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辛禾
江随山眉心微折,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百里言冬打断,“我知道你不想见友晴,可秦向栗这次特意让我来请你,若我请不动,他便要亲自来了,你知道的,他的腿伤之后一直不大利落,虽然行走无碍,但这么冷的天,让他亲自来一趟也是辛苦。”
江随山摇摇头,“我不是不想见谢友晴。”
三个月前谢谊生辰,他们还见过一面。
百里言冬追问:“啊?那你为何一直要住在千鹤山,自从夏侯和罗死后,十五年了,你便少在人前露面。”
“夏侯绫如何了?”江随山问。
百里言冬:“还是老样子,这两年来找麻烦的人也少了,不过有花绍婴在,那些人也动不了他。”
江随山嗯了一声,道:“雪停后我要去趟水兴城,下雪前那边便有蛇妖作乱,派去的两波人都失踪了,我要亲自去看看。若能回来,便去参加。”
“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在这种时候去,别说秦向栗多想,我都怀疑你是故意避着我们。”
江随山无奈地轻笑,“我不是避着你们,我只是……”
他沉默的一瞬,百里言冬约莫猜出了缘由,“是不想见夏侯绫?你后悔留下他了是不是?”
“……”
从他的神情来看,百里言冬知道自己猜对了。
但也只猜对了一半。
“我不后悔放过他,只是后悔没有早一点……”
江随山的话总是说一半,百里言冬急得够呛,又不敢逼问,站起来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气得跺脚。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我早就想问了,虽然你现在是元婴,但实力其实远不止此,三年前的那次,去年那次雷劫,是不是都是你飞升的雷劫?”
“江随山,你为何没能飞升?”
为何……
江随山闭上眼,桌上的手微微颤着,许久,他才问道:“言冬,你说,我是不是杀错了人?”
他常年无梦,偶尔做一次便是噩梦,或是梦见被生母抛弃,或是石窟中的非人折磨,还有雪地里险些被冻死的绝望。
但在他拿到胜天剑后,这些都变成了不足挂齿的过往,再也不能成为他的梦魇。
从他开始修行时,便下定决心要匡扶正义,斩妖除魔,铲除奸佞,让世间再无欺凌。
陈家,冷家,夏侯家……他们作恶多端,都在他铲除的目标之中。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想,这群人被除掉后,百姓拍手称快,奉他为英雄。
那些人该杀。
江随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可是午夜梦回时,他的噩梦中又多了冷成光死前的场景。
彼时他已然入魔,良心全无,连帮助过自己的孤苦老人都能拿来做提升修为的养料。
江随山亲手将他斩于剑下,他以为冷成光会愤怒会不甘,却不想他眼中只有解脱,和嘲弄。
他说:“江随山,你总说我手上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可你又好到哪里去呢?”
江随山当时的回答和百里言冬一样,“我杀的人都作恶多端。”
“那陈映澄呢?”冷成光盯着他,布满血丝的眸中有几分怨恨,“她连善恶都无法分辨,如何作恶?”
陈映澄。
乍一听见这个久远的名字,江随山还有一瞬的恍惚。
许久才想起,是陈家有些痴傻的小女儿,他正是利用她潜入了陈家,收集罪证。
她的确没有作过恶。
但江随山杀她的原因也很简单,她那样的心性,靠着父母兄弟的庇护才得以平安长大,她家人死后,她无人可依,大抵也会被仇家折磨致死。
所以他解决了陈映澄,也是助她和家人团聚,免遭痛苦。
再者,陈元覆杀了他母亲,他就该杀了他珍爱的人。
江随山没告诉冷成光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着他一点点咽气。
在人世间最后一句话,冷成光说:“若我再快一步……便可以……带她离开……”
江随山没明白他这话中的意思。
陈映澄并不懂男女之情,他扮做洪阙待在陈映澄身边的时候,冷成光也并没有表现出喜欢陈映澄的模样,只是经常将她当做小孩一般逗弄。
他死前这番话一直困扰江随山,他经常想起,便也时常想起陈映澄。
于是梦里便又多了他杀死陈映澄的场景,梦里陈映澄哭得撕心裂肺,四处找寻家人的踪迹,他步步紧逼,冷眼看着她跌倒在血水中。
她惶恐、无助、害怕,更不解她的小阙哥哥为何要杀害她的家人。
说了她也不会懂的。
所以江随山直接送她上路。
有了绝对的力量后,江随山很少再有害怕的情绪,头一次梦中惊醒,便是因为陈映澄布满鲜血和泪水的脸庞。
他真的做错了吗?
江随山想不明白。
这疑惑一直持续到要解决夏侯和罗兄弟的那天,明明与夏侯家有着血海深仇,花绍婴和白塔却主动出来为夏侯绫求情,花绍婴甚至愿意将他带在身边,避免有人想要寻仇。
江随山不解,疑惑,觉得他们简直是疯了,随即又想到了陈映澄。
他问过二人为何要求情,他们的回答也简单,夏侯绫有罪,但罪不至死。
就像冷成光所说,他连善恶都不能分辨,又如何作恶?
放过夏侯绫之后,他觉得自己也是疯了。
又梦到陈映澄的时候,他在千鹤山为她立了墓。
被遗忘的记忆逐渐清晰,他想起自己刚到陈家的时候,用了假名,身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陈映澄毫不嫌弃,怯生生地看着他,将自己盘中的点心分给他。
也想起他们被地痞流氓堵截,陈映澄无措地躲在他身后,却在听到他们骂他是没人要的丧门星时抓起他的手,郑重宣布他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什么都不懂,因他刻意展示出的温柔善良而喜欢他亲近他,就把他当成最要好的朋友坦诚相待。
陈映澄虽心智不成熟,但能分辨真心,就像冷成光虽然总是逗弄她,陈映澄也并不讨厌他,将他送来的小玩意儿珍藏在库房中。
如果,当时他没杀她,是不是她也会被冷成光带走,像花绍婴对待夏侯绫一样照料她。
冷成光死后并没有曝尸荒野,反而有人为他收尸。
那人曾是冷相七的妾室,流产后被冷相七厌弃,赶出家门。
冷成光看望过她,留给她一笔财产。
在她口中,江随山得知冷成光曾有过弟弟妹妹,但都不长寿,他性格冷僻,同辈的孩子只有陈映澄与他亲近些,也只有他不嫌弃陈映澄心智不全,不图陈家财富,只是将她当做妹妹对待。
陈家罪行曝光那日,他千里迢迢从水兴城赶回来,想要带陈映澄走,却只见到她冰冷的尸体。
如果冷家没有那传承在血脉中的诅咒,或许他会娶了陈映澄,两人也会安稳一生,不会有江随山横插一脚的机会。
难怪冷成光没由来的恨他入骨。
即使知道冷成光也是可怜人,江随山也不后悔杀了他,但对于陈映澄,他或许是真的后悔了。
所以他不能再见夏侯绫,看到他的模样,总会让他想起陈映澄。
他们都是被家族牵连的人,有些罪,不该由他们承担。
他能放过夏侯绫,可陈映澄却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将百里言冬送下山,江随山答应了会去参加秦向栗孩子的满月宴,独自踏雪回山顶的时候,刮起凛冽冬风,大雪卷土重来。
寒风刺骨,风雪弥漫中,似乎有人从山上下来。
这里除了他,绝不会有旁人!
江随山警惕起来,摸上腰间佩剑,严阵以待,见那人影虽然一直在朝他走来,却始终不近不远。
是幻术?
管他是什么。没人能在他的地盘放肆!
江随山拔剑,正欲出手时,忽然听到一个陌生又悠远的声音,好像在叫他:“徒儿——”
“!!!”
江随山眼前一黑,再次醒来,已经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房内燃着火炉,摆着瓜果,面前摇椅上坐着个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陌生男人,正怀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逗弄。
“这事儿你来找我也没用,那是我不让澄澄回家的吗?实在是这案子棘手,澄澄主动接下,也是为了青宝城安宁。”
他说着江随山听不懂的话,听语气似乎和他很熟悉,但江随山想了许久,也没认出眼前这号人究竟是谁,只能沉默。
见他沉着脸不说话,车挚抬头,“你要想帮忙也行,你把小阿苏放我这里看着,有你在,这案子肯定能更快解决。”
他怀里的小丫头闻言,气鼓鼓地抓他的头发,车挚左右歪头,“诶嘿,抓不着!”
“你不让我娘回家,还要把我爹带走,我不要跟你玩了!”小女孩转过身来,朝江随山伸出双臂,“爹,我要回家!”
爹?
江随山更加困惑,仔细盯着那小女孩的脸,的确有几分像他,不,是非常像。
“爹!!”她又叫了一声,小手在腿上拍了一下,霸气十足。
江随山虽还没弄清楚现在的状况,身体却先一步做出行动,上前把她抱过来。
他抱孩子的动作如此娴熟,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车挚从躺椅起身,道:“这小丫头跟她娘一个样,真愁人。”
“行了,你也别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听说他们今天去抓犯人了,今天估计能早些回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白发,“我现在退休了,青宝司的事情我是管不着了。唉,你说你当时要是老老实实回来当城主,现在至于抱着孩子来找我要人吗?”
“你就听我的,赤日学院那边别管了,管那群傻子做什么?天天这不行那不行,都得来找你,白活那么多年!”
江随山约莫猜到了一些,这应该是个以青宝城为主的幻境,怀里是他的孩子,眼前这个老头……听这憋人的语气,像是那位早逝的青宝城城主车挚。
他没见过此人,但读过车挚的手札,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他的脾性。
车挚只顾着逗小孩,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说真的,就不能让小阿苏多来陪陪我吗,我也一大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活一天少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