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可船只在海上,又不像是两人并行,要说话随便一扭头就行了,彼此停泊都是隔了距离的,就是大喊也难以把话传遍五十艘船去,就不说军船,现在其余民船中的兄弟们,有没有和刘阿弟等人一样发觉了不对的呢?还是依旧在耐心等候,那永远不会到来的交战之日呢?
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在岛上的人反应过来之前,说服兄弟们,甚至是说服兵丁们,一同找到一条破局之路——李魁芝到底带了多少人藏在南澳岛上,怎么没见到他们的船,他们打算如何来吃下这只船队?如果真的来了一百艘、两百艘的船,自己等人又该如何应对?
太多的未知,太多的困难,一下就横亘在了刘阿弟等船商前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哪怕是刘阿弟,也都说不出话来,刚才那第一个想到李魁芝的船商王武,面上更是隐隐有丧气之色,似乎是有些人命了似的,无奈道,“若是在城中,我第一个跳起来和他们拼了,可现在,咱们已经出海了……”
是啊!他们已经出海了!在海上,有很多事情就不能只凭一股血勇了,如今船中干粮倒是还多,但饮水几乎已尽了,便是现在杀了亲兵,撞开前方的战船逃走,几日内饮水用光了,若是来不及靠岸,大家还不是只能等死?而李魁芝、庄将军等人只要把握到这一点,便大可缓缓尾随其后,逼得他们不敢靠岸,甚至,李魁芝的船上若是还有红衣小炮和传音法螺的话,还能找准方向,用传音法螺通知手下前来接应截杀,消灭‘海盗’!
逃,是逃不走的,在这个前提下,手段就不敢用尽,不然只怕局面没有翻转,反而触怒了李魁芝,这种心狠手辣的大海盗,惹恼了他,求死都难,刘阿弟见众人再三权衡之下,似乎逐渐都有些畏缩起来,心下也是又气又急,但他惯来不是后悔之辈,思前想后,将牙关一咬,狠声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怎都要博这一铺的!”
说着,便指着前方的亲兵,对几兄弟吩咐道,“我啲找个理由搞掂佢,我要去王家船上,找王百总聊聊!”
第631章 袋鼠地、虾夷地、黄金地
“姓庄的已经划舢板来了?还真是带来了五十艘船?”
天边一轮红日, 已经逐渐偏西,大约一两个时辰内,就要落日了,南澳岛这里, 在岸边椰林深处, 一座由棕榈叶扎成的棚子下头, 果然也有一帮壮汉正窥探着海上的动静。说话的汉子, 倒是没有上树,而是仰着脖子, 打问着树上的手下, 得到肯定回复之后, 又从脖子上扯出一条细金链子, 珍而重之地托起用链子坠着的一块淡粉色仙手表看了一眼:下午四点多了, 还有一个半小时落日。庄将军这时候划舢板来访, 说不得还要在南澳岛上过夜——
今晚又没月色,晚上行船不便,若是遇到涨潮,一个浪头卷来,倒霉的真有淹死在大船边上的,他不由得嗤笑了一声,道, “这姓庄的还真是大胆!就不怕我把他给做了?”
“这可是能拐了官船来卖给您的, 胆子要不大, 他能操办如此大事吗?”
在他身侧, 有个年轻人也是麻利地从棕榈树上滑了下来, 把手里的千里眼递了过来, 又收起了手心中用来和庄将军等人互相传信的小镜子, 交代起了眺望中看到的细节,“五十多艘船,上头二十多艘都是官兵模样,瞧那模样,的确是官船上载了的官兵不假,人数也不算多,甲板上都是六七人在那里说话,也有人眺望岛上。”
“余下不少民船,被军船围着,上头的水手,破衣烂衫的,似乎是广府本地人。倒没见到有油布,看来,的确没有载炮,确实不是埋伏、计策。五十艘船,一千多两千人——嘶,真是好大一块肥肉啊,可惜长了刺!不是那么好入口的。”
这年轻人自己也是黑得油光水滑,身材矮小,面容精悍,提到刚才见到的‘大肥肉’,他不禁舔了舔唇,馋涎欲滴般,竖起手往下劈了一下,“船主,要不,真就让我等给这姓庄的好好上一课?这样的买卖,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就凭他那二三百亲兵,敢到南澳岛来和我们李家军做生意,赚走我们的银子,岂不是马不知脸长,人不知命短?”
这话说得风趣,周围的精悍亲卫,也不由得都是放声大笑起来,颇以为然,被这年轻人称为船主的李家军老大——也正是刘阿弟等人猜测的李魁芝,闻言也不禁是怦然心动,沉吟了片刻,却还是摇头道,“不必着急!肉已经入口了,还能长着翅膀飞了不成?一会看他怎么说,盘盘他藏了什么后手,如今官兵就在汕州港,距这里不过是一日的航程,若是闹得太过了,出了人命,见官也不好说话。”
提到官兵,众人面上都是有些惊疑畏惧之态——这自然不是指的敏朝官兵了,而是买活军的水师,便连那打望船队的年轻人都不说话了:海上的事情,和陆上不同,一切都有一定的规矩在,不是说在山里,大家就是抢在前头办完事了,便各自没入山林,各凭本事逃跑,官兵也各凭本事追,散开了再各自回山寨汇合。
在海上,首先就不是可以随意逃跑的,因为要计算食水,还有风向、航速,一艘船一天能走的路程是有限的,方向也容不得任性,不存在被人追着,慌不择路就直往某个方向逃跑,等到甩脱了后船,再慢慢回航——这样就极有可能回不来了,一旦偏离航道,或者被卷入了陌生的洋流,那就只能看星象来重新确定自己的航向,并且祈祷着,在船上的食水耗尽以前,能看到下一个补给点——
但这几率实在是微乎其微,即便是买活军的精锐水师,有大罗天星盘随船,还有传音法螺能和总部通信,也不会随意偏离航道,只不过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帮助,他们掌握的航道比其余船只更多,行船时的选择也更加胆大,譬如在飓风季也敢航行到远离海岸线的地方,如此罢了。
既然如此,跑海的汉子,便不可能总是只凭一腔血勇了,总是很精于计算,又善于妥协的,吃这口饭能出头的,多少都有些老谋深算,并不完全见钱眼开,虽然仍是舍不得计划中要付给庄将军的巨款,但并不是一味想着杀人灭口,而是想着用别的办法来达成目的,也有人笑道,“这姓庄的,能将这么多船只从羊城拐带过来,倒也有几分本事,要不就干脆拉他入伙算了,他嫌袋鼠地是不毛之地,那是还不知实情,若是知道我们实则是要去黄金地,当可欣然入伙吧!如此也是多了个帮手!”
这也是周围无人,他才说得如此自然——李魁芝对于自己的心思,是弄了个狡狯,他对外只说自己想要去袋鼠地开拓,但实则暗中招兵买马,真正的目的是要顺着他熟悉的老航路,先去那霸,再去长崎,从长崎去虾夷地,借住航线补给,把虾夷地的东瀛人赶跑——
这实在不是很难的事情,虾夷地太冷,原住民叫阿依努人——也有叫虾夷人的,人数就是不多,主要都靠渔猎为生,李魁芝久居长崎,知之甚详:东瀛人把虾夷地纳入治下,也不过就是二三十年的功夫,所谓的纳入也不过只是一个大名修建了一座小城而已,李魁芝受到了买地华夏教育的影响,认为虾夷地完全也可以成为华夏领地,只要他们去虾夷地住上几年,并且自认是华夏人,那虾夷地岂不就完全成为华夏的土地了?
要是再接引一些华夏子民来居住,把总人数超过了虾夷人和东瀛人,那岂不就是更加名正言顺的事情了?这样一来,他李魁芝对于华夏大国,也算是有了拓土之功,相信在史书上,也可以略微记他一笔——这还全是他自己的主意,这份功劳应该能比得上郑地虎所谓的收复南洋的大功了吧?
收复南洋,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凭借船坚炮利而已,换了阿猫阿狗也都能办到此事的,可不比虾夷地,这里在历史上居住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对于罗刹国、东瀛、高丽乃至华夏来说,都是一块生地,能抢先把这片地‘华夏化’了,在买活周报上,怎么也至少当得起几个版面的夸奖了吧?
自然了,对李魁芝来说,他的雄心壮志并不止于此,他想做的,是在虾夷地经营数年后,试着探索出一条新航线来,从虾夷地往黄金地而去——他有缘看过买地的仙图,把上头的图像记得清清楚楚:从华夏到现在洋番趋之若鹜的所谓美丽洲——买活军这里也叫它‘黄金地’,其实并非没有直接航行的可能——从吕宋去阿卡普尔科,再折道往上,这是南面的航线,但从北面走的话也不是不行,经过虾夷地,再往上就是罗刹国的地盘了,沿着罗刹国的海岸线,往北走去,穿过白令海峡便可到达黄金地,这里有一系列岛屿,补给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从黄金地的北面再折道往南,很快便可抵达那片陆地上适合耕种的所在,按照李魁芝走南闯北兼阅读报纸、上学习班得到的见识,现在西洋人在黄金地上,也不过是粗粗地拥有了一些城邦,要说完全占据了此处,那是绝对的妄想,尚且有大量和华夏人同发色、眸色,极有可能是同出一源的土著,在和他们缠斗,李魁芝若是能探索出从黄金地直接到华夏的航线,又凭借自己拓土虾夷地的功绩,他认为买活军总是要看在这些东西的面子上,和他做些生意,甚至是不断介绍人口过来,把这片土地给占住吧?
偌大的一片大陆,从地图来看,还有极大的平原(李魁芝精于读地图,能看懂等高线地图),全是适合耕种的沃土……虽说他是海盗,但这几年来,在买地这里增长了见识,李魁芝也知道,想要开国立朝,农业自是根本。他也没想着把黄金地完全拿下,这么大的陆地,这是办不到的事情,但哪怕是立座城呢?
又是为华夏拓土,立了大功,又可在城池中呼奴使婢、纸醉金迷,过几年土皇帝的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好了——若是买活军也扩张过来了,那就献图归顺,政审分是少不了他的,若是买活军始终没有打黄金地的主意,那他的后人经过几代的休养生息……之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说不准就出了个把英主,一统黄金地的天下,和华夏祖地的买活军分庭抗礼,把华夏的边界,囊括到黄金地,以及黄金地和华夏之间夹住的那片海域……都是不好说的事情!
自然,那都是后话了,李魁芝倒是从未妄想过在自己手上完成这个丰功伟业,不过他去黄金地的心思,是十分坚定的,甚至十八芝中,也有好几个老兄弟愿意和他一起——倒不是说买活军薄待了他们,只说李魁芝这里,手表、望远镜、座钟,这些仙器,那是从没有少了他们的。
甚至李魁芝也很喜欢买地时常开设的学习班,尤其是和航海、地理有关的科目,极大地开拓了他的眼界,除此以外,包括华夏、国家这些概念,也都是买活军教给他的知识,在此之前,李魁芝从未想过能把故乡和官府分开看待,他心中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认为投效洋人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直到十八芝归顺买活军,他上了政治课,读过了报纸中对于国家、民族和政权的定义,李魁芝才明白,受不得官府拘束,甚至认为官府暗弱腐朽,这是一回事情,但是,被这样的官府逼出海外之后,为了讨生活,便去献媚于洋番,帮着他们贪图本属于华夏的土地,那又是完全另一回事情了。
作为一个扬帆海外多年的老海盗,他对于国家的概念,接受得是很快的,且非常热衷于帮着这个新生的华夏国划拉土地——既然这个国家并不完全属于某一政权,尤其是很快就不属于令他深恶痛绝的敏朝,那么李魁芝就很能把自己对于童年、故乡,对于自己说了这些年的土话官话的语言等等一切的眷恋和归属感,完全投射上去了。
同时,他又对圈地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好,再加上李魁芝虽然在买地也得到了相当巨大的好处,但他也的确发自内心地受不了买地这一重重的约束,不愿活得和鹌鹑似的低眉顺眼——李魁芝也不要求什么谢六姐般的待遇(主要是谢六姐待遇也没有什么好的),他就是想还和从前一样的活,不用去改太多,但这在买地现在的规矩之下完全就是奢求,哪怕只是从前一样的活法丝毫不改,也至少触犯了二三十条规矩!
走海的汉子,往往是不耐拘束的,多少好处都无法弥补这种不得自由的遗憾,是以,他也很容易就萌发了这样的野心:袋鼠地,虽然距离南洋很近,但听说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而且地盘也不算是太大,至少和华夏的海域不能形成完全的包夹,倒不如黄金地,若是能取下来的话,华夏祖地和黄金地之间的海域,岂不就都是华夏的了?从地图上来看,那是多大的一块地方?!
由于谢双瑶从未普及过公海这个概念,所以李魁芝便发自内心地认为,只要取了黄金地,或者哪怕是黄金地沿海西面的土地,就等于是为华夏多添了一片极其广袤的‘内海’——这种心理又极大地迎合了他一个老海盗的喜好,是以,他一头就栽进了这想法里,有点子钻不出来了。
即便在买地的生活,物质上娱乐上的享受都要比从前好得多,现在鸡笼岛也繁华得堪比榕城、泉州了,但李魁芝却依旧是心甘情愿地在南澳岛的丛林里喂蚊子,就等着这五十艘船被他消化完毕之后,他就要扬帆出海,往虾夷地去,到那里建城平地,正式另立旗号,算是和买地分割开来,从此不会再轻易返回了。
姓庄的没有说谎,这是好事——虽然李魁芝量他也是不敢,但眼下终于确定这不是羊城水师的计策,也还是让他松了口气,李魁芝的嘴角已经微微翘了起来,在心中想着该如何收服这五十艘船了——如果姓庄的完全按他的吩咐办事,此刻船上清水应该已经不多了,一会到夜里之后,自己的船只乘夜把他们给包围了,再困他们几天,以清水拿捏着,暂且哄骗众人归顺……
随后,便是乘着这刚刚归顺后,还不好意思翻脸的几日,让他们扬帆起航,跟着自己走上一条外海航路,一路只在他们十八芝惯用的野村进行补给,不让他们传信的机会,等到了虾夷地,那就好办了,抢船出海,基本上这是很难完成的事情,软硬兼施使唤上几年,再去东瀛买一批女子来,给他们在虾夷地婚配,多数人也就安顿下来了,毕竟一般的水手,在哪里讨生活不是讨呢……
这已经是反复沉吟了许久,几乎完全丰满的成熟策略了,李魁芝不过是漫不经心地再过一遍而已——他这里还在思忖着,一旁那黑皮年轻人却有些耐不住寂寞了,又讨来千里眼,自告奋勇,双腿使劲噌噌地爬上椰子树,全靠下盘缠在树上,用千里眼眺望起了船队的动静。
“船主!”
但这一会,似乎出现了变故了,他很快摇动起了树叶,吸引着弟兄们的注意力,有些迷惑地说,“姓庄的已经快靠岸了——可这会儿,各船之间已经搭起长板……水手们好像开始走动起来了!”
第632章 终止交易!
在海上的事情, 有一个特点,就是易于瞭望却难以干涉,这也让千里眼对海战的意义格外的重大,就如同南澳岛周边这一班人等, 现在可以说是分了三拨——在林中守株待兔, 准备完成交易的李魁芝一行人;刚划着舢板靠岸, 准备来谈买卖的庄将军一行人;在天边海平面附近抛锚停留着的船队。当然了, 还有藏在附近数海里港湾内的李魁芝船队,随时等候焰火传信出动的, 这里就暂不计算在内了。
这三拨人中, 船队和庄将军, 现在实际上已经和彼此失去联系了, 因为这已经超出了彼此的目视距离, 随着日头逐渐西下, 海风增强,声音也是传不过来。反而是在林中的李魁芝一行人看得很清楚——本该是被监视、戒备的民船,似乎都搭起了长板,往四周的军船过去,而民船、军船上都不断有小小的身影落入海面,虽然看不清船员的面容,但初步可以肯定的是, 船队似乎正发生着一场哗变——掉下船的, 倘若是要挑战管船亲兵的水手, 那是还好, 就怕是船上原本的小旗, 骚动起来, 令船员杀伤庄将军的亲兵, 这可就不好了。
已经快落入喉咙里的肉,虽然装满了小刺,但也没有任其逃脱的道理,李魁芝顾不得派人去迎接庄将军,面沉似水,口中不断发号施令,手下便立刻飞奔去红树林传信,让能动的战船都先开出来,拦阻船队离开:他们的船队,是藏在另一个海湾的红树林里,本打算是乘今晚涨潮时,开出来包围羊城船队,现在局势有变,只能提早出来了,但多少也会有船只在树林深处,不到涨潮是开不出来的。
不过,也还好,船队都已抛锚,而且如今各船内乱,还搭了长板相连,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若是贸然扬帆,很可能会彼此冲撞,这是在拿彼此的性命开玩笑,只要是吃水上饭的汉子,都不会如此冲动不智,就算明知时间紧急,也得按部就班地把戏给唱下去,这也给了李魁芝这帮人反应的时间,他把手下全派出去了,又让黑皮小年轻和几个兄弟换班眺望船队的动静,自己这里才稍微掸了掸衣服,换出笑脸来,进村去见庄将军。“黄先生,这就是庄兄了吧,庄兄!神往已久,终于见到真人当面了!”
“李兄!李兄果然是当世豪杰,真是神采飞扬,让我一见倾心啊!”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所见的都是笑脸,所说的都是好话,李魁芝笑容满面,对庄将军十分热情,招呼他坐下用茶,又抱歉此地条件不好,庄将军连声道是无妨——这村子也的确简陋,所谓的港口,也不见有什么码头建筑,只是几艘舢板,用绳索拴在椰子树上罢了,椰林背后,隐蔽处有二十多间吊脚楼,楼底下都张着渔网,还有编网的梭子别在上头:这是很常见的沿海私村,住在上头的都是渔民,不应官府税赋,当然也没有户籍,只是比疍民要稍微安稳一点儿罢了。
禁海不禁海,都管不到这些村落,他们本来就居住在岛屿深处,很少为外人所知,敏朝若是禁海,他们还更加欢喜,这也就意味着沿海的渔场没有渔民前来争夺,南澳岛这样的岛屿,因为在海岸线之外,也不会有农民上来垦荒,他们被打扰的可能也就更小了。
这些渔民多数都说广府、福建道的土话,不识官话,当然更不识字了,不论男女,天气炎热时都是光溜溜的,只用棕榈叶扎成的草裙,略微遮掩一下羞处——主要也是为了安全起见,而不是为了体面,羞处柔嫩,被蚊虫叮咬了容易溃烂,所以要遮盖起来。只有在冬日最炎热的时候,他们会穿上衣物,因为织物在海上难以获得,是很贵重的财产,他们的生活物资多是由在此处补给的海盗提供,若是没有卖衣料,或者是价格过于昂贵,是鱼干换不来的,那就只能苦熬着过冬了。
像这样的村寨,其中生活的渔民,和庄将军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物种,前者更近似于野兽了,如果不是李魁芝的人居中交流,双方根本无法沟通——李魁芝会选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此处算是他的主场了,很明显,他的船队是经常在这里停驻着补充食水,且收买村民鱼获,换取食盐、布料、药材的,村子里的青年,倘若是能干大胆,想要出海闯一闯的,也可以上船跟他一起干水手。
而南澳岛又不算是买地的领土——从省界延过来,南澳岛也是和汕州更靠近一些,因此,买地官府也没有派人过来,这座村子和外界所有的联系,只有李魁芝而已,在这里就等于是他多了一百多个唯命是从的死士,虽然海战无法出力——船太小了,也不懂得配合,但要说陆上血拼,这些渔民可是不容小觑的,蛮夷战力硬是要比开化百姓凶猛得多,因此,别看李魁芝这里只有三两弟兄出面,庄将军一舢板来了十余人,但主次仍是分明,庄将军也丝毫不敢傲慢,自称小弟,将李魁芝好生吹捧了一番,这才和李魁芝谈起了最终的价钱。
“若是按黄夫子从前和大王的约定,一艘货船是千五百两,战船可开到两千两——虽说比行情价是低了不少,不过,大批趸货,价格自然也是好商量——”
这是实话,对庄将军来说,这无本的买卖,哪怕一艘船一千两银子,他这里也是纯赚,虽然现在市价开到了三千两一艘大货船,但他如果要按三千两的价格卖,那卖得就慢了,一口气能吃下五十艘的大东家,船价折半的话,这里也是近十万两的开销了。
他估计李魁芝还要往下杀杀价,或许还会试着威吓一二——这就到了拼胆量的时候了,庄将军毕竟也不是吃素的,上过阵、杀过人、见过血,别看笑容满面,实则他也是做好全盘准备,准备和李魁芝拼个声音大小,比一比谁更豁得出去的——五十艘船,几千士兵,若是亲兵们未见人,先见敌船,便会立刻向留在船上的船主说明,庄将军是被人骗了,李魁芝号称要反正,把他联系去谈判,如今庄将军接收未果,可见李魁芝狼子野心,只是设计要赚船队的人头,让船主等人迅速撤退,遇到敌军,则齐心合击,能留下一个是一个!
这样的筹码,要等到谈判不快到一定的程度,再摆到台面上来的,只是让庄将军不安的是,李魁芝并不急于还价,反而又拉开话题,只道银两正去取,也还需要盘点了才好谈价钱,他这里有些物资,庄将军或许也感兴趣,还能折在价钱里,不用急,还有成晚的时间,不如先喝几碗酒再谈。
说着,便让人取了好酒,又开了四五个罐头来:都是马口铁的小罐头,倒在棕榈叶里,油光滋润、香气四溢,惹得土人们直吞口水、馋涎欲滴,分别是豆豉鲮鱼油麦菜、土豆红烧肉、玉兰片烧野鸡、绿豌豆,还有一罐糖水黄桃,全都是海上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便连庄将军、黄夫子,也是抽动鼻子,不免为之动容——水师一旦起航,大家的吃食都谈不上体面,他们也有多日没有尝到这些滋味齐全的好菜了。这也可见买地的豪富,羊城港将军,吃喝上居然还不如买地的一个海商!
身在李魁芝的地盘,既然他这么给面子,庄将军一行人也不好催促,只好在暮色中吃喝起来,此时天色已经入暮,土人们来来去去,在众人身侧燃起火堆,熏叶子驱虫,又拿来今日捕获的鲜鱼,用棍子穿了,插在火堆边上烤制着,时不时就有人和李魁芝等人说话,只是说的都是土话,庄将军一行人一个字也听不懂,天黑了也看不清面目,次数多了,也就不再留意,李魁芝听了,神色不变,只是点头,过了一会,用官话吩咐道,“也带过来吧!”
听到这句话,庄将军、黄夫子一下便紧张起来了,两人本来也有心事,即便美食当前,吃得也并不多,更是不敢喝酒,两人都一道看向李魁芝,黄夫子笑道,“大王,这是货款已备好了,要带过来?”
这话自然是在试探,李魁芝笑着看了他们一眼,也不回避,而是挥了挥手,用土话吩咐了几句,土人们忽然一拥而上,把刚端上来的烤鱼、美酒都拿走了,欢呼着自去分食,庄将军一行人陡然色变,黄夫子惊道,“大王,何至于此!”
这意思很明显,在李魁芝看来,这些东西现在招待庄将军一行人,完全可说是浪费了——他怕是已经准备妥当,要和他们翻脸,庄将军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怒道,“李海主,翻脸无情,未免有些过分了吧!那船队虽然已在海边停泊,但没有我的吩咐,只怕海主也未必能吃得进口中去!”
李魁芝面色不变,含笑道,“这话,倒是不假,其实我也的确准备好了不少银子,只等着第二艘舢板靠岸,再看要不要抬上来的——若这第二艘舢板,是贵府的亲兵,那今晚交易继续,将军还是我的贵客。只可惜——”
随着他的话声,只听得脚步橐橐,混杂着盔甲和刀剑相撞那极有特色的锵锵声,十余军汉,混着二三民船水手,黑口黑面地从林中穿出,走到火堆边上,冲李魁芝叉手行礼,口称‘海主’,又对庄将军怒目相向——这不是水师中各百总、船长,又是谁来?
既然是这批人上了岛,那么庄将军留在船上的亲兵,有什么命运也就不问可知了,庄将军又惊又怒,看向李魁芝,见李魁芝身侧的一个黑皮年轻人,笑着对他亮了亮怀中的黑色长筒——他认出来是买地的千里眼,也是眼前一黑,知道李魁芝只怕早就瞭望到船上哗变,所以才拖他的时间!
如他所言,若是船队火并的结果,是亲兵获胜,亲兵乘船来找他禀报船上的变故,那不必多说,交易继续,可现在既然各船不知如何联合一致,反而把他的亲兵全都干掉,自己乘船过来找他讨公道,那么,这船队实际上已经不受庄将军的控制,李魁芝又何必付钱给他呢?现在,他对李魁芝来说已是无用了!
全部希望所系的交易,是在哪里出了纰漏?一时间他又是惊慌又是迷惑,正要张口大声疾呼,脖子后头忽然一痛,却是李魁芝的手下不知何时,绕到后方,伸手已是捏住了庄将军的脖子——可怜他也算是一员大将,多少总有武艺在身,可在这诡计多端的老练海盗面前,却如婴儿般稚嫩,一旦翻脸,片刻间就被拿下捆好,和黄夫子等人一起,都被捆成粽子,竟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全都被丢到火堆边上去了!
李魁芝这里,顺顺当当地处置了庄将军一行人,倒也不急着下杀手,而是拱手和这帮船队首领行礼问好——他不急,因为刚才手下已经来报,自己的战船从红树林出来,乘着暮色,绕到船队外围,现在船队想要离去,就要面对自家战船的红衣小炮了。有没有庄将军,他的事情都还可以继续做,当下便又漾着真诚的笑容,请众人坐下吃饭,吩咐左右,“再上罐头,再烤鱼!再上酒!”
十几个罐头、几坛子的美酒,迅速又被送上来了,李魁芝办事也不可谓不讲究,刚才的美食招待了庄将军,便不会再招待这帮军官,如今局势也是明白,他便不再绕弯子了,而是开门见山地道,“刚才我和庄将军所说的,十成真金,半点没有掺假,我等要船,实在是为了扬帆海外,创下偌大基业,金银珠宝,我等早已备好。”
他一挥手,自有人去村里搬来了两三口箱子,李魁芝令人打开一口,果然里头全是垒起来的金饼子,在火光下反着幽幽的黄光,让人看得移不开眼,李魁芝指点着道,“足金的大金铤,一条够买一艘船的了,我这人快人快语,最是爽快不过,诸位将军若是听说过我李某人的名声,愿意和我一起去海外,那此后就是换命的弟兄!若是眷恋故土,不愿走的,只要肯把船卖予我,便请自己上前拿一锭走,大家也交个朋友!”
若是不肯卖呢,后续能不能平安离去?这个他没有说,留有几分余地——恩威并施嘛,现在和这批新客人还没到翻脸的时候,但李魁芝相信,这帮新客还是能了解到他的决心的:今日这批船,他必定是要吃进去的,只是最终怎么吃的问题而已,客气有客气的吃法,不客气也有不客气的吃法,一切下场,悉听客人尊便,就看他们怎么选了!
五十多艘船,夜里被熟悉地理水文的船队包在海湾里,随着潮水渐涨,逃离也变得更加困难,这些新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也有人怔怔地盯着黄金,露出贪婪之色,似乎已经动心了,但谁也没有当先表态,而是都看向人群中的一个水手,那水手虽然紧张,但却也还勇敢,咽了口唾沫,上前拱手道,“海主当面,可还记得小人刘阿弟吗?”
他面上大概是抹了些锅灰的缘故,面目污秽,现场要了清水洗了脸,李魁芝方才认出来——原来是打过交道的造船商!当下忙热络问好,刘阿弟也是殷勤应着,又小心分说道,“今日得见海主,实是诧异至极,海主对我等的大气抬举,本也不该辞,只是有一件事,令人踌躇——我等实在是被庄将军给骗出海来的——”
这不是废话吗?若不骗,船队怎会来南澳岛停驻?不过刘阿弟并不停歇,而是一口气往下小心说道,“海主明察,庄将军若是要带我等出海来打买活军,那谁愿意跟他一起找死?他实在是骗我等,要带我等假意出征,实则来投奔买活军,我们才踊跃跟随,来了这么多艘船的……”
“我等都已经自视为买活军治下的活死人了,出门以前,也托了亲友给买活军处的友人带信,说明了抵埗的大概时间……海主大概也听说过我们羊城的屈大胡子吧,他也给鸡笼岛造船厂写了一封信回去,就让我带着——”
说着,他从怀里托出一封信来,送到李魁芝面前,恳切地说,“我等若是没在说好的时候抵达海港,只怕……买活军后续也要查找我等的下落……”
李魁芝面孔仿佛一下就呆滞住了,慢慢地取过刘阿弟手里的信件,扭头去看火堆边的庄将军,目光森冷,犹如望着一名死人,庄将军被绑得和一弓鱼似的,当下也是大急,拼命摇头示意刘阿弟是在扯谎。
刘阿弟却仿若未见,面上依旧带着殷勤的笑意,续道,“海对面一日航程,就是汕州港,方才我们有一艘船,已经心急去汕州港报信了,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妨碍到海主的大计,或者,海主已铁了心,要和买活军对着干呢……”
第633章 你敢我就敢
竟被一艘海船给走脱了么?!
落日归海, 繁星点点,此时的海岛之上, 视物已经不是那样清楚了, 究竟是否有一艘船,在包围圈成型以前,乘着夕阳逃走, 至少在此刻是无法立即查证的, 王百总手里拿着海螺盏——这海螺盏也算是海盗的特色了,都是选的细腻而有文采的大海螺, 用麻绳编成网子, 绑上木棍做底, 粗陋中透着野趣,只是王百总现在完全没有心思欣赏罢了。
他心事重重地啜了一口烈酒,本能地龇牙咧嘴, 却是丝毫品不出香味来,忍不住轻轻用手肘捅了刘阿弟一下,用疑虑的眼神,表达着自己现在的心情:真的能成吗?这个借口,真能帮助他们成功脱身?
和应对庄将军的亲兵不同, 在这样的地方,想要当着李魁芝一帮人的面公然说小话, 是行不通的了,李魁芝手下的老班底, 肯定多是福建道、广府道出身,他们肯定听得懂白话, 因此, 大家只能用言语外的表情进行低调且极为有限的沟通, 王百总都能察觉到其他几个百总的状态——他们也正竭力隐藏着紧张的情绪,试探着装出前来投靠买地的将领所应有的状态:一样是紧张的,但没有那么忐忑,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行踪有好友保底,在海上总能留下痕迹,所以,他们不会太惧怕李魁芝的威胁。
这是唯一一条路了吗?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问一次——其实这已经是在船上问过一次的问题了,且当时的答案,已得到了所有船长的认可:这已经不是全身而退的事情了,不想被李魁芝抓去做苦力,那就唯有投奔买活军这条路可选,并且,还要一口咬死了,是大家早商议好了投奔的买活军!
下船登岸之后,他所见闻的一切,其实也都是在砸实这个对策:果然岛上是李魁芝,果然姓庄的是要把大家都卖了猪仔——真是天大的胆子!果然李魁芝是起了心要去袋鼠地……
王百总和刘阿弟是老相识了,毕竟是水师和造船商,多少都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高高在上的将军,和刘阿弟等人若非是有特别的缘故,否则很难打上交道,但他们这样手下有船在管理的中层军官,自己用的船也要好好保养吧,修船匠总是要时常见一见,笼络笼络的吧?
一来二去,和船厂的东家总是能有交集的,二十几艘官船的首领,便是有不认识刘阿弟的,随着乔装打扮,隐藏在水手中的船东,纷纷涌入王百总船上,大家互相辨认,再把事情的原委一说,百总们当即就信了大半:不信也不行啊,多少都是听说过风声的,李魁芝在招兵买马,想要去袋鼠地经营一番。只是没想到,他们倒成了被招兵买马的对象,被庄将军当猪仔卖给李魁芝了!
时间太紧张,大家也是不及细想,被刘阿弟等人稍微一叫破,本来就觉得在南澳岛停泊,且将军突然上岛的举动有鬼,众人当即就要拿下分在各船的亲兵们——其实,本来亲兵分派在各船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亲兵都是拱卫旗舰的,庄将军的举止的确异常,这才是百总们一叫就动的根本原因。
官船这里,水兵们都是有武器的,且人数也是众多,虽然死伤了几个兄弟,但很快就把局面给控制住了,民船这里,闹嚷起来之后,各水手都取出了暗室中藏匿的兵器,或者是俘虏,或者也有当场就杀了亲兵的,不多时,各船都算是摆脱了庄将军亲兵的控制,又用长板搭着,匆匆赶到一块商议了起来——
庄将军要卖猪仔,这个已是不少船只都通过拷打亲兵得到了证实,但他们未必知道是卖给谁,在当时是根据刘阿弟的推测,猜测是李魁芝。于是众人得到的第一个结论,就是要立刻中断交易——如果真被庄将军拿钱走了,李魁芝钱都付了,哪有让猪仔跑掉的道理?到时候就没有商量可打了,只能血战到底,杀出一条生路。
但是,这生路真是那么好杀的吗?李魁芝背靠买活军,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的船肯定比羊城船队要好得多,船队这里水手还没有满编,饮水都快尽了,就是一时杀出去了,到哪里补充清水呢?李魁芝缀在后头总有被追上的时候,所以务必要维持谈判的余地,不能让庄将军拿到钱。
事态紧急,众人立刻推举了刘阿弟、王百总,还有水师、船商中素有威望的几人作为首脑,先登上舢板去追人,在路途中再商量对策,此时,众人也已是发现了有船从海湾前方包抄过来,知道这是买家的后手,己方只能耐着性子先去谈判,再尽可能地去接受谈出来的结果——如果实在不行,说不得也只能跟着买家一道走一段时间,再寻找机会脱逃了。
当然了,这是最坏的结果,次坏的结果则是百总们作为首脑,可以免去被卖猪仔的命运,把船和水手交给买家,自己留下一艘小船划去汕州,不过这一样是十分危险的,不单单是行船的危险,买家也可能事后突然翻脸,把他们在大海上剿灭了,彻底免除后患。即便是真的回到羊城,船队出去了,只有船长回来,等待王百总等人的命运显然也并不十分美妙。
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全身而退?那又该如何解释庄将军呢?总之,现实确实是相当的棘手,在划着舢板靠岸的路途中,不少人已经流露出悲观情绪,想要一死了之了,这时候又是刘阿弟站了出来,稳住了军心,他告诉王百总等人,其实眼下还有一条生路,也是唯一的一个选择——那就是将错就错,声称庄将军是用投奔买活军的借口,把众人骗出来的,一帮人都认为自己要去投奔买活军,并且都给亲友写信联络,请他们接应!
这并不是说王百总等人,就不如刘阿弟老练了,只是对他们来说,事发突然,完全是措手不及吃了闷头一棍,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而刘阿弟等人却是已经针对庄将军的阴谋,把应对之策反复地揣摩了许久,此时遇到变故自然也比较容易沉下来咂摸细节。譬如刘阿弟就指出,李魁芝为何要把交易地点定在南澳岛——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别的缘故,但刘阿弟认为,有很大可能,是李魁芝不愿在买活军的海域里完成这次交易,想要避开买活军的耳目。
从这一点上,可以咂摸出什么呢?那就是李魁芝的心思,他虽然在买地呆得不顺意,想要自谋发展,去开拓新疆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和买地翻脸,他分析到这里时,大家也都认可:就是因为李魁芝要去袋鼠地,所以才更加不会和买地完全翻脸,袋鼠地要什么没什么,李魁芝要发展,肯定要和买地通商,离不开买地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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