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124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他手下的身体,比记忆中轻得多了,狗栓只推了一下,父亲便一头往前栽倒在炉膛中,激起蓬灰,呛得狗栓一阵咳嗽,热泪合着咳嗽,不断地滚落了下来,他哽咽着叫道,“爹……爹?爹!”

  但他心里也知道,叫也没有用。死亡又这样,熟悉而轻盈地来到了这矮小的泥屋里,收割走了又一个亲人的生命。

  他爹死了,狗栓的爹饿死啦。

第255章 一念之间

  “节哀啊狗栓!”

  “狗栓, 日子这样是过不下去的,要不,请二堂叔为你出面, 求求老爷——你妹妹今年九岁, 倒也算是站住了, 再过个三两年便可成亲,倒不算是多吃了多年的白饭,按理, 老爷家的三小子去年历了那么一劫, 找个大媳妇压一压也是好, 只可惜同姓不婚!你们这血脉太近了些, 上数五代就是一个祖宗,这不能行。”

  “但三小子外家, 黄狗村的老张家也有个少爷, 他们家地也有个几十亩的,一色一样!都是去年出过花子的,人才么,差了些, 还有一点便是瞎了一只眼睛,但到底家里能吃得上饭, 请老爷说一说, 送去做个童养媳,也强似跟着你饿死——你别怨我话说得难听!今年旱成这样,到秋后一定是要死人的, 真到了那时候, 只怕你们家总有人要上菜人市去。”

  “是啊狗栓, 总得找个饭辙吧, 都养到九岁了,难道坐等着饿死?”

  “要不就舍给县里的人牙子,好歹换些钱。都九岁了,至少也能换个一二两的,也能给你爹买口棺材,一家这几口子可别一架棺材凑不出,羞死先人哩!”

  重要的不是换来的一二两,也不是那粗制滥造的薄木棺材,而是大活人在这世上就得要吃要喝,狗栓爹一死,狗栓和弟弟两个大小伙子要凑齐今年的佃租都不容易,到了秋后,吃什么?喝什么?这还是说的平收年景,若是又歉收,那就只能吃树皮,就连观音土都得抢着吃,真是没有粮食!

  留下小妹也是饿死,倒不如现在换走了,大家都能有个活路,至于狗剩,根本没人指点他的前程,他这样的半大小子,吃得多,干得少,就没一处收用的,留在家里听天由命罢了。

  亲戚们早已对死亡司空见惯,议论了一番,又围着草席干哭了一会,便各自散开了回家去,也不留下吃饭,知道他们家没得粮食,也不忍心。狗栓兄妹三人跪在地上,面上泪痕已干,谁也没有说话,小妹和个木雕似的,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倒是弟弟狗剩,望着父亲的尸体,又望着哥哥的面孔,突然大哭起来,叫道,“哥,别送走小妹!别送去给瞎子做媳妇儿!俺吃得不多,俺以后还少吃些!别送走小妹!”

  狗栓被他摇得晃来晃去,话在舌尖悬着,重如千斤,“再吃得少,你也要饿死了,俺们都要饿死了,狗剩!”

  狗剩宛如被雷劈了一样,乍然收了泪,小妹也没有说话,一家三口互相望着,在屋内暗淡的光线中守着逐渐僵冷的尸体,许久,狗栓才动了起来。“来帮忙。”

  先是要为父亲换上寿衣,这寿衣是拿家里的白纸剪的,至于身上那件烂棉袄,哪个舍得丢呢?不给弟妹们穿,也要送到当铺里去的。换好衣服,天色已经晚了,狗栓擦擦眼泪,弯腰将父亲背在身上,感觉那轻飘飘的重量,不由眼泪又滑落下来,父亲实实在在是慢慢饿死的,只是家里人怎么就没有一点察觉呢?

  一家人只有狗栓不夜盲,弟妹们牵着他的衣角,踉踉跄跄地在后头跟着,乘夜出了村庄,来到祖父、二叔和母亲葬身之地,三人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头,狗栓和弟弟说,“挖吧!”

  挖吧,挖了个大坑,看见模糊的衣角时,他们不往那个方向挖了,找了个空余的角落,小心地将父亲放下,又一铲铲地把土拢好踏实,还要用大石压上一段时间,免得被狗刨出来吃了。此时天色已将放亮,三人却都不觉得疲倦,狗栓领着弟妹回到家里,又去挑了水,洗了身上的泥土,在手臂上别了白布,一场丧事,便算是这么办完了。

  “走,都进城去。”

  狗栓本来话也不是太多,今日话更少了,弟弟妹妹满面懵懂,洗刷干净了,让狗剩披上父亲剩下的长袄子——狗剩调皮,原本穿的袄子早破得不成样子了。三人一起,撒开脚丫子走了一个多时辰,在城门口晃荡了一会,见门洞里士兵稍微走开了一回,便忙乘机混进城去,省去了三文进城费。

  此时天色刚亮了没多久,种痘的人已经在登闻鼓附近排队了,三兄妹吃着家里带来的煎饼,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含化了往下咽,这样饿的速度比狼吞虎咽更快一点,也不容易胃痛。他们是乡下人,不敢和城里人争闲气,不断有人插队到前面,也没有说话,还是排在后头的本地人不满地叫嚷起来,这才稍微维护了一点秩序,“做甚呢!又不是不知道买活军的规矩,队排不好,一个人都不种!又不短了你的痘苗!”

  前头插队的人这才讪笑着退到队尾,后头的本地老爷自觉维护了城里人的体面,颇为得意,又看狗栓三人手臂上戴了孝,便问他们家里是谁去世了。

  如此一句两句聊了起来,也是为他们唏嘘,道,“不要送给县城人牙子,今年行情很不好!连着歉收了几年,州里、府里,哪个大户人家还收新人?说得难听点,便连荤妈妈都不收养女了。送给人牙子,他自有一套甜言蜜语糊弄你,叫你少收身价银子,转头把你小妹送到菜人市去,你去哪里追究?”

  狗剩听得害怕,一把将小妹搂在怀里,那人指点道,“去海州!海州还是要工的,也有人收用养女,寻个仁善的海商人家,求他们收养了去,你们冬日还可去海州做短工,顺便探探她。”

  海州距离县城,大概还要走个七八个时辰,对于狗栓兄妹来说,已仿若是天地的尽头了,把小妹送到海州去?任谁也没有想到,狗剩禁不住一脸害怕地说,“听说海州有青头贼——那是吃人的妖怪哩!”

  “谁说的?”忽然有人用府城的土话插了嘴,“谁说青头贼是吃人的妖怪?吃人的妖怪,能送给你们这么珍贵的疫苗?你们可知道,这疫苗在京城要卖多少一剂?”

  说话的人,声音嘶哑,头戴着幂篱,这形象在本地太少见了,小妹怕得一下钻到了狗栓怀里,狗栓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还是身后的本地老爷机灵,赶忙扇了狗剩的后脑勺一巴掌,又赔笑说,“小孩子不懂事,痘大人别计较!别计较!”

  ‘痘大人’哼了一声,“至少是一两银子一剂!”

  “送到登莱这里,不过是五文钱一剂,你们这些愚民还不肯打!倒要大人们先打给你们看!你们也是配?”

  “若不是六姐仁心救苦救难,你们都活该发花死了去!”

  这个‘痘大人’便在县衙面前,旁若无人地发起威风来,“还不和我一起祈诵六姐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元君菩萨?都把手合十了!”

  众人便立刻诚惶诚恐地双手合十,闭目默念起来,“六姐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如此念诵了几遍,痘大人方才满意,往长案后头一坐,“开始种痘!”

  百姓们便一个个地往前去蘸鼻孔,狗剩和小妹紧张又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但在城里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后头的本地老爷要松弛很多,随意地和友人闲聊着,“元君菩萨?莫不是太山元君?若是也不奇怪,六姐这通身的神通,不是太山元君,哪个配得上?”

  “可是了,所以说,元君的痘苗那还有假的?那些青头汉,说是三头六臂,那都是天兵天将的神通显化!什么妖怪?小孩子家家真不要多说话!”

  狗剩被说得害怕起来,也藏到狗栓身后,狗栓不得不勉强赔笑,“小孩子村里瞎话听多了,叔伯们不计较,不计较!”

  “你们哪个村的?”叔伯们也就不为己甚了,虽然他们昨日也一样以为买活军的青头贼都是妖怪,想方设法地来毒害众人,但自从县太爷当众种痘,一夜之间,城中又流传起了新的故事,而他们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开始传播起了谢六姐的神迹了。“你们村的老李头,是个死脑筋,别听他的,买活军再不吃人了。他们那里就和天堂一般,什么病都有的治,一日至少都是三个鸡蛋!”

  三兄妹都听得入神,小妹的嘴巴不觉张大了,口水流了一点下来。鸡蛋对他们来说不陌生,但是很少能吃得到的,得攒着去换油盐。

  “还不止哩,油盐也是任吃的,海州买活军那个船上,好多人生得好胖哟!干饭肯定是能给吃饱的!”

  “便看痘大人,肚子也不小!”

  这时候夸奖一个人有肚子,有双下巴,那都是福相,便连痘大人听到这话,似乎也很得意,说话的语气也和气了些,“回去后可能会发低烧,不过不要紧,三日就好,这几日饮食清淡,别吃发物!”

  这种痘,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也不疼,只是鼻子深处似乎有些痒,揉揉便好了。如此便算是种上了?狗栓和弟妹们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只是也不敢纠缠太久,狗剩一个劲揉鼻子,但不敢打喷嚏,只怕浪费了这五文钱一剂的疫苗。

  “喂,”街角有人叫他们,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好可怜孩子,俺刚都听到了,真是命苦。”

  这是县里的牙婆,狗栓来扛活几次,曾见到她领着一队女孩儿们,赶车往府城去,听旁人说起便知道,她专往海州送女孩儿,应当是卖给那些不正经的地方——当时说话的伙伴,那言之凿凿的样子,狗栓还记忆犹新。

  他虽没说话,但却攥紧了小妹的手,望着牙婆一步步走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折扇,将小妹的脸抬起来左看右看,还掰开嘴看了看小妹的牙口,方才对狗栓说道,“是个俊俏的,瞧着也机灵,跟着俺去罢,能过好日子,多大了?瞧着七八岁了吧,五岁能卖四十斤盐,这都八岁了,能给个六十斤盐呢!”

  六十斤盐,按此时价格来说,也是快一两银子了,九岁的孩子,便是卖给菜人市,想必钱也不太多的,这价格不算低。小妹怕得直扑到狗栓怀里,低声祈求,“哥,别卖俺,别卖俺,俺给老张家做童养媳去,俺给他们家麻子做童养媳去。”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们还能来看看俺,卖了俺,这辈子就见不着了!”

  狗栓心里就像是有一万把刀在没头没脑的乱扎,只是他感觉不到疼,他咬着牙把妹妹揽在怀里,望着牙婆不说话,那牙婆讪讪然一笑,后退了几步,“真不是骗你们,你便去问痘大人,我们是——”

  她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忌讳,不敢把那话说出口,只压低了声音说,“都是教里的!敬拜的都是无生老母在世身——嗐!你这怂娃,咋听不懂捏!敬拜的都是六姐菩萨!”

  她不说教还好,一说什么教,什么会,什么无生老母,狗栓心底越发警惕发虚,因这是李老爷常和佃户们大骂的魔教,说是凡是敬拜无生老母,凡是白莲教的,那都是恶贯满盈!该天罚天杀的东西!别说狗栓,连狗剩和小妹,在田间没少听长辈拿白莲教的事情来吓唬他们,也都是唬得躲藏不迭。

  那女子无法,只得放他们去了,又威吓他们,不许将两人的对话泄露出去,这个狗栓倒是连声答应,一行人狼狈逃窜去了城门那里,出去时瞟了一眼,似乎看到二柱子排在种痘队尾,只来不及多看便出城去了。

  既然小妹自家愿去做童养媳,那也就免得狗栓的挣扎了——把小妹送到海州去,对这个佃户家庭是极大的挑战,不但要准备去海州的吃食,而且还要提防着到处乱跑,可能会引起老爷不快,认为狗栓‘不稳重’,来年不把田佃给她了。而小妹的考虑也是有理的,去做童养媳,兄弟们还能偶尔去探望,若是卖给人牙子,那……那……

  和城里居民,对于菜人市的猜测不同,菜人市在农户的生活中,是如影随形的,它仿佛海上仙山,虚无缥缈,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每个饥荒的年份。农户们或者没有自家去过,但一定听过菜人市的传说,而且对于一些家底儿贫困,却并不瘦弱反而红光满面的人,也会有人夜里去看他们的眼睛——传说吃过人的人,夜里眼睛会闪和狼一样的光。

  在狗栓对妹妹未来的设想中,做童养媳不是最理想,但至少要比饿死或者卖去菜人市要强得多。于是他回村后就去请二堂叔说项——他有热孝,不好登老爷的家门。

  二堂叔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小妹俊俏得很,人又机灵,张家必看得上的!”

  谁知道两三天后,却带来了坏消息:张家前些日子已经收了个童养媳,也和狗栓家差不多的情况,家里人天花死得差不多了,小女儿无法养活,舍给张家做童养媳,还能有一口饭吃。

  “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爷?”二堂叔对此事的结果有自己的看法,低声问,“老爷说起你,脸上颜色不好!说你心野,常往城里跑,越大越不听话了!我赔了许多好话,老爷这才没说今年的田该怎么佃!”

  狗栓心底发冷,也是有了猜测:看来老爷是知道自家偷偷去种痘了。

  正要搪塞二堂叔,又要再设法给小妹安排去处:今年到现在只下了一场雨,只怕收成又是不好,到六月里再没个收成,一家人就真要饿死了!库房里的粮食已越来越少,吃稀粥都够不到那时候——

  最近农闲,他本来吃得也不多,把裤腰带勒紧骗肚子,种痘后虽然没发烧,但这几日也感觉比往日更虚,此时一着急,一阵一阵发晕,感觉脑子跟不上趟,站在地上晃了两下,定了定神正要说话,便听到外头一阵骚乱,两人走出院子里一看,不少人都从村里老爷家方向飞奔过来,当是去帮着修屋子的佃户,嘴里都在惊呼,“痘神娘娘保佑!起疫了!快关门!”

  “起疫了!又起疫了!”

第256章 土豆救不了村里人

  “天爷呀!你恁地狠心呀!这花痘子发了个没完没了呀!天爷啊!”

  悠长而嘶哑的声音, 随着青色的烟气一道飘上了云霄,头戴着白布的女人在坟头晃着身子,抱着新立起来的墓碑干嚎着, “我这苦命的儿哟!我这狠心的哥, 你咋谁都不带,就带了他去——”

  在她身后,村里一片死寂, 正值饭点, 但烟囱里飘炊烟的人家都不多, 今年开春时这波天花, 要比去年秋后更严重得多,原因并非是百姓们所能了然的,仅仅从结果来看, 李家村死的人要比去年多得多——狼都从山里下来了,发天花死的人, 菜人市也不收,有能力将他们下葬的人家更是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能用草席裹着, 刨个浅坑埋了, 白日里埋下去,晚上就被狼挖出来吃了。这些狼吃得肥头大耳的, 一个个壮得像是小牛犊, 县里又安排了猎户,来给他们下套子, 打死了几头狼, 带回去给老爷们吃。

  “以后死了人尽快烧掉!”

  县里的老爷们是这样说的, 带着对这群愚钝农户轻微的厌恶, “死人埋在那,也会传染!报纸上说得清清楚楚!疫病死的人,必须烧掉!”

  说得倒是轻巧,但哪来的柴火?刚过了一冬,正是枯藤发新枝的时候,这时候砍柴烧死人?村里活人都知道不能这么干——今年若还歉收,那树是要留着吃树皮的。要说出去买,哪来的钱呢?

  不是不知道怎么做,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一家人里,晚上死了爹娘,白日里儿女擦擦眼泪还要去地里,种到自己发病的那天,死似乎反而倒成了解脱,死了至少不用想该怎么活下去的事了,这在如今来说,实在是很大的难题。便连村里的李地主一家人,也在这一轮疫病中死得都差不多了,他们家是这轮疫病爆发的中心点,第一批染病的农户,当天多是去帮他家修瓦房去了。

  李地主家,他自己留下了一脸的麻子,嗓子也哑了,大儿子早年去了,儿媳妇幸免,在家守着大孙子,没有改嫁,要为李家‘挣一座贞节牌坊’,但这一次大孙子也没了,哩哩啦啦,家里十几个人没了一半多,具体是为什么,家里人讳莫如深。村里本就四五百人,去年死了数十,今年又死了百余,一下便显出衰败的气象来。现在村民彼此见面都离得远远的,用袖子捂着嘴说话。

  “伯娘,该回了,天晚了怕有狼!”狗栓头顶戴了一顶孝帽,在背后劝着,他倒是又长高了一点,脸上也有了肉。这几个月来各村的不幸,反而成了狗栓的机遇,他们一家三口种的是真正的牛痘——而且是很快就种完了的牛痘,登莱这里的人口连巡抚也没数,发放到各县的疫苗是不够用的,除了县城的百姓那两日多数都种了,其余各村的能赶这个巧的人并不多。

  还是和以前一样,深山里的村子,便当做没这回事,继续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他们那里的消息也很少传出来,只有县城的货郎时不时地去串串,他是早就种了牛痘的。而这些近县城的村子,便是家家关门闭户,熬过这一波再说了,这期间他们是不愿往县城里去的,有一点空余的时间,必须把死人的田也一起耕种了,否则秋后便怕没有得东西吃。

  而狗栓这样可以到处去报信,可以帮着照顾病患,可以背着尸体去乱葬岗的年轻佃户,便是前所未有的吃香。这两三个月,至少饭是可以尽量吃饱的,非但他,连狗剩和小妹都有事做,有饭吃——有些人家,一家都死绝了,他家的粮食谁来偷?自然是有胆量进疫家们的狗栓一家。他们吃得也心安理得,后事都是他们料理的哩!求几顿饭不多罢?

  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有人不断地在染病,今年的地是怎么都种不完了,以往各家佃户、农户还会去扯扯田里的杂草,今年哪里照顾得过来呢?再者天气也十分干旱,麦苗长得很不好,河里的水位还不高,今年是真不知道能漫灌几次,没了壮劳力,担水浇田都显得很不现实。

  狗栓这几个月来,到处地去料理后事,还为村里人跑腿去县城传话买东西,见识比过去十几年都多,而且能吃得饱,脑子要灵活得多了,他比李老爷家的大太太更操心今年李家村的饭辙:李老爷已经半废了,成日里痴痴傻傻,半疯不癫,病了以后走路都是拐着腿,在自家瓦房门口乱转,嘴里说的都是胡话。骂他们家不该起这瓦房——都是这瓦房的风水不好!风水先生害了一家人!

  今年李家的佃租不用说是收不上来的了——李家唯独就剩了一个疯子老爷,一个寡妇大太太,两三个十一二岁半大不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收得了佃租?只担心着别被人乘夜放一把火烧了屋子,把田契毁了是正经。

  但没得佃租,不代表所有人就都能吃饱了,这个月若还不下几场雨,麦子一亩地能收个百斤那都算是多的,一家五六口人,守着十亩地,能打到千斤的粮食,够吃什么的?一个人一年只吃两百斤粮食?绝不够的。

  若是连百斤都没有,那就还是拉饥荒,这已经是连着拉了几年的饥荒了,以前听人说,拉饥荒是人多地少,吃饭的嘴多了,粮食不够。可这会儿人死了,地多出来了,谁种呢?!这个天候,怎么能不饿死人?

  “听说,县里来了一批土豆,一亩地,能种四五千斤。比麦子还耐旱哩,叔。”

  二堂叔一家也死了孩子,但侥幸壮劳力没死,那么就不算是太伤了元气,狗栓摘了孝帽(这孝帽过去几个月反复使用),拿布绑在脸上去和他商议,“村里那十几亩撂荒的地,草比苗高了,也打不了什么粮食,不如去县城领了那个叫土豆的东西回来种了,是好是歹打一棍子再说。”

  二堂叔对狗栓的提议不置可否,含糊地说,“那是青头贼的种子哩……”

  去年的天花,便是由青头贼的疫苗而起,尽管那是假的,但似乎也带来了不祥的印象,让村里人对青头贼的东西有很大的戒心,尽管狗栓一家接种了牛痘后,的确没有染上天花,但这份好处既然没被他们分润到,那似乎就不能算是获得了他们的信任。二堂叔说的是另一件事,“狗栓,现在李老爷家算是绝嗣了哩,总是要过继一个的。俺们老李家现在就数你最出息,最有见识,二叔觉得该你过继进去,把俺们李家的大梁挑起来。”

  狗栓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成为老爷家的一份子,一时怔住了,“二叔,我还有弟妹呢!”

  村里的过继,那是很当真的,狗栓过继给李家,做了李家的少爷,狗剩和小妹便只能自己谋生了——他上头还有个李老爷没死,还有个大伯娘看着,敢把李家的钱花在弟妹身上?那谁都容不得他!

  “头前说的那个张家,他家的童养媳也死了,小妹过去不是正好?狗剩也十二岁了,该担当起来,难道还能饿死了他不成?”二堂叔不以为然,“栓,你要想清楚,村里这回就数俺们老李家死的人最多,王家、曲家怕不是都要欺负起我们来?本来水就少,今年还能由俺们头一家浇地么?你既有本事,那便该立起来,为俺们老李家当了这个家!”

  本是来商量种土豆,最后却说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过继上,狗栓晕晕乎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他有种仿佛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的无奈——土豆看来是种不成了,连二叔都不支持他,到底也没有足够的人力,这土豆良种本来就是要抢的,要想种的人家多了,才能请来田老爷,还要去海州请,本就艰难,而且说是土豆的时令得赶冷天,天马上就热起来,夏收这拨赶不上,怎么也得等到秋后,秋后……今年的收成够吃吗?若不够吃,那连种土豆的余力都没有,恐怕大家都得逃荒去。

  就算是过继给李老爷家,当了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李少爷,到那时候又能怎么办?大家都去逃荒了,谁来交租子,明年谁种田?有李老爷压着,怎么才能种土豆?其实便是能种,狗栓也不敢对收成打什么包票。这条本被他寄予厚望的路似乎也走不通。

  狗栓最近脑子逐渐灵活了,不像是以前浑浑噩噩,到家之后他便立刻想到了一个新的顾虑:过继这件事,不是他不愿意就结束的,二堂叔的想法,在族人看来一点错处没有,李老爷不但是本村最大的地主,也是李家人抱团的中心,李家人最大的倚仗。现在他们家没个能顶事的男丁,其余族亲家,也没几个能办事的,还真有可能强行把他过继了去。

  反抗?该怎么反抗?哪怕是最浑浑噩噩的流民,在乡间都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无法反抗一群人,尤其是找不到别人来介入的时候。当族里形成一致时,哪怕李老爷和他都不情愿,过继依然会是双方都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接下来,族老们会怎么做?给小妹找归宿,给狗剩找块好地佃,便算是交代过去了。狗剩会不会饿死,小妹在张家做童养媳又能不能吃得饱,遇到荒年会不会被张家人捉去菜人市,这些他们是不管的。而狗栓已经不是从前了,他不再能麻木地接受这样的命运,他至少看到了一条路——痘苗有限,天花蔓延,那么山阳道总是会有地方闹天花,哪怕他和弟妹专做收尸人去,和痘大人一起到各地去种痘去,在大家都种上痘之前,他们一家三口至少也还能吃得饱饭!

  再之后呢?天下这么大,痘苗也不是说有就有,做上几年,等弟妹都长大了,有了一点积蓄,哪里去不得?县里的宋牙婆说,买活军那里,去了就有田种,万事官府都管,还可以读书上学,只要肯干就不怕没饭吃,甚至于……甚至于就是现在,去买活军哪里或许都不是问题!

  宋牙婆不是先还想用几十斤盐买了小妹吗?

  狗栓虽然一向木讷,但有时候又是个有决心的人,这主意没出来还好,一旦闪现了,便根深蒂固,往下深钻发芽,他站在自家那低矮的泥屋门口,望着远方低矮的麦田,看着二堂叔和二柱子一边说话一边一瘸一拐往李老爷家方向去了——二柱子运气不好,那天排队去得晚了,轮到他疫苗便没了,这次天花,他别的没什么,麻子也不多,但落下了轻微的瘸腿,注定是过继不得了。

  他们可能就是去谈过继的事!

  狗栓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回屋开始收拾细软——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二两银子并一些包银的首饰,还有些厚实衣服,都拿包袱裹了,待弟妹们结伴回来,催他们洗了洗手,换下白布口罩,便道,“立刻睡觉去,咱们三更起身,天亮前要进城去!”

  “进城去做什么?”弟妹都有些疲倦,但精神不差,他们是去村口祠堂照顾病人做杂活,虽然没钱拿,但也是可以吃饱的。目前来说,狗剩和小妹已非常满足现在的生活,并不像是大哥,还有些对于将来的忧虑。也不知道宗族在村中的力量,更不知道,若是大哥被选去李老爷家做嗣子,对他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里没救了,便有土豆也救不活。”大哥的答话让人很有些迷惑,但决定是大家都能听得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