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一股有组织的匪徒,已经盯上了这风雨飘摇的范庄,抢掠就如同利剑横颈,不知何时就会划下那一刀,他们会迎来怎样的结局?范康等人年轻时也曾作为庄丁参加过战斗,也曾闯入另一座围龙屋,对其间的主人刀兵相向,他们很清楚匪徒会如何行事——其实敬州这一带,哪有专门从事打劫的匪徒呢?这不过是一层遮羞布而已,在遮羞布后,紧盯着族库的是其余大姓贪婪的双眼,斩草要除根,到了那时候,他们是毫无幸理可言的,死亡,甚至是痛快的死亡都将会成为奢求,在死亡之前,或许还要亲眼见证着家中的女眷——
这些预言般的思绪,就像是扰人的白日梦,结合了回忆,在眼前一幕幕的放映着生动的幻想,也让他们不免沉溺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没有人喜欢死,哪怕这是必将到来,也已经近在咫尺的事情,哪怕,他们已经闻到了它在颈后那腐臭的呼吸——
这一帮人暂且把老四的尸体盖在脚盆下头,带着臭味回到庄子门前的时候,庄子门前有了新的变化:来讨债的人似乎被驱散了,正两两不甘心地散去,两个兵丁穿着府衙的号服,懒洋洋地站在庄门前,手里拄着长枪,还在驱散着余下的人。其余还有几名兵丁带着斗笠,似乎刚结束了在范庄的巡视,正要回去复命。
“都回去了!休要借机闹事!买活军天兵指日便到,再不老实,等天兵一来,便告你们一状,到时候哭都没有地方哭!”
“这是——”
怎么马千户忽然派兵来了?
人们不能不诧异起来了——范举人事发之后,家人被锁拿在府衙里,正是马千户日夜派人守着,就怕他们或者越狱,或者自尽,案情交代不清。再加上大溪坳一事也伤了他的颜面,让他从力主死守,不得不转为投降,还要担心天罚的余波殃及自己,众人都以为他对于范举人乃至整个范家,必定是怀恨在心:其实这也是范家族人四散逃跑的很大原因,范家以后在整个敬州都没法混了,已经激起了民怨,所有人都怀恨他们,去哪里能东山再起?只能是改名换姓,冒用别人的姓名,试着去羊城,或者是反其道去闽西试着混混,留在敬州实无丝毫前景,还要随时小心旁人的报复。
“嗐,还不是为了把这案子办成铁案?”
几个兵士也是没好气,“你们都跑了,谁来作证?再说了,跑什么跑,千户爷爷慈悲,已是说了,范举人是糊涂,小范举人那是愚昧至极,你们这些人,无知而已,大溪坳的事情就算是报应了。余下的这些老弱病残,跟着治些小罪罢了,还不至于就要了你们的吊命!安心种田吧!买活军最重农事,不喜看到好地抛荒!你们好好种田,日后他为你们美言时,也多个说头!”
这意思已是很明白了,众人几乎不敢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无人应声——这意思,马千户竟是为他们出头,用作证为交换,保住范家田产不被人侵吞不说,就连正常的种田活动,都予以庇护,不让仇家过来滋扰了?
似乎是这个意思,毕竟,兵士都站在门头了,可这样的好事真的无法想象,最后,还是兵士不耐烦地挥舞着长矛,呵斥着让他们快去组织人种田,不必再担心有人闹事,他们会轮班在范庄值宿驱赶,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他们才陡然间惊醒过来,不再傻傻的站在门头,而是赶着要给兵丁们磕头,又向着城门处真心实意地磕起了响头。
“千户爷爷,好人啊!”
被夺走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在刹那间忽然涌回了心头,在这一刻,所有的悲叹和失落,都被死亡阴影离开时那宏大的解脱感淹没,尽管年过不惑也好,折了所有儿子也罢,在这一刻,他们还活着,且仍能活下去,这事实本身就涵盖了巨大的力量,足以带来掩盖过所有悲伤的喜悦。
“千户爷爷是再生父母!”
“我等必定唯千户马首是瞻!”
这些重获新生的族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屋舍中涌出来了,他们用泪水,用叩拜,对站在门房处,带着斗笠的兵丁们,发出最真诚的感激,用重誓约束着自己的忠诚。
“从今日起,我们范家一族,便全是马千户的人了!”
尽管此时此刻,范家的效忠对马千户来说已经全然无关紧要,但这不能减少他们的虔诚,士兵们也严肃了起来,多少说了些劝勉的话语,双方的关系正迅速拉近,而曹蛟龙和艾狗獾,则压了压头顶的斗笠,翻身上马,慢慢地往敬州城的方向骑去了。
“如何?”曹蛟龙问艾狗獾。“我们敏将攻心的手段?”
他们又沉默着骑了一会儿,谁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艾狗獾沉思了半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建州人一向是凶狠野蛮的。”
他说,“但是,我们鞭打包衣,至少还留个尸首,就算是紧缺军粮,我们也只吃人肉。”
“你们汉人,吃人却连骨头都不吐,还让那被吞下肚子的肉,心甘情愿地为你们唱歌跳舞……”
“这里面的学问,如此高深,简直令我眩目!可策划了这样一出绝计的智多星,却还是权斗的失败者,只能蜗居在岭南的小城里……汉人的权术,让我们建州人,都只能甘拜下风那!”
第619章 钻空子的人虽迟但到
“快些快些, 这里走,大家报数——你们队里的人都还齐全着吗?”
“大家让一让, 前面是马队!且腾挪不得!”
“有孩子的都抱起来啊!拢住了!”
一场飓风刚过去不久, 在敬州这,倒是没有带来什么灾害,而是和往年一样, 带来了连着几日的降雨,好容易雨过天晴,又晒了几日, 把路给晒结实了, 敬州府的驿道便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从敬州要往潮州、汕州迁徙的人们, 排着长队,用麻绳系着腰间防止走失——这时候走丢了,可是找不回来的,一失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这些人像是蚂蚁般连成一条长线,各自扶老携幼, 吃力地缓缓往前方行去,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给马队、车队让道:这都是从潮州方向来运军需的马车, 载重是满的,在路上腾挪不便,自然只能让行人优先让他们了。而在马队、车队和行人队周围,也不乏有城里的百姓,挑着担子,叫卖食水凉茶,也有卖花的,卖布的, 卖凉药的,卖什么的都有,倒是让这深山古城,焕发出了百年来未有的嘈杂生机,便是敬州最繁华的时候,城门这里也远远没有这么热闹繁华!
“囡毋惊啊,勿哭啊——”
但是,这热闹当然不算是透着什么喜气的,而是充满了无奈与哀伤,妇人们抱着还不懂事的孩子,念叨着安抚他们的情绪,怀里抱着,背上背着,衣角还被牵着,如此磕磕绊绊地扶着老人,不便而又不舍地离开了家乡,所有的财产,只是包袱里兑换出来的几锭银子——
这样的心情,对于买军的怨怼,对于家乡的不舍,对于陌生未来的恐慌……哪怕旁人可以理解,但不设身处地浸泡其中,怎么能够明白她们心中的煎熬呢?男人死在了大溪坳,一家重担全都来到了自己肩上,家乡完全留不下来了,只能依靠仇人的安排,去千里之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讨生活……
是的,眼下离开敬州的这批百姓,主要便是敬州五姓的残余,他们没有壮丁守卫庄园,在如今敬州这混乱的局势中,是很难不感到惧怕的——现在,敬州地面上可是不太平,各色人等在乡间游荡,几乎是自发地形成了强人团伙,而州治、县治暂时还没有余力处理,虽然人人都知道,随着买活军大军进驻,这种暂时的混乱总会平息,但在平息之前呢?
五姓老庄这样的肥肉,很有可能就成为这段混乱时间的牺牲品——或者说是极有可能,因为外面游荡的匪徒中,有一部分就是五姓的老仇家,他们被五姓夺走家产之后,族人或者是迁徙,或者是沦为散工佃户,都不在这一次打击的范围中,而眼下,因为局势纷乱,很多人都从原本的主家那里辞工请假出来——做什么呢?可以说是去给买活军,给马千户干活,但也可以说就在路上等着做无本生意,甚至更进一步,自己团聚成伙,打着复仇的名号,来五姓的庄子里抢一把,是不是很可能的事情呢?
这样的仇家,别说五姓了,就算别的大姓也一样是有的,尤其是买了新庄,或者土地能连成片的大姓,他们的土地,一定不乏有‘软硬兼施’,从原地主那里买来的部分。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大部分时候,在城市附近,土地总是从垦荒者的整片,逐渐地因继承而被分得细碎,随着家族的兴衰逐渐进入流通,在人烟稠密的地方要拥有百顷连在一起的良田,要么就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乘着土地重置,重新划分了一次,要么,就是一家家的打通过去,把土地连起。
如果说原地主只有几人,都因为种种巧合要卖田,那倒也罢了,当原地主本有数十人的时候,这其中就不可能没有勉强的成分,所谓的地方著姓,如果同时还是大地主,什么‘从这里到这里都是我家的’,这话背后必定是埋藏了累累的血债,而现在,大溪坳之事以后,五姓骤然衰弱,老仇家来翻旧账名正言顺——若是肯走官府,那都还是好的,就怕来个‘你不和我讲理,我也不和你讲理’,那对五姓的残余,就是灭顶之灾了。
在这些考虑之下,虽有马千户出头,遮蔽了范家的残余,且为自己谋了个宽厚的名声,但其余四姓可没马千户的兵护着,他们不想担惊受怕,便只能按照买活军的主持,迅速分家,立刻动身迁徙,甚至等不到韩江航道疏通,或者是从敬州前往闽西的山路打通,宁可走潮州——汕州入海,只求能带走一点家底,而且能够结伴在兵丁的护卫下上路,不至于被人在半路打劫,至于说到了新地儿以后,要服役多久,日子会多么艰苦,现在已经顾不得去计较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敬州大姓,也是看着风色不对,赶忙去请教城里的亲戚——如生药铺林老爷这些,他们自己的宗族,虽然都在城里住了,但当时分宗也还有些亲戚是在城外的,过来探个话风的交情还是有的,而且,经曹蛟龙指点,他们也想赚政审分,所以都是卖力气给宗亲们讲解形势:分家,势在必行的了,围龙屋也住不了了,但想要避免迁徙,其实也不是没有漏洞可钻。
漏洞在何处呢?就在买活军的政策里,此时敬州这里,已经有些人到底是经过种种渠道,把买活军的农村政策给弄明白了:分家绝对是要分的,凡是买活军的熟地,没有不分家的大族。否则,别的不说,光是政审分株连一事,就让人吃不消——泉州刘女案,此时已经是被拿出来反复宣讲,作为很好的例子。
围龙屋住不了,这也是没得商量的事情,买活军的性子刁钻,衙门权欲旺盛,决计是不允许族权大于皇权——魔教不魔教的,只是个名头,其实说穿了就是这回事,他们甚至连村里的土地该种什么,该怎么种都要管那!因此,围龙屋这样的东西,是要打到底的,所有围龙屋最后几乎都会被拆毁,而且敬州这里,以后只许祭祀祖宗,其余信仰都要予以打压,这是因为魔教之前在敬州发展了堂口的关系。
但是,是不是一定要迁徙呢?其实是不一定的,从别处的经验来看,对于一般的村落,大家各自居住的那种,买活军并不强制搬迁,只是要求分家。比如说闽西,闽西的村子并非都是土楼,也有客户人家各自住吊脚楼、盖小院子的,这些村落就完全没被卷入迁徙风波里,衙门里来人见证着分了家,这就算完了。
如此一来,漏子岂不是就很明显了?只需要把围龙屋拆了——或者不全拆,拆掉纵横几溜,留出巷道空隙,各自隔出小院子来,并且抢先分了家,那岂不是就没有合族迁徙的事情了?
“我们也问了买地的使者,使者说,这么做,或许是合乎政策的——不一定不迁徙,但若是态度积极,分家分得彻底,说不定也就给放过去了!”
在敬州这里,使者的这个表态以疯狂的态势四处蔓延,甚至比大溪坳惨案传播得更广,更能引起百姓们讨论的热情,而且这种钻空子的行为,被百姓们自发的一再扩大化——钻空子实在是人的一大本能,有空子而不钻,那简直就是亏了!
人们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不断的设想着种种合规的极限情境,比如生药铺林老爷的宗亲,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设想:“如果我们拆了几溜房,分了家之后,又把一部分族人,迁徙到隔壁的黄寨去,让黄寨迁徙一些族人过来,或者干脆,附近四五姓的寨子互相迁徙混居,从此村里大家各自分住,有了五六姓的人,那是不是就会被看做寻常村落,绝对不会被迫迁徙呢?”
只能说,从规定来看,经过这一番极限操作,林村(当然这么操作之后不能叫林村了,该叫四姓村,或者用地名来起名)——绝对是符合不迁徙条件的,余下的围龙屋也不必再拆毁。而林村的亲人们,也得以免去迁徙到千里之外,从此父母亲人分离的悲凉。就算到时候买活军要讲究,还是要迁徙,那按理来说至少也会有一部分人能逃掉被迁徙的命运——留在本村的还迁的话,那我们去外村生活的族人临时改个身份,编造下来历,总是可以不迁徙了吧?或者逃去山里,躲一段时间再回来,行不行呢?
总之,只要有一丝指望,人们总是希望能不搬的,搬迁本身的确是艰难辛苦,而且还较危险的事情,近搬还好,去千里之外,那实在是太吃不消了,成年人都觉得疲累,老弱妇孺更不必多说了。尤其是家里的老人,能否经得住这一番奔波实在是很难说,半路上老人去世、孩子夭折,这都很常见。
于是这段时日,村寨传话的使者也是频繁往来各处,大家都是乘着买活军大军还没到,疯狂的进行微操,为了逃避大迁徙,自行分家、毁屋。宗族之间,往常的隔阂、算计,忽然间完全消失不见,大家都站在同一立场下,爽快的互相帮助。
——为怕在近处迁徙,买活军不认,很多村寨通过亲戚联系,甚至进行了跨府城的迁徙:在府城东面的村子,和府城西面、北面的村子联合起来,互相交换人口,同时当然也对耕地进行交换,以往还要斤斤计较土地的品质和大小,连寸土都不肯让的,现在却是大手一挥,大差不差就行了,至于什么排外,没有的事情,村人们对新来的人家都是热情,彼此商议着要把说辞给统一了,把搬迁的时间尽量往前说——若是再排外、欺负外姓,那惹得他们去府衙告状了,大家都没有好!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府城这里也有不少被分出来,要迁徙去一两日路程之外的人家不断经过,这些人家基本都能把所有散碎家当带走,所以肯定是要上板车的,这么一来,府城里赶车的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府城的经济,仿佛丝毫没有因为买地的入侵而受到影响,反而更繁华起来了!
和那些避祸远迁,凄风苦雨、担惊受怕的队伍不同,这些匆匆迁徙的钻空子小队,一个个都是低调诡秘,不和旁人搭腔,对自己的来处和去处,都是含糊其辞,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广北山区,不肯被买活军安排迁徙,逃窜出来的山民,在府城这里探头探脑,想要找个活计,还有从底下的县治里逃来州城要投亲的,要告状的,要请州城去管一管县治乱象的,城门口人头攒动,各有各的盘算,活生生一副众生相。曹蛟龙在门楼上盘着手看了半晌,还看到了几个小偷,混在人群里贼眉鼠眼的,甚至想对那些迁徙的妇孺下手!
凡是搬迁,必定带来混乱,而急切的、大规模的搬迁,带来的就是极致的混乱,他不禁摇了摇头,示意马千户派在他身边跟随的兵丁下去把小偷锁了,又暗叹道,“这也是杯水车薪,现在主要的矛盾还是能用的人太少了。州治都是如此,底下的县治恐怕是更不堪!”
他估算州治比县治要好,主要是因为州治还能挤出人手来,如林老爷盘算的那样,州治至少还能挤出两千人来,不事生产归给马千户指挥,这些日子以来马千户也正是带着这批乡兵,兢兢业业东奔西走,镇压各处的村寨,威逼利诱让他们快点分家——还要分出人手来散播‘钻空子论’,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尽快在州治这里拆毁围龙屋,摧毁族权极限的统治。
毕竟,敬州村寨几乎都用围龙屋,而且人口很不少,如果都要迁徙,那是数十万人的规模——说起来倒是简单,真的安排起来看看,这期间要死多少人,要有多少人遭罪?要占用多少买地的运力去运人?迁徙到千里之外,这注定只能是给少数村寨的待遇,对于其余围龙屋人口,能如现在这样,毁屋之后,在百里范围内迁徙混居,就已经很不错了。
州治这里,有马千户的兵坐镇,有州城里这些不住围屋的大户帮手,能组织出一支占据绝对优势,而无利益纠葛的武装力量,你不从命,我立刻无损耗的灭了你,如此才能压服地方势力,才能做到在大溪坳惨案之外,几乎不流血,不械斗,太太平平的消化大多数村寨,但县治就不一样了,县治是城弱村强,根本没地方拉队伍,就只能采取不同的策略,挑拨村寨互斗,那就注定要迎来一次流血惨案频发的混乱期。
曹蛟龙这里不指望敬州-长汀的驿道快速打通,大军过来逐一安抚县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把希望放在潮州方向——不管怎么说,先来一支队伍啊,能把扫盲班开起来也好,尤其是马千户手里那批兵,现在每日都是住在一起的,多好的扫盲机会,正好把他们消化下来,培养成敬州的第一批干事,否则,这段大混乱、新气象的时间一过,一等到新的秩序形成了、定型了,想要介入、扭转风俗,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送军需的队伍,倒是已经来过两趟了,但他们都各有使命,还要回去复命,曹蛟龙眼看着城中从不安到混乱,而现在渐渐又有了从混乱安定下来的趋势,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极其惋惜着急——倒不是说他对买地的思想就多么认可了,只是敬州的差事既然是他接手操办的,就总有一种本能的想法,想要做到尽善尽美,因此,眼看良机就要白白错过,那种抓心挠肝的劲儿,可就真别提了。这几日他日日都到城门来,说是看着别出乱子,实际上每日引颈长探,当真是苦盼王师——至少先来点人手把扫盲班给开起来,报纸发下来啊!?
今日已是日暮,眼看着城门口行人渐稀,曹蛟龙微微摇头,正要回官署去等马千户时,却见天边一线,似乎有一点红旗隐隐,当下忙走到垛子边上,眯着眼睛,手搭凉棚仔细张望了半日,果然见到车头旗帜招展,红底上一个活字,神气至极,旗帜底下,鼓声隐隐,一队兵丁排成一行,速度均匀地往府城行来。
“终于来了!”曹蛟龙不由大喜,赶忙扑出墙垛,用力拍着城墙,声嘶力竭地喊道,“别关城门,别关城门——开扫盲班的人来了!”
给敬州府制定新秩序的人来了!
第620章 新官上任
买活军的青头贼——青头大老爷们, 终于到敬州来了!这是近日来街头巷尾传说的最大新闻:他们简直是势如破竹地占领了汕州、潮州,屈指算算, 从登陆之日起, 基本就没有什么耽搁,从水路换山路,一路跋涉, 花的基本就是赶路的时间,可见沿途的州府是多么的孱弱了——就没有一座城,能在买活军手底下守得过一天的!
“这么说来, 咱们好在是没有守……”
买活军大部队的到来, 固然意味着整个敬州势力的重新洗牌,会让不少大姓的老爷们惴惴不安, 但对百姓们来说,买活军的速度和军容,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很积极的印象,并让他们认为敬州的投降是明智之举——久守?守什么!买活军吃人的事情,也就是在那五姓还威风时流传出来的, 毫无疑问,是五姓为了久守放出的假消息, 买活军既然不吃人,那无非也就是多收一点税的事情,实在犯不上用命去守城,还是投降好,还是投降好啊!
“一共来了多少人呢?”
“数人头是数不完的,这边都进城好久了,那边还没完呢——还带了很多箱子来,不知都是什么东西!”
“若是运粮来的就好了, 咱们全城归顺,不该发些赏银吗?正好拿来买粮!”
“赏银,你做梦去吧!不过,粮价倒也该下来了,自来新军进城,为了邀买人心,都是要开仓放粮的,咱们这最大的粮铺就是五姓开的——说起来可得好生看着,若是他们家有人不甘心,潜入粮铺放火,那可就坏了,这米价怕是一年半载都下不来!”
不论家境如何,在前景未明的现在,城中众人最关心的,并不是谁当新的知府,买活军打算推行什么新的政策——这些都且往后稍稍,最重要的还是米价,一听到这个担忧,听众们便都认真起来了,“您说得是呢!”
“是要把粮铺看好了——说来,现在五姓的粮铺不都是马千户的兵在守着吗?”
“千户仔细,必定是早已想在前头了!”
“果然,还得是千户啊!”
的确,这一段日子,马千户一下就成为了城中百姓们称颂的领头人,他的威信一跃超过了原本喧嚣的五姓,更不说是一向是没有认知的知府了,虽然他不会说本地的土话,但百姓们却不像是从前那样,把不能说土话的流官一律视为外人,反而都极为信服他的决策,并且盼望着马千户在买活军的体系中,能够取得一个尽量高的位置:倘若还在本地留守,那就是最好了。
毕竟,马千户已经在接连不断的变故中,证明了他处事的能力和决断的眼光,并且从结果上来说,也的确是把敬州带到了一个尽可能有利的方向——绝大多数围屋村,只是拆毁了部分围屋,形成分居的格局,并且把族人进行异村搬迁,这些事情,如果马千户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寨们是办不到的,马千户的人情味儿就体现在,他不但庇护了只剩下老弱妇孺的范庄,而且还默许了村寨们钻空子,到最后几天,甚至派出亲兵,暗示还没有完成小动作的村寨们加快脚步,这种把本地父老当自己人给开后门的态度,也让父老们没法不领他这份情。
“就看千户能否被新朝廷招安了,若是不能,那我们还不如跟着千户逃到羊城去!”
已经有些热血青年这样嚷嚷起来了,并且附和者不少,在确定了米铺的安全之后,百姓们关注的重点,就在于治权能否平安交接,以及——在五姓衰落后,新浮现的本地利益代言人马千户,和新朝廷的关系了。历史上一向不乏‘降而复叛’,甚至是招安不成转为火并的例子,这段时间,动乱的阴云依然笼罩在敬州城的上空,人们已经听说了不少县治上的惨案了,他们也知道,若是没有谈拢,马千户现在掌握的两千人,和新入城的买活军火并起来的话,对城里的百姓来说,不啻为灭顶之灾。
“青头大老爷们会不会先去府衙?”
“应该是先去接收府库、账册吧!”
人们也非常好奇这些新入城的士兵们会在何处扎营,是分散到各家住宿呢,还是清理出一片民居来暂住——在城里,就是想扎营都没有那么大的地儿,要么就是住到马千户的军营里去,这么一来,也就恰好可以让马千户这段时间募集的两千乡兵各自回家去了,等于是一个弱化版的‘杯酒释兵权’,大家都是睁着眼睛看着,新入城的大老爷们,会唱哪一出。
——但,他们失望了,因为这帮大老爷们并没有聚在一起,入城后,他们分出一部分人住在文庙——文庙总是很容易被人借住的,又分出一部分人去住了驿馆,余下的人则在府衙里扎营,真正去民家借宿的人数并不多——但这些人很多都是会说一两句本地土话的,这就让人非常惊喜了,而且,他们一安顿下来,就立刻要和本地人学说土话。“我们都是在路上和向导学的,才刚开了个头!”
看来这些兵老爷们是要久久驻扎在这里的了——不,或者说这些青头大老爷们并不都是兵,有一些就是要留在这里办公的吏目——这数量可是不少,算一算都有一百多人了,府衙的吏目,就算满编也才三十多个呢,往常还很可能是不满编的,时常就只有一十多人,而且其中但凡是流官,基本都不会说土话。
这些吏目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居然如此积极主动的学习土话!这就让人非常的惊喜了——怎么说呢,虽然从往常的生活经验来说,百姓和吏目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大多数时候生活中的冲突都是在街坊级数解决,很少去见官,但当官的能学本地的土话,这依旧让人有些说不出的喜欢——百姓们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只能说,在意识到这些学习土话的大人们,将来会是本地的吏目时,他们就不由得有了一种极其荒唐的想法:这些官,好像还把草头老百姓们当个人呢!
……如此的话,日后在官府推行什么律令的时候,似乎也就不能像是从前对流官那样,表面答应,实则无视了……心里想配合的念头,似乎都多了几分!
“吃饭,吃饭就叫食饭喽!这个和白话是一样的说法——对对对!”
在不少人的晚饭桌上,便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人们围坐在吊脚楼下,借着最后一点暮色吃着夜食:大多人都还能吃糙米饭,最穷的人吃芭蕉,但穷人自然轮不到接待青头大老爷们,这些人家的家境还算不错,能供得起糙米饭、咸菜,而青头大老爷们也慷慨地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了一罐拌饭酱,和大家分享,这让孩子们欢喜得叫了起来,眼睛只盯着那碟酱料不放,大人们则还能边吃边教,“那,现在是吃晚饭,那就叫食夜(ya),ya,夜嘛!晚上了!”
“这碟青菜叫……”
“咸菜叫——”
这样的家里,很多时候男主人是会说一点官话的,客人也会说一点土话,于是在土话和客话不断的互相翻译中,家里的其余人口,对于官话也有了一点基本的印象——原本,在敬州这里,只有读书人、商人,以及店小一需要会说官话,但他们的家眷是不必学习的,所有人一律说土话,但这不意味着官话就真的难以学习了。语言总是在需要和环境中才能茁壮成长,只是敬州之前没有这个环境罢了。
现在很自然的,在这样的互相教学之中,很多人已经掌握了一些官话的单词。并且在一些富裕一些,舍得点蜡烛的人家,小孩子们已经认识了好几个奇形怪状的拼音字母——青头大老爷们用这个东西来给土话做标注,比如说,吃饭,便画一碗饭,然后标注上吃饭的汉字,以及土话的拼音——顺便还写了官话的拼音来,请主人拼读。
‘ch-i,f-an’,在这样的试读中,好几个伶俐的孩子,已经意识到了字形和发音的关系,f是口唇成缝的声母,an是后续嘴唇的动作——他们傻乎乎的按着这个拼音,念着‘吃饭、吃饭’,高兴得在后院跑来跑去,并且还有些格外大胆的孩子,乘着家人不注意,偷偷地指着桌上的水壶,对大老爷说着,‘fuli’——壶哩,这里的壶也是用的f这个声母,哩则是很常见的词尾助词,勺子也叫勺哩,瓶子叫瓶哩,只要是会说几句土话的人,对于这个尾音都不算陌生。
虽然还不能完全说明白里头的道理,但已经懂得运用了——六七岁的孩子,正是学习的好时候,大老爷们便向着家人们指出了孩子们刚才的机灵举动,“很会举一反三那,聪明那,读书了没有?这样好的孩子,不能耽误了。”
没有家长不喜欢被人夸奖孩子的,主人们纷纷笑了起来,但之后的喜怒,则是不一,有些人自豪地说准备给孩子开蒙,有些人说到读书,则是面露难色,显然,虽然吃食不成问题,但一口气供好几个孩子上学,仍是一般家庭难以承担的重担,尤其倘若使者夸奖的是女孩,那就更不必说了,敬州是什么样的地方?可不是富庶的江南,哪有供女子读书的道理?便是五姓都没有这个余钱,更别说这些百姓了!
“那是从前的事情了!”
青头大老爷们便纷纷都从容地笑了,“现在我们买活军来了,上学就没有从前那样贵啦——从现在起,扫盲班就要开起来了,不收学费的,你们所有人都要轮班来上——一周不一定上几次,但肯定都是要轮着上的,孩子们可以一直来,反正总之是不收钱。”
“不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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