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凤鸣驿的驿卒老周很有几分激动地说,“至于他们平时说的是什么土话,买活军压根就不在意,他们那里,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各地的土话和夷族人的土话,又有什么不同呢?那些夷族崽子,倒是肯干的,在买活军那里,白饭也吃起来了,鸡蛋也能吃到了——入他娘的,日子倒是过得比我们都好!——吃饭了,吃饭了!”
厨房的香味儿的确也传过来了,那就边吃边说,驿卒们凑到厨房去,各自都是有碗筷的,黄来儿从客橱里抽了个海碗,到灶下去,厨子先给舀了一大碗酸溜溜辣兮兮的辣椒浆水,又很有经验地在他们碗里加上份量刚好的搅团——浆水恰好满到碗口,而不溢出来。
土豆的香味一下就散发开来了,驿卒们眉开眼笑,一个劲地说‘好’,“如今至少是能吃饱了!”
是的,自从土豆流行开来,至少驿卒们的伙食是眼见地往上跑的,这个东西很丰产,亩产是之前所有作物的几倍,这也就意味着驿站可以用一样的伙食费,买出几倍的粮食来,驿卒的伙食也从一两个野菜窝窝头,变成了一大海碗,吃下去能打饱嗝的搅团、土豆糊糊、土豆馒头、土豆粉……
对于一种新作物,百姓们研究它的吃法,这热情是非常高涨,态度是极为虔诚的,光是土豆,吃多了烧心,但搅团因为加了一点杂面(荞麦面、玉米面),便很有效地规避了这个缺点,而且还管饱。而土豆粉便更是广受大家的喜爱了,只是因为制作费事,驿站不太会做罢了,但农户镇民们,或是自己琢磨着做米粉、木薯粉的办法,或是从报纸上看到了土豆粉的制作教程,便立刻学会了这道美食,并且发展为本地的小吃了。
但光是土豆搅团,就已经让人很满足了,这东西虽然没什么油水,但浆水里呛了辣椒,又酸又辣,泡在搅团里,那搅团用筷子一扯,送入口中,绵软中又一点嚼劲儿,酸辣咸恰到好处,热乎乎的带了微烫,伸着脖子往下一咽,滋味真是,千锤百炼只能化为三个字——撩咋咧!
“这要是能来点油辣子,给我皇帝我也不做!”
虽然已经入春,但傍晚了还是有些冷,一群人便蹲在灶下墙边,借着火墙的温度,让热烘烘的土墙烘烤着自己的脊背,狼吞虎咽地吃搅团,厨子这里还在忙活,从灶台上解了一根腊肠下来,在小灶眼上快火炒了,和搅团一起送到前头去——驿站有官来了,要个加菜,也自然会多开发些赏钱,若不然,不好意思,今日驿站就吃搅团,您也得跟着一起吃,多的是没有的。
“那夷族崽子们可不是美极了?如今沿岸收用了外仆的人家,都要小心了。”
“可不是!那些夷崽子们,胆大包天!根子里的野,一听说买活军那里待他们好,岂不是都要作乱起来了?我若……”黄来儿把话吞下去了,“我若是主人家,便要提防他们杀主抢掠之后,逃去买活军那里。”
“这话不假,但难道咱们自己的仆僮便没这样的打算了吗?所以说,买活军这商队,大家是盼着它来,又愁着它来,就和报纸似的,是好东西呀,可给不合适的人看懂了,他们的心就野啦!知道有这么一个去处,原本不敢生的一些心思,这不就都全来了?”
黄来儿认为老周的话确实把其中的道理说清楚了,恶仆卷款携逃,甚至是杀人夺金后连夜逃走的案子,并不能说非常出奇,绝不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才有的,但不可否认,买活军那里的政策,确实会促使一些原本胆量还不算大的人生出这样的心思。
就比如说,黄来儿老家的艾举人,在他看来,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若是杀了他,应该算做是替天行道。不过,艾举人和他李家暂且还没有什么纠纷,见到黄来儿面上还颇为客气。
他们家从前欠了艾举人几两银子——但黄来儿从买活周报上认字之后,多了个代写书信的本事,土豆传来之后,他也能吃得饱了,不必为了口粮打驿马的主意,又或者是去借贷,又会打毛衣了,多了个进项——而且,艾举人居然免了他们家的利息,所以李家和艾举人的债算是清了,而眼下的日子,对黄来儿来说又还算是比较好过的,所以他的凶性还不算是被完全滋养了起来,也就是嘴上这么一说,心里略有些长草,但这草又很快被吃多了搅团带来的饱嗝给压了下去。
“所以说,买活军这一起来,两江沿岸的那些狗乡绅狗大户,可不是——可不是——”老周说到这里有些卡壳,突然厨房门口有人接话,“可不是人人自危么?”
一个年轻军官走到灶头这里来添饭,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周兄弟,你这记性可好!”
驿卒的消息,无非也都是搬弄着南来北往的这些住客,黄来儿一听就知道,老周这番话的正主儿来了,他连忙要为老周排解几句,不过这小军官并不在意,反而和他们一起蹲下来唠嗑,“这位兄弟是从银川驿来的?那俺们明日正好一起上路——银川驿那里日子怎么样?”
“这几年来有了土豆,总算饿死人比以前少些,日子也没那样艰难了!”
原来这文书是延绥那里来的,叫做张秉忠,要去省城公干,到底有什么事,那他也不会明说,不过关于买活军商队的事情,是他那里传出来的,因为买活军的商队已经到了延绥,而且现在出关去找鞑靼人了,为的就是收羊毛。他们的确带了多民族的通译,一路上商队的人也都在学外藩话——延绥的羊毛几乎全都卖给了商队,现在商队需要找人往回运……
黄来儿听到这就懂了,张秉忠这是要去联络这门生意那!边军闲着也是闲着,军需运着也是运着,如同黄来儿,这信送着也是送着,难道就不能——
他的眼睛一下也亮了起来,虽然还不好把话说得太明,但已是感到有必要和张秉忠好生结交,恰好,张秉忠也觉得和他很投缘,仿佛找到了同路人一般,冥冥中便觉得投契。
两人一起吃了饭,张秉忠又邀请黄来儿和他一起到大堂的炕上喝茶,两人盘膝坐下,暂还不提正事,张军官也变戏法一般,从炕桌下头取出了自己的针线活计,对黄来儿展示了起来,“说到这算针,那是有诀窍的,尤其是做手套,这种半指的手套,要做得贴合,织到虎口上方,就要开始减针……”
第318章 草原上的新商队
“虎福寿, 你还敢踏出你们延绥关一步吗?”
“为何不敢?!”
正当黄来儿和张秉忠两个编织爱好者,正在昏暗的天色中点亮了油灯,数着针数时,寒风料峭的域外草原之上, 也有两帮人马正在圆顶穹庐之前对峙, 一个矮壮的鞑靼汉子, 满面胡须怒张, 宛如钢针一般, 正看守在自家的穹庐之前,和买活军商队的向导寸步不让地对峙着,用鞑靼语怒喝道, “狡猾的骗子,背叛了草原,你的灵魂要在泥沼里腐烂!”
“骗子至少不会被饿死!也不会被天花烧死!骗子活得最久, 能见到苍鹰老去——再说!我现在不是骗子了!”
虎福寿自豪地挺起胸膛,“我是买活军的活死人——那日松,我已经信奉了六姐菩萨, 六姐菩萨宽恕我, 赐予我灵魂的安宁!”
提到谢六姐, 鞑靼汉子的愤怒有所收敛了,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盐口袋——上好的雪花盐, 比所有走私商队卖的盐都要更好,谢六姐的盐。
谢六姐给这片荒漠草原带来的, 又何止是盐呢?那日松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虎福寿身后的商队,在穹庐附近, 弯着腰出来捡羊粪做饭的老妈妈, 也感兴趣地盯着队伍里的几个女娘——是的, 买活军的商队,胆子实在是很大,他们虽然是第一次来到漠北,但却居然带了女人,而且,和鞑靼人对敏人的印象不同,他们的女娘要比鞑靼女人还要更加健壮。
“你们真的只是来做买卖的?”他往一旁让了让,不再阻拦商队们的行动了,虎福寿回头用汉语和商队说了几句话,商队们便从马上卸下了帐篷,手脚麻利地在几个毡包的下风处不远,开始搭建自己的帐篷,而那日松的老母亲也已经走了过去,用生涩的汉语指点着商队,“那里,那里,有水。”
“巴雅尔拉!”
那几个粗壮的女娘居然会说几句鞑靼话,她们立刻和老妈妈手舞足蹈地沟通了起来,同时从马背上取下了小水桶:一旦进入塞外走商,吃饭取水的家伙事是必须要自备的,草原上走几天也没有人烟的情况很常见,像是那日松一家,他们也很快就要转场了,要把牲畜从过冬的草场,转到春季草场上去,如果虎福寿一行人晚来几天,或许就要扑了个空,只能自谋生路。
“塔宾泰,去宰一头羊来!”
火把被点起来了,那日松的吼声在草原上回荡,伴随着羊叫声,火光中,男人们拎着几桶水走了回来,女人们劈柴、烧火,还有几个商人点着火把翻检那日松家的羊毛,“还可以,往常商队是多少钱收的?”
“都是换盐,换茶,也换瓷器,我们不用钱!”
塔宾泰是那日松的侄子,他的汉语说得还不错,“一斤羊毛换半斤盐、三两茶!也换铁,一斤羊毛一两铁。”
铁器是草原部族急缺的东西,他们也缺陶器,商队的人便问,“马口铁的东西要不要?”
“马口铁?”
这个东西对于鞑靼人来说,不算是很陌生,但价格非常的昂贵,是一般牧民买不起的,商队都是直接送到察汉浩特去,那里有诸多鞑靼的贵人,是鞑靼的都城,或者,他们去科尔沁、喀尔喀的草原集市,如果运气够好,没有被直接抢夺走的话,一个马口铁的酒壶能卖上三四两银子,甚至是等重量的金子,塔宾泰摇头说,“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那是商队从京城运来的价格,我们的价格不一样。我们的马口铁很便宜,一个马口铁的水壶只要三十斤羊毛。马口铁的盘子更便宜,一个十斤羊毛,一套,连碗盘都有,只要一百斤羊毛。”
草原上最缺的,首先是盐、茶,其次就是盛器,比如铁锅,这东西对鞑靼人的意义比南面的贫苦人还大,因为他们的用铁是受到严格限制的,而哪怕是陶器都难以自产,还有碗盘、餐具,大多数鞑靼人都只能用沉重的木器——马口铁的盛器,哪怕是那日松都不能不为之心动,一百斤羊毛,不能说是贵了,那日松一家养了两百多只羊,这是去年起新扩张的羊群,他们是买得起的。
“那就来一套——有没有买活军的周报?”
这当然是有的,而且还有特意写的养羊歌谣,还是三语版本的——汉字上,用拼音标注了两行,第一行是汉字本身的拼音,第二行则是鞑靼话的拼注:鞑靼语是表音语言,用任何字母都可以拼读,这种鞑靼话的拼注,只要是认识拼音的,都可以跟着唱出来,并且了解到其中的意思,甚至于,还可以通过鞑靼语的拼注,反过来学习拼音。
那日松立刻就对这本书籍爱不释手了,他反复地翻看了起来,又让塔宾泰取来了马奶酒,对虎福寿也比之前和气了许多,答允他们明早搬出羊皮来给他们挑选,这是鞑靼和关内贸易的主要货源,皮草、肉干、奶制品、马匹、药材,这都是草原的大宗货物,也是内陆的确有需要的东西,至于草原子民,他们缺的可就多了,关内的好东西,他们再没有不要的。
“天花疫苗呢,有没有?”
毡包里已经传出了诱人的香气,这是新鲜刚宰杀的羊肉,一点膻味没有,只有诱人的肉香味,狗儿们在毡包后头打转,摇着尾巴舔舐着沾了雪的嫩草尖,它们很快也要有口福了,至少能跟着咬几块肉骨头。
那日松把商队的朋友们让进了毡包,毡包里的火炉也烧起来了,青烟伴着火星子,从顶部的洞口直往上升,人们盘着腿 ,围着火炉坐着,面前放着木盆装的羊肉,一把匕首插在羊肉里,还有一碟雪花细盐,一碟辣椒粉。
这都是商队拿出来的调料,佐料也是鞑靼人很喜爱的商品。那日松回头拿起装马奶酒的皮袋子,给自己人都倒了一碗,老妈妈则拿过大茶壶来,往商队的碗里倒奶茶——这并不是不尊重,报纸上也说了,谢六姐的活死人们是不喝酒的。
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人不会喝酒,不能饮酒,鞑靼人是很轻视他们的,但买活军的商队有点不同,他们既然带来了这么便宜的马口铁,而且也允诺了会回去问问天花疫苗的事情,那么那日松便把他们当做了贵客看待,他清清嗓子,找了调子,盘着腿,举杯唱起了祝酒歌,“金杯银杯斟满酒, 双手举过头——”
鞑靼人喜欢唱歌,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他们又十分好客——来了客人一定要开宴席,开宴席便一定要唱歌,《金杯银杯》是几乎所有鞑靼人都唱的,一边唱,一边向客人们逐个献上了哈达,这种祝酒歌,调子固定,歌词可以现编,那日松、塔宾泰把自己今日买到马口铁的喜悦都唱了进来,“远方的新朋友带来马口铁,上好的奶皮子有了盘子盛——”
那日松的嫂子,同时也是他的妻子,正坐在灶台前烧火,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声音悠扬而高亢,“羊毛换来了盐与茶,今日的欢喜好比喝了上好的粮食酒!”
虎福寿一直低声做着翻译,虽然那日松没有向他献哈达,但他也并不在意,买活军的客人们,倒是都很懂得礼貌,低头接过奶茶之后,也跟着调子一起唱了起来,虽然唱的是汉语,但他们已经学会了《金杯银杯》的调子。
“金杯银杯斟满茶,双手举过头——”
“草原的汉子像雄鹰,宰杀了肥羊来招待……”
歌声响彻了漆黑的天幕,夜晚的草原上,天空就像是倒扣过来的碗,缀满了发亮的芝麻,主人们把星空、月色,都唱到了歌里,直到冗长的歌唱完了,酒也喝完了几碗,他们才开始吃饭,这是商队懂得礼仪的表现:歌没有唱完,哪怕饥肠辘辘,也决不能碰一碰面前的美食,只能喝奶茶充饥。
新鲜的羊肉在炉子上冒着热气,主人和客人们轮流用小刀割下羊肉条,雪花盐已经被调成了盐水,先蘸一蘸盐水,再在辣椒面里滚一滚,送入口中时,羊油瞬间融化,丰腴到了极点,没有丝毫的膻味,而羊肉又细又嫩,鲜美得让人禁不住嗦舌头,那日松一家近十个人,商队也有十来人,二十几个人吃一只羊,一点问题没有,一只羊大约能出六十斤的肉,一个人三斤而已——羊血灌的血肠还盘在锅里,正好明早吃。
买活军的那几个女人,块头大,吃饭也凶,狼吞虎咽地吃着羊肉,喝着奶茶泡的炒米,老妈妈很喜欢她们,时常割下上好的肥肉,示意她们泡在奶茶里增加风味,那日松冷眼旁观——这样的吃法,不是草原人很难接受,但这帮女人们居然吃得很自然,还向老妈妈竖大拇指,那日松的妻子也立刻就和她们交上了朋友,一边吃肉,一边对着墙角的纺锤、棒针指指点点,不知怎么,居然仿佛很顺畅地谈起了编织的事情来。
“买活军的人,不会瞧不起咱们鞑靼!”
虎福寿似乎看穿了那日松的心思,在他身边用鞑靼话说道,“鞑靼人只要会说汉话,就也是华夏百姓,这是谢六姐在报纸上亲自说过的,你看过了那期报纸没有?”
“我不和叛徒说话!”
虽然对商队的款待十分殷勤,但那日松对虎福寿,始终有些爱搭不理的,他背过身子,表示自己对虎福寿的不屑,虎福寿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日松的肩膀,“那日松兄弟——兄弟,喝杯酒,消消气!”
他拿起酒碗,和那日松碰了一下,于是那日松也就不情愿地和虎福寿碰了碰碗——鞑靼牧民的习惯,一旦聚在一起喝了酒,碰过杯,那么一些龃龉也就一笔勾销。那日松不是傻子,虎福寿既然把商队引来这里,便说明他心中还念着和死去兄长的情分。
“买活军那里酒很贵吗?为什么他们都不喝酒?”
商队的汉子们,和塔宾泰那些小年轻谈得起劲,这些小年轻的汉话现在都说得很好了,而两个鞑靼汉子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亲热地头碰着头闲聊了起来。
“六姐菩萨不喜欢饮酒的人,只有远洋船队被允许饮淡酒,理由和我们草原一样,取水不方便,有时喝生水也不安全。”
草原部族都爱饮酒,一面是本性的爱好,一面也是现实的考量——凡是做畜牧业的,都要考虑奶制品的储存,鞑靼人做酸奶,晒奶干、熬奶豆腐,做炼乳,奶制品叫做白食,是他们饮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草原人也不会每天杀羊,平时主要靠奶制品、肉干、茶水和炒米果腹。
其中,奶酒是储存马奶、羊奶的重要手段,尤其是马奶,天然发酵后就是马奶酒,这是鞑靼人眼中上好的东西,不但滋补,而且可以久存,饮酒后不但抵御冬季的严寒,还可以忘忧,让人短暂地忘却残酷的草原,进入梦想中的天堂。尤其是在没水源的时候,马奶酒比淡水更解渴,家里存着马奶酒,就等于是存了重要的水资源,能帮助家庭在干季更好的干活、赶路。所以,酒在鞑靼人这里是很平民化的东西,一个牧民或许和敏朝的佃户一样,穷得叮当响,一辈子没有见过多少钱,但他喝酒肯定要比同等财力的佃户便宜得多,也频繁得多。
但在买活军那里,水是很容易得的,而且马奶不多,汉人多不爱喝马奶——而在那日松看来,一个人倘若不爱喝马奶.子,那就几乎无法和他交流了,这完全就是两种人。他真想不明白,虎福寿为什么要进关去投靠汉人,还把自己原本的名字都给抛弃了,跟随首领一起,改姓了虎。
鞑靼汉子多数都很直接,那日松便直接向虎福寿发起了牢骚,“难道林丹汗的金帐下,没有好汉子呆的地方了吗?巴图尔,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兄长追随你,战死在广宁城下,他是个好汉子,我们以他为傲——但你却抛弃自己的氏族,换了自己的名字,混迹去了汉人的地方……你可是个孛儿只斤啊!巴图尔!”
即便是对于鞑靼语一知半解的商队,似乎也能识别出孛儿只斤这四个字的音节,当那日松的话落在羊毛毡上时,欢快的毡包里似乎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孛儿只斤、孛儿只斤——鞑靼人心中永远的草原之主,永远的黄金家族,谁能想得到,甘愿当买活军向导,声称自己已经是个活死人的虎福寿,会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呢?
第319章 天可汗?
在建贼崛起以前, 敏朝于域外政权上,防范最为严密的,自然是鞑靼人了, 之所以要定鼎京城, 也是因为此处距离防线较近, 方便调兵遣将,文武官员也能更为尽心,不至于出什么幺蛾子。不过, 自从北圆覆灭之后,鞑靼人的黯淡, 也是可以眼见的, 其中最为显著的征兆, 便是孛儿只斤家再也没有出现什么值得一提的英主了。
但这不意味着孛儿只斤的血脉就此断绝,草原上依旧有孛儿只斤的毡包, 而且,经过数百年的繁衍, 这个姓氏的含金量似乎也变低了, 虎福寿就是这么一个含金量很低的孛儿只斤, 说起来, 他和现在正在察汉浩特立足的林丹汗, 还是关系很近的亲戚, 他是林丹汗的弟弟和一个受宠的罗刹奴隶女子所生。
因为母亲在当时较为受宠, 虎福寿有一个好名字,巴图尔, 也能跟随孛儿只斤的姓氏——有很多奴隶, 虽然生下了主人的子嗣, 但也只能继承母亲的身份, 天生就是血缘父亲和兄长的帐下奴,他们是不配染指孛儿只斤这个姓氏的。
不过,巴图尔的父母都早早去世,死在了草原白灾之中,鞑靼的贵人长命的很少,塞外的风霜实在是严酷,即便是拥有一定地位的贵族,也很难活过六十岁,他的父母就是在跟随当时的可汗转场时,忽遇暴风雪,仓促间没有足够的燃料取暖,一行数十人都被活活冻死在毡包里。
到底是个孛儿只斤,虽然血统低贱,但巴图尔还不至于没了去处,从此后他就跟随了林丹汗,做了个小百户,林丹汗也让他继承了一小部分父亲的毡包牧民,那日松一家便是在属于他管辖的军户,他们家是‘独军户’,世代必须要有一个儿子从军,几代人一向跟随孛儿只斤。
那日松的哥哥刚满了十三岁,便来到巴图尔身边,巴图尔那时也不过才十一岁,和他相当投缘,结为安答。兄弟俩一起参与了林丹汗麾下的大小战争:侵犯敏境、教训喀尔喀、击退建贼、与敏军协防广宁。那日松的哥哥,便是在广宁大败中黯然战死。
巴图尔则被建贼俘虏,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么死了,要么就做了建贼的包衣奴才,没想到,三年后,巴图尔再次出现在草原上时,却有了新的名字虎福寿,而且,他再也不愿回到草原上来了,他说自己已经是谢六姐的活死人,在林丹汗之外,他有了效忠的新主子。
对那日松来说,这似乎比巴图尔成了包衣还让人无法接受——鞑靼人常年互相交战,战败者没有宁死不降一说,日子过不下去时,牧民南下投靠敏朝的都有,巴图尔落入敌手之后,即便是做了女金人的奴隶,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他既然从辽东逃了出来,为何却不返回草原,也不投靠敏朝当兵(敏朝一向有使用鞑靼兵将的传统),而是南下去做了一个女神仙的奴隶,而且还给自己起了新名字,抛弃了孛儿只斤的姓氏,这才是那日松最想不通的一点。
巴图尔这不是第一次来了,去年秋天,他来草原探路,便巧遇了那日松一家——那日松的哥哥战死之后,他弟弟便应役而去,那日松一家少了男丁,无法和其余牧民争斗,只能被迫迁徙到靠近长城的这片荒漠草原上,这里距离边关很近,并不是放牧的好地方。真要计较起来,也可以说是受到了主将‘战死’的连累。
两人本来就十分熟谙,那日松见到巴图尔归来,先是大为惊喜,但彼此叙过别情之后,惊喜变作惊怒,那日松几乎要和巴图尔割席绝义,但他是这个家庭唯一一个成年的男丁了,终究还是要为一家人考虑,最终,那日松别别扭扭地留下了买活周报,留下了巴图尔自己编写的拼音教程——一本很大的书,上头全是图画和对应的拼音,因为鞑靼人虽然都会说鞑靼语,但识字的非常少,那日松一家全都不认字,他们只能通过图画上的天空、大地、马驹,来分辨拼音中每个字母对应的音节。
就这样,塔宾泰他们很快学会了拼音,因为他们本来就会说汉话——这几年住在边关这里,不会汉话是很不方便的,所以一旦学会了拼音,就可以看得懂买活周报了。那日松一家非常敬畏文字,敬畏印刷物,而且,虽然和虎福寿已经恩断义绝,但他千里迢迢地送来图画本,为的总不是害他们吧?那日松一家便按照报纸上的教导,开始在四季草场尝试着种了些南瓜,并且多养了几头羊。
既然种了南瓜,那么胡萝卜、土豆子,也就随手都种了下去,老妈妈和几个少年留在四季草场,晒了许许多多的蔬菜干,人吃,牲口在冬天也跟着吃,盛夏里,商队收了一批羊毛,卖了个很好的价钱,那日松一家今年的盐和茶都很宽绰,炒米也不愁了。等到冬天,羊群吃干草,吃蔬菜干,居然真的没有掉膘,而吃了蔬菜干的人,居然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容易上火浮肿,嘴里总是嘬出血来。
到了今年春天,虎福寿再来拜访时,那日松便不能再和从前一样冷眼相对了,尽管他仍是非常不解虎福寿的选择,但……眼下来看,信奉六姐菩萨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立刻就能见到看得见的好处,而且,六姐菩萨也是菩萨么。
鞑靼人几乎都是虔诚的佛教徒,那日松觉得,谢六姐或许就是他们的佛教中某个菩萨的在世身,虎福寿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千里迢迢地去做了她座下的菩萨兵——这样的话,许多疑问就可以得到解释了,譬如说谢六姐为何千里迢迢地派人来到塞外,教他们这些开弓射箭的野人学习拼音,教他们如何挑选种菜的地方,如何试着种一些耐寒耐旱的蔬菜,如何更好的养羊,更好的剪羊毛呢?
塞外草原,是正宗的早穿棉袄午穿纱的地方,别看白日里已经是春光和煦,夜里还要盖厚皮袄是很正常的事情,清晨起来,草叶上还挂着薄霜,那日松随手摘了几片草叶子,塞在嘴里嚼巴嚼巴,‘呸’地一声吐掉,就算是刷过牙了,拿起水囊,仰头一阵咕咚,把外袍穿好,穿了鞋走出毡包,虎福寿正蹲在帐篷边上,拿着根木棍子在嘴里捣鼓,那日松有些不以为然:在汉人那里过得久了,就有些无益的讲究!
他大踏步地走向约定俗成的方向——草原上,牛羊粪是很宝贵的东西,它们是燃料,也是毡包的地基,鞑靼人把晒干的牛羊粪捣碎和泥,铺在羊毛毡底下吸湿防寒。而人的便溺,因为气味不雅,所以约定了是在帐篷的下风处,而且要远离水源,挖坑掩埋,若是年幼,那就要带一个小袋子,里头装着炉底灰,把它掩盖起来,绝不是拉了就完全不管。
从前,那日松一家自然是这样做的,但如今情况又有些些微的不同了,因为塔宾泰他们从报纸上学到了堆肥的技术,所以那日松一家建了个小帐篷,收集着一家人的排泄物,他们转场之后,也会给老妈妈和塔宾泰他们留几头羊,一头牛,让它们造出肥料,如果时间到了,那日松他们还不回来,这也是他们的储备粮。
那日松很快就解决了个人问题,回到帐篷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昨夜的冷茶,给炉子添了几块粪饼,他妻子也起来了,扭着胖胖的腰肢在做二十几人的早饭:新烧一些奶茶,泡昨夜吃剩的羊肉,配炒米和奶皮子。“巴图尔刚才拿来了很多牙刷。”
牙刷这个词是直接用的汉语,混合在对话中有些拗口。那日松撩了一眼,“穷讲究!”
他们当然也知道牙刷是做什么用的,但是一般的牧民很不在乎这个,以此时物资匮乏的程度,更不可能花钱去买。虎福寿探头说,“要用,老妈妈尤其要用,你们也不想满口牙齿全掉光吧?”
不刷牙、常年吃肉啃骨头,牧民们中有许多人四十多岁就开始掉牙了,这被视为是不祥的征兆,因为一个掉光牙的老人,如果没有一群孝顺的子女,他在草原上是活不了多久的。一个人如果连肉都没法吃了,可不是要去见长生天了吗?
巴图尔说,在买活军那里,如果护理得当,六十多岁还不用安假牙的人也很常见——义齿在这时候,当然也是非常昂贵的东西了,都是从奴隶嘴里拔下来的,有时候,一个一口好牙的奴隶活不了多久,可能就被拔光了全口的牙齿,活活地饿死。
那日松一家没有奴隶,也就没有义齿的来源,老妈妈的牙齿还算好,但妻子显然认为凡事要考虑在前头,她收下了虎福寿的礼物,并且和他谈起了虎福寿的妻子——他死了以后,妻子理所应当的带着自己的牲口和毡包改嫁了,他们生的一对儿女也被带去了漠北,那日松他们再也没听说他们的消息。
这在草原上是常见的事情,收继婚最大的作用,是保障死者的子女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成长环境,比如塔宾泰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可以继续生活在同一个毡包里,父亲和叔叔的区别对他们来说其实不是很大。巴图尔的身份在兄弟中是很低微的,他的妻子也很难找到愿意娶她做正妻的下家,这才远嫁去了漠北。在此时来说,基本上,父亲和子女之间就再没了见面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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