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如果任容妃就是这样逃走的, 王良妃也就不说她什么了,一个人能力有限, 如此行事固然会遭到那些被带累了的宫人埋怨, 但个人顾个人的, 若能留封书信分辨一一,或许还能有个转圜,譬如王良妃可以买通侍卫,让他们去京外化人场找一具尸身,再炮制一场火灾,如此对上有所交代, 对下则大家都能免除责任,固然行险,但至少也是可行的办法。
但此刻,任容妃出门游玩后又回来了,这种自私的做法,无疑会引起宫人众怒,此事也注定变成景仁宫的隐患,王良妃要收拢人心,就势必要表现出任容妃缺乏的担当,只有如此才能暂且稳住别府宫人的军心,否则,风声不胫而走,只怕会有人为了邀功向上告密也未可知,尤其是任妃处的宫人,你不仁我不义,倘若没个指望在,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最优解就是先行出卖任妃,自己才能免去罪责,甚至若是运气好,还能升职呢。
“即便如此,我等行事也要尽快,最好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已把事态明确,让局中人生不出异心来,用买活军的话说,就是减少他们的牟利空间。”
本来就定了下午去探望留宫的同事,甚至可以说时间已经有限到这么一两个时辰之内了,因为翠儿下午就要去通传此事,并且初步要取得景仁宫编制中众人的表态——愿意跟着走的,老领导一定想方设法把你们一起带走,不愿跟着走的也要立刻甄别出来予以紧密监视和控制。
当然,考虑到控制也有极限,不愿跟着走的宫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最优解就是出卖老领导,除非如同上梁山一般,不愿跟着走的,立刻处死,否则,“信息的扩散也就意味着泄密风险大增,所以最佳的做法就是在中午以前,咱们要拿出章程来,甚至已经往上去递消息了。如此才能把事态尽量的简单化,降低无关人员的干扰和关注。”
如果不是接受了买活军的新式教育,王良妃一辈子也说不出这种话来,正是因为她私下看了不少买地的政治教材,又从报纸上揣摩着买活军治政的手段,甚至私下还托人去买了管理学教材回来看,今日才能在乱局中保持镇定,把学到的知识运用在实际中,“要定下章程,就要先分析敌我——我之前已经说了,虽然我们想去买地,但使团却未必是我们的友方,甚至哪怕请示过了六姐,六姐都未必会批示支持我等离宫。”
“这是因为买活军和如今朝廷还算是和睦亲密的关系,不可被任何突发事件破坏影响的缘故,除非买活军已做好了扩张的打算,否则他们不会为了突发事件影响自己的步调。事实上,按照和议所言,买活军本不该公然招揽敏地居民南下,他们在敏朝境内的行为,都有商贸作为遮掩,甚至只起到一个同行的作用——这一点是我早已留意到的,山阳、姑苏一带南下的居民,如果是女娘,那都是买船票的,可以试做是船家自己的商业经营行为,但是船票价钱之后会否退还呢,这就是商家自己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先行的政策不允许他们公然接收一个出逃的王妃,这既是和议的规定,也是符合他们政治利益的选择。我等作为女子,办事能力并没有特殊到让谢六姐另眼相看的地步,也不会多生多做,所发挥的作用限于个人,但却会增加他们处理和敏朝衙门关系的风险成本,是以收容我等是亏本生意。使团能做的就是接受我等的备案,在将来把我们的备案转换为清算敏朝皇室的主动权。”
王良妃在纸上写下了借贷两列,同时写了买活军这一行,“他们有传音法螺,我找的又是谢七姐,所以不必把使团和谢六姐单做两行,六姐的立场就是使团的立场,她是一定会为七姐背书的。”
“是以,使团并不希望在此刻维护我等出逃,庇护我们的安全,只是说,倘若我们遭难了,会在将来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必须营造出一种场面,让买活军必须因为其他原因对我们展示出接纳和帮助的态度。买活军算是我们的半个敌人。”
“我们的最大敌人,则是朝中诸公,”王良妃一边写也是一边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因为我们的存在并不消耗他们一点银子,全是内库掏钱养着的,是以他们肯定倾向于维持我们的现状,按照旧式的道德规矩来约束我们,这样一来,旧式的氛围仍在,天家的三纲五常仍然和从前无异,也就能系统性地影响着、维系着敏地所有家庭的稳定。”
“否则,若天家的纲常都已崩坏,那么其余百姓官宦的家庭,岂不是更要上行下效起来了?因此他们决计是会激烈反对宫妃的任何一点变化的,不论是宫妃开考女特科,宫妃出去为官,还是宫妃离婚,都让他们担忧着,这会极大地动摇天下间所有家庭的安稳,让社会更加纷乱。开女特科之举,对他们来说本就是无奈从事,内部一定有极大的反对声浪,女特科已是如此,宫妃离婚,这等于是一步踩在了他们头顶,他们是绝不会许可的,口诛笔伐者不必说,甚至或许还会因此变本加厉地约束家中女眷,乃至找人来攻讦、殴打我等,都未可知……”
翠儿闻言,立刻色变,显然很认可王良妃的想法,“我等绝不可停留在敏地,娘娘,是否改做两手准备,让小福子私下物色一艘小船,倘若事有不谐,不能带走全部人,那我们三人……”
很显然,她一点都不看好一宫人一起离去的未来,刚才说着要走,这股热血上头了,谁都想带走,这会儿意识到现实的艰难,便立刻来了个急转弯,想着就身边这个小团体立刻离去。王良妃道,“先不急,我还没说完。”
她提笔又开了新的一行,“现在是帝后一人,我们若是离去,对他们有什么坏处呢?坏处自然是天家颜面受损,更显得虚弱。而且皇帝的尊严,或许也受到了影响,同时纲常沦陷,敏地将会更加混乱,这是坏处。”
“对他们的好处,则是内库能省下一笔钱,同时宫中人手更加精简,浪费也更加减少。”
翠儿不免嘀咕道,“这点好处,实在是微不足道……”
“确实,尤其是这几年买活军的海关每年都给内库送来大笔银两,内库似乎并不缺钱——但也要看到,外臣向内库要钱的次数比以前多得多了,皇帝也都愿意支给,为何?因为现在各地的农税和商税,收入都极为微薄,朝廷的财政收入除了各地富商自愿捐纳之外,农税的那点银子根本不够打仗,不够赈灾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有买活军在,朝廷加农税,就要激起民变,若不想加税,就只能依赖海关税银。所以朝廷的支出越发靠着内库,厂卫说话越来越管用,也正是因此,如今虽然内库收入多了,但花钱的地方也更多,再加上皇帝并不在宫中居住,和我们见面时间极少,那么养着我们,除了花钱以外还有什么用呢?又无法帮忙,又不能以肉身娱乐皇帝。裁撤后宫对皇帝来说,私人感情上未必是不能接受的,省钱的好处,也并没有那么微不足道。”
“反而是对皇后来说,妃嫔出事,说明她的工作不够到位,她或许会更加沮丧。”王良妃思忖片刻,在帝后之间画了一条分割线,“所以,最好还是要把帝后一人分开看待,而且应该在皇帝身上发力,而不是去走皇后的门路。”
翠儿到这里,已经有点跟不上了,因为良妃的结论实在是太反直觉,天下所有妇女要离婚,似乎本能都是寻找买活军的庇护,良妃却反其道而行之,去找夫主谈话?“可……可若娘娘觉得皇爷不会反对,又何须如此畏惧呢?直接去找皇爷谈话不就是了?又,又何必找使团备案呢?”
“我只是在说,我们若要做,对皇爷来说,感情上无动于衷、不关痛痒,经济上有一定的好处,但并没有说政治上的危险,政治上,皇爷一样是亏损方。”
王良妃的思绪,倒是在梳理中逐渐明确,她解释着,“实际上,倘若容妃真的逃跑了,我们也没有去备案,皇爷就一定会杀了我们,或者重罚吗?这也并不一定,或许他会高抬贵手呢?但是,若什么都不做,我们将失去所有主动,完全只能任人宰割,找使团备案就是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握有最低的主动权——再怎么样不至于被杀,而且为了面上好看,最多也就是幽禁失宠而已,并不会有更多的虐待。”
“这是一种弱势方的博弈策略,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就是保证自己的性命,付出的代价则是必定失宠,而且从宫中正常的社交中离去。而我们为什么会如此惧怕容妃逃走后景仁宫的命运呢?其实便是直觉地判断,皇爷虽然私人感情上未必一定要我们死,但政治上一定会受到强烈的压力,必须对我们做出处置。”
“否则,宫妃公然逃走,其余人安然无恙,宫中秩序岂不是荡然无存了?如此宫人逃走成风,外朝大臣岂能坐视?必定会对帝后大加攻讦,因此,帝后哪怕情感上有所不忍,从大局出发,为了自保也很可能必须‘挥泪斩马谡’。”
“同样的,我等想要离宫,私人感情上,没有阻碍,经济利益上有一定好处,但不足以抵过政治利益的亏损,如此我们便要把我等离宫之举,和皇爷的政治利益统一起来,至少要寻到一处共同点,让帝后看到在政治上的好处。如此,方才能有一线生机,或许能把这件事给办成。”
“政治上的好处?可娘娘刚才已经分析过了,我等离宫去买,会影响敏地和买地之间勉强和睦的关系,对买活军、对外臣等,在政治上都毫无好处,那么此事又如何能够让皇爷在政治上能汲取到好处,让皇爷能冒着外臣的压力点头许可,甚至让您把小公主给带走呢?”
“那自然是因为,天家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甚至是完全不一致了。”王良妃已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她的思绪已经彻底清晰了。“尤其是此刻,天家和朝廷——和朝中众大臣的利益已经完全渐行渐远,否则,开女特科这个提议,就绝不会是从上而下,反而早该从下而上了,这绝不是一两句‘泥古不化’可以解释的。 ”
翠儿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但她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女特科?”
“难道,娘娘是想把离宫一事,和女特科联系到一次,促成两件事在政治利益上的统一,获取皇爷的支持?”
“然也!”
王良妃取来信纸,几乎是笔不加点地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写给皇后的,其上如实叙述了任妃出走归来的来龙去脉,第一封信,则是给皇帝上的《携女出宫离婚表》,开头第一句话便是,“今日此表,已得到买活军支持,在买活军处备案,买活军对一切妇女争取权益之举,素来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个皇妃以及景仁宫上下的宫人性命,都得到买活军担保,皇帝倘若要因言治罪,将景仁宫众人处死责罚,便要面对将来买活军的清算。”
翠儿在旁,刚看到这里便是一阵眩晕,差点没摔在地上:就没见这身在屋檐下,还如此嚣张跋扈,公然威胁夫主的。再往下看,更是心惊肉跳,王良妃细数了敏地妇女,在权利上和买地的不同,“人身权、财产权、工作权无法得到保障,政治前景为零,无女子科举,无女子官吏……”
“同时,又因为皇帝勤政,几乎无法见面,没有婚姻中的一丝乐趣,因此,尽管感情尚在,但还是要以一个受到严格限制的敏地妇女名义,要求离婚!同时要求妇女脱离原本种种落后的规定,不受外臣官府欺压,否则,便要求离敏去买,永不回来!”
任容妃被人从西暖房提溜过来时,先读了这封信便已经是吓得快晕倒了,见下方落款写了自己名字,而且还在王良妃之前,更是魂飞魄散,挣扎着叫道,“我不按手印,我不按!良妃你疯了!你不想活了可别赖上我——”
王良妃瞥了她一眼,话都懒得说,翠儿自然上前,拿着任容妃的手,强着按了手印。任容妃怕得大哭起来,直叫道,“哪有这般自寻死路的!去了买地你怎么养活自己——”
她的这些话,此时已无人在意了,经过今早之事,别府上下已唯王良妃马首是瞻,王良妃将府中宫人都召集在一起,说明原委,阐清利弊,众人虽然并不都懂,但只需要明白王良妃是要把大家伙都带走,这才如此费心,便已经足够,纷纷都写了名字,按了手印,甚至连小寿子都没有例外——他知道王良妃备案时把他的名字都写上去了,感动得痛哭流涕,连朱砂都不用,咬破自己的手指,摁了血手印。
王良妃这才将这份奏表收好,“备车——看管好容妃,我这就去别宫,给帝后递表!”
她未将此事推诿给太监,而是决定自行登门,这份担当也不由得让人又是感动又是担忧,翠儿为良妃换衣时早已泪流满面,王顺儿却是沉着无比,情绪半点都没有波澜——实际上,在此事之前,她自己都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一面呢。
“你放心,必会无事的。”她耐心吩咐翠儿,“一会你去找花儿他们时,记得要把事情说清楚,让他们都快些收好衣服,来别府集合……”
她将奏表纳入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嘴角不由扬起一缕笑意——表递上去,不把孩子接走她也是不会离开的。接下来,就看帝后一人,会作何反应了……
第477章 皇帝很欣赏王顺儿!
“听说了吗?”
“人还在偏厅, 怎么能没听说!难道竟全是真的啊?这也太、太……太……”
“嗐,这才哪到哪呢, 景仁宫那位平日素来稳重妥帖, 最是能沉得住气的,也是往别处少了走动,消息不够灵通——您知道翊坤宫的事儿吗?说是宫女和民男勾兑, 今年夏天在别府发作了好几个,其实不止宫女, 听说也有主子扯在里头呢……只不知道是哪位姐姐了,我猜啊,不是慧姐姐就是成姐姐。”
“您还说良姐姐消息不灵通, 这一听也是个没耳目的, 良姐姐能不着急吗?你不知道, 这里还有买活军的事, 她上午以为容姐姐跑了, 为求活命,也是怕娘娘责罚,恰好买活军又在附近发煤,一时鬼迷心窍竟去做了备案, 说是自个儿若出事了, 就是皇爷和娘娘做的主……”
“什么?!还有这样的事儿?”
“更还有别的你不知道呢,良姐姐这次觐见,还要把公主和景仁宫人全数带走, 又要内阁老大人们联合具名担保,倘有不愿离去,留在宫中的,不可受到丝毫冷待, 一应供给还要如前呢!”
“啊,这?!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良姐姐哪来的胆子——倒是个有担当的,都这会儿了,还不忘底下人,也合该她能办成这样的事。”
“嘘——这话可是随便能说出口的?你这丫头,有话可往心里藏罢!”
“是是,打嘴打嘴——只这下为难了呀,她是胆大包天了,皇爷该如何处置呢?难道,难道还真让她走了?”
“那自然不行!如此规矩颜面何存!”
“可若不让她走,又关得住吗?”
“这……”
两个小宫人,并肩立在叽叽喳喳挂满了鸟笼的鹦鹉房里,借用鸟儿的叫声遮掩着自个儿的谈话,交头接耳时,彼此脸上都是诡秘而又兴奋的神色,似乎也有着一丝隐约的憧憬和羡慕,她们所羡慕的,或许是景仁宫人拥有的新可能,也或许是良妃这么一个好主子,在这一刻,她们心中想的当然并不是皇爷可能的严酷处置,而是倘若良妃的要求都一一成真,届时景仁宫的宫女太监们,离开了这看不到尽头的宫闱生活,又该如何开展自己的人生——
在宫中服役,可没有定时放归的说法,想起来了就放一次,倘若几十年不放,也就一直只能在宫中苦熬着,究竟能做到一宫‘管家婆’的宫女,又有多少?原本,一入宫门深似海,此生也难有再出去的念头,病了死了,尸首往城外静乐堂一送,好歹还算是出了宫,若是有些脸面的,还能混个坟头,若无脸面,火化后骨灰撒入静乐堂中的深井,就是了却了一生。
哪怕是帝后身边的宫人,其一生的轨迹也大抵如此,倘不是买活军崛起,规矩也不会有丝毫的改易,若是在数年前,宫中还是奉圣夫人和九千岁做主时,宫人们过得还更战战兢兢的,奉圣妇人在宫中一手遮天,哪怕是妃嫔都能收拾得在宫中待不下去,更遑论宫女子了,不论多有脸面,也是随手打杀了事。
说起来,这几年来学了新学,偶尔也能服侍着主子们看看报纸的小宫人们,逐渐才能思考到几年前宫中变化的因由所在——宫中女子的日子好过起来,是从皇后掌实权开始的,而皇后掌权却又是因为九千岁对买过于柔媚,数年前因福建道沦陷而引咎离去,他黯然而去带走了奉圣夫人,厂卫田大人借势崛起,虽然权势滔天,但他和九千岁不同,能够调停与内阁的关系,更不干涉宫中内务,因此皇后得以放开手脚,组织宫人、内宦普遍识字,学买式新学,三四年下来,卓有成效,方才有了开女特科的可能。
原本死气沉沉、一成不变的生活,就这样悄然间有了急转弯一般的变化,非止王良妃盼女特科,宫女们难道就不盼望了吗?女特科几乎是唯一一个,能让她们以考生身份出宫行走,甚至是出宫任职的机会——堂堂正正地出宫,出宫后还有一份俸禄养活自己,对于大多数宫女来说,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儿了,要说南下投买,这些五六岁就入宫的女孩儿们,还没有这份胆量。
但现在,事情不一样了,王良妃此次觐见的缘故,不过是一两个时辰就在别宫中不胫而走,这些宫女子们惊叹于良妃的异想天开,佩服着她的胆量,好奇着她的命运时,心底也难说没有那么一丝骚动,虽然绝不会诉诸于口,但心底也不由想着:“连深受圣恩的良姐姐都……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
“禀皇爷,各别府钥匙均已缴回,并加派侍卫看守,奴婢亦亲自一一探问过,各贵人均平安无事,且府邸四周侧门,全数封堵,侍卫亦个个战兢,查缺补漏、昼夜巡逻,必不使任妃离宫一事重现,至于任妃别府所有侍卫,一律斥责,令归营另行处置。着侍卫陈某某率三十人戍卫别府之中,必不再生事端。”
宫女子们可以议论纷纷,但事情需要有人去做,冬日里天黑得早,下午三点多,皇帝日常起居的东书房已经点起了煤油灯,帝后二人正在炕上对坐着,听中人王至孝回话,皇帝听了,先是长出了一口气,又问道,“查清楚了?谢七姐为何会出现在那处,使团如何回话?”
“使团说的确接到了王妃的备案,至于谢七姐,她连日来都在城中各处发煤,今日也是赶巧……”
王至孝显然已经去别府审问过一干人等了,此时口齿清楚地将各人的口供一一道来,皇帝对照着手上王良妃的那封私信,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皇后在他对面,神色十分不安,她这会儿连缎面罩衫都没穿,只穿了素色薄夹袄,勒了一个宽棉布抹额,手上头上光秃秃的,一件簪环没有,俨然是待罪之姿,便是王至孝回的都是和她有切身干系的话,她也一语不发,不敢有丝毫询问。
“使团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皇帝的神色则要从容许多,虽然凝重心烦,但不至于乱了方寸,王至孝道,“谢七姐亲自接见奴婢,说并无意干涉天家宫闱之事,然买活军的指导方针未变,不但有《备案令》,且还有《容留招引天下妇女令》,良妃自认有生命危险,当时谢七姐本该把她带回使馆安置,考虑到后续影响,为了……为了表示对皇爷的尊重,于是婉拒良妃请求,只是备案了事。”
他顿了顿,又道,“七姐还说,此事已通报云县总台,良妃的备案信息现在已经登入仙脑之中,因此原件可以出示给奴婢看,奴婢斗胆,抄录了一份回来。”
说着,便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宫笺呈递上来,皇帝取来看了,哼地笑了一声,将宫笺递给皇后,皇后只看了几眼,眼圈就是一红,泪珠滚滚而落,哽咽道,“吾愚钝不才,入宫以来虽不敢称贤称仁,自问于姐妹间亦是一片诚挚厚朴之意,尽力周全上下,待她更是不薄,几番重用嘉奖,都在其余妃嫔之上,不意今日,良妃却以此报我……”
说着,不由得捂着脸拭泪,俨然是伤心无比,王至孝忙劝道,“娘娘仁厚非凡、天日可表,良妃不过是年轻不懂事,遇到大变故,一时左了性子是有的,奈何大错铸成,只能将错就错,她心中又如何不愧悔呢?娘娘万勿伤心,大年下的,正是天冷起病的时候,因情志受损,带累了身子,坐下病来便更不好了。”
这一番话倒劝慰得十分贴心,皇帝则大约是安慰得有些烦腻了,道,“别哭了,这眼泪在朝事上可没丁点用——顺儿要走,说来也不算没来由,咱们对宫人内宦不算多仁厚的,远的,世庙三个皇后没有善终,陈后惊悸而死,张后被废,方后活活被烧死,端妃被凌迟,其余有位分的妃嫔多少早夭的?
这都不说,就说神庙王祖母,这是我自幼听闻的,宫人多罹捶楚,死者百余,性苛至极,神庙自己,不多说了,宫人动辄得咎,因小过而赐死者数不胜数。至于西李,哼。”
西李是皇帝养母,但皇帝生母正是被她揉搓而死,可见宫中风气一贯如何了,再往下,则是奉圣夫人横行后宫,不过皇帝不提而已,只皇后顺着想下去,眼泪又止不住了,哽咽道,“便正因如此,我也素有心更易宫中风气,连裕庶人的性命我都保下来了,她还有什么不能信我的?竟防备至此吗?”
说到裕庶人,这又是宫中的一段糊涂案了,此女本为宫女,逢幸有孕,因此册妃,这本来是件喜事,但坏就坏在,裕妃这一胎超期未生,而且超了并非数日,而是有十日之多,这不能不引人疑窦,毕竟若按幸日推算,这一胎早该生产了。
裕妃若是妃嫔,那还好说,偏偏她在有孕册妃之前,只是宫人而已,行动较宫妃要自由得多,而敏朝此时宫禁,较立国时已经十分废弛,梃击案可就在不到十年之前,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百姓能够抄一根木棍,从自己家里一路闯入东宫,畅通无阻逢人就打——
这打的就是皇帝之父光庙,可见宫禁疏漏已到了何等地步。裕妃的贞洁因此便遭到怀疑,再加上当时奉圣夫人仍在宫中未出,和张裕妃又不和,便矫诏让人将裕妃囚禁起来,且不给食水,皇帝当时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是皇后斗胆向皇帝谏言,说是研读了买活周报,其中提到妊娠时间表,42周都在产期之内。
这句话救了裕妃,皇帝对奉圣夫人自作主张之事根本并不知晓,当时福建战事紧张,他许久不去后宫,听闻此事便下令释放裕妃,奉圣夫人出宫不复见,皇后掌实权,固然是南面战事的影响,但出宫之后,夫人不能再入宫伴驾,也不能说没有此事的一点原因在。
至于裕妃之子,到底是不是皇上的,已无从考证,因裕妃迟迟不产,最后哪怕按买活军的方法来算,也是妊娠44周发动——比一般38周生产的孕妇足足多了一个半月!
毫无疑问,生产极为艰难,且生下来的孩子形容丑怪,极其消瘦,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咽了气,皇帝因此十分不喜裕妃,认为此子不祥,便将她废为庶人,又多亏了皇后婉言遮护,这才保住了裕妃的部分待遇,如今不过是幽居深宫,比一般的宫人还是要强些,不必做活,吃食上也是不缺的。
若是按前朝的作风,连皇后都能被活活烧死,民间还有传言,这是因为神庙对方后凌迟端妃心存不满,有意报复,是以在宫中起火时故意不令宫人救火之语,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可见敏宫妃嫔朝不保夕之感。
可以说如今宫中妃嫔的好日子,哪个不是皇后争取过来的?王良妃提防皇帝也罢了,甚至连皇帝自己都能理解,但她提防皇后确实是伤人心了,这不但说明王良妃自己性情凉薄,也说明皇后的工作出了疏漏,皇后焉能不伤心失态呢?
也是因为情绪太上头了,她竟口无遮拦提到裕妃,这是本朝的不祥丑事,本该讳莫如深才对,皇帝皱眉说了声,“皇后气糊涂了,扶她下去洗把脸。”
两个宫人连忙上前,扶着皇后去净房了——这是附在东书房一角新造起来的,也吸取了各别府中的净房设计经验,别宫中的这处暖房,虽然建得早,但屡经改造,竟丝毫不比后造的房子要差。
情绪崩溃的人下去了,还有理智的人也松了口气:一味夹缠谁对不起谁,心里有多苦,这对话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现在事情在前,最重要的是探明各方反应,使馆的态度——不能明说,但的确是几方态度里最重要的一方,是以必须要弄明白王良妃是虚张声势演了一出大戏,还是的确和买活军联系上了。
确认了王良妃没有说谎之后,现在最在意的,便是买活军的态度又是如何,是否想要借此挑起和朝廷的争端,撕毁和议,进一步侵蚀敏朝的地盘,甚至,说大一点,直攻京城腹心而来,在如此重要的大事面前,任妃是否和宫外人有了私情才频繁外出,良妃是否出宫,这都是完全可以忽略的细枝末节。
“以我之见,买活军像是被顺儿架起来了,倒不像是有心主使,或者推波助澜。”皇帝说出自己的看法,“毕竟信王乃至探子来信,都是一个口径,买活军奉行‘先消化、再扩张,人为重、地为轻’的政策,不培养出一批新的合格官吏绝不会轻易扩张。”
“正是如此,他们今年刚吞并南洋,那处对于官吏的数量,肯定是占用得多而贡献得少,因此之后几年都不会有主动扩张之念,更不说在京城天家后院生事了,”王至孝也是这么认为,“按奴婢与谢七姐谈话时来看,七姐神色也十分为难,此事,当是良妃拿捏住了使团的七寸——六姐一向言出必行,吏目当场亦不敢食言。而话既然已经说了,事既然已经做了,七姐便不可再出尔反尔,只能公事公办,对良妃表示支持。”
“是了,现在她们也骑虎难下,而顺儿亦知自己性命无虞,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其次便要再图谋得多些了,如此大张旗鼓,想来也是放手一搏了。”
皇帝弹了弹那张《离婚表》,沉吟片刻,忽然说道,“说实话,此举倒令我对她刮目相看,她虽然或许是无意,但却正搔到了我的痒处,此事,我要助她一臂之力。”
“乘着内阁还没收到消息,你立刻拿这张表去找田任丘,让他用厂卫的印刷机,印刷数千份出来,连夜在城内城外发放,此表只字不得更改——速去措办,此举,不容有失!”
饶是王至孝一向聪明机变,自忖学习了买活军的政治课本,乃至读报之后,视野逐渐打开,看问题的角度早非从前那样单薄,此时却也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叹道,“啊?!皇爷,这?!”
“你只去操办就是了——”
可以说是亲自把一顶绿帽子在头上坐实的皇帝,反而显得极为淡定,一面让宫人扶着惊呆了的皇后在炕上坐好,一面吩咐王至孝,“另外,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顺儿叫进来,屈才,屈才,此女从前,着实屈才——今日我要和她好好谈谈!”
第478章 弱势博弈者策略
“娘娘,奴婢这里,已经让人收拾了小公主的包袱,只是一点,今日天色已晚,外头风势又大,夜出恐怕受寒生病,不若娘娘也将就在别宫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出了日头,炭火也是齐备的,到时再走不迟?”
“这……”
“娘娘还请放心,王大珰适才已经吩咐奴婢了,他说他这会儿便是要去锦衣卫,用那活字印刷机连夜翻印娘娘的陈情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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