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318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杨大洪说了几个因特科班引发的奇案之后,如此总结着,张大人也点了点头——要说对买地的民风全盘接受,这也有点强人所难了,如今这样女子虽然也出阁读书,但还是男女分班的局面,也符合他个人的口味,“本该如此,男女大防,不得不谨,京畿毕竟不是买地,真要男女合班,那就太容易出乱子了!”

  谈到这里,对于特科班的现状,他也是基本了然了,沉吟着又问道,“如此,三年后,再开特科的话,大洪你认为,如今这批学员,有多少能下场的——又有多少可以简拔为吏目,直接奔走任事呢?”

  “这——”

  杨大洪多少有些被问住了,这问题虽然仔细想想非常必要——和买地一样,开扫盲班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开启民智,更重要的是给特科系统更多的备选,既然如此,关心特科班的‘生产效率’,也就顺理成章,但却着实有些拔高了,也较为冷门,很显然,在今日之前,他并没有非常仔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三年的话……”

  细细考虑下来,之前对特科班工作还十分满意的他也有点冒冷汗了,支支吾吾地说,“只怕,三年……”

  张大人并不意外,而是意味深长地道,“是啊,虽说特科开启民智的速度,要比儒学更快得多了——这个拼音,实属神来之笔,于扫盲上,能发挥太大的作用。可仔细考量,却会发现,这特科,究竟还是在常理之内的东西,在扫盲上,它快过儒学许多,也有利于民间俊才浮现,但要说做官做吏,去做事嘛……这批人才的培养,便是特科的速度,也还是不快哩。”

  杨大洪把他的话前思后想,也是不由得微微点头,认为所言有理——不论是做官,做吏目,其中都自有学问,固然,也有糟粕之处,但驭人、驭下,需要很高的质素,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是说某一农户,扫盲班毕业后就可以乍然去做吏目了——说得难听点,只怕到了那时候,他贪得比原吏目还狠,做的事情却只是原吏目的几分之一,甚至还会把事情搞得乱糟糟的呢。

  只要是有过实务经验的官员,都能得出这个结论:这种事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有用的,哪怕是最平庸的吏目,都要求较高的文字素养,水准之上的统筹素养,倘若买地的吏目,那还要求不差的算学素养。

  这三样素养加在一起,绝不是一期扫盲班就能满足的,对于基础不好的人来说,至少也得再学个五六年才行,在此之前,百姓即便识字也还是百姓,无法充任驭人者这个职责。

  而仔细观察特科班,乃至买地的教育系统,便可以得出另一个有些严峻的结论——那就是,对广泛的百姓来说,教育这件事,并非是‘万事开头难’,教育恰恰是相反的,扫盲相对要简单得多,可以很轻易地让大部分人都学会拼音,因为这的确是他们生活中必须的知识,但一旦脱离了扫盲这个阶段,要把知识往高深里教的话,不论是儒学、特科,那速度就都相当的慢了,即便特科还是比儒学快,但那快得也相当有限,回到张大人这个问题上,对于管理人才的生产效率,特科和儒学,交出的数字,差别或许并不是那么的大。

  “此事,也是我们半年来考察京城特科,得到的结论——三年后,特科的特进士,仍很难说是群英荟萃,可能要到五年后、六年后,才能真正选拔出一批来自民间的特进士,为厂卫,为皇帝所用,到那时,特科才能算是真正成形。”

  张大人缓缓道,“京城为首善之地,人杰地灵,尚且如此,买地处多为烟瘴之地,百姓荒芜野蛮,他们的教育效率,就一定好了吗?这五年来,买地为何安分守己,不思向外扩张?大洪,说到这里,你当可明白‘半壁江山代管’这一策的想法了吧?”

  杨大洪毕竟是西林党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话说到这里,他已全明白了,“买地也闹人荒!他们所谓的精细统治,完全倚仗吏目的素质以及数量。不是他们不想扩张,而是这五年来,他们的吏目数量增长始终不足以支持他们进行大规模扩张!若是扩得太快,摊子铺得太大,精细统治的架子搭不起来,便很可能留下隐患和痼疾!久而久之,谢六姐也怕引发内乱!”

  神仙人物,也怕内乱吗?若是五六年前,买活军刚崛起的时候,杨大洪压根无法想象神仙会如何统治麾下的领土,但杨大洪毕竟已经和买活军打了多年的交道,如今他已经很习惯于用客观的眼光来看待买活军了——买活军的武力,的确是神仙级别的,无可匹敌,但他们在统治上许多时候并不是那么不一样,他们也要遵循……用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也要遵循客观规律,所以谢六姐的确也怕内乱,买活军是因此才没有选择在华夏本土扩张,而是去了南洋,缓缓开垦,而不是遵守那劳什子的《云县和议》!

  对嘛!这才符合常理嘛!买活军固然重视信誉,但若说谢六姐是个认死理的神仙,杨大洪自己第一个不信,这会儿,他既有对一个经年疑惑解开的快慰,也有对‘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这一策的震惊,“而朝廷若是此时,给买活军送上大片山河,谢六姐便立刻陷入两难——她不要,这是不能的,她既然要争夺天下,就要摆出样子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她不要,便显得胸无大志,豪杰便不会真心为她效力,甚至生出异志。”

  可她若是要呢——

  两个官员面面相觑,好半晌没有说话,杨大洪咽了咽吐沫,率先打破了寂静,轻声问道,“乐毅伐齐?”

  张大人微笑点头,又叹道,“别用这个典故,不吉利——乐毅伐齐,肥的可是秦国。”

  所谓乐毅伐齐的典故,便是燕国以小吞大,联合其余五国伐齐,攻齐七十二城,几乎灭了齐国,但最后却因根基始终不稳,被迫撤兵,而将所有战果毁于一旦,从此燕、齐双双衰弱,反而让秦国渔翁得利的历史故事。敏朝以半壁江山为饵来钓买活军,看似荒谬不堪,但其实就是在赌买活军吞下之后会不会消化不良引发内乱,和‘大会战’的主张有异曲同工之妙,赌性也是极强。

  而后果如何,也的确难以预料,会不会双方陷入战乱之后,反而让建贼得到喘息之机呢?不过,杨大洪认为这倒不太可能,建贼如今已是十分衰弱,蕞尔小藩,如何能图谋中原,这和秦之强盛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杨大洪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暂且也不去分辩这些,只是将此策仔细品读了半日,终是有些不可思议地道。“简直荒唐!可仔细想来,却似乎已是死中求活,无奈之下唯一能下的一招棋了,只是……”

  他突然吸了一口凉气,生出了极大的戒备和不祥的预感来,在灯下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张大人,注视着他那模糊在烛光中的笑容,喃喃地道,“谁来献这一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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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5章 海内存知己

  ‘半壁江山’说, 究竟是谁第一个提出的呢?和‘大会战’、‘递解税银’派一样,其发祥现在早已无考了,而且, 目前来说,也没有什么官员公然支持此派,为其奔走发声——这个策略,是否有它的独到之处, 是否是没办法中最好的办法?的确都是可以仔细商议的事情,但是,因其巨大的争议性,毫无疑问, 至少在没有明确得到某方示意之前,不论是西林还是阉党,也没有一个官员敢于明确地表达支持。人们多是用一种议论新闻的态度, 谈论此策——‘瞧瞧, 现在京中的妖言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然而,杨大洪现在不得不仔细估量此事了——半壁江山说, 到底是谁提出的?朝中两党,是否有一党支持, 还是说, 真正的提出者并不便露面……这压根就是别宫中那位荒唐小子的想法?

  最后这个念头,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 因为它极有可能是真的——坐拥江山的九五至尊,却恰恰反而积极主导割地,光是想想就让人对大敏的前途完全绝望, 可老未家早不是第一代出这样的荒唐天子了……微服逃家去边关打仗的、痴迷修道长年累月不上朝的、和朝臣赌气, 不肯任命大臣, 导致地方衙门塌方,缺官缺到一个地步,吏目势力逐渐膨胀的……

  比较起来,如今这一位虽然也颇顽劣,但论作妖的事迹还真不过尔尔,除了不喜欢住紫禁城里,喜欢住在设施更完善更买化的别宫,以及身为敏朝至尊,却对买活军的文化深感兴趣之外,他甚至还能算得上是勤政呢!

  虽不敢说英明,但脑子也并不糊涂,至少在他手上还作兴出了特科,让杨大洪这样决心殉敏的死忠大臣,还看到了一丝求活的希望,认为朝廷还有可为之处。实在要说的话,最近一次胡闹,也就是今年了,听说皇帝得了高人批命,今年要‘忌水’,于是今年春天开始,便在别宫中深居不出,坚决不去任何水面,就连端午节,本该在西苑看龙舟的,也直接下令取消了,甚至连分住在各处的妃嫔们都不见了,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这要不是皇子已经满地爬了,压根不缺继承人,朝臣还非得就此进谏不可。

  提出‘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说的,会是皇帝吗?

  这是个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杨大洪心里很明白,因为这个人不能是皇帝,所以也就永远都不会是他。这话要反过来看:如果皇帝并不真正支持这个想法的话,这说法有可能流行起来,成为能和主战、主和分庭抗礼却又找不到源头的第三种声音吗?

  眼下京中的舆论虽然纷乱,但在杨大洪眼睛里看来,却还是清清楚楚:主战、主和的声音之所以未能形成大势,没落实到奏章之上,其实只是因为西林、阉党的大佬还没择定自己的立场,所以底下人还不便发声而已。

  以如今朝中的局势来说,阉党所支持的,西林必定反对,而西林所支持的,阉党也必定不会赞许,实际上,众官员自己的见解如何并不十分重要,如此异论对立最大的意义在于给皇帝和内阁提供了决策以及执行的余地——不论选什么立场,都有一部分官员支持,这就是上位者从容选择的底气。

  而执行上也是如此,顺理成章地便可挑选出一批官员来执行此策,如此泾渭分明而又能各行其是的系统,有时反而要比朝中没有山头,意见久久无法统一,决策之后,也很难找到有能力且立场一致的官员来尽心执行要更有效率一些。这种两派对立的局面,可以让有辩才的官员来立论,能实干的官员来执行,大家各尽其责,朝廷的决策才能往下顺畅地推行。

  那么,是什么阻碍了两派来选择立场呢?杨大洪和张大人恳谈之后,对朝局有了新的见解,与其说两党在主战和主和中举棋不定,倒不如说是两边谁也不想为‘献土贿买’说背书,这不是在争功,而是在诿过……哪怕就连一向自诩对皇帝忠心耿耿的田任丘,现在也退缩了,他们谁也不愿承担起这观点背后的代价——

  虽然此策,的确为良策,或者说是敏朝在四面楚歌中,为了一丝生机,最后也最无奈的选择,没准到最后真能为敏朝争夺来一线生机,但策为良策,献策者却必定死无全尸,留下千古骂名,只怕来日岳王庙前,都要多一尊跪像了!

  若是此策不成,献上的半数国土,并没有拖垮买活军,反而成为其壮大的资粮——杨大洪以为这也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实则此策赌的,不过是谢六姐的任性,赌她求全的性格,极大的可能,最后此策是买、敏双输:

  谢六姐放弃在先领地推行的,极为激进彻底的转化政策,把代管国土设为某一……便叫特区好了,某一特区,用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功夫慢慢消化,只进行有限度的变法,如此,买活军自不会内乱,反而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强大到比现在更不可思议的地步,反过来轻松推平敏朝残存的国土,这样敏朝自然是输得彻底了。

  而谢六姐心中那求全之癖也是输了——杨大洪经过仔细思考,认为这样的姑息做法,最终会造成买地在彻底变法时遇到极大的抵抗,便如同闽西之例,用买活军的说法,便是既得利益者汲取了先进生产力的滋养,反而会变得更加强大,给彻底变法造成更大的,甚至是难以逾越的阻碍。

  如此的痼疾,不会妨碍买活军成为寰宇最强大的政权,继承华夏的名号,光耀宇内,万国来朝……但是,却足以在谢六姐心中留下一个恒久的阴影,成为她毕生的一个遗憾。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敏朝此策,也是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在某一层面来说,确实让谢六姐输了。

  且不论买地的走势,若是这个结局,那么,此策就等于是赌输了,献策者必定会被敏朝遗民唾骂,倘若杨大洪是献策者,他如何面对这样双重的打击?亡国之罪,在天下人看来,至少九成要算在这个献策者的头上,就是他头脑发昏,出此下策,敏朝才会如此速亡。届时,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且不说买活军会否给他什么好处,便是有,他杨大洪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于世?

  而若是此策成了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好下场?杨大洪闭着眼睛都可以想到其中的套路:这个策略,由无名小卒来提是绝不可行的,必须要一个有威望的大臣为其背书倡导,方才有可能被朝廷采纳,伴随着这一点的,必然是这个大臣本身的飞黄腾达乃至位极人臣——甚至是先飞黄腾达、炙手可热,才由他来提出这一策。如此,皇帝本人便立刻被摘出来了——皇帝是好的,都是被奸臣蒙蔽了,奸臣当政,才有如此自甘下贱羞辱的对策!

  而数年后呢,倘若买地真因吞并半数江山而陷入内乱,而敏地这里,又因为特科的建设而国力有所恢复,军力也有些长进,可堪一战的话,杨大洪能因此功成身退吗?不,皇帝只会捧起如今的主战派大臣之一,‘忠臣兴、奸臣死’,以杨大洪之死,来宣告朝廷已经挣脱了杨大洪的蒙蔽,彻底洗心革面,感召人心,君臣戮力,着手收拾旧山河!

  若以为皇帝会向臣民说明此策用意,并为杨大洪酬功者,只怕是这辈子都不适合步入官场——这样的人,既不会明白某同僚为何得以提升,也不会明白自己怎么就被贬谪了,可以说是对政治毫无认识。而杨大洪虽然素有清直名声,却并不是个傻子,恰恰相反,倘若一个官员又有清正之声,又能在朝中走到高位,那么他还要比一般的庸碌谄媚之官聪明得多。

  他完全清楚张大人对自己的这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正想出这个策略的人,无法出面,并且似乎也不愿意让阉党出面,或许是因为他对特科抱有长久的指望,在筹划中不愿把和特科挂钩的阉党当做敢死队般,只做一次性的用场,或许是因为他也认为阉党之势已然足够,可以适当扶植扶植西林……

  而西林党中,也不乏有人以为,既然情势已经无法再坏,就不如赌这一铺,不成,大家一起完蛋,若是成了,在杨大洪倒台之前,西林党可是有数年来难得的喘息之机,至少也能把许多后进的官位,乘机往上提一提了!

  至于杨大洪的生死……你杨大洪不是素有清名吗?不是为了皇敏正统,不惜一死吗?两次移宫,岂非都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既然如此,今又何惜为大敏鞠躬尽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呢?

  送走张大人之后,这一夜,小院中的烛影始终摇曳不休,杨夫人前来探看了三次,都被杨大洪打发回去了,他心潮起伏,难以自制,夤夜深思,众多思绪纷至沓来,竟是难分主次,一会儿感慨,敌至门扉,已是亡国之危,朝中却仍在内斗,不免叹朝中无贤——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将朝政从这漩涡中拔出;一会儿又自叹,自己本以为一生唯求心安而已,不想到如今,才知道原来也为清名所累,屡次出头时,都想着为国无暇惜身,今日拷问内心,才明白原来从前,的确是愿意死国,可也知道,若是当时便死,自己必定在士林留下千古美名,而今日,一样是死国,他竟也珍惜名声,有了退缩与犹豫……

  不一会儿,望着小院,又想到了老友惠抑我,自己这小院,还多亏了他照拂得来,否则去年南城地动之后,屋舍倒塌,家无存银,几乎要无处栖身,更不提怎么过冬了,险些就要辞官回乡度日,倒也不必面临今日的抉择——说来这事还多少要赖他头上……呵呵,只是朝廷养官也的确太苛了,比起来,买活军的官制,真有不少可取之处……

  忽然又想起了别宫中的皇帝,这一策,真是他提的么?很奇怪,此时此刻,杨大洪反而心平气和,并无丝毫恨铁不成钢,甚至是责怪的念头,心中还泛起了强烈的同情。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还在冲龄,便有所耳闻,这个皇帝,只怕他也做得不快活,若是由得他选,只怕他早南下去寻买活军了。他既然不得不背负起了这样的重担,也从未接受过人君的教育,更是不曾眼见过这万里江山,又怎能责怪他千方百计地把这些已成负累的国土给甩出去呢?

  “是了……”仔细琢磨良久,杨大洪也是哑然失笑,一阵释然,“即便此策是陛下主导,也决不能说昏庸,他是绝不会亏的,献土之功,足以累积太多政审分了……就算谢六姐心下记恨,规矩所在,一样要予以优容……陛下长大了,已学会了拿捏人心,陛下长大了啊……再非当日在李选侍的淫威之下,战战兢兢求生路的无知小儿了……”

  虽然这个长大了的皇帝,拿捏的正是杨大洪的性命,更是想要他用性命与清誉,为一条自己都并非完全赞成的激进国策做保,但这一刻,杨大洪还是笑得无比欣慰,“国有长君,可以无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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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大洪你——”

  翌日,张大人在居处,吃惊地听杨大洪宣布了自己的决定,“这,昨日不过是一番闲话,你听听便罢了,便是不赞成所谓代管说,也不用辞官啊——”

  “仆心意已决,大人不必再劝了。”

  杨大洪一身清清爽爽的青色道袍,已是去了补子、官帽,整个人都洒脱起来,似乎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就连常年皱紧的眉头都松开了,瞧着似乎年轻了十几岁,拱手道,“多年来承蒙大人提拔照拂,故而特地前来辞行——临行以前,我有一语相赠,不知大人可还愿听我这白身啰嗦?”

  “大洪你这是哪里话!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来,什么事非要辞官呢?”

  “大人,仆昨夜沉思中宵,终究还是难以苟同代管说——倒不是怀疑此策是否能够奏效,只是有一思发自肺腑,无可遏制。此策,算计的不是别的,而是谢六姐的求全、求道之心,乃以恶算善之举,非是良策,为君子所不取。敏、买之间,乃是大宗、小宗争夺国运,堂堂正正之战,虽不说如春秋般义战,但也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杨大洪语气爽快朗然,显然是把心底的话完全倾倒了出来,越说越是神采飞扬,“便如同买地并不阻止敏地开特科,甚至还大力支援,所求者为何?无非是为了苍生福祉。我等士人,事敏、事买,各为其主,无可厚非,所求者,却都应是天下福禄,百姓生息。以此而论,谢六姐的道统,虽然极其荒谬,其人却可称得道心纯一,多年来孜孜不倦,无非为了将道统彻底推行——其道统惠泽万民,不分尊卑,对她一人,又有何好处?”

  “我等敏吏,不思澄清吏治,安抚父老,赈灾抗疫,改易多年弊病痼疾,为百姓谋些福祉,凝聚些民心,反而要算计着谢六姐的道心,献土逼迫她做个选择,大洪敢问大人,这一策,究竟是要算计买地的政权,还是要逼迫着谢六姐承认,其所求道统,终究是镜花水月,天下间并无一处大同的乐土,能使得贩夫走卒、陌间百姓,亦可免于颠沛,安居乐业,长寿到老?”

  “这……”

  张大人竟不能答,杨大洪站起身来,对他深深一躬,笑道,“大洪不才,虽已垂老,却仍受其所惑——便是其道统,大洪不敢苟同,可是,大人,天下间还有这样一位女军主,夙兴夜寐,所求者非是自家天下继绝,而是那虚无缥缈,三代大同的境界……这样的一个求道者,还在前行,已是不易,既不能襄助,又何须横生枝节,乱其道心呢?”

  “大洪不行此策,或也是为了全我清名,或也是怕此策反而断了我大敏国运,可打从心里想,却也有一大部分,在于这一点求全之念,彼此共鸣呢!”

  他再揖到地,已是没有丝毫留恋,“陛下已然成年,心智成熟而有决断,洪再无一丝眷恋,今日起,将归家耕读,以此生而见证军主的道统,是否有实现的一天。大人,洪就此拜别!”

  张大人欲语无言,当次又岂能没有一丝震动?目送杨大洪朴素身影,快步消失在院门之后,脚步轻快,仿佛甩脱了多年来的重担,心下亦是复杂异常,半晌方才跺了跺脚,恨恨地道,“大洪啊大洪,你是超脱了,可我等执迷不悟这些人,还不是只能继续在烂泥潭里打滚?!”

  又是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对杨大洪似乎不乏羡慕之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沉着脸写了几封手书,吩咐小厮往各府送去,叹道,“杨大傻子悟了不要紧,今还有谁适合挑这个头?没了他,竟是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了!可这样大的甜头,我们西林吃不下来,又会轮到谁呢?难道是阉党?田任丘?不……应该不至于……他可未必愿意……”

  “可除了田任丘之外,还有谁呢……”

第646章 练兵与脏活

  “一二一、一二一——立正, 稍息!”

  响亮的口号声中,高矮不同,大约相差有半尺左右的士兵们,多少还有些生涩缓慢地排成了一列, 参差不齐地完成了立正、稍息的动作——到这一步, 还算是勉强能够一致, 可当之后的‘向左转、向右转’命令时,新兵们便立刻显示出了不足:人群出现了明显的分层, 并非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反应出左右, 反应快慢差了至少能有两三个呼吸,甚至还有人不断来回转头,很显然是分辨不出左右,又或者过于紧张, 干脆直接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你,你, 你,出列!”

  新兵教官顿时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了,反应慢的, 暂且搁下不提, 他抓出了几个还会混淆左右的新兵,让他们站到班队前头, “说了多少次了, 绑了红绳的是左手, 没绑的就是右手,你们的红绳呢?亮出手来瞧瞧!”

  几个新兵抖抖索索, 提起了左边的衣袖, 长官瞧了, 居然还有一个人手上是空的,不免勃然大怒,“好哇!这是连红绳都丢了?!你怎么不把头也丢了?”

  哪怕是隔了数十米远,在校场另一头的办公楼这里,都还能听到他比手划脚,训斥新兵的声音,田任丘负手站在玻璃窗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班新兵在斥责下的百态,良久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只是徒有其形而已!”

  在他身边,负责训练这批天子统帅亲卫的宦官刘克静,对于田任丘这没头没脑的感慨,却是心领神会,也跟着轻轻地叹了口气,“规矩是学来了,兵员质量实在无法学,只能一点点从头教起,还请田大人转致陛下,多给这些儿郎们一些耐心,容他们些许时日。”

  “时日倒是无妨,横竖一时半会也打不起来,要多少时间都是有的。”田任丘也并没有为难刘克静的意思,而是反过来叮嘱他,“练这批兵,不要怕慢,要最后能练出买式的精兵来——若是能练出心得,练出经验,那这功夫就没有白费,第一批练得慢些,仔细些没有错,第二批、第三批逐渐自然会快起来的。”

  “大人说得是!卑职这些时日以来,也是多在思量此事,草草思绪,也攒了一篇小札子——”

  “嗯!”田任丘颇为满意,点了点头,他之所以推荐刘克静来练兵,就是看重了他善思考,善总结的性子,并非是完全依赖勇力来提拔统帅。“此事我也知晓,你这一阵子可没少往厂子里打发人要文报——好啊!懂得看文报,就是有脑子的,若是闷头苦练,练到什么时候去?札子你稍后送到我车上,我会转呈皇爷,还有什么不好落于文字的,乘着我在,你便仔细给我讲讲,也便宜些。”

  这是有要求尽管提的意思,大老板在场,当场就能给解决了。也可见宫中的确是十分重视这批新兵的,毕竟,这可是第一批彻头彻尾用买地的办法来练的新兵,意义之深远,并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最简单的一点,现在各地的军队,都已被证明是几乎不堪一击的,除了辽东健卒还算是颇有战力之外,其余各地的卫所、守军,几乎是连抵抗普通农户作乱的能力都没有,最简单的一个道理,想要和买活军斗,想要慑服各路的诸侯、军头,不管怎么说,是不是该证明,中央军也有着不俗的实力,或者退一步来说,中央可以随时生产出一批批有分量的,可以投入战争的士兵?

  京营是已经完全不堪用的了,以买地的标准,里头的兵丁只能充当‘城管’、‘保安’来用,虽然这是新鲜的叫法,但京营的士兵实际上长期充任的也多是这些职责:看看城门,巡逻巡逻街坊,同时为达官贵人出行时充当仪仗……这不是城管、保安是什么?

  指望他们上阵作战,实属异想天开,百多年来,京城最可靠的武装,还是皇帝自己掌握的私兵,这往往也是内库,甚至皇帝私库很主要的开销去处。如今内库既然丰裕,那么要练新兵,顺理成章也就是从亲卫军这里着手了。

  按惯例,这只军队一向是阉人领军,便是田任丘也没有意愿染指——他还是很知道避嫌的,因此,他便举荐了一向好学、敏捷,且多次来往买活军传信,对于买地民情十分熟悉,也亲自主持过一段时间对买军队情报工作的刘克静,来练第一批新兵。而刘克静向他汇报工作时,所展现出的底蕴也是让田任丘不由得点头:到底是实际接触过买地的干吏,才能有如此的见解,若是挑选那些只在宫中长大,从未出京过的宦官,忠诚方面固然毫无问题,可以让他执掌整支亲卫,但却是不适合来练新兵了。

  “……主要的短腿还在知识上,买地练兵,其实无非三点,第一点,兵员质量好,第二点,吃得好,第三点,练得狠,操出得勤。此外的细节,虽也重要,但却不是致胜之机。”

  刘克静侃侃而谈,对于敏地这里的情况,也说得很直白。“这第一点,兵员质量,其实很卡我们的脖子,毕竟和买地以从军为荣不同,我们大敏,从军乃是贱业,想要挑选良家子入伍并不容易,如今也不好强征……”

  这是实话,也是为何新兵的身高、素质如此良莠不齐的真正原因,现如今京城的流民都要比往年少得多,让征兵更不容易进行了,要说和买地一样,从通过扫盲班考试的年轻男女中,挑选身体素质好的,那完全就是纸上谈兵,现实是,不管是新招募流民,还是从老兵中挑选合意者,识字都不能算做是必备条件,京城这里,是特科班开始创办之后,‘文盲率’才开始下降,至于原本的兵丁,不必怀疑,九成九都是不识字的,除了军官之外,敏朝的士兵根本就不用识字,能看得懂旗号,听得懂鼓点的节奏就足够用了。

  自然了,这首善之地,要说百姓皆不识字,这也是笑话,江浙一带的州县城关中,成年男女都多少认得一些字的,在京城,认字也不算是权贵专属的东西,只是敏、买不同,在买地,兵源的阶层是非常广阔的,不论原来在敏地是什么出身,去了买地都可能参军,但在敏地这里,尤其是京城这里,认字的几乎都不是兵源,兵源几乎都不认字,阶层之间泾渭分明,便是田任丘、刘克静也无法强行跨越其中的藩篱,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士兵先选进来之后,再慢慢地教他们识字——根据刘克静的观点,识字这一条实在是非常重要,是买活军战力超群,组织力强得让人害怕的关键。

  “我们的兵士,便和野兽一般,浑浑噩噩的,饿极了连主人都咬,除了杀敌之外,想要他们办点什么事,实在是千难万难,道理说不通,命令记不住,就是想让他们杀敌,指挥起来也极是费劲,除了吃饭和偷懒,他们似乎没有廉耻,也无荣辱,见了女人就想睡,见了男人就想杀……为何会如此?恐怕,还是因为他们既不识字,也不上课,完全不懂得道理,入了兵营之后,想要吃饱喝足都难,时不时还要遭到鞭子的缘故……”

  刘克静是这样分析的,他认为,想要学到买活军练兵的精髓,就要从教育、待遇、训练这三者上对买军进行全面模仿,哪怕是细节都要照搬无误,如此才能制造出买军那样,哪怕是新兵都令行禁止,分则单体战斗力超群,合则指哪打哪,整齐划一,能将上官的命令完全执行到位的神兵天将——买活军除了对百姓过于和气之外,几乎就是所有将军都梦寐以求的完美士兵,古往今来那些名将,若是有了买活军驱策,怕不是原本的功业,都要翻番了!

  “教育上是最慢的,三个月了,尚且不能全员通过扫盲班考试。我等从买地聘请来的张大夫说,士兵们原在家,营养自然是不足的,虽然这几个月吃得好了,但练得也狠,等于一个水缸,这边虽然在加水,那边却在放水,积蓄还是有些不足,脑子赚得也就慢了……”

  “因此,这几日便停了跑步、行军、负重的训练,主要操练口令、秩序……军姿也不怎么站,教官也都尽量客气……自始至终,除了罚跑圈之外,没有用鞭。”

  这是真的,就说刚才那新兵分不清左右的事情,若是以往,上官直接用鞭子来帮你记忆,兵丁这里也说不出什么,不用鞭,只是言语呵斥,已经是极为克制了。田任丘对此也感到满意,点了点头,又问,“饮食上如何?后勤可有克扣?”

  “都是十足的量,并不曾克扣!”刘克静忙道,“后勤的两位进士,办差很用心,伙食竟无甚可挑剔的地方,每旬还能吃一次炸鸡,已是从前不敢想的军营菜了!平日每餐都有两个鸡子儿,盯着叫他们吃完了才许出门的。”

  盯着叫人吃完,这就是刘克静老道的地方了,因鸡子儿是金贵的东西,买地往外卖的产蛋种鸡很少,在敏地并未普及,因此在京城的价格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若是炒着吃,费油不说,分得也不均匀,蒸蛋羹,做别的点心,都费工夫且不好分,便唯有卤了、白煮了各人分去,才最省事。

  可一旦如此,便要小心兵士们省了鸡子儿,偷溜到军营外头,和附近的百姓换些铜板——不要怀疑,这就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可这鸡子儿一旦被拿去换钱了,不就失了朝廷的初衷?要知道,兵丁的身体可不属于自己,自从入伍那一日起,已是许国了,士兵的做法,往大了说,那都是损害了宫中的利益,因此非得要看着吃完了再让走,这才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