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她一下压低了声音,有些恶意地抢白着,猜测着,“哦,我知道了,听说你们朝中的西林党,对和议极为不满,你们这些人,是不是西林党主使而来,要破坏双方的和平……给我们栽派些罪名来的?!”
“喂,可不要乱讲的!”这下连远处另一队人马也坐不住了,远远地投来了埋怨的唿哨,还有人叫着,“老严,行不行?让她们过去得了,这个肯定不是!”
刚才还抢着要看撑船人的老严,现在便很被动了,但他似乎对自己的眼力很自信,刚说了一句,“不是,恐怕有鬼”——远处的水泥院子里,却又乍然间亮起了明亮的烛光。
“吵嚷个什么劲啊?”
局面眨眼间更添混乱,水门码头一旁,青头贼的水泥院子里也有人出来了,一队人影影绰绰,推门走了出来,有高有矮有男有女,队伍均极整齐,和拥成一堆的城防营一比,实在是高下立判,为首的那个青头贼手里拿了一盏雪亮的玻璃灯笼,来到门前一挂,合着原本门前的两盏气死风,这一段街道立刻便犹如白昼一般。城防营那里的火把,立刻便显得有些暗淡了下去。
只要人肯出来,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队两队的出来,事情便有希望了,王琼华见了,心中便是一喜,忙粗声叫道,“队长,是我阿华,送货回来了——怎么这里围了许多人!”
她虽然一辈子没有出过并山园,但跟在父母身边,没上绣楼以前,自然也是读书识字的,也颇为见识过一些繁华热闹的场面,这样见过场面的女娘,思维似乎总比小户人家要开阔一些,一旦豁出去了,思绪也比之前要敏捷:冒充青头女娘是之前就想过的,甚至她还特意地翻出从前兄长们送来的报纸,跟着上头的报道,想象着买活军女娘的语气专门地练习过几次,而来到买活军这里,却遇到追兵的种种可能,也多次推演思忖过。因此还不算很慌乱,能够评估着眼下的局势。
如今这种发展,其实不算是最棘手的,远比最坏的可能要好,因为来围院子的城防营似乎没有特定的追索对象,只是防患于未然,那么事情便较为容易了结了,而买活军既然出了一整队人,要和城防营在场面上分个高下,那便说明他们确实是预备庇护这些逃来的女娘,并不准备由着城防营来随意地盘问、留难她们。
虽然还没有进到买活军的屋子里,但当买活军的人马出现时,王琼华的心也已经放了一半下来,她就像是吃了什么奔月的仙药一样,只觉得脚都要离地了,狠狠咬了一口下唇,方才清醒过来。故作不服地倾诉着自己是如何奔波了一天,如何在这里还被拦下盘问,而买活军的队长似乎也将她看了一眼,这才挠了挠鼻子,语气自然地说道,“是阿华啊!谁知道他们,和议都签了,还来寻衅滋事,偏偏是挑着我们吃饭的时候!”
这出来的一队人中,果然还有人手里拿了个卷起的饼子在咬,不过,腰间却都挂了武器,长条状悬在身侧,在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王琼华察觉到城防营的气焰已经不如刚才那样雄壮,不少人都往后退了几步,尤其是那几个举着火把的——也不能怪他们胆小,江南这里,男人五尺多些便不算很矮了,女儿家有个五尺甚至还要被说是高的,谁知道买活军这里都是近六尺的大汉,还有些六尺多的,身量又宽大,站在那里硬是高出一个头去,哪怕一句话不说,气势上也分了高低。
“噢噢,都是一场误会。”
城防营里便有人出来做和事佬了,“大家都是朋友,何至于呢?才问了一句话,这就嚷了起来,你这个女娘也是好大的气性。”
“过去吧,过去吧。”
执着火把的人也让开了,都笑了起来,“过年了,要整肃城防,恰好两帮人在这里换防的——水门码头最近乱得很!谁诚心搅事来着?你这个女娘真是,可不好乱讲话的……”
竟是色厉内荏、前倨后恭至此……王琼华心中不知为何,竟为姑苏百姓涌起一丝悲凉:每年的钱粮,就是孝敬出这么一帮欺软怕硬的怂包?
一群人中,唯有那小队长还是有骨气的,依旧还很不服气,抢了火把来要看撑船赵大的模样,又去照船舱。“这又是哪来的阿华啊?怎么生得这么矮小?这船分明就是刚才那两个花娘的船!”
王琼华佯怒道,“你怎么说话呢!谁矮了?你矮我也不矮!”
岸上那几个买活军也笑道,“难不成我们买活军的活死人,身高低了都活不了?有些女娘从别处来的,硬是长不高,有什么办法?”
周围城防营的也低声劝道,“罢了罢了,让她们过去,都剃了头,怎还不是青头贼的女娘?便真是带了两个逃家的花娘,那也是苦命人——由得她们去罢!”
那小队长听到后一句,这方才软下态度来,城防营中便有人出来相劝做和事佬,硬是将那小队长和王琼华劝开了,众人往外走了几步,让出上岸的空地来,“去吧!一场误会罢了,可不要搬弄是非的,你那罪名好大,我们也不是什么尊贵人,如何承担得起?”
王琼华哼了一声,依旧拿着架子,并不说话——其实她是怕说多错多,毕竟从未见过真正的买活军女娘,只是按着自己的想象,结合了一些平日的见闻演着。报喜在她身边,也环着胸,竭力地做出一副威风的样子来,为王琼华帮衬。
船篷内呼吸声逐渐更低微下去,花船从岸边这群兵丁脚下的水道划过,火把光不住颤动,许多人都好奇地盯着王琼华和报喜——若是白日里,一定会被看出破绽的,好在这是夜里,而城防军毕竟没有玻璃灯笼。王琼华一动不动地站着,高高抬起头,时不时还冷笑一声,她的腿肚子其实正因极度的恐惧而抽着筋,只是她一点都不显出来。
在船尾,赵大默不作声,把船撑到码头边上,低沉地说了声,“今日货沉!”
买活军的兵丁便也走来帮忙,他们大概是接应惯了的,很是机敏,能领略到赵大的暗示,一群人都上船来,也没挑灯笼,借着夜色和身影遮掩,将三个小脚女儿随意地打横抱着,两人一人抱头一人抱脚,犹如抱箱子一般,很快就走入自家的院子里。那些拿火把的兵丁退得又远,便是有人伸长了脖子,往他们这里怎么探看,也硬是看不清到底运的是什么东西。
“快搬,快搬,搬完了回去吃饭!”
买活军的队长在岸上吆喝着,又从怀里掏出了几张哗哗作响的东西,走到城防营那里,“小孩子不懂事,话说得难听了,几兄弟多包涵——这点钞票不多,兄弟几个分分,明日来我们买活军这里换点小东西是划算的——”
那些兵丁们便觉得很有了面子,都纷纷笑道,“老兄客气了!”
“俺们也是没办法,上官有令,最近要加强城防……”
“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
借着众人攀谈之机,王琼华等人便先后进了院子,她走进院子之后,大松了一口气,几乎要跪倒在地,这才觉得浑身出了几身大汗,连衣服都被浸透了,此时再看被搬运的几个女孩儿,那两个盛装打扮的漂亮姑娘早已泪流满面,只怕那些城防营的听见了横生波折,将嘴唇咬得滴血,也并不敢哭出声来。
余下的一队人中,做主的那个也不做声,拿灯照了照几个女孩儿的脚,便将手一挥,走出了三个女兵来,将翩翩、金娥和王婉芳三人背了起来,走进房中,报喜一把搀住王琼华,两人跌跌撞撞地和赵大一起,跟在后头。
“你不错,很机灵!”
进屋之后,那人方才夸奖了王琼华一句,又对其余几人示意道,“我去外头应酬他们,小耳朵,一会人散了,你去把那艘花船撑走,随便找个地方放了,自己走回来。小楚你接待一下他们。其余人可以回去吃饭。”
有几个壮汉听了这句话,便立刻欢呼起来,刹那间四散而去,他们对这几个局促不安的女子,仿佛并不多么好奇在意,这种司空见惯的态度反而让王家几女心里好受些,那叫小楚的青头女娘对她们微微一笑,翩翩在王琼华身侧道,“原来你姓楚!”
小楚笑嘻嘻地说,“是呀——原来你真来了。我还以为,你也和别人一样呢。”
她便对这六个人露出了温暖人心的笑容,用肯定的口吻说,“欢迎来到我们买活军这里,放心吧,既然你们已经来了,那就没有任何人能把你们夺回去——”
这是王琼华所听过最动听而又最虚幻的话语,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姑娘说得是真的——她想说话,但说不出口,她的脸颊不断有温热而湿润的东西往下滑落,直到小楚对她们宽容地说着,“想哭就哭一会儿吧”时,她才意识到,原来不止另外那几个姑娘,连她自己都哭了起来。
她简直不敢相信,真的,这也是她能听到的话吗?这么让人安心的许诺——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买活军的活死人了!”
第247章 奔月(下)
“说了要来又没来的人很多吗?”
“多着呢, 真来了的反而很少,到底背井离乡,许多人轻易抛却不下。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倒都是吃过的, 众人已经渡过了最开始的失态, 此时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这里对六人来说都是新鲜地方,姑苏大户人家争相购买的水泥粉,在这里一点都不稀奇, 建成了一排宽宽绰绰的口袋房,从大堂进来,往两侧以走廊链接,各自开了房门。
从堂屋往两侧的门都开着, 也都透露着隐隐的灯光和说话声,刚才壮汉们消失的方向应该是厨房,此时传来了隐隐的香味, 还有雄浑的笑语声, 不过这里的女娘也很不少,另一侧时不时有穿着棉布衣服的女娘闪身从门里出来,对她们友好的一笑,又消失在了走道里。屋子大概还做了地笼,如此天气虽冷,但屋内却很暖热。
这是很好的,因为王家三个女孩子解去裙子之后, 只穿了中裤和粗布裤子,一路上太兴奋,并没感觉寒冷, 这会儿进来了方才感到, 刚才在船上连关节都被冻透了, 一双腿又湿又冷,现在才逐渐暖和了过来。而她们的心情也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彼此互相看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一种患得患失的后怕,当然还有亦真亦幻的虚幻感——
不过,也不能这样一直激动下去,既然都吃过饭,小楚便带她们到大堂一角开始询问登记了,翩翩、金娥都说自己是‘勾栏巷唐妈妈院儿的’,赵大也是其中的仆从,小楚又问了,“可有正经的卖身契书,又或者雇佣、收养文书?——别紧张,这个不影响结果,只是老大要问的,方便统计数据。”
统计数据四个字,对行院三人来说,似乎是很陌生的,王琼华在报纸上倒看到过注解,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她第一次和伎女接触,心底实在极为震惊——虽然此刻细想起来也是合情合理,大家闺秀能和她们一样逃家出来的终究极少,姑苏城这么大,自然碰不到一起,而小门小户的姑娘,怎会有健仆护送,又怎会喊着大官人上船,其余人也不以为意?便是在买活军院子前头,还有人说花娘云云,只当时太过紧张,完全顾不得去想这些而已。
她因自己思绪起伏,便没来得及说话,倒是报喜低声解释了几句,翩翩和金娥方才放松下来,回忆了一番,都摇头道,“从未见过自己的文书哩,都是极小便被卖给了人牙子,从这家到那家,由着转手罢了,到了唐家院子时五六岁,还不太懂事,并未记得有人拿文书来画押。”
小楚点了点头,笑道,“这不就更好了吗?没文书,那你不就是个自由人?爱去哪里去哪里,你们那个妈妈啊,管不了你们!”
她的语气沉稳自信,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翩翩、金娥一听,面上便露.出欢容,倒是赵大有几分紧张,他是正经签了雇佣文书的。不过小楚问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翩翩和金娥的干弟弟,便道,“那你也没问题,我们这里收容女娘,也不是说就要亲眷分离的,可以一起去。”
赵大一听,顿时咧嘴笑了起来,小楚又细问她们是如何逃出的,得知是今晚由赵大设计买了巴豆茶,调走了另一个健仆,方才促成二人出逃,而翩翩、金娥又是如何在看了报道后动心,如何做戏争吵,留翩翩和赵大商讨,等等一概细节,听得王家几女都惊心动魄,这才知道原来伎女出走也是如此不易。
小楚听完了这番故事,也是哈哈一笑,对她们三人道,“你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也很有能力。”
翩翩说赵大要收十两银子,似乎是存着告状的心思,指望买活军做主,将钱收回来,却得了这样的一个评语,不由得就低头琢磨了起来。小楚也不多解释,把一切都问完记下,便来问王琼华她们几个。“你们呢,也是行院人家跑出来的吗?”
王琼华刚才顶撞城防营时,底气十足,没有比她更敢摆架子的,这会儿反而羞涩起来,不知为何,竟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并山园王家’这几个字——她极痛恨那座绣楼,对并山园原本也说不上好感,可这会儿才离开了小半个时辰,再回头看时似乎又多了许多可亲可怜,许多温存的怀念,而似乎一旦自陈身份,便等如是击溃了王家百多年的清名,尽管她现下回去也难有活路,但似乎仍很不愿斩断自己和家中的最后一点恩义。
“我们是并山园王家的!”
报喜却没有这个顾虑,开口迫不及待地诉说道,“我是王家的丫鬟,服侍大房的十二姑娘——”
她比了比王琼华,又朝王婉芳的方向看了眼,“这是老爷的小女儿,十八姑。”
居然是并山园王家!
翩翩、金娥都惊呼起来,就连赵大都张大了嘴,三人呆呆地望着这几个面貌平庸,身量瘦小的姑娘,翩翩大声说,“王家的姑娘怎么还这么瘦这么干枯枯哇——”
金娥拉了一下她,她不说话了。报喜还在继续说,“我干妈是药婆张老娘,早几年就入了香坛——”
“原来是张老娘的干女儿,那我们是自己人啊!”
小楚似乎倒是对并山园王家不怎么敬畏,听到这五个字,不过是挑挑眉毛,反而在听说了张药婆的名字之后,很有些喜悦。她这么一说,报喜顿时就更不拘束了,行院几人则忙着要说她们认识的陈药婆,她们都是经由药婆给的单页的报纸,知道了这个召集令,动了心思,而且奇怪的是,新春的这期报纸,在城内供不应求,但她们却都拿到了药婆给的单页。
“这是我们同一船带来的‘传单’——我们买活军做事,当然考虑得是很清楚的,怎么能让召集令成为一纸空文呢?”
小楚就笑着解释了起来,“这召集令,面向的都是被囚禁起来,没有自由的女娘,那么理所当然,我们要考虑到,这些女娘的主人,肯定是不情愿给你们看到这种挑事儿的文章,会把这份报纸藏起来,或者把头版给撕掉。”
“所以,报纸上的文章,是写给你们的主人看的,告诉他们,买活军要带走你们的囚犯了,不得反抗,而真正给你们看的,其实是那些传单啊。”
传单的散布,就像是三姑六婆从前散发的那些因果报应的小册子一样,完全是主人们无法控制的,任何一户人家,只要没有禁绝三姑六婆、三教九流的来往,没有做一个和社会完全没有接触的家庭,那么就阻挡不了传单的渗透,这样小小的一张纸,可以折成方胜到处传递,别人又怎么能发现得了呢?
“这一次我们来到这里,收容的逃跑女孩儿中,八成以上都是通过传单看到的召集令,而不是报纸。”
小楚告诉她们,“这些传单又有七八成以上是通过三姑六婆夹带过去的,像是你们都算是那两个药婆的业绩,积累多了,我们也会给她们发一点奖金。”
王琼华等人便不免感叹起买活军做事的细致和周到了,更叹服他们对人性的了解——也难怪药婆们会把传单到处地发了。王琼华倒还有一点担心,“原我们不逃走还好,我们走了以后,各家犹如惊弓之鸟,对这些东西会更加严查,就不怕被人告发了去吗?”
小楚笑着说,“她们做三姑六婆的人,可比你们灵醒多了,若不是深得信任,认了干亲的,也不会把传单发过去。之后的情况,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们若是自觉在姑苏待不下去了,也可以阖家到买活军治下去,我们是很欢迎的。”
于是王家几个姑娘,也就详细地讲了自己是如何从绣楼中逃脱出去的,她们在绣楼中的生活,对于并山园之外的人来说其实也非常的新奇,翩翩和金娥都听得很入神,翩翩还一伸舌头,说道,“听说广陵的瘦马,也是轻易不下床的,都是学的小姐的做派——嗐!小姐也没比我们小伎子过得体面到哪儿去了。”
王琼华看了过去,翩翩梗着脖子也回望过来,似乎也知道这话并不太礼貌,便故意要在这个身份尊贵的小姐面前,更做出趾高气昂的模样来,以示双方在人格上的平等。没想到王琼华并不生气,反而很认真地说,“你说得是,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逃走呢?”
又站起来向她行礼,“多谢姐姐刚才救了我们,刚才在桥上,若是被发觉了身份,我们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翩翩鼓胀的气势便一下被戳破了,她那一点点的小脚,在椅子下方移动了几下,垂头低声说,“哪里敢受你这小姐的礼……我们这样泥地里的人。”
“既然来了这里,以后便都是六姐的活死人了,也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哪怕是陆大红元帅,那也是六姐的仆役。”
小楚便立刻抬出了让所有人都极其信服的理论来,而这说法不论是行院组还是园林组都很好接受,翩翩见王琼华点头称是,神色自然,她那点子虚张声势的自尊心也就缓缓回落,另一种天性又开始占据上风了,“那你们带了多少银子出来,够给你姑姑做放足手术的么?”
王琼华却只是微微一笑,又起身行礼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我日日夜夜为恩人姐姐向六姐菩萨祈福。”
小楚也打岔说,“好了,以后不要说六姐菩萨,我们活死人不许公然崇拜六姐,你们没看过《迷信、恐惧、统治》吗?现在准备去睡觉了,明日便上船往衢县去。你们——嗯,三个折骨缠,是不太方便在这里洗澡的了,那就只能等到了衢县再洗澡,这一阵子忍一忍。”
实际上,折骨缠的女娘很难每天都洗脚,因为痛苦且费事。翩翩、金娥的注意力顿时便转到了放足手术上,她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小楚——只要给钱就能做手术吗?要等待多久?有多少人做了手术,多少人死——她们在船上该怎么生活,有多少人会一起去?
“要给钱,要签生死切结书就能做手术。”小楚一样样地回答她们:要等待大概一个月左右,之后会更快,因为现在会做这个手术的医生多了。医药费还是三十两,不过没钱也不要惊慌,到了那里或许还能想想别的办法,只要是真心做手术,而且不怕死,总是能做得上的。
做手术的人已经有数千了,目前死了三个人——虽然会有人死,但几千人只死了三个,还是很低的,因为现在天气冷,术后小心护理不太容易感染,她们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等到天气热的时候,手术就要停做了……
几个女娘现在已经完全遗忘了对来处的留恋,都因为小楚带来的这些好消息而陷入了巨大的幸福中——仅仅是今晚以前,可以随意移动的自由,对于她们来说还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尤其是裹了折骨缠的女娘,便是再后悔,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双脚复原不成?没想到今日,只是一个决心,一段不长不短的水路,忽然间,未来竟比所能想到的最好都还要更好!
她们都已经几乎忘却了刚才那短短一段路上,所有的忐忑、惊慌、恐惧与疑虑,喜悦的泪水又流淌在她们脸颊上,擦也擦不完,拭也拭不去,小楚把几个女孩子带着全屋转了转:浴室、厕所都在走廊尽头,浴室打了隔间,隔间比较狭小,只能站着洗澡,“等过一段时间要改建一下,自从发了传单出去,很多小脚娘子要来了,至少要让她们能坐下来洗浴。”
厕所,这个没什么好看的,此外还有取水洗漱,兼烧热地笼的大灶台,也在浴室旁边,她们的住处是一间大屋子里设的通铺,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女娘,都坐在稻草铺上说话,看到小楚来了连忙站起来问好。
王琼华在昏暗的光线下四处看着,简直目不暇接,小楚说这些都是要和她们同船走的女娘,人数实在太多,只能改通铺,好在明早就走,克服一晚上而已。几个女孩子又哪有不情愿的?领了自己的被褥,便立刻缩在了温暖的稻草上开始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这样的环境,实在地说,和并山园中大多数建筑无法相比,或许是因为人多,屋内的气味也不太好闻,有一股暖和而浓郁的人味儿,不过,除了王家女儿之外,翩翩、金娥和报喜却是一点滞碍没有,立刻就融入了进去,大概是因为她们从前的住宿条件和这个也相差不大,王琼华也觉得这里的好处不少——并山园的好去处那么多,但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原来住在后院,后来年纪到了,一进院子就住绣楼,这里的房间至少比绣楼要高大宽敞多了!而且也没有绣楼那股子幽深的水霉味儿,这里的‘层高’至少是绣楼的两倍——而且这里的气氛是多么热闹活泼!
“你是如何要来的?”
“我是被鸨母打得实在受不了了——”
由于新人的加入,这些女孩子们便又开始彼此诉说着因由、来历了,她们一多半都是行院花舫私倡院子里逃出来的,除此之外,这个是被家中定了一门不情愿的亲事,那个是公婆虐待、丈夫酗酒,自己是折骨缠的小脚,千方百计地划木盆逃了过来——姑苏城很多人家后门就是河,她小脚不太能走路,家里人并不提防,收拾了细软,爬在地上把木盆推进河里,自己翻进去,靠一柄饭勺,佯装卖藕女,就这样划到了水门码头。
愿意背井离乡,这样不名誉不光彩地逃走去做活死人的,哪个不是各有各的苦楚,也不顾身份上的差别,你说你的苦,我想着也哭了,我说我的苦,你也潸然泪下,说着说着,又哭成了一团,都道,“世上的苦命人怎么就这么多呢!”
苦命人在一起,互相地诉说着,似乎心里的苦也随着眼泪而流出去了一些,虽然是初次谋面,但不知怎地,彼此间已经俨然有了一股浓浓情谊。王琼华抱着膝盖,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们的诉说,那些鸨母的所作所为,那些舅姑、父母、丈夫、兄弟、族人、吏目、恶霸、流氓……所有那些生活中能够欺压她们的人,所施加的种种凌虐,还有其中渗透了的愤怒与无助——她们不愿被欺凌,可除了逃走,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或许也还是有办法的,她默默地想,只是今晚她实在是很疲倦了,过度的兴奋,使得她现在完全沉浸在了一种昏眩之中,她几乎要以为现在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一场幸福的梦——因此她不愿立刻就睡下,她实在很害怕醒来后自己又在那黑洞洞的绣楼里,面对着永远一成不变的寂静。
“今晚外头很热闹呢!”
在她身边,屋中的女娘又向几人打探刚才屋外的动静,得知是城防营来人想要围住院子,她们便都立刻紧张了起来。“怎么会这个样子!”
有人道,“我昨日来时,并无动静,不知今日如何就这个样子了,也不知我们明早还能不能走得了!”
这句话顿时引来众女忧心,又有人道,“为何昨日无人拦,今日便来人了,难道走脱的女娘,人数之多已经引来了官府的关注不成?”
王琼华听到这里,一下就回过神,和报喜、王婉芳(王婉芳今晚到现在一滴眼泪没掉过)对视了一眼——若是王家知道她们走脱了,也不知会不会到处去搜索,或者找到买活军这里来,又抑或是只当她们死了。不过时间上来算,是合不到一起的,她们才走了多久,便有人来搜了,只能说因为她们的到来,或许明日的航程还会多加了阻碍,这便令人更加忧虑了。
“这个我知道。”屋角有个女娘怯生生地道,“昨日我来时,两间屋子里有四五十个女孩子,她们是定了今日一早走的,因人满了,我只能等下一船……其中一个是苏松水师将军家的娘姨,那个娘姨原是瘦马,生得极美,听说深受宠爱,是乘着将军去松江,带了好些人逃过来的,今晚想是将军府开始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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