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若是舟上还有一只小猫,一个钓鱼郎,那就更好了。
监正擦着染红白须的血,眼神悠远,仿佛回到更早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意外觅得仙缘,拜在一位隐世的山人门下。山人闲云野鹤,座下收的几个弟子,都是附近的渔夫樵夫。大家砍柴捕鱼,偶尔在山间听法,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独独我的心中,另有一番志向。”
“我看人世艰辛,人间多少不平事,每每想起,总是意难平,想要于这乱世有一番作为,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于是辞别恩师,进了朝堂,宦海沉浮六十载,不知不觉,竟至如今,”他望着煞气缠绕的佛魔,心中竟有些向往当初未选择的那条路,道:“也不知当年那些隐居山间的同门如何?当年我若像他们一样留在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了此一生,或许也不错。”
“是不错——”叶蓬舟嗤笑:“少了你掺和,至少这世道会好一些。”
监正偏头看他一眼。此刻那盏金莲悬在他们头顶,洒下的光如层清澈明朗的日光,照在青年俊美的脸上,一双入鬓浓眉下,是似笑非笑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微翘,容颜丰美中透着几分玩世不恭。
监正“咦”了声,打量得更仔细了些,“你……”
逢雪:“你看什么看?”
“他是云梦人氏吗?”
逢雪一怔,“你怎么知道?”
监正靠在石上,“有些像一个我见过的人。”
逢雪蹙眉,“是谁?”
“但他应当没有子嗣啊。”监正喃喃自语,显得有些魂不舍守,“不、不……应是长相相似吧。”
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几位,借个地。”行六疾步跑入,身子一矮,也挨着监正钻到巨岩下。
逢雪看他割掉的半截衣摆,耳畔响起琉璃的哀嚎哭泣,不由拧起了眉。
监正回过神,瞥了眼他,“就放你们圣女在外边?你只用把她抱过来。”
行六摇头,“非也。圣女被魔神反噬,要一连吃干十几个人的血才能罢休。别看她可怜,如果你碰到她一点,马上就会被她身上的血魔吸干。”
监正愕然:“那你方才还让我们帮你背她……哼,果然不安好心。”
行六理直气壮地回:“几位是光明伟正的大人,你们都不愿出手,何以指责我这等小人呢?”
一块块碎石砸在琉璃身上,她体内纵有魔神心庙,这幅皮囊到底是凡人之躯。被砸得头破血流,只能勉力翻滚躲避落石,声音越发凄厉。
但她身上皮肤皲裂处,血丝成簇涌出,长满了尖锐口器。
如果不小心被口器碰到,转瞬就会被吸干。也不知白花教炼这样一个魔神,吸干多少人的鲜血。
逢雪看眼佛魔。
无头佛魔拖着满身的枷锁,慢慢往前挪动。
“请渡我……请渡我……”
断舌涌血,无舌无头,缠绕在它身上的枷锁却发出无数人凄厉的声音。
“请渡我……”
这声音与琉璃的惨叫声相和,一高一低,在阴冷黑暗洞窟里回旋。
逢雪阖上双目,试着御剑而起,但刚驱动扶危,眼前又是一黑,吐出口暗红的血。
监正叹气:“你这样强行用剑,会伤到身体根基的。”
逢雪没搭理他。越想御剑,五脏愈疼,仿佛有火在烧。
直到习习凉风抚平剧痛。
叶蓬舟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冰凉的吐息吹过她颈侧敏感的肌肤。她觉得有些痒,不由扭了下身子,睁开眼睛,杏眼晶莹,恼火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歇一歇,天下苍生不独只压在你的肩膀。”
“但是……”逢雪见他面白如雪,墨眉微皱,一副恹恹病美人的模样,不由有些怜惜又好笑,“就只许你压在我的肩上?”
“那可不。”他懒懒拉长了语调,一手弯着,揽住剑客的腰,一手摩挲她垂下的发丝,捻去发上结壳的血,“就算天塌了,三清来了,小仙姑也是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要是天塌了,我们就要被压死啦。”
“那我抱着你,先压死我!”
“呸,不许胡说八道。”
刚说完,头顶巨石咔嚓作响,碎石如雨。逢雪一怔,心想,不会一语成谶,真被压死在这儿吧。
“轰隆轰隆——”
地上的碎石似鼓点弹动起伏,小块的石头在地上蹦蹦跶跶,跳到大石头上,大石块跳至另外一块巨石上。
他们头顶的巨石咔嚓断裂,也滚到地上,一路往前,投身石头堆中。
不多时,一尊顶天立地的石巨人昂然而起,挡住了佛魔道路。
它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而后抬起一条手臂,重重挥出。
“轰——”
金身塑成的胸口,霎时被砸出巨大凹陷。
不显金刚之怒,何见菩萨慈悲!
第223章
石佛与魔佛相斗, 打得天翻地覆,山体剧烈摇晃。
眼见石佛按住魔佛,举起一条巨石攒成的手臂, 一拳把魔佛的肚子砸得稀巴烂。
魔佛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地,千万条乌黑的枷锁应声而断。
漆黑洞窟里, 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如同尘归尘, 土归土。
石佛转过身, 低头望着自己脚边的几人。
逢雪撑剑慢慢站起来,身子轻摇晃, 仰头与它对视,“石大哥?”
石佛双手合十, 朝他们低了低头。它慢慢弯下身子, 在他们身前摊开手掌。
逢雪察觉到它的意思, 和叶蓬舟一起走到石佛的掌心。监正犹豫片刻,还未抬步,就见旁边的人快步跃上了石佛手中。
白花教的妖邪都敢上,他怕什么?
监正也快步走了上去。
石佛擎起手臂, 将他们越举越高, 至半空中时,刀剑忽然出鞘。
黑刃劈行六的眉心, 他早有防备, 人骨伞张开, 挡住这一击。但又有雪亮长剑,如一条灵活小蛇,从身侧绕来。
他为了避开致命一击, 只能不甘跃下佛手。
雪白的身影马上被漆黑的潮水淹没。
监正看见他们两一言不合默契拔刀剑的样子,身子慢慢往佛手边缘挪动。
逢雪看他一眼, “你刚才说,云梦的故人,再同我讲一讲吧。”牵住她的手轻轻握紧,她亦不不轻不重地回握一下。
叶蓬舟在棺材中出生,无父无母,万一监正所认识的故人,恰是他某位在世的血亲,在这世上,他就多了一位亲人。
许是怕他们再出手,监正刻意拖时间,叙述极尽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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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几位可曾听过十五年前云梦旧事?
那是一伙水寇,揭竿而起,倚靠地形,渐渐成了气候。他们信仰太平教,最猖獗之时,云梦被称作匪国,太平教信徒席卷整片南方,所过之境,百姓纷纷皈依。
教众不缴赋税,不服劳役,不听从官府管教。
其中首领就自封为太平王。
眼见匪军来势汹汹,搅乱一方,朝廷便派大军剿匪。当年,我亦被朝廷委派,在大军中忝列军职,于是便有机会,与这位霸占南方的匪王见过一面,去送招安降书。
我原以为,太平教不过是些泥腿子,这位自称太平王的男人,也是粗鄙贼匪。
没想到,见面时,才发现他是位异常英俊丰美,见识过人的翩翩君子。
太平王不知从哪儿学来一身出神入化的术法,用术法替人治病,诛邪杀妖,祈雨降福,引来信徒追随。
我看他见地不凡,气质脱俗,以为他以前是个世家子弟,因什么祸事才被迫改姓埋名,便好心劝他归降朝廷。他却摇头,说自己只是个乡野之人,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
既是乡野之人,哪儿会这样多的术法?
那些信徒振振有词,说他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他的符水能治百病,喝了百毒不侵。
太平王却不藏着掖着,说他只学到些术法皮毛,并不精通,信徒所吹捧的那些,多半都是假的。
——既是假的,何以骗得这样多人相信?
——他们知道救命的符水是假的。跟在我身边,不过想要活命而已。
太平王带着我来到供奉所谓太平神的庙宇。在这之前,诸天神佛,我从未听过一个太平神。
原来以为这不过又是个邪神,没想到走入庙里……
这位太平神,既无神像,又无供品,只一块长而黑的木牌,上面刻着太平神三个字。像是墓碑,又像是牌位。
太平王问我,大人可知道什么是天之道?
天之道,生育天地,运行日月,长养万物。当年我是这样回答的。
他又问我:天道高邈,凡人难以触及。大人可知道人之道?
我不知如何答。
于是他说,人之道与天之道相反。敲骨吸髓,酒池肉林,是大人之道,饥寒交迫,水深火热,是百姓之道。天之道养育天地,人之道压榨生民,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岂不与天道相悖?
太平王从容论道,气度不凡,仿佛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
我问,人之道向来如此,你想要如何呢?
他说,他要兴太平之道,要让人之道合乎天之道,要让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人人不必卖身为奴为婢,便有衣可穿,有食果腹。他的太平神,也无须什么血牲祭品,只要一滴受苦之人的眼泪,祂便会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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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讲至此处,监正顿了片刻,似乎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太平王就在自己面前。
他侃侃而谈平生志向,一双多情又似无情的眼睛熠熠生辉,照亮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