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十八
“鬼丫头。”胡巧月手?指点点她?, 自顾着就笑了,“他想让我联系海外的哥哥们,让他们回?来申请落实政策。想得倒美, 我凭什么给他做嫁衣。”
林思危却道?:“联系一下也好。”
“你不怕便?宜了林正清?”
“不用在乎便?宜了谁。只要?是符合政策的, 那是奶奶您的权益, 就可以申请。至于您的个人财产, 当然是想给谁就给谁, 不要?因为这个, 放弃自己?应得的。”
“哪能想给谁就给谁, 都是按国家法律的,他有继承权。”
彼时对财产继承的法律规定尚不健全,社会?上约定俗成就是给儿子, 连女儿想要?分一份, 都常常被人议论。
林思危倒是知?道?,不出两三年,国家就会?有相应的法规出台, 遗嘱是可以作数的。
“法律会?越来越健全,国外现在是有遗嘱就认遗嘱呢。都捐出去?也是有的。”
胡巧月并非没有见识的老太太, 她?也知?道?林思危所言非虚。听了似乎有些动摇,陷入沉默。
林思危素来不会?对奶奶咄咄逼人,她?只分析利弊,绝不会?替奶奶拿主意。见她?沉默,林思危笑道?:“我去?准备晚饭,奶奶你听会?儿广播。”
她?将收音机打开,正好是奶奶最爱的越剧,林妹妹刚从天上掉下来,贾宝玉马上就要?摔玉。胡巧月点点头,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轻轻闭上眼睛。
二人的晚饭也简单,每天早上炖一锅粥能吃到晚上,林思危炒了一碟肉丝咸菜,又掰几片白菜叶子煮了,热腾腾开饭。
胡巧月轻轻划拉两口,卧室传来的《红楼梦》,林黛玉葬过花,已经和贾宝玉在读西厢了。
“今天这个咸菜肉丝炒得好吃。”胡巧月夹了一筷子给林思危,又道?,“被林正清搞得昏昏乱,没顾上问?你,留校任教,让你教英语?”
她?觉得孙女的英语是最厉害的,要?是当老师,肯定也是教英语最合适。
林思危笑道?:“去?实践中心当老师,教实践课吧。”
其实学校并没有安排她?教实践课,从头到尾给她?安排的就是经营任务,存的是实践中心要?变成校办工厂的心。
但?这个跟奶奶暂时解释不清。
胡巧月想了想:“职业学校的课程我不很懂。反正道?理是一样的,学校让你教什么课,你就好好教,让学生得到真本事最重?要?。”
“我明白的,奶奶。”
二人轻声说着闲话,把半锅子粥全干完了。
最近胡巧月的活动量比以前大,胃口也明显见长?,而林思危只喝这些粥是不够的,平常会?在单位食堂狠狠炫一大盆子饭。
一直到林思危洗碗,胡巧月也过来,拿抹布擦着水淋淋的锅,缓声道?:“思危,你说这世道?还会?不会?变?”
“什么?”林思危一时没明白。
“奶奶这辈子富贵过、也贫苦过,最知?道?那种滋味。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突然都没了,这是剜心肝、剁手?足,是会?叫人疯掉的。”
她?在说胡家。
林思危从她?手?中接过擦得雪亮的锅,踮脚放进竹橱最上层。
“奶奶你是怕得而复失,对吗?”
胡巧月道?:“我一个老婆子,还能有什么怕呢。我这样的日子也过惯了,家财万贯,也不过一日三餐;屋有千间?,也不过睡那半边床。我倒是不担心你的生活,工作也安排好了,往后的日子总过得下去?。可要?是落实政策……”
她?微微顿了顿,叹息道?:“有时候,家财是个祸害。当初我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或许反而好些。”
这一代人,经历了数次剧变,无数人的命运皆是倾刻间?天翻地覆,有人挺过来了,接受了命运的剧本,有人则永远留在剧变之前,没能看?到即将到来的光芒。
林思危道?:“世道?只会?变得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富裕,法律会?保护我们的合法所得。”
她?拉住胡巧月的手:“奶奶,胡家给你的,是坚强、是远识、是独立,这些是拿不走的。”
胡巧月深深地望着林思危,嫣然一笑,笑得如年轻时那般好看?。
“那我就放心了。思危,奶奶一个月前就已经给大哥写信了。怕万一连累到你,没跟你说。”
…
顾念申下午有会?,地点就在隔壁街的市府礼堂,没要?车。
骑着自行车刚出大院,望见传达室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他立刻下车辨认,传达室同志已经探出身子:“顾市长?,这位老同志找您。”
“胡老师!”顾念申脱口而出。
来者?正是胡巧月。她?如往常一样,头发拢得顺顺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虽然拄着拐杖,却还是那么端庄大气。
“顾市长?,我有事找你。”她?淡淡地,语气平缓。
顾念申赶紧道?:“胡老师太客气了,像以前那样喊我念申就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巧月点点头,又道?:“不过不着急,你要?有急事,我下次再来。”
“不不,就是个会?。”顾念申跟传达室同志道?,“你给市府会?场打个电话,说我临时有事,晚半小时到。”
胡巧月竟然主动来找他,这一定是天大的事。
…
来到顾念申办公室,胡巧月默默地打量一圈。这市府大院是解放前的建筑,高大的梧桐树在窗口投下斑驳的光影,顾念申端着茶杯过来,木地板踩出岁月的吱嘎声。
“胡老师,喝茶。”
胡巧月点头致谢,开口道?:“我不绕弯子,落实政策四五年了,我知?道?当年好些旧人家都陆续发还了财产。我想来问?问?,我符合政策吗?”
顾念申心中一动,倒是没有想法,从来不求人的胡巧月,竟然是为了此事而来。
说起来,因为心中愧疚的关系,他对胡巧月的境遇一直格外关注。市里在腾退当年罚没的房屋和财产时,也曾经提起过胡氏。
但?说来也奇怪,作为胡家在晋陵的唯一后代,胡巧月从来没提出过任何申请。
加之阳川路那些房屋经过多年的变迁,已经住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家,腾退难度非常大,既然胡家不提,便?也一直拖着,无人过问?。
落实政策这种事,其实有相当大的弹性。
要?不要?归还,归还多少,都有弹性。毕竟有些人家已经没有了后人,而有些罚没的财产已经流落不知?所踪,根本也就谈不上执行。
就是那些已经明文归还的房屋,三四年过去?住户都没腾空的也多着呢,全都是焦头烂额的事。
他知?道?胡巧月的情况属实两可之间?,能争取,但?没把握。
想了想,顾念申道?:“胡老师,我跟您说实话,可以申请,但?把握不大……”
又怕胡巧月失望,顾念申又赶紧道?:“不过胡老师您放心,只要?收到您的申请,我一定全力以赴帮你协调,需要?我说话的场合,我也一定会?去?争取。”
胡巧月手?里一直紧紧地捏着一只小皮包,此时她?打开皮包,取出两封信,郑重?地递给顾念申。
“这是我大哥胡巧英寄回?国的两封信,一封给市领导,一封要?请市领导转交省里有关部门,如果符合条件,大哥想回?国探亲,顺便?办理落实政策事宜。”
见她?说得如此郑重?,顾念申也脸色凝重?起来,他接过两封信,只见信封都是打开的,显然胡巧月都看?过。
“我可以看?吗?”顾念申问?。
“可以。我先告辞,信你可以慢慢看?,看?完了,就你决定交给谁。”
胡巧月说得平淡,顾念申却感到了沉沉的份量。
这哪里是两封信,这是阳川路半条街啊。
第090章 进城
事实上对当年的胡家, 绝大部分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人知道胡家大少爷胡巧英到底是?怎样的特?殊身份。而这两?封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将揭开怎样一段尘封在历史岁月中的往事。
林思?危并不知道奶奶已经收到了回信,毕竟奶奶的信也只寄出去一个多月, 都不知道能不能辗转飞到大洋彼岸呢。
她这几天在忙贾芳的转学。
吴山海听说是?她小姨家孩子要来城里读书, 倒也很上心,林思?危又用?贾士兵留给她的钱买了些礼物?送给吴师母。吴师母并非见钱眼开之人, 但谁又会拒绝好意呢?而且她去跟校长开口,要是?拎些礼物?去,校长也脸上有光啊。
三初中在市郊, 并不是?市区的老名校,入学并不很难,校长笑纳两?条烟, 顺手就批了条子。
等?苏红霞一家浩浩荡荡来到晋陵, 贾芳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一见林思?危, 贾芳惊叫着冲上来, 攀住林思?危的胳膊又笑又跳。
“姐姐长这么高了!姐姐你在城里是?吃的发?酵粉吗?姐姐你是?不是?天天有牛奶喝?”
小朋友的问号总是?特?别多, 贾芳虽然已经初三, 却一直都在沙平县长大, 对晋陵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对在晋陵成?功立足、甚至还能帮自己?办好转学的林思?危更是?充满了崇拜。
她和林思?危一直有通信,感觉这个以前?懦弱内向?的表姐, 到了晋陵之后简直换了一个人, 贾芳深信,这是?城市给予的力量。
她贾芳现在到了晋陵城,一定也可以改变人生。
表弟贾亚明还小, 才落脚不到半天,已经盯上了隔壁小孩的玻璃弹珠, 蹲在门口羡慕地看他们打弹珠,对屋里大人们的聊天毫无兴趣。
苏红霞用?毛巾包住头发?,举着扫帚掸屋顶的灰尘,一边咳嗽一边嚷:“思?危不要进来,里头灰得?很。”
贾士兵则在厢房里整理?杂物?,一把拎出个破镜子,大喊:“红霞,快来看,这有个镜子。”
又照照自己?,虽然镜子的裂痕将他的鼻子都分成?了两?半,却并不妨碍他高兴:“这镜子还挺大啊,哟,这额头上啥时?候割破了,我都不知道。”
苏红霞一听有大镜子,激动得?举着扫帚就“飞”了过来。
她在乡下时?压根舍不得?买镜子,平常有需要就打一盆水照照。此刻她也顾不上贾士兵的破额头了,将镜子搁在窗台上,仔细地端详着自己?。
“哎呀,你看我有一根白头发?了。”
贾士兵道:“老太婆了,有白头发?那不是?很正常。”
“滚!”
林思?危和贾芳在屋外?听得?咯咯笑。林思?危道:“走,带你去三初中认认路,别到时?候不知道怎么上学。”
“好!”贾芳一听要出门,更兴奋了,跟屋里喊,“妈,我跟姐姐去认学校。”
林思?危自己?是?后世穿越而来,跟这个世界也很是?融合了一阵。从自己?的经历去推想原身一个农村女孩突然扔到城市里的窘迫,林思?危深有感触。
望着眼前?这个初初长成?的表妹,明眸皓齿,已看得?出未来的美好,林思?危觉得?自己?有责任带一把。
…
他们租房的这个村子叫张家塘,按地理?位置算是?城郊,但因为附近有三所职业院校,又有零担房和农贸市场,故此也通了公交车,交通还算方便。
林思?危带着贾芳出门,走了十分钟,来到公交车站。指着站牌教贾芳怎么认路。
三初中在城东,而张家塘在城西?,坐十几站路,实在不算近。
但这对贾芳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她在沙平县上学,每天步行就要走好几里地,现在还能有车坐,已经是?幸福得?不得?了的大事。
等?上了车,售票员夹了票递给她们,贾芳就开始心疼了。
“五分钱一张票啊,那每天岂不是?要一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