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含了糖,又借着手搭凉棚的机会,隐蔽地嗅了嗅腋下,感觉也还可以忍受,小曹运了运气,又钻回船篷里,这时候,和他同行的小曲,已经和其余船客聊得很好了——大家都是考过扫盲班的人了,平时也都各有职司,倒也不必在这样拥挤的航船中还要学习工作。大多数时候,还是闲谈打发时间。
这一船的客人,也都有那么一点儿身份——船新,船钱也就贵了那么一点儿,农户、力工还是更愿意坐便宜的小船,对于价钱不太敏感的,比如小曹、小曲,一个是技术员,一个是厂里的常务主任,还有那两个晚橙女娘,小曹听他们谈了一会,琢磨出来了,他们是买地考察团的人,刚去了叙州考察回来,也要去云县向六姐汇报具体情况。
原来是大有前途的吏目!这下,小曹本来三分的不好意思,简直要变成五六分的自惭形秽了。他恨不得立刻掏出口罩来戴上,臊着脸低垂着头,简直恨不得要再睡一觉了——若不睡着,接下来可很难收场,小曹已经预感到,现在既然他已经醒了,那,话题就要向着他不愿意见到的方向滑过去了。
“……时间上恰恰好!”
果然,小曲已经和金娥、小黄两个人很投缘了,并且很想和她们搭伴坐车——从衢县到云县,四日的路程中,三日是在坐车,这马车就有讲究了,有专门的男车厢、女车厢,也有男女混乘的。小曲和小曹,就显得有些尴尬,小曲是女娘,小曹是男丁,他们是分开还是一起乘呢?
倘若分开的话,就牵扯到资料的保管,路上的花费凭证,是很麻烦的。若说单独包一辆车,那影响其实也不好,额外的花销又该谁来负责?若是乘最便宜的混乘车的话,在逼仄的车上要和别的男丁挤在一起,小曲显然不太乐意。她确定了考察团的人手,按着马车载量去算,还有两个空位去拼一拼,便很想和他们一车——这里的问题主要在于小曹,所以她很热衷于展示小曹的出众,这也就免不得提到了最近这段时间所有人话题的中心:大运动会。
“……是呀!这时候能去云县,有个住处的,运气都是不错!听说现在云县那边已经严管起来了,只要在云县没有落脚处的,都要劝返,或者让他们去吴兴县落脚,组织他们去登山游玩——太多人往云县赶了,都想去看大运动会,也是为自己家乡的健儿助威!”
“那如何证明自己在云县有落脚处呢?”
那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儿,小曹认为她大概刚来买地不久,对什么似乎都觉得很新鲜。现在便立刻发问了起来,她过一会,会仿佛无意一般地偷看小曹一眼,秋水明眸中似乎总含着盈盈笑意,很难说她对小曹现在的形象到底是否存在反感。这样的捉摸不定,正符合小曹对很多女孩儿的认识——女孩儿几乎都是不可理解的生物,虽然他也和很多女人共事,并且能够愉快合作,在谈公事时也没有无法对话的感觉,但是,一旦来到了一些较私人的领域,他就立刻如坠云雾了。就像是之前的事情,按照道理来讲,彼此聊得也还挺愉快的,又有贵重的水果作为赠礼,她们应该会来才对,为什么不来呢?实在是难以理解……
“像是我们有纺织厂的公函,说明是来开会的,那就没什么问题,大不了去兄弟单位借宿嘛。你们这些吏目也不必说,既然是来公干的,发函单位都会给准备住处。或者就是在云县有亲友,可以投宿的,能拿得出通信证明也行,要有客栈的回信,证明自己留了房间也可以。”
“除此之外,便进不去了,周报已经刊发了解释——城里挤了太多人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云县的许多食物也是城外运来的,人口太多了,东西不够吃,物价会随之上涨,这且不说,公厕跟不上运送的话,连便溺都不好处理,会影响到整座城市的卫生——这可不行,这样的话,六姐不就不欢喜了吗?”
这是个很有力的理由,因为大家都知道,六姐是最喜欢洁净的,两个女娘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小曹却因此更尴尬了起来。好在小曲接下去就拿他举例子了,“就像是我们曹技术员,就是最爱卫生的,倘若不是为了工作,他是恨不得一天两个澡,每次厂里大家伙去打毬,回来了别人擦擦汗就去上工,那味儿——就小曹还得张罗着洗个澡。技术员很多都有洁癖,最近这段时间,为了赶上攻关小组的汇报,他没日没夜的加班,连睡觉都顾不上了,这才把洗澡给略微搁下。我们在赶船的前半个时辰,他还在写报告呢……”
她完全是为了打消考察团的顾虑,为了蹭车而做的解释,无形间又自然地提起了纺织厂的天高社,“可惜了,就差一步,就能代表我们衢县去参加表演赛,不过,我们去给天高社助威也不错,友谊第一嘛,出了衢县大家就都是同乡了。我们从天高社那里匀了好几张门票来,想着送给相好的朋友,也一起给天高社壮壮声势!”
这是要用运动会的门票来做交换了——也可以说是交朋友吧,毕竟,票是很紧俏的东西,就算考察团自己有票,他们在云县难道就没有什么亲朋好友,想要去看而弄不到票子的吗?对于拼车来说,这份人情其实是够大了,甚至还有些过分——这也显示出小曲在人际交往中,把自己放在了较低的位置,作为厂里的干事,能和几个前景很好的吏目交好,将来不管是厂里的公事也好,个人的发展也好,显然都是有利的。
但是,小曲的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两个女娘对视一眼,突然间花枝乱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小黄忍着笑问小曹,“所以那晚,你们还是输了呀?”
小曹便红了脸,只能摸着后脑勺讷讷地称是,再没有了那天主动去邀请她们来助威的从容。他有些含糊地对好奇的小曲解释,“还不是老刘……他说请些女娘来助威,免得被天高社比下去,弱了声势……他又不敢去说……”
“小曹你啊。”
小曲身为厂办常务主任,人情练达,远过小曹,几乎是立刻便洞悉了老刘的用心,她很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小曹,“别老被他们当枪使,吃大头——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全都用在读书上了!”
把这件事揭破之后,双方的关系便更加亲近且友好了,小黄含笑解释着她们那晚为何没来,“……去看幻灯片了,再加上自己也吃了橙子……”
这样说,小黄、金娥的家境似乎是相当不错的,自己的收入也高,在择偶上,她们的主动性也会因此变得更高,小曹又摸了摸后脑勺——他年纪还小,完全没想过成亲,对于漂亮姑娘,当然也会多看几眼,但要说存着什么邪念,那是绝对没有的事情。
其实,他在纺织厂上班这段时间,真不乏有厂里的小女工示好,但小曹对此还是有一种相当泰然的钝感,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小黄盈盈的笑脸,还有她吏目的身份,言行举止中透出的,对于花销的从容……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那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条件,还是他隐约感觉到的一丝好感,总之,这会儿小曹的局促,和刚才又完全不同了,刚才的局促完全出于他的自尊心,这会儿嘛,则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一点动摇,但又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接受这份动摇。
“刚才听曲姑娘说,你们这一次急着去云县,是因为在橡胶雨布的研究上有了很大的进展——”
小黄身边,那个叫金娥的姑娘也主动开腔了,“所以急着去例会上汇报?”
她对于小曹本人,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主要是关注橡胶雨布的进展,“我是在鸡笼岛上班的,我们的渔民很需要防雨布——蓑衣是不够用的,鸡笼岛冬天会有好几波鱼讯,但是,水温也会跌落到二十度以下,长期浸泡海水很还是吃苦——”
“我编制也在鸡笼岛——鸡笼岛的化学专门学校。”小曹一下就兴奋起来了,“不错,不错,渔民是尤其需要防雨布的,这对渔民的工作保健有很大的作用,比起雨衣,防雨布做连身衣的意义更大……”
说起来,他在球场上就注意到了,这姑娘大概是买地的老人了,有一种买地女娘特有的气质——她们很少关注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总是专心在做自己的事。作为一个手术后的缠足女娘,金娥一直在练习跑步,对于旁人的讥笑,丝毫都没有放在心上,这一幕小曹是看在眼里的,他过去和她们说话,其实也是想表达自己的支持——曹持正认为,姿态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手术后的女娘能够拥有跑步的能力,并且将其展示出来,完全是值得骄傲,对其余术后女子有鼓励作用的好事情。那些嘲笑金娥的人实在过分浅薄,只关心滑稽的表象,却丝毫也不关心一件事真正的评价标准——它对社会风气起到的作用。
这样的女娘,在买地为数不少,正在逐渐地浮现出来,就拿小曲来说好了,她就是个很典型的买式女娘,小曲长相很平庸,偏矮胖,今年也22岁了,给她说亲的人很多,但是她全都坚定地拒绝了——与此同时,如果有出差的必要,她也不管同行的是否是单身男性,该出差就出差,这使得厂子里私下有些不太好听的议论,认为小曲在男女关系上,似乎并不是那么的规矩,她不成亲也是因为这个。
就连小曹都听到过,可见这种流言传播的广泛了,当然,碍于明确的条例规定,厂里同僚之间是不能评价(不论正面负面)对方的私生活的,所以当然也没人敢于公然反对小曲,而小曲也根本就不在乎私下的这些流言,她照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平时自然有一帮和她一样我行我素的买式女娘来往,就像是刚才一样,她有需要了便立刻热络地和金娥、小黄结交。以小曹的感觉来说,金娥虽然长得秀气漂亮,但她和小曲在性格上是一类人。
这样的性格,不像是小黄这样,还带了老式敏地女娘风范,有些含羞带怯、欲说还休的味道,隐约有点儿勾人,有些儿耐人寻味的气韵。但是,和这样的人在公事上打交道,是让人愉快的,因为她们很不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所以,也就不必过多的考虑自己的行动和言语,可以完全专注在工作本身。
“工作保健这个概念,不知道你接触到没有……是六姐在《吏目参考》上提出的标准,要用工作保健的眼光,去重新审视我们旧的工作流程,提高工人在工作中的健康保护,减少职业病的发生……”
这会儿,小曹便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个人形象,还有他邀加油未果还输球的糗事,完全进入了状态,滔滔不绝地和金娥谈起了自己的工作见解。并且很顺便地为小曲提出了拼车的请求,“哦,对了,到许县之后,要是条件允许,能和你们一辆车么?这样我们对资料也会放心一些——这些东西不好受损的,也不能被脏污,所以我们想找条件好一些的乘客拼车。”
“要是能答应的话,我们这里多的票也送给你们,咱们可以一起去看篮球比赛,不过这一次拿了票的话,的确要给我们加油了……这些都是小事了。”
他拉着金娥翻开了自己的册子,向她介绍了起来,完全不给小曲、小黄插话的机会,“这里的防水尼料,有几种我都觉得很有前景,我给你一一解说解说……”
第538章 甘蔗、油棕、橡胶
“那这东西穿在身上, 真能入水不湿,比油衣还要更有效用?”
“若是如此,当真是仙器一样的东西了, 老朽也有几个亲戚是渔家出身,这渔民寒苦啊,三十五岁之后还能上船的, 都是极少数了,就说咱们今日这船家罢,三十岁已经算是大龄, 常在渔船上,风吹日晒不说, 水汽太重, 关节变形, 一遇到阴雨天气, 真是苦不堪言啊。”
“是啊, 是啊,别说渔民了,我等常行路的人, 也免不得受潮,风湿这东西,得了以后, 那股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往年出行,虽然也有油衣、蓑衣穿,但要说入水不湿,那是不能的,最多也就是挡雨罢了。潮气无法完全阻挡在外,这防水尼料, 还真能做到入水后身子干爽如初不成?真要这样,那我看农户家也是用得着的。”
“那是,哪年挖藕、插秧,用不着这东西?三月插秧,水和长了刀子似的,刚才这小曹哥儿说了工作保健,我看这就很适合工作保健的概念嘛!减少工作中受到的痛苦,还有对健康的损害——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吗?”
如果说,叙州考察团的身份,还不足以让船舱中的乘客动容的话,那么小曹谈到的工作保健、防水尼料,那就真的点燃了船舱中所有乘客的谈兴了,船舱中的气氛,立刻进入了大家最喜爱的环节——有大拿出没,向他们介绍领域内最新的进展,说不得多少还能得到一些尚未公之于众的发现,商户从中能发觉商机,吏目也能开拓见识。这种旅途经济,也是很多人购买贵价车票的动力,起到了一个突破固有交际圈的作用。
所以,买地的旅客,是很喜欢彼此攀谈的,而且毫无疑问,比起远在千里之外,旅途崎岖难行,又基本上被乡党完全占据的叙州,人们更关心的还是鸡笼岛、南洋等地的消息,买地的活死人们,对于京城开考女特科的关心,远远不如去鸡笼岛的补贴今年定在多少钱,下南洋的话,选择哪个目的地更好——包括他们对于防水雨布的兴趣,除了自己的使用以外,更大的点还在于:
“这个橡胶树,我们买地除了鸡笼岛之外,真就没有地方可以种了吗?”
“之前看报纸,也有看到号召去南洋开展橡胶林种植的,当时老朽也是拿捏不好这东西到底能卖上多少价钱,小哥能否赐教高见?橡胶这东西,现在当然是物以稀为贵了,您看将来五六年之后,售价大概能稳定在多少——现在这么一件衣服,恐怕得要五六两银子吧?”
如果算上成本,五六两怕都是不止,其实这也是这种工作服的缺点所在了:一般会穿这种衣服去干活的人,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的。但要说把橡胶雨布做成一般的雨衣,那除了一些风流儿愿意花这个大价钱去掐个尖儿之外,其余老成人家难免会把橡胶雨衣和油衣比较——
蓑衣暂且不说了,这个是平民百姓也能穿得起的东西,有钱人家也可以用桐油进行处理,使其更加防雨。这里说的是用丝绸浸油制成的油衣,这种油衣以京城窦氏所制为最佳,如果是用绢绸夹杂哆啰呢来做,一件油衣卖三两银子是不算贵的。
普通殷实人家,用麻布抹油来做,一件数百文,细心呵护的话也足够穿个十几年了。穿起来十分轻便,和蓑衣相比,优势是很明显的,那就是漏雨的地方很少,不像是蓑衣,主要是采取一层层铺排的办法来防雨,动作大了,总感觉雨滴会顺着蓑针流到衣服上,带来若有若无的潮气,窦氏的油衣,如果能买到正品的话,至少头两三年内,在普通的雨势中,可以真正做到‘油衣无漏’,这不是太大的问题。
两三年后,或者是遇到大雨了呢?这就不太好说了,糖代还留下一个典故,是和皇帝有关的讽谏故事——皇帝遇雨,问从人左右,‘油衣若为得不漏’?可见,即便是皇帝穿的油衣,一旦遇到暴雨,也一样会有雨滴顺着油迹没那么厚实的地方,或者是阵脚的疏漏处渗透进来。
如果橡胶雨衣的价格,和油衣差不多,但能做到不漏的话,那么,舟中的商户,便认为橡胶林是很有前景的东西了,不管它能否派上别的用场,至少现在,很值得凑一些钱,拼凑一船人,组织他们去南洋耕种,顺便还能吃吃官府的补贴。倘若虽然也漏,但漏得不如蓑衣多,价格又比油衣便宜的话,他们也还是有投资热情的——不过自然不会有前一种可能多了。而其余人则只关心一点,那就是有没有一种衣服,能让他们在下雨时完全不被雨淋到——雨衣会漏而雨伞挡不住斜雨点,倘若有一件雨衣能把遮蔽的地方全部护住的话,那么,只要价格能够承担,他们也是很有购买欲.望的。
“这个东西是不会漏的!”
这就搔到小曹的痒处了,也使得他完全忘却了人际关系上的烦恼,眉飞色舞地和大家解释了起来,“橡胶这个东西,只要找准了溶剂,那实在是好,如果有性状更稳定,更纯的橡胶,可以派上的用场可太多了,远不止做轮胎、雨衣和几个球那么简单——当然这些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就说雨衣吧,它为何不会漏呢?因为橡胶涂层是不存在针脚的,别看我手里这批布,似乎是布料,但只是在制造样品而已,实际上它也可以在衣服做好之后刷在外面。如此便完全没有针脚漏雨水的问题。这是蓑衣、油衣都完全比不上的。”
“再说连体工作服,这个的确对农民,尤其是要挖藕的农民来说是极好用的,只要他们的深度不要超过连体服的入口,那就几乎不会进水,而且寒冷天气中还可以起到保暖的效果。同样,纤夫——纤夫如果穿着水鞋的话,在江边行走,来一双高筒雨鞋,就不用赤足泡在冷水中啦!”
他提到了纤夫,自然是因为刚才谢金娥和小曲说起了自己此次外出的见闻,她对三峡纤夫的描绘令小曹很动容,不知不觉就加上了这么一句。实际上,买地现在的纤夫已经很少了,因为买地很热衷于兴修水利,疏通航道是一个,对于一些险峻枯水的地方,他们还通过修筑小水坝来调节河流水位,再加上这几年南方多雨,闽江航道条件又很优越,买地是不太需要纤夫的。
他的这点善意,似乎被谢金娥给完全领教到了,她因此含笑对小曹点了点头,“那至少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橡胶的用处太多了,现有的产量实在是完全不够那。”
她在鸡笼岛做吏目,对于鸡笼岛的橡胶种植肯定比别人了解得多,几个商人便又转而向她请教,他们久想去南洋看看,但认为去南洋做生意,已经不是很好的时机了——现在下南洋已经蔚然成为一股潮流,但是,生意总是要有来有往的吧,南洋那边出产的货物,以宝石、矿产、象牙、木材为主,这些东西,矿产是走量的,不是小商人能碰的东西。
而宝石、象牙、木材,在买地销路不佳,或者可以说卖不上价,甚至就连敏地的需求都没那么高了——人们买这种奢侈品的预算终究是有限的,再加上现在敏地政治动荡,大家大族无不自危,这种时候就算是有闲钱,有消费的**,买点买地的奢物不好吗?
花露水、沐浴露、香水、座钟、木轮自行车……哪样不比宝石更吸引人?就是转手,价格都很□□甚至还能赚钱。如此,哪还有钱去搞费时费料,而且转手麻烦的大件家具?要知道家具总是要和房子绑定在一起的,而谁知道买活军什么时候打过来?到时候,这些家具说不得就是你家有钱的罪证!若不想惹祸上身,说不得还不是得一把火烧了,这要买的是买活军的奢物,还能凭着这些东西和买地攀攀交情呢。
如此一来,老生意是不好做了,新生意嘛,虽然也不是没有,但那都是走量赚钱的东西,适合能自己买船的大商家,譬如运米北上,走一趟的利可能很薄,但做成长久生意的话,三五年内,船钱、人工钱能赚回来不说,结余也有一笔可观的利润。
还有,制糖业——这个是赚钱的,而且是极其稳定的赚钱,但制糖业需要从买地的机械厂运蒸汽机过去,这个承运的活计,也是赚钱的,但都不是小商户能赚的钱。小商户们仔细想下来,能做的生意并不多——去开甘蔗园倒是个不错的想法,找几个田师傅合股,他们包路费,出苗钱,打通关节,南下后招募土人,在吕宋开荒种甘蔗,之后卖给美尼勒城的糖厂,做个原料供应商。
衙门打下美尼勒城,吃下了最肥的一块肉——美尼勒城所有的积蓄,现在都在他们手里了,当然还有吕宋的重要矿产,也是他们主导在开发,但衙门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总是需要有人来为他们做事,于是,大商户因此应运而生。
譬如说山阴的范家,他们有开矿和管理矿山的经验,这些人才是买地急缺的,现在衙门在南洋投入的管理人手,根本就不够他们把每一处都照顾得细致,而即便是重刑犯也更愿意在买地服刑,想要找人来开矿是很难的——自愿下南洋的活死人,有很多事可以做,买地也不能强迫他们去挖矿,毕竟这活的苦实在是太非人了,而且在买地,挖矿等于服刑,这个职业有很强的负面感,大多数人都十分抵触。
矿山这样的大东西,范家的商社来承包管理,他们不但每年要上交管理费、保护费,而且还要承担起教育矿工的责任——范家选择了和知识教合作,把知识教的信仰引入到矿工里,引导矿工们通过学习知识超度自己:只要通过初级班的考试,就能当管理,不用再下洞了,合同期满之后,还能换一份工作。
哪怕是下洞的矿工,范家也保证他们一天三顿有米饭吃,而不是只能吃些自己采摘的果实填肚子,这样的宽大,引得吕宋的土著矿工们,纷纷从藏身处出来投奔他们。而这私下流传的故事,也给小商户们打了个很好的样——土人并不都是无法沟通的野兽,只要有鞭子、美食和充足的教育,土人还是可以为他们所用的。
如此一来,对于垦殖南洋的信心就树立起来了,接下来则是项目的选择——甘蔗固然是旱涝保收的东西,但说实话,可以产糖,可以种甘蔗的地方太多了,就算是北方也有甜菜种。糖的价格是很稳定的,去开甘蔗园,辛劳是肯定的,但收入却眼见得只有这么多。未免让人有些鸡肋般的感觉,反而是橡胶、棕榈这两样东西,让人不由得就很心动了。
“油棕……这个东西我们也是很想种的,不知道这东西在鸡笼岛的产量是如何呢?之前也有听说,说一亩地能产五吨油——倘若如此,那岂不是几年内,油的价格也可以降下来了?”
也有商人向谢金娥打听着油棕的事情,这也是近年来很热门的一种作物,而且热门的时间其实比橡胶树还早一年,因为这东西种下去两年就开始收获了。鸡笼岛的油棕树还在扩植周期,但是,棕榈油已经不如前些年那么紧缺了,炸物的价格——尤其是炸素菜的价格逐渐下降,这就是很好的例子。炸荤菜的价格也跌了,但跌得不太多,顾客们的感受不强,因为荤菜的本钱还是比较高的,一时半会降不下来。
小曹就在《吏目参考》上看过一篇文章,是他仰慕的佘四明大师写的,佘大师以炸蔬菜的丰富,推出了棕榈油价格的下降带来的物价波动,同时预言长期来看,油价会随着棕榈油的丰产而不断下降,对畜类养殖造成冲击,因为所有产油物的利润,都会随着油品总成本的降低而跟着下跌。佘四明一时兴起,列了一个不成熟的公式,他认为,在现有基础上,油棕产量每增加十倍,油价就会下跌5%。
尤其是豆油、菜油类,同为植物油,受到的冲击是最大的。一直到油价最终逼近棕榈油的生产总成本为止,而随之而来的,将会是油在饮食中的极速普及,以及油灯对蜡烛业的冲击……油,将很快不再是百姓生活中高不可攀的东西,甚至因为油价的下跌,还能带动豆制品的价格也跟着下跌,蔬菜的价格也更加便宜,这是油棕树极高的单位产量带来的全方位产效提高。
对小曹来说,这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文章,而且他可以肯定,至少九成九以上的买地百姓是看不懂的,这也是为何它被刊登在《吏目参考》上,小曹甚至有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因为当时他看了这篇文章之后,在化学专门学校里到处找人来讨论,可很多人并不关心这些,他们只一心想着自己没做的实验。但今天,在这艘船上,小曹诧异地发觉,反倒是这些商人们,对于这篇文章也非常的重视,甚至于可以说是完全吃透了它的数据,因为他们对投资油棕,最犹豫的一点,便是对油棕的长期盈利能力表示忧虑。
“这个的生长周期,我们从田师傅那里听说了,能有近20年,就等于是把一块地占住了20年——一旦种下去就不能轻易更改了,否则人力也吃不消……20年的资金占用,需要的是长期而且稳定的市场价格。”
和小曹搭话的商人姓陆,是临城县人,或者说,他现在住在临城县,至于说他之前是哪里人,这个其实已经很无关紧要了,因为买地的人口总是处在搬迁之中,流民从外地迁徙过来,住上一段日子,通过耕作养活自己,融入买地,然后各奔前程,有些人去南洋有些人去鸡笼岛——他们开垦过的土地总也不会浪费的,源源不绝的新生人口等着填补这儿的空缺那。
陆老爷便是从外地搬迁过来的小商人,在临城县住了五年,结交了一帮不错的朋友,也积攒了一点身家,更重要的是他自学通过了买地初级班的考试,现在中级班里也有几个学科在继续进修,他非常喜好政治课,尤其是其中牵扯到经济的部分。
“需求决定价格,所以,糖、油、橡胶的价格,都由需求决定,判断长期价格走势,就是判断长期的需求走势。”
一个三十多岁,穿着还留有敏朝余痕——还戴着幞头,言行举止时而让小曹想起他那古板大伯的商人,却是满口买地特有的术语,这感觉其实满奇妙的,不过陆老爷自己肯定没有这个感觉,他慎重认真地请教小曹和金娥。
“曹先生、金娥小姐认为,以二十年的尺度来看,这种植园,到底是种油棕好,还是种橡胶树来得好呢?”
第539章 小曹你糊涂!
油棕还是棕榈?又亦或者是甘蔗?
船上的一席闲谈, 难倒的并非只是小曹和金娥,一整船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带进了这个问题里, 也都在想着自己的选择——有些有身家的富商,已经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条新的发财路子,只是细节还要斟酌, 有些人则在心底寻摸着能合作的田师傅,黄景秀一无所有,反而没有那么多杂念, 只是对这问题的答案极其好奇,设身处地的想, 倘若她是想去南洋搞种植的商人, 只怕也很难在橡胶和油中择选。
橡胶这东西, 完全是新的, 到底什么时候能进步到成为百姓人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还很难说, 虽然种出来或许也不怕卖不掉,官府总是会买的——就像是橡胶工作服,用得上的农户一开始买不起, 可买地的官府,和敏朝的衙门完全不同,买地的官府可以自己出钱买下来, 给他们的水兵用呀。
如此,研究橡胶的厂家,便会感到能回本,有进一步钻研的动机,运气好的话,橡胶原料跌价了, 雨衣、工作服也越做越好,总有一天,家家户户都能负担得起,也感到不备一样十分可惜……这就是官民两便的大好事了,制造橡胶织物的工厂是官府的,做那种提取橡胶的机器的工厂也是官府的,官府虽然在一开始买橡胶工作服的时候亏了,但长期来看,可以从这些工厂中回本,还能收保护费,他们是不会亏的。
逻辑推导到这一步,她还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黄景秀认为大概也只有买地的官府能做到这一点了,虽然是官民两便的大好事,但敏朝的衙门可办不到,现在她对买地逐渐熟悉起来之后,首先得出的结论就是,敏朝的衙门人实在是太少了,就那点编制,基本是什么事都办不成,买地这里,衙门的吏目虽然多,但却没有人浮于事,大家都各尽其责,就像是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只有这么多的人组成这样一个衙门,才能办到这么多事情,倘若人少了,那当真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但是,再接下去,要深入到实务中去时,黄景秀不懂的地方便很多了。吃晚饭时,她便提出了好几个有些幼稚可笑的设想:为什么不一块地种油棕,一块地种橡胶树呢?
这个想法立刻就被笑话了,考察团团长吴老八告诉她,就算是很大的农业联合社,往往也只会选择一种经济作物。“这个东西不是把苗栽下去就结束的,要养护、除虫,种树就像是绣花,一种针法有一种针法的窍门。就算是买地的农户,倘若不识字,不记笔记,在常见主粮作物之外,能种好两到三种经济作物就已经算是很聪明的了。”
田师傅和股东们当然都是识字的,但是,土人们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能让土人们掌握一种经济作物的种法,就相当不错了,还想要多种几种?那实在太为难他们了。再者说来,在土地有限的情况下,种一种作物的好处还是多的,别的不说,就是商人来收购货物的时间都好安排,人家要走十天的路来你这里,那是一年来两次,每次收走50%好呢,还是一年来一次,每次收走100%好呢?
黄景秀虽然颇读了几本诗书在身上,但她确实还小,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在这时候是很露怯的,她不由得红了脸,不敢再高声说话了,但还是低声问金娥,“那为什么不把本钱分成几份,分别投资油棕和橡胶树的生意?如此,哪边赚钱,对于自己都是有利的,倘若有一边亏损了,损失也不至于过高……”
因为对自己失去信心的缘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但金娥却听得很认真,而隔桌的小曹,大概是耳朵很尖的缘故,还热情地主动接话,“其实这问题挺好的,说明你很聪明——这叫风险对冲,其实是很明智的投资策略,我在船上也差点就这么回答了——等等,我年糕吃一口再和你解释。”
他们这会儿已经下了船,在许县的驿站安顿下来了,从衢县上游的码头上船,顺流而下,许县上岸,入关找驿站,洗漱一番,多少也花了快一日的功夫。相逢便是有缘,一船的人,除了本来在许县就有落脚处的之外,多数都选择了官驿落脚,去买下一程的车票时,也是一起买的,如此,路上多少能有个照应。
当然了,除此之外,大家也都是自由活动,只有小曹、小曲二人,因为已经说定了和考察团同行,现在更俨然成了半个编外成员,小曲欣然依从了金娥的邀请,和她们一起上街逛了逛(小曹要继续写报告),晚饭也就顺理成章地一起吃了。小曹从房间里出来之后,恰好和考察团的男吏目们一桌,晚饭很丰盛,有炸年糕、炸花菜,似乎佐证了他们下午谈到的文章——官驿的晚餐,小曹小曲花钱吃,回去厂里报销,考察团的人则是免费吃的供给,这种福利型的餐点,规格肯定是有限的,如此都出现了炸物,可见油确实是越来越便宜了。
炸年糕上洒了桂花糖,红红的桂花粒,白白的糖粉,炸得微黄的年糕,用牙齿一咬,便拉出老长来——已经着急地去澡堂子里搓了一把泥的小曹,本来又清爽自信了起来,但他刚吃一口年糕就想插话,这年糕咬不断也咽不下去,这会儿形象又有些狼狈了,他气急败坏地和年糕缠斗了好一会儿,勉强咽了一大口下去,又噎住了,只能猛捶胸口,小曲几乎快笑死,忙从女桌这里赶去,要让他站起来,“卡住了吗?不行就找个椅背顶出来!”
“呼……不,不必了!”小曹猛地一吞,终于把年糕吞下去了,他不由得迁怒于食物,“许县的年糕也太黏了!会出事情的!”
这会儿,他不敢看小黄了,倒是在金娥和小曲面前还算自然,小曹解释说,“主要是农业合作社的盈亏是无法审计的,投资得太多,地点太分散的话,很难确保正常结算利润。这些小商户大概也没有太多人手可用——”
说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过来了,吴老八也笑着说,“其实,今日这些船客,也没有余钱多投的,现在的农业合作社,多数都是本地的商帮牵头,有一两个能人居中联系——他们要有人脉也有手腕,才能满足衙门对于南洋农业开发设下的种种限制——倒不是故意卡脖子,而是怕几个人热血上头就冲进南洋丛林,这样容易出事。
是以,挑头的队长,先要有人望,能拉得起一支好身手的队伍,能保证自己人在南洋的安全。还要有人脉,能找得到有真本事的田师傅,最好还要有语言天赋,教土人种田,如果会说他们的话,那就事半功倍了。还要再找到有语言天赋,能教书的先生——每年衙门都会来人检查的,农业合作社招聘的土人,要给他们开工资,给他们吃饱饭,不能过分虐待,而且要在五年内让他们通过扫盲班,建立起对华夏的认同……不是说自己考过了扫盲班就能教人,能办到这些的老师可不多呢!你请人家离开买地下南洋,不多给薪酬,他们为什么要来呢?”
如此一一说来,简直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赚钱的事情还没影子,本钱已经是如水般投进去了,黄景秀听得如痴如醉不说,便连小曹也不禁点头称是,感到自己的视野又打开了一些,“这么说的话,医生最好也要请一个,不然,本地的人更不愿意过去了。”
“是了,倘若没有医生,条件又艰苦,那就一定要有一个挣大钱的前景,在前头吊着大家,所以这些商人对于作物的选择是非常慎重的,甚至会反复摇摆。因为一旦损失,那是真的惨重。也因为投资大,一股占去的银钱很多,今日我们遇到的旅伴,大概是只够投一股的,他们问种什么好,其实是在问,他们该投资哪个合作社好。”
“当然了,如曹小兄弟所说,投进去钱还要保证能结算分红啊,所以他们投钱之后,也会自然地加入进去,承担一个职务,这也就是农业合作社的意思了。里头的管事多数都是带了股进来的,自己就是股东,干活自然卖力。”
这种新兴的海外开拓商业模式,在买地也是很新的东西,而且距离百姓生活相当远,就像是小曹,这种东西,和他完全没有关系,反倒是吏目们,将来或许会被调去南洋,为官者要和百业打交道,因此都听得很认真。黄景秀微微红了脸,又低声问小曹道,“若是你,你选哪一种作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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