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第274章 谢双瑶的爱好
“哦, 捐款很踊跃嘛,这是好事。”谢双瑶一边翻阅今日的报告,一边和从云县匆匆返回的马脸小吴闲聊, “看来诉苦大会的确是很有用,这种形式估计会很快流传开来, 甚至到泛滥的地步——看连你也捐了一千块, 就知道多有用了。”
一千块对小吴来说, 大概是月薪的六分之一,当然是不算少的了, 因为她所接触到的, 需要帮助的苦命人是很多的,并不止这些裹足女。不过,小吴光身一人, 吃穿住行几乎都不用自己出钱, 她碍于职务也不可能经商, 连买房的开销都不必有——她的工作还在的话, 少不了房子住, 如果工作被撸到底了,那买下的房子估计也很难保住。
既然如此,工资对她来说实在没什么用, 但小吴一般是不捐款的, 所以她默默接受了谢双瑶的打趣, 并不为自己辩解, 只是强调说, “的确很有用, 但这个形式还是要警惕, 群体性的情绪冲动太有感染力了。还好事前有想到, 设计了捐款门槛,不然真有人会把自己的钱当场全捐了——之后冷静下来,估计会后悔。”
“除了个别真的带了几千上万银子的人之外,其余的捐啥呀,还不如自己留着呢。手术费现在根本不是问题,就算应有尽有,也没那么多医生来做手术。”
谢双瑶有些不赞同,又问,“你看她们社会化做得怎么样了?做完手术后,预估重操旧业的可能性大不大?”
“我和宿管聊了一下,摘录了一下她的工作笔记,她管理做得不错,但心理摸底的工作完成得不是太好,因为外地来的女娘很多官话说得不是特别好,而且对于普通人存在戒备心理。这方面工作可能还是由从前的同行来做会更好。”小吴回答,“现在安排一些工作人员过去的话,大概等手术结束你去视察的时候,能看到新的工作笔记,会有一个预估——消化她们的成本真挺高的。”
她倒也并不是反对的意思,只是有感而发,要真正消化、容纳这批小脚女,买活军付出的成本远高于明面上看到的这些开销,运输费用,和外地的地头蛇发生冲突,折损人员的风险。更重要的是,本地尚且还没有说完全消除票唱,却又接回了一批前从业人员,从数据上来说,这批人里一定有人会重操旧业,这对于社会治安维护来说,也会带来管理成本的上升。
当然了,对管理者来说,好处也一定是有的,哪怕这批女娘最后全都不工作,都嫁人去做家庭主妇了,那也至少比不干活的闲汉要好,这就是男多女少的社会中出现的一种客观结果——女的哪怕不工作,不创造什么价值,也能解决一部分单身汉的婚配问题,让买活军治下多出一些安稳的基本单位,有家业的人,不论男女,总是更稳定也更听话,更好管理。
甚至于说,倘若有一些女娘真的去做了家庭主妇,后续也会让治下的民心更接纳从外地接女娘的行动——以前接回来的女孩子,很多都只有五六岁,要养个十几年才会结婚,在财政上来看就是纯支出,支出多少的问题而已,孩子越多,财政压力也就越大,成年女娘来这里,对官府各方面还是有利的。她们要是工作,就能直接给官府创造价值,若是不工作,找个人嫁了,那官府至少也能收三百文一个月的保护费,而且还有一点,便是能养活自己的女娘未必想要结婚,但不愿工作的女娘,结婚意愿就必定是很高的。
要说的话,现在买活军这里男女比例相对外界来说是非常优越的了,算上女童,现在大概可以达到二比一,但如果抛开女童的话,适婚男女的比例还是三比一、四比一,这种时候,任何适婚女娘的到来,都会让男子的忠心度上升,不管他们最后能不能结成婚,但至少官府是努力了。
不过,这种好处,只要是适龄女娘都能带来,而小脚女的好处并没有那么的突出,甚至于婚配价值也没有她们自己估量得那么高,许多小脚女娘的生育能力实际上受到了限制,她们的骨盆太小,身高也矮,错过发育期之后,适合不适合怀孕生产,那要看医生的评估,事前必须告知风险——如果不想冒这个风险的话,很多人是不适合结婚的,这就带来了一个窘境,如果一个女娘不愿去工作,也不想冒着风险去结婚生子,那么她重操旧业的可能就会变得很大。
好处不见得特别,但小脚女带来的支出是特别多的,除了医疗上的压力——买活军只是放足手术收钱,但其余的疾病,对小脚女娘也是一视同仁,由官府补贴,并不额外收钱。而小脚女的医疗支出一定是多的,这就等于是财政上多了一重压力——之外,还有就是心理疗愈的需求,小吴之前觉得这很荒谬,因为日子过得比小脚女还苦的人多了去了,未见得个个都需要心理疗愈,但她去了一次诉苦大会之后,便不再这样说了,开始相信谢双瑶的说法,肢体上长年累月的折磨,的确会影响到心理状态。
而心理情况不佳的漂亮姑娘,融入社会的难度会更高,如果不能尽可能地帮助她们,她们中有许多也可能就会回到自小熟悉的行当中去,甚至还会为这种行当宣扬,认为其有存在的合理性,而自己做这一行也并不丢人,成为社会管理中很难消化的硬骨头。
这么些沾了灰的豆腐,吹不能吹,拍不能拍,虽然也有些好处,但管理上的成本是真够高的了。这是事实,谢双瑶也不为自己辩解什么文艺专长可以利用的事情——如果在心理上改造不好,放她们去四处演戏反而是很危险的。她只是说着,“嗐,人谁还没个爱好呢,这总比修皇陵好吧,至少是实打实帮到了人啊。”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质疑特意救助小脚女的好处了,而谢双瑶的逻辑是无懈可击的,你说这不合算,那就不合算呗,人谁还没个爱好了?她的爱好就是救助华夏文明中活不下去的妇女,怎么了嘛,难道这爱好还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吗?
答案是没有,因为这爱好至少是比修宫殿、修皇陵,或者大开选秀、鱼肉百姓什么的好得多。谢六姐也没有阉掉一些人服侍自己的爱好,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至今居然只雇佣了一名生活秘书,两个勤务员,简直可以说是简朴得过分了,甚至很多人或许还巴望她奢侈一些,自己还能跟着享受一下。
喜欢在全国各地救助妇女,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圣人的爱好了,官员们还能说什么?别的政权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买活军是仙人一怒,私盐队就全天下忙活着去到处救人,一样都是要有许多的财政支出,至少买活军的人会死得少一些。
至于说这种事在理论上的必要性,谢双瑶也说得很明白,“道德都是在需求之后出现的,你们需要什么文章来论证,给我点时间,这里都可以编出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态度还不明显吗?绝大多数高层其实本就没有反对谢双瑶的习惯,只是觉得费解罢了,听她这么说,大概也就知道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了,也不会再纠缠下去。甚至他们也给放足促进会捐钱,包括了很多女性高层,虽然她们中大多数人,尤其是不怎么去‘外头’的,都不是很能理解谢双瑶的决定,但是服从谢双瑶几乎已经成为了她们的一种本能。
实在地说,这些买活军的高层,在感情上更倾向于那些农户家的女孩儿们,觉得她们更有用也更忠诚,买活军应该倾斜更多资源过去,对于这些从业者,谈不上轻视,也能共事,但感性上很少能唤起共鸣,因为她们至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还被养得很娇贵,再怎么痛苦那也比不上忍饥挨饿做苦活的痛苦,总之,人们总是倾向于夸大自己经历过的痛苦,漠视她们没有体验过的痛苦。
在谢双瑶来看,收容所的宿管无法和女娘们交心,有可能便是因为这种思维定见在起作用,而且这种趋势是不该放任的,否则很容易在两个不说互帮互助,但也至少本该相安无事的群体中,惹来普遍的矛盾和冲突,她几乎可以预见得到矛盾发展的轨迹——本地的女娘觉得这些小脚女‘没有用’、‘整天哭’、‘神经兮兮’,如果她们是在彬山成长起来的,没有吃过太多苦,女性亲眷也没有讲过她们在逃难的路上是怎么出卖一切来换取一口吃的这样的故事,那么她们很可能还会觉得这些女娘们从前做的活儿见不得人,本能地总带了几分轻蔑。
而那些小脚女,本就因为过去的经历深深介怀,很可能便用自傲来掩饰自卑,反击这种轻蔑的话术,谢双瑶闭眼都能想得出来,是古今如一的,无非是强调自己的性魅力,并把这种轻蔑定义为妒忌。“说三道四,不就是因为自己丑得厉害么?”
这种矛盾必须防患于未然,真的成为一种群体的情绪,对谁都没有好处,因为这很容易带来观念上的两极化,譬如让小脚女娘转而维护自己的小脚,并且给它找出种种借口。所以谢双瑶对放足促进会的出现还是很乐见其成的,官府不可能鼓励百姓去做这种死亡率可能达到10%、甚至是20%的手术,但要女娘工作来赚手术费,那就陷入死循环了,不放脚找不到能攒钱的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没钱做手术——那么为了做手术,很多女娘肯定又会本能地想要重操旧业,买活军等于给自己接了一群违法者回来,这就是逻辑上的死结。
当然,做手术也意味着,在数目上会有一批人死于术后后遗症——不做手术也会有人死于慢性感染,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选择,每一条路都会有人死,而且也很难说这条路死的人多,还是那条路死的人多。大家都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做,像郝君书,她觉得对大多数缠足女来说,10%的死亡率是值得冒的风险,她便开办了放足促进会来帮助女娘们,而官府也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郝君书就像是这些前服务人员和买活军之间的桥梁,她提供的情绪关怀,有助于帮助这些女娘融入社会,当然最重要的,建立起对谢六姐的绝对忠诚,这样买活军也就可以放心地任命她们,给她们中的一些人提供文艺工作者的岗位,这是三赢的局面。
“郝君书这个人,可以重点关注一下,如果她再年轻个二十岁,政治上会有一定成就的。”她随口对小吴说,“这个人很有气魄,她儿子如果有出息,那是因为像她。”
马脸小吴和谢双瑶的意见有时会发生分歧,但这一次没有,她也赞同,“不是每个人都能和她一样的,她说的和我们的情报收集到的差不多,郝君书把红油辣酱的盈利分成三份,第一份捐给放足促进会,第二份捐给叙州暨川蜀同乡促进会,专门从叙州接乡亲过来买活军这里,第三份才给自家花销,仅占收入的一成不到,她的政审分很高。”
她有点展现出八卦的姿态,“郝君书这个名字真一点不熟悉吗?”
“完全没印象。”谢双瑶也只能这么说了,“她儿子叫什么?郝大陆?也不认得,不过我都说了啊,不要太关注我知道的人,他们在买活军这里完全可能过的是两种生活。”
这就是能‘前知’其中一点不好了,谢双瑶身边的近人有许多都会好奇他们自己在历史上的结局,当然,比如小吴这种,没有谢双瑶可能早就死了的,估计是不太会好奇,但如徐子先、李我存这种有名有姓的大官,多少都会委婉表现,请谢六姐为他们‘批命’。
谢双瑶是不惯着他们的,凡是有所请托的人,都如实告知,“最后死掉了。”任谁也不能说她错。
除此以外,她不太会经常透露历史,主要是为了预防歧视,她相信一个人在不同的社会中可能会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一个进步的社会自然能挖掘出人心中善良与积极的一面。实在不必因为他们在另一种极端险恶的社会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恶劣,提前在这个世界就给他们定了性。
就譬如说张天如,他一直是个弄权的好手,但这也不能说错,这种人就看你怎么用他了,现在在买活军这里,不就是一只很好的斗鸡吗?谢双瑶主张,对于这种人,要给予他他的行为应有的报酬,所以现在张天如的政审分也很不低了,也算是政治文艺界崛起的一枚新星,甚至于说,隐然有吴江一带政治领袖的味道。
就连沈曼君,虽然对他大感头疼,但实际上,对于张天如也还是以栽培为主,而沈曼君在福建道内到处出差,也结识了不少和叶家、沈家、吴家等身份相似的人家,并且和其中有资质,有意愿向买活军靠拢的年轻人,有书信往来。
这已经是一股逐渐成形的政治力量,也引来了彬山派的警惕,但他们也知道,只要地盘不断扩大,各式各样的社会团体总会逐渐成形,譬如放足促进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官府的力量是有极限的,接触实务越多,便越能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指望官府什么都管,也就意味着赋予官府极端的权力,那么就给了越来越庞大的组织中,许多心术不正的人,从中渔利的机会。
而倘若希望权力的失控是小概率事件,那就只能接受许多时候官府的力量也十分有限,管不了全部,余下的空白区域,若全都指望居民自助,这是不现实的,这便是各式各样的促进会上场的时候了。譬如说叙州巴蜀同乡促进会,这个促进会的目的便是把更多的叙州人接来买活军这里做活,完全只有好意,这让买活军怎么去取缔它们?
当然了,仅仅是抱持这种朴素善良愿望的促进会,和乡党,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买活军眼下的统治理念是,把好这道关,不能跨越了那条无形的线——促进会不能触碰武力,目前是买活军的底线,譬如毛荷花和郝大陆这两个点子王之前的乡党军训的想法,是买活军不鼓励甚至是要取缔的,至于其他的如捐款互助、劝慰疏导、心理疗愈这些事情,买活军并不反对促进会去做。那事实上也就等于是默许了行会和乡党有限度的存在。
这对于精细统治来说,到底是帮助还是阻碍,谢双瑶到现在也没个确定的答案,过去的几个月,她也在繁忙地学习和开会,不过精神头反而比之前要好一些,没那么频繁地出现摆烂倾向,一方面,是因为力量的确上去了,现在可以做到一些想做很久的事——她客观地去管理这些投奔来的小脚姑娘,不代表谢双瑶并不能从帮助她们的行为中感受到愉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的摊子越来越大,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谢双瑶感受到的刺激和挑战,所遇到的问题,所接收到的信息,和以前相比都有了质与量的提升,甚至包括投奔而来的人才,都比以前要多,质素也高得多了。他们很快地就完成了买活军式的转变,虽然困难也在增加,谢双瑶手里能用的牌也开始逐渐多起来了。
换句话说,游戏也开始变得好玩起来了。
“这一批女娘手术后,看下恢复情况,如果大部分都活下来,恢复得也不错,给我添个探访视察的行程,让我过去巩固一下忠诚。”她吩咐小吴,“郝嬢嬢那里,保持接触和观察,鼓励她把诉苦大会什么的固定下来,最好是能聘几个本地改造得好的,完全融入新生活的前服务人员过去做心理疗愈,多聊聊,多交流,拉宿管一起,没有坏处,彼此要多增进了解。”
“另外,我们自己的茶话会也要注意,要时常召开,还要挖掘一些稀缺人才,譬如说彬山本地的文艺人才,这个是必须要有的,得注意培养,另外现在南方人在文艺界的话语权很重,北方的才女有没有?挖几个来啊,北方的船可以放在榕城那边,那边的医院也快建好了,两边最好是独立的体系,不要来几个有本钱培养的,就被吴江、绍兴那边拉去消化掉了,这样乡党势力实在是成形得太快,后续容易尾大不掉。”
当然了,在她绝对的暴力面前,乡党也不是个,不过能做得好一点,当然还是要精益求精,要对抗江南乡党,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尽量把盘子做大,北方的、西南的、东南的,都要纳入到框架中来。谢双瑶过去几个月一直在新拿下来的领土里走访,梳理官府的架构、脉络,顺便展映仙画震慑人心,昨天才刚回榕城,一直忙于在看报告。
几个月没回榕城,各种公文堆积如山,主要都是在说生产上的事情——刚过去的早稻生产当然是今年的农业重点,谢双瑶光产量和耕种报告都看了很久,这会儿眼睛累了,一边做眼保健操,一边和小吴闲聊,“鸡笼岛那面现在怎么样,过去一季,鸡笼岛亩产打了多少粮食,总产量是多少,我怎么没看到报告。十八芝他们,还心急着去吕宋吗?”
“心急。”小吴言简意赅地回答,“产量相当好——所以他们就更心急了。”
“连鸡笼岛这样北面的岛屿都这么肥沃,吕宋岛的产量该有多高——这是十八芝中很多人好奇的第一个点,此外还有郑地虎这种比较特立独行的人——他想带船出海,做远洋航行,往身毒、大食乃至欧罗巴那边走一遭,如果六姐可以允许的话,他还想做一次环球航行,到欧罗巴人口中的新大陆去看一看呢!”
第275章 郑地虎自发学习
鸡笼岛新泉
“于先生, 那这个社会契约,又是什么意思呢,社会契约论里说的, 官府和百姓之间的契约,在咱们官府和活死人之间,是不是也一样好使——话说回来了, 咱们现在的衙门算是官府吗?按照教材上的说法, 官府是贵族用来统治平民的工具, 但咱们这好像没有贵族, 也没有平民,大家都是六姐的活死人——”
这是一座正在扩张的城镇, 随处可以见到在建的水泥房, 路是早已经修建好了的, 横平竖直的水泥路,在刚被砍伐不久的绿色荒野上向远处蔓延, 而水泥路组成的格子之中, 一座座屋舍正在逐渐成型。专业的建筑队正在工地四周, 如同工蚁一样辛勤而又快速地移动着。
这里的地基往往是堆起的高高土坡,大约离地有一米多,在这样的高坡上用石头做地基, 运料、拌料、码砖、抹面……红砖垒墙, 水泥抹面, 干透后再涂一层白漆,这是在鸡笼岛这样的亚热带岛屿特有的一种建筑——吊脚楼是不能建水泥屋的,无法承重, 但完全接地的建筑又过于潮湿, 这些去年从泉州移居来的百姓们, 便把在泉州、鹭岛两地建房的经验搬了过来,建起了这种高台基的坡房作为衙门的建筑物,“这也算是我们新泉县的体面!”
至于他们自己,理所当然是就地取材,住吊脚楼了,要说是人人都住水泥房,连本土都没有这样的好事,更别说一切都还在草创的鸡笼岛了。
开拓一个全新的岛屿,需要的是漫长的时间和丰盛的人力,当然也需要给面子的气候,新泉县顾名思义,大部分居民都是泉州的老乡,他们一直住在人口繁茂的福建道,受到生计的压力,不得不把耕地往山中一再地扩展,大部分农户在泉州也有垦荒的经验,即便是背靠泉州这样的大埠,开荒依然是很不容易的,更不必说鸡笼岛距离鹭岛,怎么也有个一日的航程,物资上绝不会像本土那么方便了。
大部分人都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甚至是那些从北方被招揽过来的辽东汉民,也没有把这里想得太好,吃苦受累,不多说了,工具上的匮乏也是可以想得到的,什么都得自己做,铁器没有,木器也要自己慢慢地雕琢,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打造工具上——至于饭,那是不可能吃饱的,忍饥挨饿个一两年,出产能够养的活自己,便算是运气好的了。三五年之后,才算是站稳脚跟,能从窝棚往吊脚楼这样的茅草屋过渡,真的要形成城镇,哪怕不是要个五年八年的?
但这大半年下来,人们逐渐发觉,买活军这里的开荒,似乎……和他们想得也不太一样,大概什么三年五年站稳脚跟,五年十年形成城镇,对于买活军来说实在是有些慢,按照眼下这个速度,三年内若是有个五六个县城出来,那……大概也不是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
若说是有什么仙法在内呢,除了高产的粮食种子,还有一些耕田的小工具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偏偏就是这几样东西,把开荒的过程完全地改变了,这就让许多十八芝的老海狼打从心底不解了起来——若是按他们本来的盘算,二三十年内,能把岛上经营起来便很不错了,如何买活军一来,速度便快了这许多?
难道仙人处处就都比常人要强吗?
就以农事来说,自古以来,开荒最难的就是除草、翻地,这是最耗人力的事情,鸡笼岛这里的粮食一直是无法完全自给的,一个百姓每年要是能多开辟一亩荒地,他们还给点奖励,但即便如此,开辟荒地的速度也很慢。
——而买活军一来,一切就不一样了,首先,他们一开始就运了两百多人过来,先不种地,而是修建宿营地——也就是如今新泉县的前身。买活军运来了他们在矿山用的蒸汽机,蒸汽机下头配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叫做履带,把煤铲进锅炉里,这个大东西就带着履带到处地压平了地,被这样平整过的土地,杂草根本就长不起来,地都被压实了,成了实土,轻易踢不起多少灰尘来。这样便可以在上头搭帐篷,修食堂,修茅厕、修堆肥场,一切都是在他们的图纸上画着,都在买活军的计划之中。
随后,两千多人便被带到了这里,开始了买活军的垦荒计划,买活军把众人分成了四个大队,每个大队里又有十几个小队,几个小队搭伙做事,每个人要做的事都是固定的:砍树、运树、烧炭、平地、翻耕。砍树、运树的这些壮汉个个都有一把子力气,收入也很丰厚,他们吃的极好,几乎每顿都能保证有油、有鱼、有蛋,饭不必说,是管饱的。
这样一队砍树的壮汉,一天能干一般农户四五天的活,而且很多力气活非得他们干不可,譬如翻地,有些大石头半埋在地里,壮汉几下子就把它顶翻了运走,若是力气不够,那就只能火烧水浇,慢慢地炸。这批人今天在这里做,明天就去了别处,三个多月将这一带适合开垦的土地都砍伐出来,砍下来的树木,又有一批人料理,适合造船的便去木材厂炮制,还有一些烧成木炭,运到木炭场去。
就连树叶也不会浪费,和小枝条一起,晒干了送到食堂去,做饭当柴火烧,烧剩的草木灰还能拿来肥田、洗碗、洗衣,甚至有人用草木灰洗头、刷牙,这是一种用处很广泛的东西,总之是不会随意地丢弃的。
伐木队的人走了以后,就是平地、翻耕的人来了,他们把蒸汽机下头配的履带换成了很大的犁铧,这个烧煤的东西,简直是庞然大物,有四五个人大小,只有在这样广袤的田地上才有用武之地,石头先被运走,机器在土地里来回地开着,把土地刨出一道道沟壑——时常会趴窝,一修就要半天,但即使如此,它一天还是能做上百个人的活,人力也只能算是补充。这个是新造出来的机器,按照司机的说法(这个司机是工资最高的人),“不能把动力全跑满了,密封性不是特别好,可能会泄露,那就是严重事故了。”
新泉县这里,因为有蒸汽机的关系,平地的速度比别的县府要快得多了,很快就平出了几百顷良田,这时候翻耕的人还是继续去翻耕,他们虽然是农户,但便犹如被买活军雇佣的工人一般,每天其实只管做一件事,在陌生的地方,这样做是很好的,因为地性不同,在新的地方种田,很多东西需要重新学习,在争分夺秒的时候,可以省去学习的工夫和必然会出现的错误,只专心地做着越来越熟练的一件事,‘效率’会更高。
种田的人,是从哪里来呢?是从买活军的农业学校中出来的,这些田师傅们,一个人带了一班农户,田地一开垦出来,就洒草木灰肥田,种下豆子,第一年荒地都要种豆子肥田——这也是买活军的知识,在这之前很多农民压根都不知道。
撒种培土之后,还有人专管除草、灌溉,喷药除虫,这里播种队又往前去了,这样每个人只做一件事,周而复始,多劳多得,田师傅每日要检验徒弟们的工作成果,给他们记‘绩效’。
绩效多的,一天可以多拿个三五文,而且还有加政审分的机会,而这些农民们,每日早起晚间,见缝插针上的扫盲课中,一大部分内容都是在强调着这分数有多有用,他们也就不其然地重视了起来。
这样大集体式的开荒,是十八芝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当然他们也会有很多的猜疑,譬如说这样会不会有人偷懒,反而不如大家各管各来得尽心。不过鸡笼岛这里,一年可以三熟,这里开荒,那里就肥田种豆,一些低洼水田,便种上水稻,三个月下来,这边还在开荒,那边已经收成,又有人来专管收成,按照之前撒种的顺序,这里有条不紊的收割、脱粒、翻晒……
精细统治,居然连农事也可以精细的吗?这是十八芝的海盗们想不到的,就连郑地虎也没想到,买活军会在鸡笼岛实行这样的策略,而效果却还如此显著——不管是不是高产种,产量总是让人惊喜的,一块地从林地变成新田,再到有了收成,不过是四个多月的光景,大豆就已经收成了,一亩地小二百斤,按大豆来说实在不算是低的。
而且,第二季立刻就可以下种,种了一季的大豆,田已经肥了不少,这一回来种地的又是另一拨农户了,买活军到现在才开始分田,而这些来种田的农户,是要给买活军交租子的。
之前开荒的那些,固然做事是辛苦,但每日里他们足额拿工钱不说,第一季的收成买活军分文不取,全都是按官价收购了,个人分钱。算下来一个月按活计轻重来分,活计最重的能拿到近三千元。
官府的开支大吗?是大的,但这些钱拿到手中,汉子们都拿来做什么呢?不也是要吃要穿,也要存在手里准备买房?这批开荒队中大多数人最后也是要在岛上安家,只有条件最好的,或许能被选到军中去。
他们这样玩命干玩命吃,辛苦上一年半载,便足以攒下一笔大钱,买牛、买房、买骡、买车这几样最基本的需求,总是至少可以满足个几项,若是觉得钱挣够了,可以随时挑选城镇安家,保证能分到上等的地,不论在哪里,都是殷实富户,这个条件要娶妻也比别的农户容易得多。
若是还愿意干,那就继续干,鸡笼岛算什么?将来买活军是要去吕宋、去安南的,那里的土地更为富庶,产量更高,甚至于到那时候,有了经验的他们也能做开荒队长了——有体力,能干活,知道这些农活的诀窍,算学又好,懂得统筹规划的队长,在开荒时,一个月六千块或许都不是问题,而且,队长便算是买活军的吏目了,种田若能种出个官身来,那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大半年的时间,新泉县周围已是良田千顷,城镇中心也来了一帮人盖房子,说是新榕县的砖厂已经开起来了——那个地方有许多粘土,经过勘测,是适合烧砖、造蜂窝煤的,于是郑天龙、郑地虎几兄弟,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买活军在一年内拉起了十几个县府的盘子,从本土搬迁来了几十万人,从福建道内招募百姓,走着水泥路来鹭岛坐摆渡船,这摆渡船几万年也没这么繁忙过,永远都在对开,就没个停。
一路上便教导他们学拼音,学算学,学买活军的规矩,到了地头,分队、开荒、分田,还有开矿建厂,银钱水一样地花进去,但后果却是极为喜人的——今年这一熟过后,买活军便不必再运粮食过来了,预期鸡笼岛能达到粮食自给,甚至还有余量往别处销售。
而官府的支出,虽然从数字来说也能吓百姓们一跳,但和十八芝原本的预估比,却不知是节省了多少,从结果来说,买活军大约只付出了数百万吨的粮食和一些工具,便开发出了这样一座粮食产量稳定,且没有任何地缘压力的粮仓,他们从第二季稻谷开始,甚至就已经有粮税收入,来填补前期的投入了。
如果说天舟降世,是一种突破了眼界的震撼,那么郑地虎亲眼见证的鸡笼岛开发,便是另一种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迷惑了,他完全不晓得为何动员了这么大的人力,完成了这么多事情,但却只花了如此之少的代价——甚至连银两都没有动用,全靠买活军自己印发的钞票来流通,而又为什么没有人在这样拉大队式的开发中偷懒,百姓们为何能做到如此聪明听话……
这样的迷惑,促使着郑地虎再一次主动拿起了《政治与社会》,并且向陆大红提出了私人的请求:买活军把郑天龙手里的仙人手机收回去了,从那以后,十八芝就非常热衷编造借口,向买活军讨要仙人手机,尽管陆大红告诉过他们很多次,主要是充电有问题,但他们还是乐此不疲。
不过郑地虎现在不想要手机了,他想要一本能解释鸡笼岛现象的教材,又或者是一个能说明白其中道理的老师——如果这些都办不到的话,那么给他一支能远洋航行的船队也可以,郑地虎本人不挑的。
船队当然是没有的,买活军现在很缺船,更不可能把宝贵的船只派去进行这种冒险,短期内,船队的开拓目标顶多是按照买活军的大罗天星盘来绘画华夏近海远海的洋流风向图,和谢六姐手里的资料进行验证对应,更多情况下他们还是要运输,运人、运货,运各式各样的战略物资。
不过,买活军一向是鼓励治下的活死人学习的,于是郑地虎便得到了他想要的教师,一个叫做于康健的老师,因为《政治与社会》学得很好,业务也很出众,便被派到了鸡笼岛来,统筹岛内的学校建设,顺便抽空做郑地虎的政治老师,为他讲解鸡笼岛现象背后的道理。
“如果完全按书中的道理来的话,那么,买活军境内现在的确没有官府。”
于老师便这样回答郑地虎,“也没有百姓——大王说得对,现在我们都不算是平民,当然也不是贵族,法理上来说,我们都是六姐的奴隶,都是她的活死人。”
郑地虎便顿时纳闷了,“为何呢?——我倒不是说六姐为何要奴役我们。”因为这一点的逻辑在郑地虎看来是没有疑问的,谢六姐既然有这样的身份,收一些奴隶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再说,谢六姐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奴隶主啦。
他只是不解,既然谢六姐给活死人们安排了奴隶的身份,为何又要让他们学习《政治与社会》,告诉所有人,奴隶社会是比封建社会还要落后的一种社会形式,这不是鼓励大家来推翻她的统治吗?
他便把自己的疑问表达了出来,“难道这里也藏着什么我不明白的道理吗?”
第276章 人上人的消失
如果有一天, 连十八芝这样的江湖大豪都开始琢磨政治课本中的道理了,那便说明买活军的统治,实在是很成功的……
于康顺来到鸡笼岛这里, 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的住所就在新泉县建好的几间水泥房里,每天除了给郑地虎上课之外, 于康顺也是没有一刻闲着的。他要下到各村去, 统计如今村民们的文化水平、年龄层次、性别信息, 来计算着新泉县需要多少老师, 而他们又该在哪里上课,吃什么、住什么, 每日拿多少文的工钱, 以此来决定有多少老师能在本地招聘, 多少老师要回本土去运人过来。
这是新泉县教谕应当承担的一项工作——教谕在‘外头’本是闲职,除了管管县学, 每年的县试之外, 并无太多事做, 但在买活军这里,教谕真可以奔波到让人一年晒黑不少,于康顺现在所做的这些, 他在福建道的同行们也一样在做, 而且比他更辛苦, 因为新泉县的盘子还不算太大,垦荒没有垦到山里去,福建道八山一水一分田, 很多村落寄居在山里, 和外界交通非常不便, 到现在都没有修通水泥路,教谕去这样的村子里摸底只能跋山涉水,吃的苦流的血半点不比当兵好。
当然,福建道现在也在开展搬迁活动,将许多百姓搬迁到平地或者干脆来鸡笼岛居住,这里面的道理,在报纸上是讲得很明白了,现在讲究精耕细作,每个人耕种的土地比之前少,再加上多年来的兵灾、瘟疫,平地上的人员缺口也很大。
以前是这些土地的主人不肯白白把土地给山里人种,山里人呢,也不知道有这些无主的土地,现在情况既然已经和以前不同,那么又何必住在山里呢?下山来耕种这些好地不好吗?用买活军教导的新办法,种的地比以前少,出产却高得多了,傻子才不愿意呢。
因此,从去年到今年,买活军这里是有一个下山潮的,但也不意味着山上的田地就会被荒废,从邻近的江左道、两广道那里,涌来了许多佃户,他们都是从省界那边的地主手下逃过来的,这些山村的居民们默认他们来接收自己的田地,甚至特意去通风报信,告知他们村落要搬走的消息——有一部分是因为舍不得这么好容易开垦出来的熟田,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们可能原本就和佃户是亲戚。
现在福建道过上了好日子,怎么能不把一家人都带来?对这些农户来说,哪怕已经知道了买活军这里喜欢提倡分家,但分得开的是法律上的关系,分不开的却是自古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一家人、一族人便该互帮互助,互相带挈。
各地的人都在发疯一样地往买活军这里涌来,对于官府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但对教谕来说,还是满让人绝望的,因为这意味着永远降低不了的工作量,永远不能不去的山村——怠工这是不存在的,因为会去这些山村的,不止教谕,其余吏目都是要去的。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