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台吉们的使者,话也说得很直接,鞑靼人都是直来直往,从来不玩虚的。“我们也试着和青头汉人交朋友,青头女人对我们说,我们的台吉,娶建州的女人做福晋,我们的女儿一个又一个地嫁到建州去,他们的商队还怎么往科尔沁草原来!”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可新的婚事要非常慎重,既然青头汉人把科尔沁看做一个整体,那么沾亲带故的台吉们,就感到自己有劝服吴克善的必要——别再结亲了,不就是担心自己的草场吗?我们给句话,不欺负你了还不行吗?
要在草原上生活,不能不考虑团结,吴克善一家和黄贝勒结亲的心思就是再热切,这时候也不得不冷却下来,仔细考虑了,更何况,叔伯们也不是胡说八道,建州这些年的日子的确过得艰难,而且眼见得还会越来越艰难……
最终,彻底破坏这门亲事的,是远方的一封来信,瓶子那嫁到土默特林丹汗的汗帐之中,却并不怎么受宠的姐姐珍儿,写信向娘家报信,说是林丹汗也看上了美艳的宝瓶,虽然才十三岁,但宝瓶的名声已经传到了土默特,林丹汗想要把这对漂亮的姐妹花,都收入自己的汗帐之中。
再看看脸颊圆鼓鼓,还和个大孩子似的宝瓶,林丹汗的意思,难道还不明显吗?什么艳名远播,没影儿的事,宝瓶的长相就是在一家人里,也不算出众的,林丹汗这是在拉拢科尔沁部呢!
他即位之后,反复无常,除了自己的领地,和邻居们的关系都不好,和科尔沁部更是一度十分敌对,剑拔弩张,几乎要兵戎相见,可自从买活军在他和敏朝的领地交界处,开设边市,林丹汗的行事慢慢就换了风格了,这不是,和珍儿的来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套珍贵的马口铁餐具——要是在从前,傲慢的林丹汗,怎么会惦记着给小福晋的家人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都是出嫁的女儿,都想把瓶子拉到身边做个帮手,这下,瓶子有点像是海西叶赫家的老女了,因为几方都在求取,更不好轻易许人。吴克善虽然不像是叶赫老女的哥哥,把妹妹的婚事当做政治筹码使用,却也不敢轻易地将瓶子嫁人。
就这样,瓶子的亲事就拖了下来,这一拖就是三年,今年她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妹妹乌云其其格,也到了十三岁,可以开始议亲的年纪了,科尔沁姑娘一般十三四岁就会定下亲事,不过出嫁要拖到十五六岁了,像是哲哲当时派人来接她,其实是为了把她接到身边居住,教她一些规矩,真正圆房也得往后放放,这叫在夫家‘待年’,也是建州的旧俗了。
这会儿还没许夫家,在草原上就算是有些晚了,黄福晋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一见面就多次提起了瓶子的婚事,这会儿,和嫂子一起怀念了一番哥哥之后,又直截了当地问了起来,“瓶子到现在没有定亲,是被我耽搁了吗?你们可给她寻到了勇敢善良的好儿郎?”
姑姑和母亲会面,孩子们自然不能插嘴,都是簇拥着坐在毡毯上静听,除了瓶子、乌云其其格之外,还有不少年纪小的弟妹,还有哥哥吴克善的子嗣,帐下听用的女仆……毡包里因此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人味儿,还有马粪燃烧的烧燎味道。
人们热热闹闹,各说各的话,小孩儿都争相要和黄福晋带回来的两个格格玩耍,孩子们闹哄哄的,并不太留心长辈们的闲言碎语,还是机灵的苏茉尔,捅了宝瓶一下,她才松开了手里的羊拐骨,心不在焉地让妹妹们拿去玩耍,和乌云其其格对视了一眼,一起尖着耳朵窃听起了长辈们的谈话。
比起妹妹天真无知,单纯凑热闹一般的兴致勃勃,小姑娘的脸绷得紧紧的,似乎也很有几分心事:对于她的婚事,母亲和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要把她嫁给老姑父吗?
第724章 瓶子的婚事(中) 草原.瓶子 嫁给老……
真要论起来的话, 瓶子虽然几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姑姑黄福晋,却见过好几次老姑父,对他不算太陌生, 对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的姑父,她有自己的印象:是个喜怒不形于色, 深沉仔细的人, 身量不算太高,但挺有架势,听说, 在建州的地位也很不错, 虽然是四大贝勒中最末的一个, 但实际上, 二贝勒是侄子,完全依靠作战勇猛起家, 三贝勒性格狂妄, 不得人心, 拥有理政才能,文武全才的四贝勒, 实际上是大贝勒之下的第二人。
除了这些之外, 其余的印象就完全模糊了, 只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蹲在地上看小狗打架, 差点被跑过的侄子踹了个大马趴,姑父正好经过, 抓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拎起来放到一边,还笑着对她说,“八岁是大姑娘啦, 再过几年就能说人家了,怎么还和小狗一起玩呢?”
八岁就是大姑娘了吗?可瓶子自己,回忆起八岁时的日子,却似乎早已模糊了,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当时都在想些什么——大概一心就惦记着玩儿吧,她是等到祖父、父亲相继去世的那段时间门,悲痛、烦恼得多了,这才在忧虑中迅速地成长起来,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不知愁的小姑娘了。而八岁之后,姑父也很少有机会来草原走动,汉人方向的压力逐渐增大,他们很难离开建州地界,过来和亲戚联络感情,这三四年来,科尔沁部逐渐和土默特部走得近了,双方的交流就更少啦。
嫁给姑父……瓶子很早以前就知道,如果不是嫁给姑父,那就是嫁给林丹汗,要不然,谁也不能嫁,就只能硬生生地耽误着——谁敢娶林丹汗和黄贝勒都得不到的女人呢?哪怕他们根本没见过长成后的瓶子,关于她的美艳传闻,也已经在草原上流传开来了,其实,这就是运气不好,赶上了呗。
就说姐姐珍儿吧,其实比瓶子要好看上不少,但在林丹汗的后帐也只是个平庸的小福晋,在外界名声根本就不显,瓶子虽然年岁不大,但已经从传闻和现实的矛盾中,感觉到了世界的荒谬。
如果一定要在姑父和林丹汗之间门选择的话……她大概还是希望自己嫁给姑父的:林丹汗是鞑靼正统,是黄金家族的继承人,在他的汗帐中,有四面八方,各个草原来的鞑靼佳丽,除了不可动摇的囊囊大福晋之外,还有很多正妻,她们都是带着丰厚嫁妆而来的,有自己的娘家做后盾,拥有自己的人口和毡包。就连姐姐珍儿,都无法通过美貌获得比嫁妆更高的地位,难道哥哥还能给她比姐姐更多的嫁妆吗?
再说,林丹汗向她求婚,与其说是要通过善待她拉拢科尔沁,倒不如说是通过破坏建州和科尔沁的婚事,警告科尔沁部的台吉们,重申自己在草原上重新树立起来的权威,成婚之后,只怕未必会受到太多的重视……
婚事追求的是什么?追求的不是夫妻双方的恩爱和美,不是找一个年貌相当的,漂亮的丈夫,瓶子年纪虽小,但从三年前的风波之后,却在思考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对于鞑靼贵女来说,要拥有不错的婚后生活,首先,要有一份很不错的,体面的嫁妆,帐下的人口、马匹、羊群,都是自己的底气,这保证了就算夫妻感情不和,也可以回到娘家另找丈夫,而哪怕是丈夫死了,也能决定自己是继续和他的兄弟子侄成婚,还是回娘家去,至少能拥有这样的选择。
第二点呢,就是要找个重视自己的好人家安身,最好在地位尊贵的女眷中,已经有自己的亲戚,鞑靼贵女不但不排斥姑侄、姐妹先后嫁给同一个丈夫,甚至很喜爱这样的模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该有娘家的亲眷彼此帮助照应着,至少多个人说话,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宠爱,所有人的日子就都不会差,这就是这种模式的好处了——多个人总比一个人得宠的机会多么!
第三点,则是丈夫部族的发展前程,从这一点来说,嫁给老姑父,比嫁给老姑父的儿子要好得多,因为老姑父有很多儿子,谁也不能保证这个丈夫能继承最多的财产和最高的爵位,那还不如嫁给地位已经很高的老姑父呢,只要是做正妻,哪怕是小妻子(侧福晋),选择也是很充裕的。
要是受宠,生了孩子,老姑父死了以后,可以跟着孩子过,要是不受宠,黄贝勒去世之后,也可以回娘家改嫁,或者是被黄贝勒之子收继,总之,只要娘家势力还在,她们都是有选择的,所以鞑靼贵女出嫁之后也非常关心娘家,这份关心,要一直持续到她们自己的儿子长大了,才会稍微褪色。
至于说年纪的差别,姑父是否喜欢自己……这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鞑靼人自小接触到的,就是完全割裂的家庭体系,她们已经非常习惯这种结构了:女人一辈子可以嫁很多男人,但不会同时拥有很多个,而男人呢,能力强的人会拥有很多女人,身份相当的妻子们,还有数不尽的地位低下的女奴——通常来说,女奴总是要比妻子们漂亮,男人们经常在她们身上打发时间门,但这些女奴的孩子,永远也不能和妻子们的孩子相提并论,就连男人也不会给予一样的待遇。
他们没有资格继承财产,甚至有些时候会被视为是正妻孩子们的奴隶……他们的婚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从小过的生活,和正妻的孩子也无法相比,瓶子也有很多这样的庶出兄弟姐妹,但是,对外的亲戚往来之中,一家人的孩子就只有母亲博礼所出的几兄妹,以及同时被娶来的,博礼的侄女,也就是瓶子的堂姐所出的乌云其其格。
这些兄弟姐妹在瓶子的生活中留下的痕迹也很少,他们中有一些人成了哥哥吴克善的管事,另一些人则嫁给了小首领、牧民,甚至是去建州从军……对于父亲留下的草场,他们是一寸土地都没有资格继承的。
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于男人的宠爱,鞑靼女人就显得宽宏大量,很少放在心上了,她们是不会少了和丈夫同寝的机会的,因为她们的婚姻带有强烈的政治结盟意味,懂事的男人,也会知道要在她们身上使力气,多生一些儿子,联盟才会稳固,婚事才有意义。
除此之外,比起是否情投意合、专宠一房,她们更看重于两个人的日子是否能一起过得下去,遇事能不能商量着办……当然,还有就是在丈夫的正妻之间门,自己的地位如何,妻子们即便争斗,也是和同一地位的正妻一起,争夺的是丈夫给予的权力,当然还有自己儿子的继承权,绝不会多看女奴一眼。
至于男人们的真爱是谁——这是个让人莫名其妙的问题,因为鞑靼贵女大概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真爱这个概念,也并不认为真爱就只有一人的,对于丈夫在诸多正妻之中,是否最爱某一人,她们也压根就不在乎。正妻的地位,和丈夫的宠爱关系实在不是太大,出身首先就是第一道门槛,娘家有地位,才能做正妻,娘家地位最高,和夫家的关系最密切的那批正妻,才能竞争大福晋的地位。
就像是如今建州的大妃,她首先必须是大部落的贵女,才能以正妻身份入宫,又生了儿子,才算是站稳了脚跟,最后还要有能力,能够管得好后宫,运气又好,才能在娘家败落,自己被休弃后重返大妃之位,但即便如此,如果老汗再娶了科尔沁的福晋,大妃的地位也会在瞬间门就岌岌可危。没了娘家做底气,儿子也不比哥哥们有权势,就是现在,她的大妃也当得不是很安稳……
再说姑姑这里,瓶子听母亲和哥哥议论过多次,黄福晋的大福晋地位,就完全不是因为宠爱而来,毫无疑问,在前后三任大福晋中,姑父相对最宠爱的应该是第二任大福晋乌拉那拉氏,他的第一任妻子早逝,而且没有站下的孩子,去世之后,姑父便把小妻子乌拉那拉氏扶正,那时候乌拉那拉的势力还很强劲,乌拉那拉氏也给姑父生了好几个孩子。
可好景不长,很快,乌拉那拉氏得罪了老汗,便被征讨求饶,成为了建州的附庸,乌拉那拉氏一家的地位,已经完全无法和姑姑哲哲相比,就在姑姑进门后不久,大汗说她心情傲慢,勒令姑父把她休回娘家,就这样,娘家更有底气的姑姑哲哲成为了大福晋,她和姑父的感情如何呢?是否能说,比起乌拉那拉氏,姑父就更爱她呢?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里和宠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后院的事情,和前朝息息相关,姑姑也不需要什么虚无缥缈的宠爱,她和姑父是要凑在一起过日子的,只要日子能过的下去,一家人欣欣向荣,就比什么都强。
夫妻两个人的感情,大概是亲密友好的,虽然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但姑父也一贯对她尊重有加,没有再娶正妻——他的后院内宠,多是女奴一般的小格格,虽然也没少生孩子,但现在的嫡子也还是只有乌拉那拉氏留下的跛贝勒一人那。
这样说来,姑父倒比林丹汗要好得多了,姑姑是唯一的正妻,自己嫁过去之后,就是排行第二的正妻,只要生下男孩的话,就是稀少珍贵的嫡子,而且,比起母亲被休弃的跛贝勒,这个孩子身份自然要更高了,又有自己和姑姑的扶持,可以算是半个大福晋的孩子。
姑父今年才四十多,像老汗一样,再活个二十年三十年,到时候分家产的话,孩子年富力强,这就是最合适的年纪,不像是建州的大妃,她的孩子和父亲年龄相差太大,父亲老了,自己的实力还不强,兄长们都是兵强马壮,地位就显得尴尬,也不像是建州的大贝勒,阿玛还没死,自己都已经是个老头了……
瓶子的耳朵,跟着姑姑和母亲的谈话方向乱转,比起还惦记着玩羊拐骨的妹妹乌云其其格,她显然对谈话更加关切:这会儿功夫,姑姑和母亲已经坦诚地谈到了娘家面临的难题,一女不能许两家,而虽然只听到了只言片语,瓶子却能拼凑得出来,母亲对姑姑是提出了她心中的解决方法——瓶子早就猜到了,母亲、哥哥都在拖时间门,就是在等乌云其其格长大。
“现在乌云其其格也大了,也是个漂亮端庄的大姑娘……姐姐和妹妹长得很像……”
“你先带走一个,剩下的一个送给林丹汗……和她姐姐珍儿在一起……”
没错!比起谁都许不了,活生生地耽搁着瓶子,连妹妹乌云其其格也不好谈亲事,两姐妹一家一个,似乎是更好的解决办法!两边都是大汗家,都是一方雄主,姐妹俩一人嫁一个,似乎是谁都不吃亏,可其中的区别,就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啦!
自己的年纪越大,瓶子就总是琢磨着这件事,她早已预料到了母亲的对策,也把其中的利弊想得清清楚楚的,更是知道,这件事里自己的意愿不顶什么用,一切得看母亲和姑姑、姐姐商议的结果,换句话说,这会儿就是她生活的一个大转折点了——到底是被姑姑挑中了,跟着姑父过好日子,当排名第二的正妻,还是去林丹汗的后帐做个不起眼的小福晋……就得看姑姑是更喜欢她,还是更喜欢乌云其其格了!
挑中我吧!
虽然对妹妹有些歉意,但她心中还是止不住地狂叫着:挑中我吧,我想做大妻子,我比乌云其其格大,我已经可以生娃娃了!带我回去,我马上就能生!我不想做草原上的老姑娘!也不想做林丹汗的小福晋!我的女金话说得比乌云其其格好,挑中我吧!
然而,越是如此,瓶子就越是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嘻嘻地和妹妹一起玩耍着,她不愿显示出自己的在意来,怕姑姑嫌弃自己不够稳重,只是仿佛很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姑姑的动静:
姑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打量的眼神,眺望了一下姐妹俩的方向,过了一会,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拉着母亲,压低嗓音在她耳边轻声说起话来——而母亲的神色也露出了不可控制的诧异……
瓶子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虽然还不知详情,但是,她以一种超然的直觉,已经下了结论:
恐怕,她的婚事又出现了不可测的变化……嫁给老姑父的事情,又要落空了。
第725章 妻子数量急剧下降中? 草原.瓶子 ……
“居然连和敏军正面作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科尔沁台吉的王帐, 自然不会像是普通牧民那样寒酸,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毡包里,虽然这里并不是久居的台吉府, 而是在春日就食的扎营地,但几十上百个连绵的帐篷, 依然是应有的排场, 除了平时家人和奴隶们住的毡包之外,还有为黄福晋这样远来的亲戚专门预备的布料,只需要小半日的功夫, 十多顶华贵的毡包, 就在主人帐篷的上风处拔地而起了——这是对待贵客的待遇, 在草原上, 方位很重要,上风处被认为是洁净的吉位, 这也充分体现了博礼这个女主人对大姑子的尊重。
帐篷外, 篝火熊熊燃烧, 冬不拉的美妙旋律方兴未艾,帐下的家人们, 热情地招待着远来的客人——这里有很多也是他们的亲戚, 但在毡包内, 瓶子却正和自己的侍女苏茉儿窃窃私语,无心参加帐外的欢聚, 她丰满的脸颊惊得没了血色,“建州立国才多久, 他们的好汉子,就已经成了怂包吗?”
“千真万确,智慧的别吉, 您是知道的,我有个远方小叔叔,跟着福晋去了建州,他刚才把什么都和我说了——建州这几年情况不好,他们害怕的不是敏军,而是买活军的红衣小炮,还有买活军不肯和他们做生意……”
鞑靼人管台吉家的女儿叫别吉,而苏茉儿的确有个叔叔是跟着黄福晋走的陪嫁——她是瓶子一家帐下的牧民之女,因为聪明伶俐,七八岁就被收为了瓶子的侍女兼玩伴,哲哲出嫁时,也带走了她的一个亲戚做户下人,这说明苏茉儿一家是很得到宠信的。因为户下人吃喝不愁,还能住在城里,对牧民来说是难得的美差,他们当然也对主子忠心耿耿,是娘家和出嫁女儿联系的纽带。
现在,这纽带便发挥了作用,苏茉儿把自己刚听说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了个底掉,瓶子听得胆战心惊,她现在明白了,为啥亲事发生了变化,为啥母亲的笑容变得勉强,原来盛京的局势,在短短的小半个月里有了这样大的变化,而科尔沁诸部还一无所知呢!
女金人居然不能再呆在辽东了,而是要一分为四……去布里亚特的那帮人(鞑靼人管通古斯叫布里亚特),他们走的时候,肯定是往北取道,从科尔沁的北边擦过去的,这是没脸见从前的盟友吧!
姑姑和姑父,要选择去卫拉特落脚,不愧是姑姑的丈夫,真是勇敢,也有心气。瓶子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子钦佩来,她有几年没见过姑父的面了,对他的长相,印象已很模糊,但这不妨碍她在心中,把姑父的形象想得再高大一些——是个英雄的男人,不负父亲的名声!
嗯!让人佩服钦慕!瓶子点了点头,在钦佩的同时,默默地把姑父的名字从自己的夫婿名单上划去了,开始祈祷着母亲不要把自己许配给姑父,或者姑姑不要挑中自己——挑乌云其其格吧,她长得可比自己漂亮,有点儿珍儿姐姐的模样了。
“别吉,你说,台吉会不会让咱们一起跟着去卫拉特?”
最是了解她的处境,也最得瓶子信任的苏茉儿,也跟着忧心忡忡了起来,她低声说,“我叔叔说,买活军要看看女金人的本事,等他们在卫拉特落脚之后,才和他们做生意——到时候,所有人都还要说汉语!好邻居不但要搬到远处去,而且还变了个样,有点儿不认识了,让人打从心底很慌张!”
这话说到瓶子心里去了,建州亲戚的变化,让人难以适应,而且还要学另一门语言,听起来也是挑战——她倒是会说女金话,因为科尔沁和建州世代邻居,语言交融,本地的方言就有很多女金词,比如说苏茉儿就时常叫她格格,本来就接近的两种语言,掌握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但对汉语,瓶子就完全一无所知了,而且十分的畏难,因为汉语让她想到了买活军,这个南方势力,在她心里无疑是神秘而强大的,而且还有很大的负面印象——这些年来,家人谈到买活军,往往很忧愁,充斥了叹息以及埋怨,买活军不肯和科尔沁做生意,这是草原上日益增长的烦恼。
这种烦恼的影响,是非常直接的,别的草原能和买活军做生意,立刻就能养活更多人,丁口一繁盛,眼见就强大起来了,而科尔沁却还要承受这些年来越来越反常的气候,死亡的牲畜……弱小得让人有些着急,也让他们很感到不安,而这一切全是因为科尔沁,以及盟友建州,都完全拿强大又冷酷的买活军没有半点办法。
“如果嫁去卫拉特还要学汉语,那……”
她勉强且忧虑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苏茉儿也是深有同感地点着头,她掀开帘子张望了一下,又钻回来交代了一声,“台吉好像进大福晋的帐子去了——我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母亲和哥哥必定会商议这门婚事,但这件事不是他们两人就能定下来的——瓶子虽然没有阻止苏茉儿,却也有几分意兴阑珊,她倒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而是这门婚事,将代表科尔沁对已经失势的建州盟友,会采取什么态度,母亲和哥哥不得不考虑到别的台吉亲戚们的意见。
建州要去卫拉特了,那要穿过一小部分的察哈尔,和一整段的喀尔喀草原,路途很遥远,科尔沁继续和他们联姻,能有什么好处吗?或许和喀尔喀修好,结上几门亲事,会是不错的选择?从今以后,科尔沁又要和汉人毗邻了,没有喀尔喀的帮助,他们的日子会更难过的。
这么一来,瓶子倒可能被嫁去喀尔喀了——这是让她更不悦的选择,那她还更情愿嫁给林丹汗,至少林丹汗住的察罕浩特是出了名的繁华,在草原上没有多少城市能够媲美!喀尔喀的小旗主,能过什么日子?还不是普通地游牧着,在那样的地方,生活几乎一成不变,无聊极了!新鲜的消息,就像是天边的鸟儿,许久才见着有一只飞过,还不如更接近城市的科尔沁呢,科尔沁的消息说起来算是闭塞的了,可到底也比喀尔喀要快得多了。
于是,在她繁忙的脑海中,她又给乌云其其格换了个去处,瓶子几乎要因此感到歉疚了——但这也不是她愿意的呀,如果有得选,她情愿带上乌云其其格去找姐姐珍儿,可哥哥不会如此浪费的,一次一个就够了,如果瓶子还不得宠,或许才会再派乌云其其格过去吧……
毡包外,无知的科尔沁人还在唱着《金杯银杯》,歌声透过顶部的天窗漏了进来,瓶子忧愁地坐在火炉子边上,夜已经很深了,温度显著地低了下来,她胡思乱想着,心不在焉地把外袍上耷拉下来的半边衣袖穿好——鞑靼人传统的服饰是有道理的,草原上早穿棉袄午穿纱,热了就把外袍脱个半边,或者全脱下来,扎在腰间,若是冷了,手一伸就多了一件厚袄子。她想,“听说卫拉特那比科尔沁更干,这么说,越往西走天气就越干呗?那欧罗巴还在卫拉特更西边得多,岂不是干成大沙漠了?老姑父想去那干嘛呢?”
“别吉,福晋请您过去。”
苏茉儿又灵巧地钻进毡包里了,捂着一边脸,有些含糊地说,瓶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有些歉疚,“额吉打你了?!”
“是台吉骂我爱偷听,赏了我一巴掌,福晋拦住了,说是索性请您一起过去商议……”苏茉儿闪躲着,“没事儿,不疼,格格快过去吧,他们正商量着建州的事情呢!”
爱偷听的奴才,赏巴掌算是轻的了,挨鞭子都不算过分,苏茉儿并没有怨恨吴克善台吉的意思,但瓶子仍然大为光火,又气又急,虽知道自己不占道理,却也埋怨哥哥性情恣睢,不解风情——苏茉儿没有她的授意怎会去偷听?若不是此事和自己息息相关,瓶子又怎么会这样做?说到底,哥哥还是把她当成小女孩儿,压根就不认为她有必要知道这些!?被人轻视的感觉,令人极其厌恶,但瓶子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变这一点,因为她实在也没什么值得哥哥尊重的地方,只能暗自希望自己将来嫁给一个大英雄,并且得到他的宠爱,成为大帐福晋,作为娘家的依靠,才能如同姑姑一样,回娘家时地位超然,住上风的营帐!
鞑靼人心思简单,情绪容易上脸,明知道可能招致哥哥的训斥,瓶子走进毡包时,依然沉着脸怏怏不乐,但她哥哥吴克善竟并没有留意这一点——平时他还是颇为宠爱这个小妹子的,但这会儿,他和母亲博礼坐在一块,两人的面色都是迟疑沉重,很显然,苏茉儿是运气不好,撞到主子心烦的时候,这才被迁怒赏了巴掌。
这是无法决定接下来和谁交好么?
见此,瓶子也就稍微收敛了自己的脾气,老老实实地坐到了母亲下首,博礼见她来了,也就收拾心情,轻声说道,“不要怨怪你哥哥打了你的侍女,他这会儿心慌意乱……你也是大姑娘了,我们中旗的未来,你也应该一起想办法,今天你姑姑来,带来了很不好的消息。”
“盛京的事情,还有卫拉特……我都已经知道了……”
瓶子闷闷不乐,她也知道,这个消息对自己家是很大的打击。“建州人想和我们结盟,一起去卫拉特,是吗?”
“是,”博礼点了点头,“你姑姑是来替跛贝勒说亲的……至少你姑父是这样想的。”
居然是为跛贝勒说亲,而不是直接嫁给姑父本人?
这是让瓶子非常讶异的事情,她一下瞪大了眼,无法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变故,吴克善叹了口气,也有些勉强地解释,“姑姑说,这是买活军的要求,以后建州人也要一夫一妻了,再不能一夫多妻……四贝勒的后院女人全都要遣散再嫁——”
他顿了一下,好像有些不愿说下去了,还是母亲较为坚强,更能面对现实,接口说道,“她也想就势离开四贝勒,带着三个格格,回到科尔沁来生活!”
咚的一声,是瓶子手里的牛角杯落了地,她倒茶的动作却没停止,茶壶里的热奶茶浇透了一腿,瓶子也没反应过来,而是瞪大眼骇然地望着母亲,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
离开四贝勒……带三个格格……回科尔沁生活……
所以,没有人要再嫁过去……嫁出去的别吉,还要再回到家里来了?!
姑父的女人数量,一夜间蒙受了极大的损失?
从十好几个,直接回到零?!
第726章 纯粹政治事件 草原.瓶子 瓶子,你学……
姑姑居然想要……想要离开四贝勒!
这个大消息, 完全镇住了瓶子,让她再也没有为自己打算的小心思了,小姑娘几乎立刻理解了母亲和哥哥的愁容——这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而且绝不是姑姑一人能做主的, 甚至,连母亲和哥哥也不能完全决定, 和瓶子的婚事一样, 现在,姑姑和黄贝勒这个老姑父之间的婚姻,已经不是一个人, 一户人家, 一旗的事情了!
由于黄贝勒现在成了建州开拓派唯一的继承人, 又要去卫拉特, 这桩婚事的地位,已经拥有了很强的象征意义, 成为了一个政治事件——如果科尔沁部居然支持哲哲回到草原生活, 那就代表科尔沁和建州十几年来频繁婚配, 建立起的好交情,完全由盛转衰, 科尔沁要换盟友了!?
如果没有其余王公的支持, 即使姑姑回到科尔沁, 最后也还是要在压力中被送回丈夫身边,很可能还会带回其余血脉高贵的格格, 作为对黄贝勒的赔礼道歉——经过这样的变故,姑姑肯定不能再做大妃了, 只会被冷淡一辈子,维系双方交情的责任,就要放在这些新来的蒙古格格身上了。而这对瓶子一家来说, 当然是非常不利的事情了。
女金和鞑靼互相婚配,尤其是和科尔沁草原的贵族互相婚配,是近十年来的大风潮,双方的联系相当紧密,即便建州有了这样大的变故,思维上似乎也形成了一种定势,认为双方天然地仍站在一个立场上,互相友好、互相帮助,最多是因为卫拉特和科尔沁距离遥远,逐渐自然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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