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当然了,谢六姐的话还可以解读出很多含义,譬如她对皇帝现在的工作成果应当还算比较满意,至少合作愉快,不认为换人会有更好的效果——哪怕立场敌对,要维系和平依然需要双方上层富有政治智慧的沟通。不过,现在皇后已经被更惊悚的暗示吓得六神无主了。
“我们都知道,六姐可以前知,也就是说,如果排除了她到来之后我的变化,明年我极有可能因落水感染风寒而死。”
皇帝声音沉沉,“但你我心知肚明,我身体素来还算不错,便是六姐不来,顶多是少健身罢,不过偶然进补而已,也还有跑马的习惯,世庙服了几十年的丹药也依旧长寿,我正当壮年,便是落水,又如何会因区区风寒而亡?”
“仔细考量之下,武庙之死,也一样充满疑云,我和武庙,都信用宦官,而若无买地崛起,我不会弃宦官而用田任丘,宦官对阁臣的压迫,或许会达到阁臣不可忍受的地步,便如同在关税银子给付以前,伴伴四处勒逼富户捐纳,长此以往,确实会令富户文人忍无可忍……”
“皇爷,你是说——”
朦胧的光线中,皇帝的嘴唇扭曲了一下,他紧紧地握住了皇后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低声说道,“我是说,祖宗成法,固有因由,可祖宗成法也不是全然管用,你以为内宦能完全倚靠,拿住了内宦就确保了咱们的安危?那只是矛盾还没激化到某一步!如今局面,哪怕我不动,地主的利益也一样在被压缩,当地主的忍耐被逼迫到一个极限,和平一样只是奢望!”
“既然动与不动,都会引来反扑,那我为何不动?我不但要动,我还要大动!我已经给信王和谢六姐同时去信,血亲继承,将由我这一代终止,若我死于非命,宫闱中所有人,包括信王都不具备继承权,皇帝之宝,我指定谢六姐为我的继承者,倘我夭折,那我就将这天下,交到谢六姐手中!”
皇帝的虎狼之语,让皇后面色骤然刷白,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皇爷!”
如此行为,何等激进,何等荒谬,置皇后和皇子们于何地?要不是皇帝思绪清明,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失心疯了!皇后如遭雷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皇帝却是镇定如常,显然这个想法,在心中酝酿了不止一日。
“不要误会,这反而是为了保全你们的性命。”
他对皇后说,“也是全我夫妻之情,免去了你的为难,血亲继承,没什么好的,反而会完全破坏一个人的亲情、爱情,父不为父,夫不为夫。我已说过,我是天下之主,我有我要做的事,至于弟弟和孩儿们……便放他们自由去吧!”
说完了这番匪夷所思的暴论,他似乎也了却了自己的一番心事,打了个哈欠,将头一偏,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有皇后僵硬地躺在丈夫身侧,吓得动弹不得,半晌才缓缓将手抽出来,犹自心跳如鼓,喘不上气。
‘免去了你的为难’,皇爷已知道了……父亲倩人来做说客的事……什么垂帘太后的疯话……皇爷已全知道了!
第480章 揭贴(一)
“卫姐儿,卫姐儿!”
一大早,卫家小院外就有人叩响了门环,还好昨夜雪已经停了,否则,叩门声夹杂在风声里,怕是不用力拍门,屋里人根本就听不到。卫妮儿恰好也起来了,赶忙应了一声,披了大衣裳,趿拉上哥哥的皮靴,跑出院子里开门。“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是张伯伯‘老’了?”
论理,巷子里的丧事本来轮不到卫夫子一家出面张罗,多是里正出面,若是木头在家,也会有人请他过去出面帮衬——帮衬这些事,没有额外的报酬,不过是几顿酒饭罢了,但积累的是住户在本地街坊的脸面和份量,一户人家在胡同里过得如何,地痞流氓乃至顽童恶妇是不是绕着走,其实就看这些,就是官府,也会多给这样的人家好脸子。
木头是因为职位体面,见多识广,在胡同里算是第一份的,而卫家,却并不是因为卫夫子,而是因为卫姑娘、卫大郎在过去一个多月以来,跟着买活军东奔西走,四处发煤的举动,让他们在巷子中积累了很高的威望,进了腊月里,卫妮儿已经陆续被请出门两回了。
一回是排解邻里纠纷,还有一回是为将下世的老人做见证分家:分家时要有人证,这人证的意义,就是要让老人放心,保证能按约定分好,卫妮儿能被老人相信,这不得不说她这一阵在胡同里的地位确实是得到了夯实。
现在,再没人敢传她的闲话了,隔壁杨寡妇的侄儿还主动上门,愿意把院子便宜租给她——他家里也有个小子,对买学很有兴趣,想让卫妮儿看着照应照应。卫妮儿这里倒还没给准话——腊月、正月里,没有人搬家的,这房子都冻透了,就算是要租给别人也租不出去,怎么都得等着开春了再说。
“不是张家的事儿,他还没老呢,前儿说是还好多了,也不知道这冬天是不是又熬过来了——”
来敲门的正是高四柱家媳妇,她手里拿了一张揭贴,冲卫妮儿讨好地一笑,神神秘秘地说,“这是我男人后半晌从街边捡回来的,说是有人在那放呢,还贴了一墙,您也知道我们家德性,一屋子凑不出一双识字的眼睛,便连拼音都认不囫囵,这不是请您来看看吗?若是京里又出什么大事了,大家也好早做个准备。若是要舍粥舍煤的——”
京里到处贴揭贴,这场面对老京城百姓来说并不陌生,毕竟,在报纸兴起以前,揭贴其实才是舆论斗争的主要手段,朝中很多政治斗争,都体现在了不知何处来,一夜之间门满京城传播的揭贴上。
便是厂卫,也无法制止民间门的流言——敏朝残酷的厂卫政治,只要还是针对具体的官员,民间门的议论是他们根本就管不住的。往远了说,妖书案那样影响广泛的案子,也是从民间门流言而起,便是往近处说,这几年京城也一度盛传皇后的身世问题:也不知道是何人在传播这个留言,说皇后实际上是重犯之女,自幼被如今的承恩公收养,但其实根本没有选秀的资格云云。
这些流言中,有市井间门口口相传的,也有以揭贴的形式流传的,夜里塞门缝,贴墙角,这都是常见的手段,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时候府衙自己都用张贴告示,散发揭贴的方式来散播消息,譬如之前宣扬种痘法,宣扬科学防疫,宣扬南城地动真相等等,都直接采用了揭贴流传的渠道,这的确相当的实用,让消息在民间门广为传播,但也使得很多不识字的小老百姓,对揭贴比之前更加信任,只要是揭贴,就有些将信将疑的意思,这不是,高四柱媳妇憋了一个晚上,天一亮就赶紧来卫家了,就怕是官府要发煤发粮,那她得赶紧抢占个先机去。
卫姑娘虽然觉得这是妄想,哪有人用揭贴来公告发粮的?是怕出不了事故怎么的?自来发粮都是要想方设法限制人流的,若不然,好心办坏事,人挤人挤出事情的那也不是没有。不过,她还是扫了揭贴一眼,读道,“《良妃王顺儿请与天子离异表》——”
“啥意思?”高四柱媳妇压根没听明白,昏头昏脑地问,“粮飞?这是什么职位?礼仪又是什么意思?是要天子发粮么?”
“妮儿,啥事啊?外头冷,快进来说话——你就是要出去也得回来换衣服啊,那谁,一起进来坐呗,着凉了可就不好了——”
屋内卫太太也招呼起来了,卫大哥出来倒脸盆残水,小小的院子里很热闹,卫妮儿却顾不上这些,一目十行把揭贴看完了,越看越是惊讶,咬着唇先对高四柱媳妇说,“和放粮没关系,又是宫里的谣言。”
又应了一声,说自个马上就进屋,高四柱媳妇一听,先放下心来,不再蓄势待发预备冲刺着去抢粮,借着刚才卫太太的招呼,搭讪着把卫姑娘推进屋里,“真得进来说,我浑身都冻透了——”
她拿眼睛先扫了扫灶间门,见没添置什么新家什,屋内温度和他们高家也差不多,不由得也有几分讪讪:都说卫家今年冬天过了个肥年,傍上买活军,发起来了,每每出去发煤,都暗地里拿好处拿回扣收孝敬,虽然只是个别人私下嚼舌头,没什么凭证,但倘若卫家透出那么一二分不同来,在高四柱媳妇看来,这就是他们从发煤中得了好处的实证。
“来,到堂屋里坐,您早饭吃了没有?不嫌弃在咱们这对付一口?”
登门就是客,卫太太尽管也不耐烦高四柱媳妇,但按礼得这么问一句,高四柱媳妇正要顺口答应下来,卫姑娘收了笑,冷冷看了她一眼,她一个激灵,再不敢造次,连忙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我赶着回去做饭呢,就是这粮非礼仪是什么意思啊?家里都惦记一晚上了,姑娘给我个准话,我回去学给他们听去!也免得小崽子折腾我。”
此时卫家人也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卫姑娘道,“是宫中的良妃娘娘,这揭贴说,她已经去买活军那里备案了——她因为常年居于宫中,和皇帝不得相见,然后又受到许多限制,行动生活不能自主,还不能外出工作,因此要和皇帝离婚,到买地去!”
一席话登时把大梁下挂着的油灯都震得晃了两晃,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什么?!皇妃要去买地?”
“要离婚?”
“备案是什么意思?”
“这备案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卫姑娘皱了皱眉,“不过这只是揭贴而已,谁知道有没有这事儿,皇妃要离婚,怎么揭贴一下子就满街都是了?横竖,这也不关咱们的事,不过干看看热闹罢了。”
话虽如此,但冬日闲居无聊,屋内采光不好,连书都不敢看,大家多数都是讲古叨咕闲篇儿取乐,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大新闻,谁能不惊动?就连卫夫子都洗了手,要了揭贴,站到门边去,皱着眉伸着脖子,仔细地读了一遍,这才面色复杂地把揭贴还给了卫妮儿,对高四柱媳妇道,“是这么写的,这不是个好东西,且收在我这里,你们也不要去议论——议论天家事,那是大罪,犯不着给自己找这个事儿!”
高四柱媳妇一边嗯嗯地应着,一边磨缠着卫妮儿给她从头到尾念一遍揭贴,眼神还一边把堂屋里外都打量了个清清楚楚,甚至连小三儿的新棉鞋,眼神都带到了,笑着夸了一句,“咱们小三儿也是冬天能出门的小少爷了——”
到走时,到底还是顺走了一个杂面窝窝头,只确实是不敢要那揭贴了,出门时对卫妮儿说道,“姐儿,等开春你开班时,我一定来读——如今和从前不同了,睁眼瞎着实是不便,咱们家要有个识字的人,我都不必一大早顶风冒雪跑这一趟来求人的。”
合着这还受委屈了?卫姑娘恨不得送给她一个大白眼,还是卫太太上前去把她撮弄走了,关上门进来端早饭,一边做事一边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她现在已是怕了你了,不过是糊涂人常说糊涂话罢了,这时你对她有个好脸色,她反而也不好意思再说你的不是了。”
父母这些老八板儿的处事道理,卫姑娘不是不懂,只是不耐烦罢了,尤其是最近,跟着买活军做事,胆量也壮起来了,气魄也有了,她道,“这一家人都讨厌得很!下回她再敢这样犯贱,我必抽她!”
说着,拿起手里的窝窝头一挥,小三儿吓了一跳,忙护着碗往后一靠,大家都笑了起来,卫太太道,“这皇妃离婚的事情,我听着咋这么玄乎呢,王妃也能离婚?我看看这揭贴。”
一家人在炕上吃饭,因在窗边,这里是屋内最光亮的地方了,卫太太拿了揭贴去,自己在窗前看了几眼,道,“哟!横排,从左到右,这是买活军的版式啊!怎么买活军还管起咱们敏地的皇妃离婚案子了?”
气氛顿时就有些凝重起来了,卫大郎去拿揭贴,“我看看——”
卫夫子满面也透着沉吟,和女儿对视了一眼,卫姑娘知道父亲的意思,其实这也正是她刚才看了揭贴之后最担心的事情——皇妃离婚不离婚,说实话,对百姓们的生活毫无影响,就算是换个皇帝,日子不也还是照样过?但,一开口就攀扯买活军,说去那处备案,这揭贴用的又是买活军的版式,还标注了拼音,而且还是印刷件——
难道是买活军翻印的揭贴吗?买活军……这是要径自炮制皇妃离婚案吗?他们有什么用意呢?
宫中是否有良妃这个人,卫姑娘等人都是不知道的,良妃所说的事情是否是真,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天家后宫秘事,在民间门一向只有半真半假的流言,只有一些极为受宠,对朝局有所影响的妃子,才会在民间门有一定的名气。所以,现在卫姑娘等人压根就不能肯定到底有没有这个人,有没有这件事,他们所能想得到的,就只有一件事——天家如何能够容忍买活军对自家私事的悍然插手?敏、买之间门的关系,恐怕是要受到影响了。
那么,本来如火如荼的买地发煤事宜,还能否继续下去呢?如果叫停,多少人家要过不了冬?而这对卫家来说还不算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曾经参与到帮办发煤的人家,会不会也因为□□势的变化而受到牵连,甚至是……被治罪呢?
帮办发煤的跑腿,总人数并不多,说不上法不责众,而且身份也是很明确的,因为买活军是通过平时交往得比较熟悉的侍卫来找人,也就是说,官身本就认识这些人,只需要上官往下施压,木头他们除了卖了卫家以外也别无选择。卫太太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卫姑娘和卫夫子,却是一看到版式,心头就是一跳:买活军好端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炮制这案子是做什么?大冬天的也打不了仗,难道他们也不管四九城里指着这些煤过冬的可怜人了吗?
小三儿还小,不懂事,只顾着吃,卫大郎不言不语,稀里呼噜吃了一大碗粥,吃了几片熏肝——这还是他入冬时带回来的,家里是真吃了一个月,两个窝窝头,配了一碟子咸菜,抹抹嘴道,“快吃,吃完了我们去木头家里坐坐。”
卫妮儿一听,心中也是微安:木头夫妻人品淳朴,思想开明,在这样的时候是值得相信的。她也三下并做两下喝完了玉米碴子粥,“走吧。”
“你窝窝头不吃啦?”
卫妮儿哪还有这个胃口!和卫大郎一起,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昨夜的积雪来到木头家门前——门是虚掩着的,可见之前已开过了,二人也是熟客,便喊了一声,敲了敲门,当即推门而入——木头家富裕,在整条胡同里是数得上的,他们家竟能用得起一面玻璃窗,于是院子里几面窗户,唯独一面是玻璃窗的木框子,也不必再糊白纸避风,只需要在木框四周裱糊白纸条就行了。
这个玻璃窗,直接让木头家的采光有了极大的提升,理所当然冬季屋内起居也以这面窗子为中心,只见玻璃窗前,木头在炕上坐着,木头媳妇在炕下走动张罗着,对面已有了人影,便知道已经是有客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胡同里别的住户收了揭贴,心底不安,一大早来找他叨咕。
“嫂子。”
“妮儿来了——大郎,里屋坐去,是我娘家兄弟来了,上回也都见过了。”
木头媳妇容色倒还好,见了卫家兄妹也不意外,爽朗笑道,“是为了揭贴来的吧,我们也正说这事儿呢!因这揭贴,我家一大早来了三四拨人,都是来问的——你们也担心是买活军作闹,是不是?”
看来,有这种担忧的人并不止卫家人,基本有一定脑子的人都会做这样的联想:很好的活字印刷效果,清晰的字迹,横排简体、拼音标注,这全都是买地印刷品的特色。卫姑娘忙道,“难道不是?好嫂子,快别吊我胃口,我这早饭都没吃好,一口气顶在喉咙眼,吃啥都咽不下去。”
木头媳妇一边说话,一边已把两人都让进屋里了,此时受到买地影响,京城这些被买式新风侵染的年轻人,不再那样讲究男女大防了,卫姑娘和两个外男共处一屋也不觉得什么,只是和木头、木头小舅子点头示意,两人在炕上欠身回礼,小舅子道,“这事和买活军的关系倒不太大,除了前头说的,良妃娘娘去买活军使团那里备案,这是真的以外,揭贴并非是买活军印的,而是良妃遣心腹侍女买通了隆长寺刻书坊的太监,在那儿印了发出来的!”
木头一家都是锦衣卫出身,消息自然是极灵通的,而那隆长寺,在箔子胡同附近,也是京中人尽皆知皇家御用的刻书坊,这消息一听就造不了假,卫妮儿的心总算是稍微落回去了一点儿,这才有闲心为揭贴里的内容操心,惊道,“这么说,真有个良妃,这良妃还真要离婚?揭贴里写的,难道全都是真的?!”
木头小舅子刚要说话时,门吱呀一响,刘二小心翼翼探头在院子里,满脸的忐忑牵挂,隔着窗子,一看就知道他也看到了揭贴,并且立刻开始担心起了后续的慈善煤……
抛开这些吃买活军饭的人家,这一日的忐忑、担忧,不论是贫富、老少、贵贱,这一整日宫中城里,最火热的话题也不可避免地都围绕着这份石破天惊的揭贴——
东宫王娘娘,竟真突然要离婚?!揭贴里写的难道全都是真的?不是她和谁人有了私情?——且又何谓‘去买活军处备案’耶?
第481章 背锅侠军
“前往买活军使团处备案……简直,简直是胡闹!荒唐!这还不是干涉内政?!”
清脆的瓷器破裂声,跟随着主人的怒吼声响了起来,屋内的声音为之一顿,随后,主人的声音便更加气急败坏了起来,很显然,意外摔碎的茶盏,本是他的心爱之物。“老刘,还不快来收拾!”
中年长随不言不语,立刻沉默地碎步进门,半蹲在地,用帕子裹着手开始捡拾碎瓷,工部尚书张子赞在书房内负着手,气势汹汹地来回踱步,“这还不是干涉内政,那什么是干涉内政?悍然撕毁协议,凶恶至此!真是脸都不要了!难道就不怕朝中群情激愤,坏了天下人心不成?买活军跋扈可恨!”
“还有那良妃、容妃二女,巧言令色、掩袖工谗之辈,真乃亡国妖妃!偏偏皇帝却如此软弱,可恨,可恨!”
如此不管不顾地痛骂了一炷香的功夫,把买活军、皇帝、内阁,两个闹离婚的妃子都问候了一遍,张子赞方才勉强气平,怒道,“可恨那逆侄,定不知适可而止的道理,此事他一定又要在报纸上大放厥词了!”
他这说的,自然是身在买地的天一君子了,这个人到底是谁,虽然台面上无人明说,但身份也不是绝密,朝中上下该知道的早已知道,张天如便是张子赞之侄——而且还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庶子,张家家风因此饱受同僚嘲笑,听张子赞的亲友写信,姑苏还一度编了歌谣,笑话张家家风糜烂混乱,不是积善人家。
再加上姑苏现在被买活军渗透得厉害,天一君子在报纸上又极为活跃,麾下集结了一帮激进派的新学书生,和敏地的饱学儒士唇枪舌剑,彼此攻讦,而且手段极其下作,他们自发的小册子里,针对敏地发声的儒士,进行极其苛刻的审查——倘若儒士本人是大户人家,好,那你完了,在家乡盘剥百姓的行为,立刻会被如数家珍,并且还声称要组织家乡农户去买地备案。
倘若儒士自家出身贫寒,确实是靠学识传家呢,那也不要以为就能占据道德上的高点了,你既然如此贫寒,是如何能一直读书读到今日的呢?是不是接受过本地士绅的接济?
倘有,那么好了,你自诩君子,来往的都是这些用佃租逼迫百姓的人吗?你的眼睛只看得见千里之外的买活军,看不见身边百姓的苦痛?你还有什么脸叫君子呢?
就事论事这四个字,虽然一向是买活军官方的行事标准,但是,天一君子他不是买活军的吏目啊,只是当地一个出名的书生——或者叫做社评家而已,他这些从道德入手,对论敌进行疯狂打击的文章,甚至很少刊登在《买活周报》上,而是时常自掏腰包,印了社评出来,夹带在买地送来的报纸里,以此来进行和敏地儒生的论战。
而儒生们想要办到同样的事,把自己的回击在买地散发,却是无门——《国朝旬报》虽然在买地的销量也很不错,是可以走关系去夹带,但是,本地的信息传递太不方便,譬如说书生们看到了张天如的文章之后,各自都写了回击的文章,但要收集起来,制版、印刷,耗费的时间比买地要长得多了:买地的活字印刷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可敏地这里,活字印刷机器还是《国朝旬报》御用的那两台,光是印刷报纸就忙不过来了,哪可能外借,想要翻印数千份小报,达到和张天如一样的声势,活字版是根本不够用的,还是必须要雕版。
但雕版的速度,又更加慢了,所以在论战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张天如已经就一件事骂了两三次小报了,敏地这里的回击却还和便秘一样,结结巴巴的憋不出来。再加上张天如根本不讲道理,什么就事论事,完全不屑贯彻,在儒学辩论中,他完全学去了西林诸君子的妙招——疯狂上升个体,既然反对你西林的人都是小人奸佞,那我就先对你们进行道德审查,看看你们自己是不是真君子。
而且,他所用的逻辑异常简单,却又颠扑不破——买地没有佃租,因此买地农户的日子过得多好,光看报纸就能看出来了,你们这些西林君子,还好意思辩称佃租是正当收入,农户的苦难是普遍现象么?如果你们和你们的亲友都还倚靠佃租生活,那是怎么有脸把自己看作是道德楷模的?分明就是一群欺世盗名、皮厚心黑的小人奸佞!
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战略,再配合张天如恐怖的情报能力——和他论战的人,也不是没有想过用别号来掩盖身份,止住这种查族谱式的谩骂,但张天如不知道哪来的情报,对于西林诸人的关系网极为了解,总是能从别号背后挖掘出对应的真人来,再配合该人家族中的秘辛,进行疯狂的攻讦:既然儒学强调三纲五常,强调宗法,那你为你一族人的品德负责,没问题吧?一个大家族,上百人,只要稍微有一点钱,仔细钻研下去,难道还找不到一两个扳倒你的丑闻了?
这种疯狗般的攻击力,买地背书的印刷能力,强大的渠道发行能力,还有那离奇的情报收集能力,使得张天如已经成为了南北论战中的无冕之王,实现了在舆论上的恐怖统治,现在,敢于在道统上对买活军发起挑战的儒生,已经越来越少了,许多大儒都是偃旗息鼓——他们自己或许能经得起这样的审查,但谁能担保他们的好友、学生可以?已经不止一个儒生,因为被张天如将亲眷丑事爆出,使得家中有人颜面扫地,本已缔结的婚约也被迫解除,甚至还有不少人颜面无存,沦为笑柄,含恨自尽。
张天如八面威风,隐隐有成为买地文霸的苗头,这是他个人的好处,但他这样疯狂而无所顾忌的行事方式,直接损害的却是张家的人望,那些儒生或许无法为难远在买地,行踪不定的张天如,但却很难不迁怒他的家人。张子赞在朝,族眷在姑苏,都能感到张天如带来的压力。
对张子赞来说,日子本就不好过了,而今日又闹出了这份离婚表来,怎么能不让他眼前一黑?只要想到此事必然引来的哗然物议,后续的辩论,以及张天如在辩论中必然嚣张的言行举止,张子赞的头就不由得剧烈地痛起来,有一种挂冠求去的冲动——这日子没法过了!王妃出宫就出宫,何必闹这么大的事,大家静悄悄地办完了不行吗?
不错,对张子赞这级数的官员来说,道学,不过是他们上位的敲门砖,真正的道学先生,哪有能做到六部高官的?王妃离婚,这有什么稀奇的,自古以来,王妃出宫的事情就不罕见,曹操有丁夫人,宋代御侍也常有被放出的,最多是礼部酸儒咬文嚼字一番,计较着妃嫔能否用‘离婚’这个词语,但归根到底,不就是皇帝的女人不想过了吗?后宫小事而已!
如果不计较皇帝收用□□,甚至生下血统存疑的孩子,不计较皇帝在宫中练邪丹,把玩凌虐幼女,那就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大惊小怪,自买地崛起以来,匪夷所思的事实在太多了!王妃离婚还排不上号!
不想让她走,那就私下赐死,想让她走,那就静悄悄把她放出宫去不就得了?真正让张子赞在意的,是买活军在此事中表现出的态度——给良妃做了备案,他们是如何接触到别府中的王妃的?暗中铺垫了多久?一夜之间,揭贴发满了京城,怎么做到的,哪里来的印刷机?是不是买活军的帮手?买活军突然插手此事,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们这一阵子,还在京中四处游走发煤,让人乱唱那些胡言乱语的歌谣,说起来此举的意图,也一样是令人费解,说是邀买人心吧,但让人传颂的概念却又并无只言片语宣扬自身的,只是一味为女子外出做工张目,如此说来,也和王妃出宫一样,都可以扣一个女字……二者是否可以联系在一起……
这要说没阴谋,谁信啊?关键是备案——凭什么备案?!
对于京城的小老百姓来说,本来无权无势,生活中最大的冲突,也不过是一些邻里恩怨而已,除非是那些有大冤屈的人,否则对《备案令》,只怕都是糊里糊涂,看过就忘,因为根本和他们无关的,甚至于在这两日新闻之前,他们都不知道买地还有‘备案’这个政策,直到此刻才开始感到好奇,倒也在情理之中。可这《备案令》对于高官贵族的冲击,又怎是一般?
那报纸张子赞记得是清清楚楚的,备案的几条规矩,第一条就是人要到买地去,第二条是为陈年冤案备案,这完全针对的就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对于未发生的事情,也能备案?买活军给良妃备案,到底遵循的是什么规矩?
如果这样备案是可以的话,那张子赞也去备案,如果他死了,凶手一定是远在买地的子侄张天如,绝对是他气死自己的。那买活军给不给备?如果给,那他回去以后就自尽,是不是可以一命换一命,极限换掉张天如?如果不给,那凭什么不给?良妃和张子赞不都是华夏子民么?唯独的差别便是政治身份,使团看在良妃的政治身份上给她备案,这难道还不算是干涉内政?
哪怕是张天如来辩,恐怕都不能强词夺理,把这指责洗脱,买活军此举,就是无视和议,悍然撕毁条约,敏地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提出严正抗议,让使馆给出解释,甚至礼尚往来,实行对等反制!
王妃要离婚,不算什么,买活军对敏地内政的干涉,那才是奇耻大辱!一个使馆公然逾越《买活周报》上公布过的规条行事,这不是公事公办,这是居心叵测,要炮制政治事件!甚至往大了说去,敏地因此驱逐买活军使馆,都不算是过分的!
昨日一起身,便被这坏消息坏了一日的好心情,朝中昨日还在装聋作哑,皇帝并未召见大臣,只是锦衣卫去把良妃所住的别府围了了起来。按道理来说,各方也都有了一个反应的时间,今日阁臣该会拿出态度。
若这是买地处心积虑的阴谋,以他们一贯的作风,也就意味着,下一期报纸上,张天如怕不又要跳出来大放厥词了。连着两天,张子赞连早饭都用不下去了,今日勉强吃用了一碗面茶,一个油炸桧,收拾一番心情,换了官袍,起轿要去衙门视事——
下衙后他肯定是要拜会老友,斟酌着该如何上本的。此事虽然令他极为愤怒,但张子赞什么年纪了?情绪和个人观点,并不能决定他最终在政治上表现出的态度和倾向,一切态度,都要看他的政治需要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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