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111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教材还指出,封建社会和集权地主制,在政体上的确有很大的差异,但由于生产力没有根本区别,主要的先进生产工具依然是铁器,因此两者是并列关系,而不是继承关系,封建制始终作为中央集权制的一种补充,部分地存在于王朝中,譬如敏朝的藩王,就还算是封建制的遗存。而此时的西洋社会也还处于普遍的封建制中,他们的天子大概还算是教皇,而本土封国林立,各个爵位都有自己的封土,这无疑是对应了周代到战国那千余年的政体。

  没想到西洋人的政体还蛮落后的……

  虽然书中强调了两种社会形式是并存关系,但沈曼君自然以为还是大一统之国更为强大,而她已逐渐认识到,此时西洋人在技术上实在是有许多地方都超过了敏朝,这时候见到了政体上的优越,自然而然,唇边也浮起了一点点微笑。只是这一点优越感很快就消失了——她看到了阐述生产关系的那一段。

  地主-佃户或者地主-农奴的生产关系,是社会主流的生产关系,地主通过佃租和人身契约,将佃户和农奴固定在土地上,不能轻易离开,剥削他们的剩余价值……

  这怎么能叫作剥削呢?!

  当教材在阐述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的时候,沈曼君还是用超然冷静的态度来汲取知识,甚至觉得大多数说法都很有道理,但当分析进行到现如今的社会,进入到地主对佃户的剥削时,她便一下激动起来了——这也能叫作剥削啊?收地租,这……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和奴隶社会的所谓剥削能一样吗?!

  按照教材所说,奴隶社会的剥削,是指我有了富余的武力,便择选了武力不如我,生产力有富余的人,以我的武力夺走了他的自由,剥削了他的剩余产品。这当然是——当然是让人反感的。

  沈曼君也十分不喜欢剥削,这个词发明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反感的,因此她尤其不能接受地主在剥削佃户的说法——地主一没有强迫佃户,二也没有禁锢他们,爱佃田就佃,不愿佃田也可以走,沈曼君自己就接触到了许多佃户另寻去处的事情,难道这也算是剥削吗?这又有什么邪恶可言呢?

  如果这也叫剥削,那天下间的人岂不是只有两种去处,要么种地,要么便是为官府做事,其余的事情一律是不能去做了?便是做生意,不也是在剥削?倘若商贾把这个商品蕴含的全部价值都照价付给生产者,对外又不加高要价,他们赚什么?难道只加路费,其余什么也不多?若是要低价买,高价卖,那不是剥削了生产者,就是剥削了购买者……这和地主佃田又有什么不同?总不能做生意是好的,佃田便是坏的了吧?

  再者,还有自家开个小工场的,那不也一样是要剥削剩余价值吗?剩余价值这个词一旦发明出来,那便几乎可以囊括了此时所有生产之外的流通环节——只要有流通,便必定是剩余价值的交换,那凭什么把一部分定为是剥削,而另一部分却定为是别的东西呢?

  买活军不喜欢地主,这是沈曼君已经知道且接受的事情,在不知道缘由的时候,她倒是没有多想,视为是谢六姐的统治艺术,但现在,一旦在道统中找到了根据,沈曼君反而委屈了起来,觉得这是极其不讲道理的说法,一口气否定了太多人的根基——若是不佃一些田,多余的钱财该去往何处?若是不佃田,哪有余钱读书?甚而说,若是一个无儿女的老人,把家里的田佃出去换点口粮,难道这也算是剥削吗?

  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她有点儿看不下去了,甚至连标注都忘记去圈点,而是愣愣地坐在办公桌前,反感地望着教材,心底已经在酝酿着反驳的文章了。沈曼君来到买活军这里之后,遇到的挫折很多,甚至还有被谢六姐当面斥责的时候,但她最感到不公和厌恶的还是此刻,这——这完全就是歪理邪说!

  “原来如此,剥削变得更隐蔽也更婉转,但始终存在于生产逻辑之中……”

  她耳边又传来了张宗子的喃喃诵读声,他倒是看得起劲,半点没有反驳的意思!

  沈曼君心头火起,只觉得张宗子聒噪至极,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默念着‘制怒’二字,又一次以极强的意志力强迫自己翻过书页——要反驳教材,唯独的办法就是读懂它,作为第一批读者,沈曼君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精研教材,并选择自己的策略,反对这部分理论出现在教材之中。

  其实从利弊的角度来说,也是不该放出来的啊……这地主剥削佃户的说法一出,天下的地主岂不都要反‘买’了?谁喜欢自己被说成是剥削者啊,这也太不好听了,再怎么样也该加以区分,譬如佃租在多少以上算是剥削,多少以下算是经营,以此来团结更多的盟友……

  “真不知道徐子先老是怎么想的,”沈曼君心里也不由得嘀咕了起来,“六姐不懂事,可他居然能让这样的言论审阅通过,出现在教材里……如今看到这教材的人,岂不是都要惊诧莫名,和买活军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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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剥削与对剥削的反抗都根植在人性的本能中,人既渴望剥削他人,利用自己的优势汲取超额利润,也渴望反抗他人对自己的剥削,保有自己的全部生产价值。当一个人无法取得优势地位时,他会声称自己反感剥削,并为此鼓舞着同伴的情绪,声称不被剥削是一个人与生俱来正当的权利。

  但一旦当他拥有了一点小小的优势,他便立刻又安于剥削者的位置,忙于压榨被剥削者的剩余价值,并且发明出一套独有的道德体系作为粉饰,试图论证剥削行为的正当性。人们沉迷于竞争之中,急于获取优势地位,成为剥削者,这便构成了古今中外所有冲突的本源动力。

  “在六姐预测之中,教材中最具争议的一段会是哪里?”

  当沈曼君等人放下手中工作,不可自拔地研读着教材时,云县学校的办公室里,徐子先也正背着双手,凝望着窗外的海景,“以老朽所见,恐怕地主剥削一段,是要被口诛笔伐了,甚而会引起一场大论战,或许也不好说。”

  谢双瑶坐在他身边,则是带了满脸的空虚与满足,她刚完成最后一次样书校对,算是把难产了许久的教材给肝完了。

  “最具争议的难道不是对剥削的定性吗?”她有些诧异,“剥削本身是中性的词啊,只是代表了一个历史过程,它会诞生也会被消灭,但在眼下的生产力阶段,其存在是一种必然——这一段我觉得我写得很好呢!”

  要编撰这样一本教材,最大的难点其实在于素材的取舍,要结合此时人们对历史的认识,对于历史做一定的初步教育,这部分工作必须是徐子先去完成,谢双瑶压根就没有时间,她把握的是之后关于政治理论的选择和阐述,当然,很多也都是照抄的,只是做了点小删改,至于对未来社会形态的展望,这才是需要原创的内容。因为此时压根就没有资本社会……

  因此,谢双瑶选择将原始社会之后,再到消灭了剥削的终极大同之间,所有的社会形态都概括为剥削社会。并将人群关于剥削的博弈作为社会体制变革的原动力,以此来论述限制剥削与发展生产力的重要性:剥削与对剥削的反抗都存在人性中,而关于剥削的争斗无疑会消耗大量的生产成果,因此,互不剥削,或者最底程度的有限剥削,是剥削社会最佳的博弈结果。一旦限于剥削而没有余力发展生产力,便证明了社会形态本身并不科学。剥削社会的存在,本身便是为了有一日能够消灭剥削,是一种中间阶段的社会形态。

  而匮乏的生产力,则是剥削的源头,即是当人们的需求无法被自身的生产力所满足时,便产生了剥削他人而满足自身需求的动力。当生产力极为匮乏,几乎毫无剩余时,剥削没有土壤,但一旦盈余产生,剥削的欲.望便从人性中滋生了出来,直到生产力丰富至自身需求可被自身生产力完全满足为止,剥削才会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这也就是所谓大同之治的真正内核——

  “生产力的终极进步……”

  徐子先也跟着喃喃读出声来,重温着书中他最喜欢的段落,“届时,也会有新的社会形态以适应生产力发展的阶段……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由生产力极度匮乏,被迫的大同而始,最终生产力极度丰富,主动的大同而终,数千年前,贤人所向往的未来,将在千万年后成为现实,由先天而后天,最终再返先天,由大同而至大同……

  这样的道统,在美学上是否具备了独特的美感?始即是终,终即是始,是否又得到了道家太极的一丝神韵?徐子先神往地闭上眼,仿佛在幻想着那新的社会形态的种种细节,“那就是仙界吗……”

  “仙界的社会形态,会是如何呢?夏虫不可语冰,想必那将是我等完全无法理解的一种社会形态了。”

  在他身边,谢双瑶的表情有些微妙,但徐子先完全没有发觉,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向往之中——对于未来的究极大同,徐子先是深信不疑的,试想,谢六姐都能穿梭时空,来到平行世界了,这该是多么先进的生产力,要满足人们的需求,已经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了,诚然,那便是生产力的极大丰富——那不是大同是什么呢?

  “真想知道那时的仙人们是什么样子……”他怀着无限的憧憬,轻声说道,“想知道他们是否,也还是会有烦恼啊……”

第233章 由大同而至大同

  “由大同而至大同吗……”

  张天如放下了手中的课本, 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这倒是有些道家的味儿,圆得还不错。不过这和眼下之世关系实在是不大。”

  他搓了搓下巴, 显得有些兴致勃勃, 用炭笔在课本上圈圈点点,标注着他觉得需要做注解的词语, “怕不是真到了大同之世, 前方又有了无穷缺憾,无穷征程, 个人也好, 社会也好, 总要有个目标在前方,不然, 何以为朋,何以为党?这大同之世, 我看和三代之治也没什么不同。”

  凡是饼, 大多都画得又大又圆,但也多是一生都难以实现,这就像是儒教对三代之治的追求, 代代儒生都有一样的梦想, 但是谁都知道有生之年实现不了——若是实现了,之后又该如何呢?

  张天如以为, 重点不是目标,而是在追求目标中所产生的‘凝聚力’, 因此这种最终目标, 宜大, 宜远, 宜尽善尽美,反正绝不能太贴近实际。就譬如饼,不往大了画,大家都尴尬,这所谓的大同社会,和三代之治一样,并不能真正地说服他。

  “倘若什么也不缺,那就是什么也不求了——那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应有尽有,也就意味着无欲无求,这人活着和死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反正他做什么都是大圆满,什么都不做也是大圆满,无穷大加无穷大还是无穷大。”他不由得用上了自己刚学到的算学概念:无穷大。想了想,又自失一笑,“不过,这和三代之治还是不同,起码儒圣当时可找不到三代的遗老圣贤,而大同社会居然还真有可能是真的……毕竟,来自大同社会的活例子可就站在眼前呢……”

  居然还有另一重天下,能发展到大同社会,顶如是实现了三代之治,又或者是道家、法家、名家等共同的向往:一个尽善尽美的社会。张天如在不可置信中隐藏了少许向往,但在向往中又有一点儿庆幸和恐惧:还好,在他有生之年,大同社会肯定是实现不了的。他觉得自己肯定非常不适合那个社会,张天如知道,自己对于大同之治来说实在是过于功利而丑恶了一点。

  还好,此时此刻,那所谓以机器为主要生产力代表的社会都还没影儿呢,张天如且不必考虑得那么远,那么全面,摆在眼前的问题是现实的。

  “比起这个所谓大同之世,不如还是多关注剥削的定义,或者说,剥削的博弈和有限的剥削,到底都是个什么样的概念,用什么来做衡量的标准……这才是重中之重。地主算是剥削——当然算剥削了,那投资呢?经商呢?不知道谢六姐准备把这条线画在哪里……盈利率多少算剥削,多少算正常的劳动所得。”

  张天如家中虽然也是吴江有名的大地主,但他却丝毫不似沈曼君一般,对于地主剥削的概念如此抵触,恰恰相反,他觉得教科书里说得很有道理——凡是家有资产的大地主,反而能客观看待剥削的本质,要比小地主的眼界更开阔一些。或许是因为他们明确地知道自己过的是人上人的生活,不像是沈曼君,以书香世家自居,并无人上人的自觉,因此才破防得厉害。

  张天如自小便知道家中兄弟都如蠢猪笨狗一般,这样的人,仅仅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便可以继承良田,一辈子不事生产,只要派人去收租,租户便会乖乖地将自身的剩余价值几乎全盘奉上,这不是剥削是什么?完全就是最典型的剥削!这种无用的剥削阶级,个个该死,活在世上也只是浪费粮食——能养活他们的粮食,足够养活几百个农户了,这些农户在买活军这里,可以读书识字,为买活军创造出多少劳动成果呢?

  虽然任何一种道统,对张天如来说,都是他接触权力的工具而已,他本人对于儒教又或者是这社会论没有什么太强烈的好恶,但他不得不承认,买活军的观点,更加严密新奇,而且有一点特别好,那就是没有讲仁义道德,至少第一册 中只谈了利弊。

  对于剥削这个概念,张天如闭着眼都可以想到,多少人会佯装这是个多么肮脏的事情,完全不愿接受自己也是剥削阶级的一员,依旧在故作道德完人的模样——他觉得沈编辑就肯定是不会接受的,越是以道德自命的人就越难接受剥削这个概念。

  而张天如就非常欣赏教材中的态度——剥削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也是一种客观的现象,就像是天灾一般,对此赋予更多的意义,或者投注以自身的好恶,完全就是一种滥情,这东西存在了就存在了,考虑的该是如何去利用,或者如何去消灭,如何去遏制,而不是如何去憎恨,如何去否认。

  不知道这是买活军的道统,还是谢六姐自己的认识,想想看,大同社会的人对剥削是这样认识的,其实还蛮奇妙的,如果能去大同社会看一眼的话,一定会很好玩……

  张天如也忍不住小小地出了出神,便打断了这无益的遐想,他是不会把精力过多地花在幻想上头的。他看完了第一册 的教材,开始填写调查问卷,是否觉得难以理解——不,很好理解;是否具有趣味性——趣味性当真十足;是否认可文中阐述的观点——不怎么认可,除非给我更多的论据,譬如三代更多的史料细节。

  话说回来,不知道即将颁布的《华夏万年历》里,会不会提到三代的历史,以及在此时的地理对应,譬如夏京对应的是如今的何处,如果谢六姐吃不住激将法,真的把论据写进去了,张天如就想到了一条发财的路子——提前赶往夏京所在地,造了青铜器什么的深埋做局,定然能赚得盆满钵满。

  自然了,夏京绝不可能在福建道和之江道的,怎么想也该在中原一带,那处的吏治自然不能和买活军这里相比,买通了本地的吏目,做个天衣无缝的局,赚个几万两银子,回来换成钞票,张天如一辈子都不必担心缺钱花了,如果能入仕途,他两袖清风的程度能让所有人都吃惊。张天如实在是个不贪财不好色的人,他一心只想着怎么能获取更多的权力。这个计划比对大同之治的幻想更有吸引力,让他花了好一会功夫在幻想中安排着那些蠢笨的肥羊入局,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仔细地撰写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

  你认为这本教科书会接收到怎样的反响?这是调查问卷的最后一个问题,看来谢六姐对这本书的回音也相当好奇,她把第一稿发给了云县这里所有的教师,吏目们当然也是人手一册,张天如想朝廷使团可能也有,这么广泛的散播,至少他们是很容易搞到抄本的。

  会有如何的反应呢?他咧嘴一笑,拿了尺子来开始做表格,谢六姐喜欢表格,他便也喜欢做表格。

  张天如把人群分为了几个种类,这也是他在读完课本后,试着在云县这里做出的阶级划分,第一类是被剥削的无产者,自耕农、雇工和自雇者,他们大多都没有空余的房子,或者说压根就没有房子,在买活军到来以前,有许多还没有拥有人身自由——这类人最大的问题应该是看不懂教材,因他们多数才刚开始接触系统教育,根本就没有政治意识。

  如果他们看得懂,或者经人教育明白了教材的意思,毫无疑问,他们绝对会赞成关于剥削的观点,并且相信消除剥削是最为正义也最应当的目标。因为他们完全无人可以剥削,凡是不能剥削别人的人,都很愿意去消除剥削。而对于哪怕只是将剥削程度稍微降低了一点的领袖,他们的忠诚也是无条件的,不可动摇的。不论买活军的道统是什么,他们都会狂热的支持,因此他们的反应反而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二类则是主要由旧时的读书人所形成的教师和小吏目,他们或许可以读懂一些教材,但并不是真正的懂得,因为他们也并没有真正接触过权力,因此对于教材中提到的观点,他们是一种懵懂的态度,应该会放任自流,并不真正相信,但也不会真正反对。

  第三类,是遍布在福建道各地的商贾,他们会积极地去理解课本,因为商人对于政策总是非常的敏感——这是张天如从前发现的,令人讶异的事实,商贾对政策甚至比书生还敏感得多,敏朝的书生多数都只注重时文八股,商人反而很爱看邸报,邸报上的一封奏折有时是商机,有时则意味着生意的危机。

  这些商贾多数都是从地主转型而来,有些还是被迫转型,不过因为生活品质普遍获得了提升,因此他们对于地主是剥削的观点,应该并不太反对,真正的关注点集中在商贾的所得是不是剥削上,而且会很希望衙门给出明确的答复——是不是剥削,如果是,那是不是不合理的剥削?怎么样的利润才算是有限的剥削?

  一旦得到了答案,商贾便会立刻放弃对于教材的关注,他们在政治观点上压根就没有喜好,和张天如很像,完全的唯利是图。

  第四类,是教材所遇到的反应最多的一类,便是来自域外各地的大地主、中型地主家族的代表,教材会让他们对家族的未来抱有深深的恐惧,从而对买活军的一切都感到抗拒——这已经不是配合不配合的事了,即便大为献媚,地主仍是要被完全消灭的阶层,那么他们或许便会反过来,完全投入到朝廷那里去,如果朝廷能够做出一点新气象来,那么在政令的通畅度上,会有一个很大的改观。

  买活军的政治课本,反而会帮助到朝廷,这是个很有趣也很难堪的推论,但张天如相信自己的逻辑是站得住脚的,这课本中的理念,所能团结到的,都是已经被他们团结到了的人,域外那些会支持他们的人根本就看不到教材,看到了也读不懂,而读得懂的人,有哪个不是剥削阶级,又有哪个愿意限制自己的权力,变法从自己变起?

  就算有,一万个人里有一个也很了不起了。但张天如也不是说这本教材就没有用了,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本教材写得很好,就该这么写,这么发——它能在那些本就支持买活军的阶级中,筛选出能看得懂教材的人才,并帮助已经冒头的人才,更坚定自己的信念。他们在做的事,除了效忠六姐,向六姐报恩之外,又多了一重意义,那就是帮助社会往消灭剥削的方向走出一步。

  哪怕只是一步,只是一小步——那也是落在史书中的一小步,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天下的一小步。

  会有人被这样的想法吸引的,就如同张天如被权力吸引一样,即便是很少数,但,治理天下所需求的将帅之才,其实也不是很多呀。

  张天如不觉得这种人傻,相反,倘若一个人同时拥有被剥削者的出身、办理实务的能力、关注政治的气度、读懂课本的能力以及对改变天下的强烈渴望,张天如是很佩服的,这样的人虽然不会多,但只要时机合适,个个都是青史留名的栋梁之材。

  他们会被这样的教材吸引,从四面八方,来到谢六姐这里——或者不如说,这教材就是为他们发的,将这教材印传天下,还要派出更多人去讲解,为的是让这概念印入众人的脑海不错,但更多的还是为了筛选出这样的人才。只要能源源不绝地引来这样的人才,这教育就绝不算亏。

  就像是生物、物理、化学……这些科目所传授的知识,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过于深奥,大多无用,但它们也都是为了真正的人才而设,将这些学科遍布天下,为的,就是找出能学懂它的人。

  不像是朝廷的教育,只是为了……唉,张天如也说不清朝廷的教育到底是为了什么了,或许只是为了给天下的人才找点事做,叫他们沉迷在科举游戏中,别变着法子造反封建吧。但教育在买活军这里,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新意义呢……

  张天如很喜欢这一点,买活军这里的效率的确比朝廷要高得多,因此他不但直白地在问卷中表达了自己的赞美,而且还把自己伪装成同时拥有被剥削者的出身、办理实务的能力等等一大串前提条件的人才,婉转地暗示自己强烈地想要改变天下,已经不计个人得失,正是买活军要通过政治课本寻找的人才。

  调查问卷只有两页,但他足足写了五大页纸张的回答,剩下三张都附在了调查问卷之后,张天如写完问卷,对自己很满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觉得自己的高级马屁一定能让谢六姐一笑。把问卷封好,投入信封之中,他又开始研读今天新发的报纸:“哦,福建道全境都已经完成了土地确权……动作还挺快的。”

  报纸上记载的多数都是十余天以前的消息,但在这个时代,也算是‘新’闻了,而且有很多消息是很有用的,譬如朝廷派了顾阁老来参与谈判,而张天如一看到这个消息,就知道和议多数是要成了,而且必定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条款,以至于使团成员压根没法做主,这个本就投靠了阉党的顾阁老,是特意来签合约和‘背锅’的,他既然已经完全被阉党握在手心,当然也就只能顺应田任丘的意思,过来暂且结束自己的政治生命。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条款,能够引起物议,不过不论如何,和议告一段落,买活军这里,又正了名义,又推出了道统,又得了完整一道,气象必然更上一个台阶,此时正是风云荟聚,四方英豪来投之际。”

  “我辈岂是池中物……如今风云已聚,我辈万不可错过寸尺光阴。”张天如不由又拿起了那封信函,咧嘴一笑,“我之前程,便系于你身了。不就是大同之治吗?六姐要我信,我就信,我且能信得比任何人都执着,都痴迷——”

  “此书一出,朝野之间,定会有人急文反驳,从今日起,我便是六姐麾下的笔墨战将……我倒要看看,朝中才子,还有谁能辩得过我!”

第234章 有些人根本不关心政治

  “政治课暂时还开不了——今年的吏目考试应该也加不进去, 这就那些物理、化学啥的一个道理,教材有了,老师不行, 老师得先学会了才能教学生。因此现在就暂时只能在云县开个学习班, 一般的学生还不能去,只有本来的老师能当学生。都给你教会了, 再回去开这堂课。”

  “那这肯定是初级班的课程了, 应该是只能在县里上。”

  “那是肯定的了——听说以后扫盲班里的规矩课,也要统一到政治里去, 要改名叫做政治与法令, 初级班的政治课, 就叫什么……《政治与社会》!中级班的课叫政治与,政治与……”

  “叫政治与哲学。”周小娘子抬起头说, 手里动作不停,还在不断往纺纱机里续棉絮。

  “对对对, 政治与哲学!”说话的史娘子点了点头, “瞧我这脑袋,实在是爱忘事,还是小周好, 年轻, 脑子灵活,这记性多好?我看啊, 下回咱们买活军再往外扩,咱们纺织厂去开新厂的时候, 你就是车间主任啦!”

  “嫂子, 你就比我大了两岁。”周小娘子掌不住也笑了, “这八字没一撇的活话儿, 你就逗我吧,真要有这好事儿,那还不得先赶着你啊?瞧你这活计,手里又快又干净,我可比不了。”

  “我可不行,我呀就会干些傻活儿,你考试成绩好,该你上,”史娘子笑道,“我是说真的,我这个脑子真不好使,四则运算我都且做不好呢!”

  “这东西也是讲诀窍的,下回啊,你还是再去听听扫盲班,这得看老师,有的老师教得好,给你点透了,就能明白。”隔邻机器上的蒋七姑也加入谈话,在‘格格棱棱’的机器声中大声说,“咱们就在县城里住,其实已经挺好的了,你打听着,哪个老师算学教的好,在外头都是有名气的,那私下也都有开班——若是男老师收女学生,女老师教男学生,那都是在院子里开班的,光明正大,讲得可好了,还能给你点拨一下。我老家村子里,好几家父母要凑钱把孩子接来这里上课!”

  “这倒是挺好,改明儿我哩还真去上个班,也把算学往前提一提——这都一年了,我还在上第一册 第三第四单元,丢人煞哩!”

  几人正说得起劲,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咳嗽声,便都会意地安静下去,把口罩拉上鼻子,专注地操作机器,过了一会,脚步橐橐,几个人背着手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青衣女子,穿着对襟棉袄,外头的罩衫也是藏青色的,格外显得严肃,头发短短地攥在脑后,面容清瘦,望之令人生畏,走到史娘子身边才露出笑容,变得和蔼可亲起来。“辛苦你几个了,大夜班可不容易上,太费眼了,食堂在煮早饭了,有千层糕,下了夜先去吃点再回家!”

  “都是厂子里的事,哪里敢说辛苦。”

  “也不是日日如此——厂长倒是真辛苦,日日陪着上夜,快回去歇着吧!”

  再是愚笨的女娘,几个月的工坐下来,几句客气话都还是会说的,更何况周小娘子她们几个,其实已经不是一线工人了,因为识文断字,考试成绩好,平时都是做些文书工作,算是小中层,只是纺织厂这里的规矩明明白白,要被选拔上去做管带,第一必须文化课好,第二专业也要好,手头活计都是拔尖的。

  如此,等到厂子里忙得要开大夜班的时候,管带文书便要轮流值班上夜,这叫‘不脱离一线生产’,如果有谁做了会计、出纳,便忘了本,回到线上手里的活计不利索,或者竟找理由推脱,不肯上大夜,那是要‘吃信件’的——会有人写信给县里,举报这样的违规行为。

  《买活周报》上,就刊登过关于类似事情的报道,虽然不是纺织厂,但烧砖厂的规矩也差不多,也是有厂里的工人,仗着是厂长的亲戚,干活拈轻怕重,很快被提拔做了吏目,之后遇忙也不肯到一线帮忙了,被人写了十几封信告到县里去,也有寄到云县的——这都是长了心眼的,怕厂长在本地有些势力,所谓官官相护么。

  县里这边,还没有什么动静,云县的更士便来人了,查得果有此事,厂长当即便被拿下,阖家扣了政审分不说,连县令都吃挂落,责问为何云县都来人了,县里还没举措。家里被查了个底朝天,这才侥幸摆脱了收受贿赂,包庇手下的罪名,没有被送到彬山去,但饶是如此,衢县这里,众人也是在传说,来年考评,县令的分数可不会太好看,说不准就被下头的主任给顶掉了位置去。

  因有了这样的报道,一时间人人自危,从前宗族一荣俱荣,有谁在衙门做吏目,他家的亲戚,进衙门做帮闲这再自然不过,如今凡是家有出息一些的晚辈,第一件事就是要分家,免得被牵连了政审分,分家之后,也绝不敢提拔亲戚到自己麾下,不论姻亲还是族亲,那都是如避蛇蝎。

  便是实在没办法,招了很说得过去的亲戚进厂,也不敢有丝毫的特殊,若有一点照顾,就怕惹来了信件——这邮政是多狡猾的东西,一封信寄去外地,你知道他给谁写的?邮政的人也不从县里拿钱,他们富得流油,根本不看县里的脸色,调动还频繁,什么时候都是公事公办,不会为你筛选。寄到外地亲戚那里,亲戚再转寄给外地的衙门,若是有人多了这么一层心眼,那可真是,碰到了就是倾家的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