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叨鹿
逢雪按照山上学得规矩,朝他客气一拜,说道:“刚刚我们递上了拜帖,我师承青溟山,凌云真人,因城中有妖鬼作乱,才来拜见城隍爷。”
无常一怔,狐疑看着她,“凌云真人的徒弟?怎么会同邪魔外道挤在一起?”
逢雪咬了下唇,违心地说:“他不是邪魔外道。只是我们前几日救下一村被黄皮子啃咬的残魂,身上沾了许多鬼气和妖气。”
无常半信半疑。
逢雪又递上凌云真人给她的木牌。
看见桃木牌,无常才点头,确信了她的身份,毕竟万年桃木的木牌,世上一共只有那么几块。
“既是真人的徒弟,想必不会与妖魔为伍。”
说罢,瞥了眼旁边少年,“不妨先把符咒掀了,让我起身。”
逢雪客客气气地说:“怕无常再出手,并不敢掀开泰山符。”
无常:“你——哼,罢了,城隍事务忙碌,有什么事快问我!”
逢雪便说出太守府邸中闹鬼,那鬼生得奇特,连雷符都奈何不了她。
无常道:“你说的那个鬼,我们一直是知道的。她是死而还魂的厉鬼,身上有阴司的黑旗,是奉命来阳世讨债而来。太守遇见她,是他活该遭的报应,我们并不能把她怎么样,也劝你莫要掺和这桩事了。”
逢雪点点头,“多谢提醒。那无常有没有听过黄仙作祟之类的事呢?”
无常想了想,竟也不知道黄仙之事,“并未看见有什么黄皮子。”
逢雪皱了下眉。
叶蓬舟笑了声,“黄太奶奶藏得可真够深的。”
逢雪点头,“若无常有黄皮子的消息,可否告诉我们,我们就住在……”
无常打断了她,“我知道你们住在哪,我们曾见过。”
逢雪微微一怔。
“前夜我去狸花巷里收一个寿元已到的魂魄,和你见过。”
逢雪:“你是……那条大蛇?”
叶蓬舟摸了摸不停流血的伤口,“啧”一声,“见过下手还这么狠啊?”
无常冷哼一声,“在外面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让你带着一身的妖鬼之气来到庙里?若被城隍发现,我岂不是要被问罪?”
逢雪腹诽:原来打这么一遭,是怕被问罪……
“寿元已到,是那位猫婆婆吗?”
无常:“正是。”
“一个普通人,连鬼吏都收不走她的魂魄?”
“唉,她养的那些猫儿,机缘巧合,被她养得有了灵性。仙师也知晓,猫应白虎,阴力强大,司地府,我们冥宫主人座下的,也是一只大猫呢。那群猫不肯放她离开,我们也奈何不得,只好天天轮换着去抓她,抓了十几年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仙师能否把那些猫骗走?只消片刻,我们就能进屋把妇人魂魄拘走了。”
逢雪:……
她拉住叶蓬舟,转身就走。
无常在地上趴着,嘟囔:“真是个奇怪的仙师,青溟山竟养出这样一个人。”他忽然想起一事,“仙师,劳烦把我后背的符给掀了。”
那少女走到门边,双目如星,很诚恳地回:“怕无常出手,并不敢掀开泰山符”
“你——”
第040章
身后无常气得不轻。
逢雪脚步加快, 嘴角噙起抹笑,颇有几分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
快走至墙边时,她双手捏起法诀, 口念咒语。
御风诀起,一阵风飘过, 吹走了力压无常的黄符。
庙里扑倒的身影立马弹了起来, 收拾下仪表, 重新端坐高台。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逢雪扭头, 便对上双笑意盈盈的眼眸,“小仙姑, 原来你这么记仇呀。”
逢雪“哼”了声, 不理他, 翻身而过庙墙。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见人未跟来,她便转身望去,那人蹲在高墙上, 夜风刮起红衣, 如画面孔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在他头顶, 恰有一轮皎白的明月。
逢雪与他对视, 半晌, 少年嘴角微微扬起,朝她眨了眨眼睛。
“还想待在庙里被无常打?”她冷声喝道。
叶蓬舟跳了下来,红袍如浪翻滚, 却笑着说:“反正有小仙姑替我撑腰,我怕什么?”他转过身, 倒退着走路,眼睛只望着逢雪,拖长了声音:“我巴不得他再来打我——好让小仙姑再为我立一次规矩。”
“呸。”逢雪白了他眼,“下次,我可不会再出手了。”
叶蓬舟凑近,问:“小仙姑的规矩又要变了吗?”
逢雪扭过脸,加快了脚步。
叶蓬舟跑过来追她,笑着说:“多谢小仙姑今日相救,哎,小生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逢雪:“……闭嘴!”
偏少年性情活泼风流,吐出些轻挑的絮絮笑语,把她说得心烦意乱,脸上烧红,见叶蓬舟伸手过来,想也不想拍了过去。
“啪。”
这巴掌声极其响亮,连她自己也一惊,瞪圆眼睛,连忙缩回了手。
叶蓬舟看她的模样,微微低下脸,嘴角弯了又弯,嘴中却可可怜怜地说:“嘶,好疼呀。”
“真疼吗?你伸出手。”
叶蓬舟便把手递到到面前,雪白手背果有一块可怜兮兮的红。
逢雪:“把手转过来。”
叶蓬舟迟疑了片刻,慢慢将手转过来,掌心被铁索磨破,鲜血刚刚草草擦拭干净了,只剩淡粉的肉翻滚着,可见里面的白骨。
逢雪垂眸,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用剑割下自己一截袖子,扯出几截碎布条,把他两只手都包了起来,包得严严实实,只剩几根指头露在外面。
叶蓬舟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笑:“怎么这样像两个猪蹄子?”
逢雪听着,双手把布条一扯,便听头顶又传来低低抽气声。她面无表情地说:“说了让你回山上去,你非要跟下来。”
叶蓬舟轻声道:“山下挺好的呀。”
“有什么好的?妖魔鬼怪,贪官污吏,连个鬼吏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便以势压人。”她皱紧了眉,语气不善,回想下山以来,不是在挖坑埋尸,就是念经渡鬼,遍地妖鬼作祟,神佛垂眸冷眼,这世道,要把人逼成什么样子?
叶蓬舟低低说了一句话。
逢雪没有听清,抬起眼看他,“什么?”
少年笑了起来,轻声说:“山下有小仙姑呀。有小仙姑,就比什么都好。”
逢雪微微一怔,飞快垂下眼睛,手上不自觉用力。
“嘶——手下留情啊小仙姑!”
逢雪“哼”了声,“手包扎成这样,这两天就别拔刀了。”
“不拔刀遇见妖怪怎么办?你保护我呀?”
逢雪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悬在腰上的剑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天亮起朦胧的光,明月的影子一点点变得单薄透明,一颗晨星坠在春枝枝头。
薄雾朦胧,早起的商贩推着车,车轮吱呀吱呀响。
做早点生意的,总是十分辛苦,起早贪黑,半夜便要起床和面和陷,天不亮,便推着车出去贩卖。
邢老头做了几十年的米糕,照例早起,推车来街上提前占个位置。此时城中飘着层薄如轻纱的雾气,尚带些许寒凉。他弯着佝偻的腰,费力把车推上拱桥。
这条长长的拱桥,他推着车走过了十几年了,年轻的时候,双臂一用力,坚实肌肉鼓起,便如小舟飞过万重山,轻松把推车推上拱桥。
然而到如今,年迈体衰,手足无力,昔日的小拱桥,譬如高山险峻,往上推三步,便要滑下来两步。他停下来,扶着车辕气喘吁吁歇息片刻,擦擦额头滚落的汗珠,继续卖力推车,嘴中哼起以前听过的一首歌谣:
雾气飘浮,绿水扶波,推车吱呀吱呀上拱桥,老人沧桑的歌声似与这座灵石城一般古朴。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生碌碌,死茫茫,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邢老头正卖力推车,忽觉肩上一轻,抬头望时,身侧来了两位少年,正帮他一起使力。
推车轻松过长桥,来到他西街他惯常占的位置上。
“哎,谢谢两位,”邢老头掀开车上木桶的盖子,白袅袅热气升了上来,米香与酒香扑鼻而来,他抓起两块蒸好的喷香米糕,“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啦?来吃两块糕。”
逢雪接过后,从袖中拿出几枚铜钱。
老头连忙摆手,一是感谢他们帮忙推车,二是看这两位生得实在俊俏,很让人喜欢,“算大爷请你们的。”
但逢雪摇头,坚决要给。
看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叶蓬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老丈,我们小仙姑,一点都不肯欠别人的。”
邢老头只好收下,“真是个倔强的丫头。”
逢雪咬着米糕,问:“老丈人,你刚才哼的那首歌,是从哪听到的?”
邢老头坐在马扎上,笑道:“好多年前呢,一个道长带着小徒弟经过我们灵石城时,在白事上唱的。我听着觉得怪有意思的,就记了下来。”
“后来女儿难产,我在白事唱了一遍,儿子出城押镖,多好一个人出去,只剩几块布条被带回来,我再唱了一遍,婆娘想不开,给我做好面条就去投了水,啊呀,只好又唱一遍。到如今,这首歌我都能背下来了,就是不知,我死的时候,有谁能为我唱呢?”
逢雪垂下了眼睛。
又从老者处买了几块米糕,他们在晨光微熹中往回走。
叶蓬舟跟在逢雪后面,问:“小仙姑,那首歌我好像也在白事上听过。”
逢雪道:“是一首阴韵,叫作奠灵。紫云师叔说起过,以前师祖带他们游历时,时常唱这首歌,劝解世人。”
叶蓬舟不解,“阴韵不是唱给死人听的吗?”
逢雪摇头,“主要还是劝活人放下,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叶蓬舟笑着说:“荣华富贵、长生不死,种种美梦欲望,活人可放不下,只有死人才听得进去吧?”
逢雪掰了块米糕丢在嘴里,“唔”了声,走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初晨的阳光透过树影缝隙,碎金似的洒了一路,清风徐徐,青烟袅袅,耳畔鸡鸣狗吠,人语絮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