为美谈。”皇帝继续说,“十六年前的九月十五,桂花飘香,先帝喜欢暗香浮动的场景,特意将当时的左都御史叫进宫来,闻着金桂香气品着美酒,在湖心亭逍遥自在,期间只叫了翠浮侍奉,先帝饮得酩酊大醉,说了几句胡话,正巧让翠浮听了半截去,就让翠浮起了心思。”
“她虽是御前伺候的宫女,可还是宫婢,先帝再喜欢一旦改了朝代,她就会落到不堪境地。有感于此,翠浮就想着找个靠山,提前卖个好,以后至少能够脱了奴籍,回乡养老。”
“而被翠浮示好的准靠山,只听到半截对话,愈发勾起他心底的欲望,可除了先帝之外,唯有当时同席的左都御史,知道二人聊了什么。于是,他才下手捉了御史,只可惜年深日久,御史早就把此事忘个精光,吐不出他想要的东西。愤怒之下,他就灭了御史满门。”
皇帝说完这么一席话,这才转头对着恒王,“前因后果,我没说错吧?”
“现在记得,翠浮是谁了吗?”
“大哥真是……明知故问呐。”恒王终于转为正色,“既然都查清楚了,何必再来问我?”
“当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施初。他一直想要知道所有缘由,为父亲洗刷冤屈。只是在场的,仅有翠浮和御史,怎么查也查不到前因。机缘巧合,前几日终于查到了。”
皇帝隐去情报的来源,对施初说,“事情经过就是如此,你父的冤情也终于明了。”
施初怔在原地,声音变调,“就,就为了这?只是为了几句没听清的话,他害了桑家的十几口人命?”
“既是为了这,也不是为了这。他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和权力,才会害人,就算没有这个借口,还会有下一个借口,又或是哪天桑梓英挡了他的路,他照样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皇帝淡淡道,“不必纠结于此,这只是借口而已。”
“事情查明白了,朕会为你父亲平反,还他的清白名声。”
“这时再来做好人,晚了吧?”恒王嗓音尖利,“大哥!我的好大哥,你生来就是嫡长子,坐拥太子之位,当然不必跟我一样汲汲营营,勾心斗角!换到我的位置,谁都一样!装好人有用么?!”
“朕明白这并不能弥补桑御史,桑家人受到伤害的百分之一,但事情难以弥补,难道就不弥补了?就任由错误一直延续下去?至少要承认做错了,来警示后人别继续犯错,也能提醒下个打算犯错的人。”
“至于你,也会得到你应有的惩罚,明正典刑。”
施初心头酸涩和疼痛一起起伏,既替父亲不平,又明白已是最好结果,几番起伏后,他低下头,“谢,恩典。”
他努力许久,只是为了父亲声名,不会再被人指责是个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心愿达成,就够了。
施初转身离开,先行一步。皇帝慢行,本来跌坐的恒王突然伸手扯住他的下摆,“大哥,皇上!既然你有能耐查清当年的真相,不妨替我解惑?”
皇帝停下,示意施初站远些,这才跟恒王说话,“这些年,你一直都想知道桑御史跟先帝说了什么,对吧?如果朕说,拿你跟青花教众人的联络路线来换呢?”
此事已经成了恒王心魔,他已经落败被囚,就算青花教能翻身跟他也没干系,所以他毫不犹豫写下所有名单。
恒王甚至巴不得这些人赶紧落网,跟他作伴才好。
收好名单,皇帝才淡淡说,“当日,先帝跟桑御史饮酒作乐,周遭没有任何一个仆从侍奉,也就是翠浮耳力过人,才听到只言片语,引起你的疑思。”
“先帝说,你出生的时辰不对,如果是某年某月某日就好了,对吧?”
恒王见皇帝能够清晰说出这句话,眼中浮现希冀,愈发相信皇帝真的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当日的情形。
他为了对这句话追根问底,耗费十余年,实在* 想得到答案,加上宫廷内一向有流言,说他跟应王幼时对比他更强壮,不像弟弟倒像是哥哥,所以对类似的留言深信不疑。
若他出身的时辰真有问题,也就意味着他才是二皇子啊!继承资格会超过应王。
“其实,完整的对话是这样的,先帝醉了酒,桑御史说起溯望日是个好日子,初一十五,经常会有节日,先帝便道,也不全是好日子,七月十五是孟兰节,这就不好听。老三就生在这个日子,他想来想去都不开心,索性就改成了七月十六,反正宫外也不会知晓皇子的生辰八字,瞒天过海,岂不开心?”
瞒天过海,岂不开心?
恒王喃喃念着瞒天过海几个字,立刻发了狂,“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就是胡说八道,到这时还想打压我!大哥你就是心眼小,嫉妒我!嫉妒我更得父皇看重!”
“宫内一向都有流言,说我生的比应王健壮,我才应该是二皇子,怎么可能改了我的生辰八字?!”
“宫廷传闻?你只是挑了自己愿意信的。”皇帝俯下身,“那另一个传闻你听说过吗?你本来是先帝一时兴起,临幸民女生下的孩子,长到三岁才接入宫中,当时贤妃正好失了孩子,于是交给贤妃抚养,这才有了日后的三皇子。不信你自己回忆,还记得三岁之前的事么?”
恒王呆住了。
因为他真的不记得三岁前的事。
“传闻这么多,朕随口都能扯出一百个,别往流言上扯,你就是想听,而已。”
皇帝重新站直,掸着衣摆,身后恒王奋力哭嚎着,让皇帝别走,说清楚到底他是谁的孩子,又出生在什么时辰?
皇帝没打算回复这个问题,就让困惑永远萦绕在恒王余生吧。
*
皇帝拿到青花教的人员名单,即刻出兵围剿,获得第一次捷报时,高热不退的沈知澜终于醒了,缓缓睁开酸涩的眼睛。
他察觉到自己躺在干净被褥里,心想这应该是脱险的预兆,不然就该躺冰冷的地窖里了。
他慢慢活动右手,试着去摸大腿的伤口,那里裹着厚厚的纱布,裹的大腿都没知觉还不能动弹,他左右摩挲,周围的皮肤都有正常触感,这才放下心来。
好担心自己瘸了呢。
他一动,趴在被褥上的人也感觉到了,揉着眼睛,发现他起身才惊喜道,“澜哥儿醒了!”
“人醒了!”
又是叫人,又是拿靠枕茶水,让沈知澜能舒服点。
沈知澜慢慢起身,喝了半口茶,噗一声差点全吐了,他硬咽了苦着脸:“这是什么隔夜茶水?好苦,麻舌头。”
“这是解毒养身茶,专门治你伤口的,用了许多名贵药材。”沈与钰没好气说,“你这是山猪不吃细糠啊,好东西呢。”
“好东西也苦啊……没有没有,良药苦口利于病,我都喝了!”他仰脖都灌了,这才重新看自己。手垂到绸缎被面上,才发现咦?!这不是家里的被子啊,难道娘还专门去买了新被面?
再看四周,发现这根本不是家中的不知,从四方花桌到灯笼烛台再到装饰,样样都精美雅致,透出十足的奢华。
莫非他现在躺着钰哥家里养伤?应王这回这么大方?
沈知澜正想着,门口呼啦啦进来一群人,沈葵沈潭周朗打头,爹娘姐姐紧随其后,最后坠的是宗令沈岩和……皇帝?
沈知澜唬了一跳,这探病阵容过于隆重了吧?
沈葵跟沈潭一马当先扑过来,沈潭抽抽噎噎哭着,“以后澜哥儿前脚去哪儿,我一定后脚跟上!”
“我也是!”
周朗不说什么,但肢体语言也表达同样的意思。
他们这些日子担心坏了,沈潭甚至反省怨怪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跟上那艘船,跟上至少两人生死相随!免得这样等的心焦和难受。
也就是看到人安然无恙,沈潭才能稍稍心安。
沈齐挤开沈潭,仔细端详孩子,发现他脸颊瘦的凹陷下去,拼命自责,觉得自己没尽到当爹的用处。
杜珍娘又把沈齐挤开,忍着心疼说,“人醒了就没事,娘以后给你天天做好吃的,半月不到就胖回来了。”
“那感情好啊!”沈知澜眼睛一亮,“那些绑匪真是死抠死抠的!每天就送点干馒头,吃的人实在没胃口,回家我要好好吃,吃胖的!”
杜珍娘开始盘算平日孩子喜欢吃什么口味。
亲友都探望过后,宗令过来,“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小子不仅福大命大,胆子也大!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脱险。”
沈知澜被夸的不好意思,他也就是见的多,敢于尝试而已。
宗令已经从其他人口中,了解了被绑架的过程,但有些细节只有沈知澜知晓,还要再捋一遍,寻找更多破绽。
沈知澜详详细细的,讲述了整个过程,他从船上落水,留下脚印记号,演戏骗过绑匪,偷听绑匪对话等等,一字不漏的说了。
宗令跟供词一一核对,又发现些许不同之处,比如,那谈话里提到的青龙和青雀使者。
“我猜应该是绑匪里的高层人士,才会拥有代号,可见这组织藏的很深。”沈知澜满脸热切,“宗令爷爷您可一定要把人都逮住哇!不然我肯定完蛋了!他们肯定记仇!”
他可不打算再去历险啊。
“还以为你不怕呢,原来也有怕的东西。”宗令笑着点他额头。
沈知澜承认,“怕!我怎么可能不怕!对方又有武器又有人手,我怕的要命!可是我再怕也要反抗啊!至少要让对方知道,我不是好啃的年糕,而是能崩掉他们牙齿的石头!崩他们一脸血,至少回本了!”
宗令想,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逃出来,冥冥之中有定数。
他们都探望完了,皇帝示意其他人先出去,他想单独说两句。
他虽然穿着便服,但搭配上周围精致的环境,一股威严油然而生,沈知澜心里还真有点犯怵,心里默念皇帝也是人,要吃喝拉撒后,才逐渐平静下来。
他又没犯错,反而还有功,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发癫吧?
他这么快镇定下来,皇帝愈发欣赏,问了些伤口的事,安慰他静心休养,早日恢复,然后回归书院去。
“以后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
沈知澜寻思,资本家都没这么狠的,劝一个受伤的人早点养好伤去上班,简直是倒反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