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146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他们所去的目的,要比权贵人家更复杂一些,于权贵而言, 一来,皇帝也去了, 你不去不像话,二来,大家都去了, 你不去, 显得你没有钱, 三来才是开眼界的用意。而商贾人家,到使馆里去见识一番,最主要的目的,是和买活军的人面走动一下,结识结识,有了交情,日后就好办事了,便是现在没有生意做,谁知道将来以后呢?

  不到三个月的功夫,这所谓的扮装剧本杀,已经在京城很风靡了,绝不止使馆里的场所,如今京城的纨绔子弟,凡是有些品味的,在那青楼楚馆,都热衷于玩这各种杀,又有一批名伎因为善于主持游戏,逐渐浮现出来,被大家追捧——原本这些名伎,或者擅长音乐,或者善于诗词,的确都是很雅致的东西,但有钱的浪荡公子哥儿,真正有诗才的又有几个呢?

  他们到勾栏,无非是行令唱曲儿,又或者推马吊,享受那红袖摸牌的快乐。但这各种杀就不同了,门槛比诗词要低得多,也不要求你能谈会唱,只要有一点推理逻辑的能力,哪个不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而扮装剧本杀中,又有许多狼人杀、三国杀不及的快乐,可以短暂地进入另一种身份——买活军那里的本子,倒都是扣人心弦的,甚至有几分恐怖,青楼里仿写的本子可就不同了,大有奇情糜艳之处,叫这些浪荡子弟大感新鲜,沉醉不已。

  还有能过夜的,譬如把名伎扮成了大家小姐,而公子哥儿反成了她家的小厮,如此反有奇乐,因此青楼楚馆都争着请交好的落魄书生写本子,而且要男女各半,往故事里安插不少女角,又有以《白蛇传》、《西厢记》为原型的剧本,也是众人争演许仙,种种丑态,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这种游戏小事,也仅限于那一等有钱有闲的浪荡子之中,至于那外界迄今无法仿制的逃脱密室,便更和百姓们的生活相距甚远了,使馆真正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其中的吃食,还有那传说中比大糖东西市都更包容万物的超市,这半年来,不知多少浑浑噩噩的百姓,因为这些传说,兴起了去了解买活军的念头,《买活周报》的销量是逐渐高企的,自然,如张九娘一样,自己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却也还是想去买活军处发展的年轻男女,也要比从前多了太多。也并不是每个女娘都像张九娘一样,只敢想想,一百个人里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付诸于行动,这便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住在城东柳叶儿胡同的范家,便养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十三娘今日一早起来,便张罗着将自己的箱笼打开,收拾了一包金银细软,又走到正屋来,通知父母,说她要搭船去买活军那里读书,并且还说出了近乎威胁的话语,倒是叫她父亲又惊又怒,喝道,“你这逆女,此言可是当真?你真给买活军留了信?”

  “这是自然!”范十三娘昂首道,“父亲优柔寡断,我若不先斩后奏,你怎能下定决心,把我送去买活军那里?”

  她又伸出手来,理所当然地道,“既然买活军处,迟早会知道我要过去,父亲自然是没有被登上记仇本的勇气的,那我肯定是能过去的了,既然如此,好人做到底,也免得反而结下仇来,父亲你要给我些银钱,再给我两个忠心老实的长辈,给我带到买活军那里去,我到了那里,一边读书,一边就要做起生意来的,买活军崛起都十余年,现下已经夺了福建,如今各家都已经开始布局,我们过去,都是迟了的,但再不过去,那就真的什么也捞不着了!”

  她父亲才说了一句话,范十三娘倒是说了一百句,范老爷还没说什么,范太太先是气得捶心口,道,“你这个女儿,是像谁也不知道,你是生下来讨债的!”

  十三娘哼了一声,摆手道,“你这无知妇人,半点事情不晓,我不和你歪缠。咱们这一家子,也就只有爹还有些聪明,还能说几句话,我那几个兄弟姐妹,没一个成器的,家里只能是指着我了。”

  范老爷喝道,“怎么和你太太说话呢?”

  再加上十三娘的小弟弟,也不满姐姐这样数落自己,站在一边大声干嚎起来,一家子又是闹个不休,范老爷愁得直捏眉心,连喝了几声,才把小儿子喝得不敢再哭,又叫几个丫鬟把他抱了下去,只留下三人在屋中。

  自己想了一转,发觉命脉居然被十三娘拿捏住了,方才无可奈何叹息了一声,问道,“十三娘,你是真铁了心,要去那吃人的地界闯一闯了?”

  范十三娘将眉头一扬,秀丽面孔便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刚硬来,口中道,“我若不去,还有谁能去?爹,你也瞧见了,他们那使馆里,所有东西都如同神仙天上所用,将来天下谁属,大家难道心中无数么?”

  “我们山阴的晋商,在东北面的前程已绝,那八大家已经被杀得快绝族了,现在余下一些儿族人,怕得和冻尾猫似的,成天缩在炕里瑟瑟发抖,只怕厂卫上门抄家。”

  “朝中的晋党,现在被打压的连句话也说不上,纷纷调了外任去,这是为什么?无非便是有了买活军的南输辽饷,关宁守军,不再指望晋商运去补给,开始真正坚壁清野,认真扫荡走私商人,山阴的商户那些小动作,便再也瞒不住了,被捅到了皇帝跟前么?这可比不得和买活军做生意,和买活军做生意,是政权之间的事情,和建贼做生意……”

  十三娘不顾范老爷面上流露的瑟缩与恐惧,还是大声说道,“是叛离华夏文明,人人得而诛之!”

  “好了,好了!”

  范太太也听不得这话,捧着心口,又哎哎地叫了起来,“这些犯忌讳的话,你还是少说!是嫌咱们家还不够招人眼目是么?什么华夏,什么人人得而诛之,这就不是你这个女孩子该说的话儿!”

  十三娘对生母根本理也不理,只是望着父亲,放缓了语调,和声说道,“阿大,我已经看好了门路,你瞧那使馆里,处处都要用铁,买活军用铁,就和那些宗室藩王使钱似的,活像铁不是铁,钱不是钱。而且,他们用的都是好铁,那个新式的厕室,所用的水管,其实,有些细处蛮可以用陶管、瓷管啊,但他们就不,非得用精铁,听说还怀疑镀了锡在里面。”

  “这样要用铁,还要用自家炼的铁,那他们一定就要买矿石,不但要铁矿,任何金属矿,他们都一定是要的,买活军的合金是天下第一,咱们去的那一日,我把服装店里每个款式的衣服,都买了一件回来,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他们的扣子,大多都是用合金的,只有合金才能造得那样轻巧,而且那么坚硬,怎么捏都不变形。和我们自己打的金银扣子,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说着,她便把自己披着的对襟袄子上,一枚金镶猫眼石的子母扣揪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了买活军用的圆扣,给父母仔细对比。

  只见买活军的圆扣,完全是做正圆样式,不是任何手工打制的子母扣能够相比的,金银的边缘无法做到那样的平整光滑,总会有一种钝感,包括扣子上一圈一圈细如发丝的勒纹,也绝不是金银质地能够做到,的确是合金无疑。

  再用手一掂,重量非常轻巧,而且怎么捏也不变形,不像是金扣子,用手用力揉捏,便会发生轻微的形变。

  “这样的衣服,行销天下,一身衣服要用多少扣子?这一定不是仙界赐下的东西,而是买活军可以自产的货物,这可见他们的冶金是何等的发达,才能随意造一批扣子,都造得这样的精美。”

  “这样先进的冶金,需要的矿石数量一定极多——要冶金,还要用煤,买活军的船队往北方来,带了无数的布匹、衣物、盐糖,回去时,他们的船除了妇孺以外,还搭载什么?就是这些南方无法开采的矿石啊。”

  “大,这些东西,难道不正是我们山阴的特产吗?我们家难道就没有煤山了?我们家的矿,现在不卖过去,什么时候卖过去?”

  十三娘质问着父亲,“我们又不是那八家砍头鬼,出了名的,政审分早被扣光了,做生意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杀父仇人也和他做生意的,未必要因为买活军坏了关外的生意,便赌着气,一辈子仇视买活军罢?”

  确实,如今山阴的晋商,广陵的盐商,只怕是全天下最仇恨买活军的两拨人了,这全都是因为被买活军坏去了生意的缘故,盐商这不必说了,买活军的雪花盐卖得越好,盐商的日子也就越难过,而且买活军的私盐队,现在去得越来越远,这实际上已经多少影响到了敏朝的官盐制度,令到南面的盐商怨声载道,朝廷里嘴仗还没打完呢,听说广陵城因为这个缘故,连买活军的私盐队都是不敢入城的,他们也怕自己在睡梦中没了脑袋。

  至于山阴的晋商,和买活军的恩怨那就更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尽的了,晋商从百来年起,便逐渐发了起来,彼此是一个联系很紧密的整体,而且一开始就很注意培育子弟入仕,曾也出过阁老。包括如今正在谈论此事的范老爷,其实也是官身,他是考取了举人,又捐了个京官在身上,虽然官位小,但在京,他是晋商的子弟之一,素来受到尊重,而在老家,他又是京里的官儿,也受到家庭的看重,两面逢源,日子是过得很惬意的。

  而晋商的利益,主要在于三点,一点是盐业,一点是票号,还有一点,便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口外、关外生意,从鞑靼到女金、东瀛、高丽,不论是合法、非法,都没有他们不做的生意。这是晋商势力逐渐膨胀后自然的发展,也是因为其中的利益实在丰厚,像是范家这样根深叶茂、循规蹈矩的大家族,可以不做走私生意,但一些后起之秀要发家,只能火中取栗,不然,好生意都被别人做去了,他们做什么来赚钱呢?

  这样看来,晋商敌视买活军,也就是自然的事了,买活军的崛起,可以说是完美地封锁了他们的立足之本,盐业的道理,和广陵盐商一般,至于票号,买活军的票号竟是官营的!这对晋商来说简直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的事情,票号不许开了,其中滚滚的利润没有了,叫他们做什么去?

  但这些,都只是做生意时正常的冲突,而且归根到底,不是不能调和,至少买活军如今还只在福建一地活动,对北方的影响,还是以沿海为主,在内陆依旧鞭长莫及,因此双方暂可以相安无事,但在第三点上,双方算是真有血仇的。自从买活军开始协运辽饷,收服了东江岛的毛家军,晋商在关外的噩梦便拉开了序幕,直到晋商服输,绝迹关外为止,把大好头颅扔在关东的山阴好男儿,人数至少是上千。

  其中有些家族,譬如和十三娘一家同姓不同乡的介州范氏,家主甚至被枭首悬在狮子口城门之外,而且还被硝制了送回京城,由厂卫交由晋籍官员辨认,查问是否和山阴商户有关。

  这是晋党在朝中大衰之始,正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厂卫震慑、讥诮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那些晋党官员,之后自请外放者有之,辞官回乡者有之,尤其是介州、孝义两地的官员,几乎通通离朝而去,而范氏也早已是树倒猢狲散,据说家主范老爷的首级,又被送回锦州去,迄今仍悬在锦州城门下方,来往期间运货的边商,进出城门时,只要稍一抬头,便能见到那空洞洞的眼眶子,盯着他们直瞧呢。

  这便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背叛华夏文明的下场!东江岛那帮疯子,可不会讲什么道理,他们都是被建贼撵得家破人亡、穷途末路的亡命汉,这些和建贼做生意的晋商,在他们眼里比建贼还要更可恶,以往是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和晋商做生意,让他们两头吃,自从靠上了买活军,他们便成了出笼的虎狼,在关东大地上横行无忌!

  这帮东北蛮子,现在吃得饱、喝得足,有买活军运来的兵器,有高丽两道的汉民自愿献上的军粮,一个个如同深山老林的人熊一样,又高又壮,简直能生撕虎豹,又有毛伯龙那个刁毒的杀星支使,犹如厉鬼般,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游击战把建贼打得大感棘手不说,劫杀商队更是一把好手。

  商队如何能与军队打?根本不用动手,便知道胜负,这些野人们,当不再需要晋商运来的物资时,就不怕做没后稍的生意了,敢在关外运货的商队,见了一队,便是整队杀绝,砍头筑京观,斩耳硝制,快马送到京城请功——全是里通外贼的奸细!至于物资,当然是笑纳,运回狮子口去,用得上的自用,用不上的,卖给买活军,何乐而不为?

  三年时间,足足三年,晋商的血浇灌在关东大地上,只怕是能汇成湖泊了,三年来介州的棺材铺个个发财,城外多了无数的衣冠冢,整个山阴都因为这样的杀戮而颤抖,他们不知道为何天一下就变了——口外的生意,已经做了几辈子了,难道还出过什么事情么?难道这大敏的天下,便会因为这么一些小生意亡了不成?

  杀了人不够,还要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他们是叛离文明,是华奸……还要将晋党从朝廷里连根拔起,现在晋商的日子,和以前比是难过了太多,他们也因此极其敌视买活军,买活军的私盐队,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在山阴,是没有多少人敢于和他们打交道的,老百姓和他们做生意也是偷偷摸摸,绝不敢公然搭理他们,生怕是遭了大户的厌恶。

  但这样的局面,难道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十三娘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范家反正也不曾做过走私生意,只是为了同气连枝、一致对外,便和其余家族一起抵制买活军,是极其愚蠢的决定,“未听说过那句话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咱们不给买活军好脸色,将来买活军为甚要给咱们好脸色?大刀一挥,便是把咱们这些大户,满门都屠了,就晋商现在这名声,还有谁能说他们什么不是么?”

  名声臭了,这影响是极大的,尽管晋党极力控制,但现在晋商叛国的消息,依然如野火一样正在往外传递,而报纸的陆续兴办,更令他们焦头烂额,十三娘所描述的绝非是什么荒谬的场景,而是极为务实的担忧,现在这帮晋商不得不想一想,倘若要动手的不是买活军,而是缺钱的朝廷呢?罪名都是现成的,朝中已无人了,屠刀随时可能挥下,要看的只是刽子手的心情。

  到时候,报纸一发,罪证一摆,挫骨扬灰的是介州范家,朝廷得了钱,但这不是一切的结束,到时候,随着报纸发行全国,多年来饱受辽饷之苦的百姓们,会如何看待其余晋商,看待他们的票号?

  十三娘多次和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种种可能的挤兑,并且再三声明,倘若她是锦衣卫首脑田任丘,她根本没有理由放过这些肥羊牯,连脏水都不用泼,全都是现成的罪名,现在不动手,或许只是因为朝廷还腾不出手来顾虑这些。

  而他们晋阳范家,虽然的确没有沾过走私,但朝中的靠山一倒,会不会被顺手收拾了,这也是完全未知的事情。因此,狡兔三窟,现在是要准备后手的时候了,十三娘作为家中最聪明的女儿,愿意承受重担,把家中的现金积蓄大量带走,到买活军那里去安家置业,这样将来若范家坏了事,至少还有人能设法周旋,出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甚至于从去年开始,买活军还没有拿下福建道的时候,她就这样说了。

  到了今年,和议签了以后,十三娘的攻势就越发的猛烈了,但范老爷的确如女儿所说,有些优柔寡断,很难下定决心——这毕竟是数十万两银子的调拨,而且还得和老家那里书信商议,这么大的事情,难道真就交给十三娘一个稚龄少女吗?这似乎也太离奇了,幼女持重金,按照敏朝一贯的世情,恐怕只会害了十三娘的性命。

  若是按他来说,让十三娘去买活军地界,他倒并不反对,他这个女儿,自幼便聪慧敏捷,性格极其好强,又狡狯机灵,极知钻营,最会讨好长辈。虽然是女儿,但自小比男孩儿还受宠,在家里人看来,十三娘做皇后都是配得上的,只不过晋商不必去沾宗亲这个身份的光而已。

  十三娘长到如今十六岁还没有说亲,家里更是把她送到京城来见世面,不肯将她关在老家女楼中,都是因为她所表现出的迥异于其余女儿的聪慧,那么,当买活军逐渐崛起之后,父祖很容易就能想到,或许更适合十三娘的前程,并不是他们本想的坐产招夫(晋商中受宠的女儿,时常招赘),而是去买活军那里读书。

  但是……这究竟是一件大事,范太太是舍不得女儿的,她原本常年在老家居住,是因为女儿要上京,才陪着过来,这个女儿便是她的心头肉,范太太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到买活军那吃人的地界中去?她在老家连着听了几年谢六姐的恐怖传说,什么天魔降世,每日要吃十个童男童女,传的都是真真儿的,这叫范太太怎么不信,怎么不怕?

  因为太太以死相逼,去年十三娘就没有走成,母女之间也因此翻脸,十三娘从此拒绝和母亲说话,‘愚人不配’,她在聪慧之外,这股子翻脸无情的劲儿,也是让范老爷时常纳闷,不知道学的是谁。

  真要把银子给她带了去,若是老家那里,真的事败,还不知道十三娘认不认爹妈祖父呢,范老爷并不听信她满口的‘将来只有我能照拂这个家’,听女儿又分析了半日,将买活军那里说得是非去不可了一般,方才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你要去,那就去罢,也不能挡了你的青云路。”

  十三娘一听,乍然间极为欢喜,欢呼一声,投入父亲怀里,雨点儿一般亲吻着他的脸颊,范老爷忙道,“大姑娘了!莫做这样事情!”

  但见女儿抱着自己脖颈,还不肯松开,眼珠子转来转去,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板着脸道,“但钱是没有多少的,只能给你带去存在京里柜上的两万,你到那里怎么花用,都是随你,若是花光了,便乖乖地给我滚回来,收拾嫁人,以后再不要说什么做生意的事情。”

  十三娘一听说只得两万,面孔顿时一沉,不过范老爷并没说假话,他们家在京里能动用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两万,余下的银子都在老家,深藏于老宅地下的银库之中,是浇筑成银山的,要用的时候得往下凿,那可多费功夫那?

  若是还要催逼父亲往家里要钱,那又不知要耽搁到何年何月了,因此思量了一番,便还是转怒为喜,搂着父亲,好一阵亲香,甜甜地道,“爹,我以后一定出息,您放心,以后我创下多大的事业,那也都是您的传承,以后呀,我的孩子一定都随您姓范,就是您的亲孙子孙女,让他们给您养老,我呀,以后就是咱们范家的继承人!”

  她这人自小性格就是如此,一旦如了她的意,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若是不如她的意,那可有得消受了,范老爷明知是女儿做惯了的套路,却依旧受用,没好气道,“还不去给你娘赔罪?你那说得都是什么话!一年来没给她好脸,这样没良心,以后如何真能指望你?”

  十三娘现在是遂了意了,自然是千好万好,笑着又撞到她母亲怀里去,团着揉捏她,“娘啊,你不知道女儿心里多焦急呢,那都是因为心忧前路,方才溢于言表了。您放心,以后咱家最出息的一定是我,您就看着吧,真有了事,我不会不管你们的,到时候你们就且看我的良心成色如何……”

  父母对子女,总是全盘相信的,范太太虽然依旧担心不已,但范老爷既然已下了决定,也只好无奈认命,只不免抱着女儿,又好生不舍一番,这才正经给她收拾行囊,差人去天港打听船只,分派人手,要借回家探亲为由,送她南下。

  如此忙乱了七八日,十三娘便果然带了两个大掌柜并十余忠诚的小厮、侍女,坐了两辆车,由范老爷将她亲自送出城门外,准备上路到天港转海船——已是包了买活军旗下的一艘海船上几个房间,如此当可保一路平安了。

  刚才在家门口,范太太已是忍不住哭过了,范老爷还能掌得住,但在城门外,望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想着她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他的眼眶也不由红了,十三娘亦是依依惜别,眼眶微红,和父亲说了许多贴心话儿,这才再三惜别,叫父亲回转进城,范老爷犹想再送去十里亭,终究叫十三娘劝住,只得依依不舍,站在城门外不断挥手,待车轮辘辘,扬起烟尘,这才怅然回城而去。

  十三娘这里,也放下车帘,略微揩了揩眼角,便立刻换了一张脸,将那半真半假的不舍全都敛去,换出了一张深沉的面孔,在车中稳稳盘坐,任是车辆如何颠簸,她心中只是一径盘算着到了买活军处,将要如何行止,待得思路逐渐澄清,又将其中几处重要关节,都仔细想得清楚,方才略微松弛下来,掀起帘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虽然是黄沙漫漫,满目荒芜,但十三娘心中,却是大为得意,想到终于摆脱樊笼,从此一身抱负,尽可从容施展,也是心潮起伏,自语道,“下回再来此处,坐的定不是这样的马车了。”

  坐的将是什么呢?是那昂贵至极的自行车,还是附尾于六姐的仙驾之上?十三娘也不敢打包票,但她可以肯定一点,她再也不会被困在这憋闷的马车之中,最次最次,她也将是骑着属于自己的高头大马,以胜利者的姿态,来俯瞰这座古旧的城市。

  她已经很有些迫不及待了,光是想着前方的冒险与传奇,想着她所能攀登到的高度,得到的权力与地位,便已经激动了起来——

  终于,这个很有野心,也很有几分冷酷无情的女孩儿,为自己缠到了一份起家的资本,现在,她要到买活军那里去了!

第296章 十三娘出师未捷

  要从敏朝这里, 去到买活军的治下,现在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已经相当方便了。虽然北直隶, 不像是山阳、江南几道,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潮流,但到底双方建交之后,有些东西是挡不住的, 即便朝廷从来没有公开允许过治下的百姓去买活军那里, 但在流民这件事上, 朝廷又何曾起过什么管束的作用呢?

  在山阳那几道, 去买活军的人口, 多是在本地活不下去的佃户、农民, 也有小商人、书生,都愿意去买活军那里闯一闯, 这年头远路难行, 大家都愿意结伴, 便由能走远路的壮汉作为主体,依托着岸上装载着妇孺和口粮的福船, 自发形成大规模的流民队, 还有些流民队, 筹资高举黑白旗帜,上书‘活死人’三个大字,看上去鬼气森森, 据说这是以毒攻毒, 能起到辟邪的效果, 让谢六姐庇佑队伍一路上不发瘟疫, 也不会遇到什么山崩水涨的意外。

  而京城乃至北直隶一带, 想要去买活军那里的人口,现在有两种走法,没钱的,设法结伴去登莱,在登莱流民营集合,接下来就是接受训练,走陆路去福建,有钱的人家,则是在天港上船,现在已经有专门的客船来搭载这些有钱人了。

  舱位绝不便宜,像是十三娘居住的上等客房,有个里外套间的,到云县要三十两银子,即便如此,这隔日发的客船,船票也相当的紧俏,范老爷是派心腹家人先到天港预备,由本地柜上出面,方才能为十三娘买好船票,否则还不知道要在天港等候多少时日呢。

  天港码头这附近,现在短发的人也多起来了,十三娘上船时,便看到了码头船上都有青头女娘在走动,许多一看就是女水手,个个都是高挑健壮,身上的肌肉紧绷绷的,把衣服撑得很鼓,肤色也晒得很黑,在船上走来走去,熟练地绑着缆绳,也用很标准的官话,和岸上的书记、苦力、帮闲,甚至是吏目们从容自如地谈笑。

  十三娘还额外注意到,这帮码头上混的汉子们,对女水手可不敢有丝毫的不敬,言语上十分的注意。不像是家乡的那些车船夫,对于富贵人家的女眷当然客客气气,没有多余的话,但对那些平民百姓中的小媳妇大姑娘,少不得有几句撩骚的话儿,至少也要扯着嗓子唱一段山阴小调,把她们撩拨撩拨。

  看来,就连天港这里的民心,也在不自觉地向买活军靠拢呢,不论是以威慑人,还是以德服人,总之天港的百姓,对于活死人们是很尊重敬佩的,对于那些明显要去买活军那里的旅客,也没有流露敌意,反而多是羡慕与佩服。人人似乎都想要去买活军那里看一看,好像到了那里,自己就能脱胎换骨,完全做一个新人。

  十三娘当然也是如此,她便是为了做一番大事业而去的,不过,她可不会只是空想,到天港之后,她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行李,并且把握有限的嗯时间,去天港码头附近的商铺走访,第一,要看看这里有没有新到什么买活军的书——她可不是去找话本子的,倘若有一天十三娘去看话本了,那也只是因为她想在其中找些商机,那些话本都是无聊的人才看的,她要看的,是买活军的教材。

  买活军的书,十三娘不敢说自己一看就懂,但只要能读懂了,收获都是很大的,譬如政治与社会,其中的思想,十三娘便觉得很值得揣摩,她对于这种想法的正确与否,完全不关心,只关心买活军是否拥有执行这种想法的暴力,既然他们有,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便按着书里的办法去做,总是吃不了亏。

  还有《数学》、《物理》、《化学》,这在十三娘来看,都是极好的书,尤其是《化学》,她以为买活军的合金工业竟然如此发达,一定是因为他们掌握了高深的化学知识,而买活军居然能将《元素周期表》这样极其珍贵的东西,随随便便地就扔在书里,给世上所有人看到,那么便只能说明,他们手里一定有更先进,更可怕的知识,正被谢六姐牢牢掌握,不然,按买活军的作风,他们才不会随便往书里印这些呢。

  这么重要的东西,朝廷还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在道统上纠缠,这就是敏朝之所以必败,买活军之所以必胜,十三娘只听说皇帝对于化学也是很着迷的,但他的政令出不了京城,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譬如说介州范的事情,那个范老爷,他的脑袋为什么不送去介州,而是在京城给晋党看呢?

  十三娘以为,理由是很明白的,那就是连锦衣卫都不是很有信心,能把那颗头带去介州,再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山阴在某种程度而言,已经是个独立的小王国,这是朝廷正在逐渐发觉,而十三娘心知肚明的事实。别看现在阉党、西林,仿佛已经精诚合作,朝廷声势大振,政通人和,那是因为朝廷现在做的事,对于各地的大户都是有利的,买活军散发的良种,永远都是大户先得,也只有大户才能组织人手去学习生产,有了他们的配合,难道还能出什么岔子吗?

  良种传得下去,但特科是未必能开得起来的,即便开了起来,所培养出的学生,能否把书里的知识转化为生产力,十三娘也很不乐观。她之所以急于去南面,便是有一个很大的计划——煤、铁,这个山阴极多,十三娘相信,愿意放下成见和买活军修好的晋商,不会只有她一个,天下的聪明人多了去了!

  ——但能沉下心来,自学《化学》,还学出一点心得,在山阴又有人脉积累的人家,那恐怕就不多了吧?十三娘觉得,凡是在元素周期表上,排位紧靠的元素,恐怕都是伴生的,而山阴的矿产既然丰富,那么说不准原本被随意抛弃的煤渣之中,就有些买活军需要的新元素矿呢?

  这是完全说不清的事情,当然,十三娘现在也没有辨别新矿产的知识,但如果买活军处有这样的专门人才,她可以花钱聘用他们,也有能力将这些人送到山阴去找矿,在山阴,有能力私下开矿,并且运到登莱的人家是不多的,晋阳范家算是其中一户。十三娘相信,谢六姐也拒绝不了这份大礼,而这就是范家在买活军中立足,十三娘大肆掠夺政审分的第一步。

  有了这样的计划在,她怎么能不热心理科学习呢?十三娘的受宠,实在不是偶然,她的聪明简直是有点过分的,打小儿她学说话就快,会说南北官话、山阴土话,北面十几道的土话,她没有听不懂的,这边听人说,那边就那个跟着学。

  至于算账,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这就是个人肉算盘,常常在家帮祖父看账,四年前买活军崛起之后,他们用的新式记账法逐渐流传,十三娘也是第一个看懂,并且对此十分推崇,认为这是一种很难在账目上做手脚的新办法。

  除了在文字、诗词上不屑一顾,完全忠实于自己商户女的身份之外,十三娘学什么都快,而且她的心也狠,船刚一启航,她便叫侍女将她的头发也剪成了青头,且逼着四个婢女也都剪了发,“发乃气血之余,也是要耗费能量去养着它的,早一日剪啊,你们就多了一日的养分用来学习。而且到了买活军那里,多数也是要剪的,不如这会儿就剪了,在路上还干净些,说不定还能省出水来洗洗头。”

  这话是有道理的,但她的婢女远没有十三娘洒脱,颇有两个私下哭了几场——能跟得上十三娘的人,天下又有多少呢?十三娘也不管她们,只是把发丝收集着,叫其中手巧的婢女,为她做一顶义髻,需要的时候可以穿戴,几个婢女若是想做,自己的头发都在那,也可以做去,她来出买黑绸布、发网的料钱。

  头发一剪,早预备好的衣服一换,她看起来便俨然是个买活军的青头女娘了,十三娘又传话叫那些男丁们都如法炮制,不过,在船上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因为出得起船钱的客人都较有身份,又有很多未婚的女眷,船上的管理是比较严格的,男女客人尽量不能碰面,尤其是二等舱、三等舱的客人,更是很难往一等舱这里来。

  这世上的聪明人的确是不少的,这艘船上,倒有一多半客人都是女眷,年纪也都不大,比较统一的特征是精明能干,相对来说大方健谈,而且都对自家的来历含含糊糊,不肯明言。

  其中的道理,在十三娘来看非常显然,一个女孩儿,除非留在家中招赘,无非是赔嫁妆好生嫁出去而已,出嫁以后,一年能回几次娘家啊?若是婆家规矩大,两三次都算多的,这个女孩儿对家里可说就没有什么用了。

  如今这样的局势,若是有能干的女孩儿,便花个一二百两银子,送她到买活军那里去闯一闯,岂不是比嫁人要划算?这些银子,拿来置办妆奁,按他们这样人家的手笔,那是远不够的,算来还能节省不少呢。便是实在安生不下,灰溜溜的回来了,几百两银子,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亏不起。

  自然了,若是有什么出色的少年郎需要延揽,那许个女儿,也是划算的。不过这世上值得用儿女婚姻笼络的才俊是何等稀少啊,在十三娘看来,大部分人的婚事不过是到了年纪,便安排一下而已,反正成亲不成亲都没有什么用,只是耗在那里空吃米粮而已,差别实在是不大的。最好的办法,便是把无用的女儿许给才俊,有能耐的女儿,送到买活军这里来,搏一博异日的前程,若是买活军不能成事,隔了千山万水,谁能株连到本家身上?

  有这样想法的人家,绝对是不在少数的,十家里哪怕有一家,以京城一带权贵的数目,这都是个很大的数量了,这些姑娘们个个都是要强之辈,彼此也是心领神会,每日都抽出一定时间交际,互相也只称呼姓氏与排行,并不打听名字,就算有些人原本私下是认识的,大面上也不表露。她们都是来自一地的女郎,到了买活军那里自然要互相帮扶,站稳脚跟,但和所有的乡党一样,彼此之间也充满了分寸与保留。

  和这样的人交际,十三娘认为对自己是比较有益的,因此她并不觉得浪费时间,每日里行程安排得很紧凑:早起先打一套八段锦,随后去吃早饭,吃完早饭抓紧时间自学一个时辰,出去在甲板上看看海,和朋友们应酬一下,随后午饭、午休,午后若是不起浪,便再学一个时辰,随后活动筋骨,晚饭吃得较少,吃完后洗漱休息——一等舱的住客,一天还是可以洗漱两次的,所以她们也绝不乱跑,不愿意去别的舱房闻旁人的体味。

  和在家的日子比,坐船,尤其是和旁人拼船,总是不舒适的,但生活上的不便,与饮食上的简单,十三娘认为还可以忍受,因如今刮起北风,从天港到云县,坐海船顺利的话只需要十多天,若是走运河,没有一个月功夫是到不了的。海船只有一点比河船要差,那就是浪头有时会很大,而十三娘有轻微的晕船,这点让她很气闷,在她心里,自己理应什么事都擅长,即便是轻微的晕船,也是有些不可接受的。

  客船多数都是贴着海岸线走,不太会有迷途、触礁、沉船的顾虑,而如今沿海的海盗,都被买活军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不少摇身一变,成了买活军的水兵,东海海域是数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太平,眼看云县在望时,船上却又生出了变故来。

  十三娘隔壁的女娘,一屋子人不知道谁起的头,陆续都病倒了,发烧、咳嗽,似乎是感了风寒,便由她们开始,陆续在船上传播了开来,等到船只在云县停泊时,一等舱的女娘们已经病了五六成之多,十三娘和几个侍女,不幸也在其中。

  风寒发烧,又在旅途之中,哪怕是走老了江湖的年轻壮汉,也觉得日子难捱得很,更何况是这帮娇小姐了?多少女娘都是满怀希望而来,满以为自己能做出一番事业,谁知道第一趟旅途,便叫她们尝到了滋味,要走出深闺,可深闺以外的日子哪里是这么容易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