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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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江从荒芜原野淌过。
江水漆黑,河畔泥沙瓦砾里,亦是枯骨遍地。
水声哗哗。
一条白花花的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溅起巨大的水花。这一声也惊动蛰伏在水底的阴魂,于是无数道湿漉浮肿的身影尽数散开,消失在漆黑的水液中。
逢雪立在江边。
这一路走过来,天地黯淡无光,鬼火飘荡,随处可见荒骨。
真应那书生头骨念的诗:“白日逢人多是鬼。”
仿佛天地失序,世间变成妖魔鬼怪作乐的乐园。
心庙中那尊邪神便来自此方世界?
逢雪缓缓低下头,江水黑如墨,一簇簇暗黑的水藻在其中摇动。苦海涌流,乌云遮日的景象,她也曾见过。
那是在她的前世。
只是前世她并不知道什么苦海涌流,也不知沧州的尸兵、云螭的孽龙,她只知道,自己一日复一日在人间奔逃,似她一样的妖魔鬼怪越来越多。
后来她在魔气侵蚀下,失去意识,每日昏昏沉沉,也不大清楚什么人间变幻。
心庙邪神也和她一样,是在苦海涌流的未来而生?
是了。她记得,因人事艰难、妖魔乱舞,人们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神明,天地之间,又诞生了许多没正经庙宇的野神。
但想到外面情况危急,她没心思来猜测心庙盘踞的到底是哪位邪神。低下头,漆黑水面的倒影里,映出个瘦骨嶙峋的羊头。
她心中喊:“我知道了,你是头白羊。”
心庙邪神毫无回应。
逢雪:“羊妖?羊仙?羊神?”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闻水声哗啦,鬼哭哀怨。
逢雪无奈,慢慢在江边趴下,好声好气和羊神打商量:“无论你是谁,先将我放出去,之后再怎样都随你,行吗?”
外头白花娘娘马上出世,石佛也快镇不住汹涌的苦海,若魔神出世,苦海涌流,此时所见到的景象,岂不是又要在人间重现?
但羊神并不搭理她。
逢雪心中烦躁,低头,把一棵河沙里生出的青草叼进嘴里。变成了羊,嘴里的草也显得鲜嫩多汁,宛如美味佳肴。
心庙时间流逝与外面不同,在里面被困两年,于外面,也只是一瞬。
一两年……总能找到这位羊仙的身份吧?
逢雪立在江边,仍有几分茫然。她不怕妖魔强横,不怕受伤流血,可突然被丢到了妖魔乱舞的末日,剑也不在身侧,人又变成一头羊,一身剑术无处施展。
怎么办?
焦心如焚,她郁闷嚼草。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明星稀,飘荡在原野上的鬼火愈发明亮。
惨绿的磷火似点点流萤,在江上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照亮沉静江流下流淌的水鬼。
江上升起蒙蒙的寒雾,一头白羊顺着江流往上,独自从苍茫的天地间行过。
按照逢雪的经验,江流旁边,总有人群聚集。找到了人,总会好一些,她慢慢问清楚此地是何处,是什么年岁,这头白羊……姑且算它白羊修炼而成的精怪,又是哪方神仙。
还有……她看向云梦的方向,只能望见江上苍茫的水雾。
但走了许久,日升月落,路过的村庄荒芜、城镇废弃,竟无一处人烟。
难道人全都死完了?
逢雪嚼着青草,扭头望了眼漆黑江流。
她恍然大悟——
若在以前,江河灌溉作物,滋养百姓,人们自然而然聚集在附近,造村建城,但如今,河水被苦海污染,蛰伏江中的,到处是寻找替身的水鬼,谁敢靠近江流?
可人们该怎么活下去呢?
逢雪迈动四蹄,在泥沙留下点点梅花般的脚印。
上一世被妖魔占据身体,她不记得苦海涌流后,在妖魔猖獗的天地,普通人该如何生活。但她的记忆里,人间还是有城镇、有人气的。
刚想着,前方响起响亮的唢呐声。
又是妖魔鬼怪?
逢雪疾跑过来,藏在芦苇丛里,往外看去。
一架喜轿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动,轿子里有女子呜咽不停。旁边的老人白发苍苍,衣衫褴褛,追在喜轿后面。
“别追了。”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拦住她,“黑水娘娘瞧上了你家姑娘,没有办法啊。”
逢雪身体顿住。
黑水娘娘?
她观察了一会,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如今黑水娘娘已是伏在黑水河中,为祸一方的大妖魔。黑水娘娘在江中建了一座天宫,每至月中,便宴请四方妖魔作乐。
既有天宫,便少不了侍奉妖魔的“仙女”。黑水娘娘也无意将人全杀了,只每月抓一些美貌的凡间女子来侍奉。
上一月,这户人家的姑娘也在其中,可倒霉的是,她生得美貌,被某地来的一位妖王看上。
黑水娘娘便做个顺水人情,将她送给了妖王。
妖怪污秽丑陋,性情凶猛,又爱吃人,这妖王夫人做不了一天,怕就成了它的口中食。
姑娘哭哭啼啼,父母拉拉扯扯,却没什么办法。若是不依,阖村便会有灭顶之灾。
不过,黑水娘娘的鬼使,不是鬼,而是个人。
“哭什么哭。”华服男子手里拿着个铜铃,大声呵斥:“别打扰了鬼神大人们饮宴的雅兴。听说今日有个南方来的贵客来此呢!”
伥鬼!
逢雪在心头暗暗说。
华服男子晃动铜铃,叮铃铃声里,江上白雾如沙轻摇,江河哗哗作响,几个浮肿惨白的水鬼从水底浮了起来。
好几个送亲的人捂住嘴,喉中发出哽咽声,认出水鬼里有自己以前的亲友。
可变成水鬼,它们似乎灵智不再,也没有过往的亲情,伸出青紫的手腕,抓住喜轿四角,就要把轿子抬入水中。
眼看喜轿快抬到了水上,被江雾苦海淹没。
逢雪低头,看了看身上干枯的羊毛,羊毛灰扑扑的,又像从血泊里打了个滚,结满黑红的血痂,在羊毛下,是分为两半的尖尖羊蹄。
蹄子握不住剑,何况她身上也无扶危傍身。
这儿不过是心庙中的幻境,是羊邪祟的某段记忆而已。
她如是对自己说。
下一瞬,芦苇分为两半,一道灰白影子从草中蹿出。
一个水鬼霎时被顶得踉跄一步,喜轿失去平衡,摔在河沙上。哭花了脸的红衣少女从轿子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爹娘。
“哪儿来的羊!”
华服男子大喊,“快来抓住它。”
一声还未喊完,他就哎哟跌倒,被羊顶进了水里。
一个又一个惨白的鬼影浮上水面,浮肿的身子湿漉漉往下滴水,一双双毫无神采的死鱼珠子透过面上漆黑水草,盯着河滩上的小羊。
小羊掉转身子,后退两步,微低下头,用细小的角,对着满江水鬼河妖。
管它幻境现实,是人是羊。
她就是要管一管!
华服男人勉强从江里爬起来,盯着白羊凛然之态,喃喃:“难道是……”
话还未说出口,昏暗的天空倏尔亮了起来。是道明亮的刀光,斩破了夜空,截断了江河。
四周明亮如昼,逢雪不由微微眯起眼睛,见面前的大江分作两半,漆黑水液翻涌,一道修长人影从水底缓缓走出。
他手里提着把漆黑的刀,刀上煞气沸腾,血珠滚落。
另一只手勾着个酒葫芦,葫芦晃动,几滴醇厚的百年醉滴在了泥沙里。
待双足踏上河堤,身后宽阔的江水猛然合拢,水花溅起百丈,一具具妖魔的尸首浮上江面,随水流去。
人们早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逢雪还待在岸边。
酒香浮动,江雾茫茫。
逢雪怔怔望着缓步行来的酒客,仿佛陷入一场温柔旧梦中。
“咦。”摇晃的葫芦悬在空中,散发的酒客眼眸微垂,笑道:“怎么还有一头小羊?”
第229章
天旋地转。
待逢雪回过神来时, 她已经被抱入满是酒香的怀中。
她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奇怪的嘶声。
“大师兄,你抱只羊作什么?”江要的声音从后面飘来。
逢雪从叶蓬舟臂弯里冒出脑袋, 循声望去,却不见少年身影, 江上雾气翻涌, 江水飞溅, 雾里有条隐约的瘦长人影。
阿要已经化作了恶鬼。
“捡回去,做烤全羊啊。”酒客俯下身, 把葫芦口抵着江水,水流里流动的苦海孽丝, 流入他的酒葫芦里。
待江水清朗澄澈。
他将长刀往空中一掷, 黑刃化作条威武大蛟。酒客纵身坐在蛟上, 怀里还抱着头瘦小的羊。
逢雪抬头,透过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