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你说科学独立,还说开地理系……那有天文系吗?”
“有啊!”
“天文系的研究,也完全独立吗?”
叶仲韶没有丝毫犹豫,“只要在科学的体系里,不扯天人感应,那是当然!”
沈君庸抿了抿唇,彻底服气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完全独立,完全自由……”
“说实话,姐夫,我是最要自由的人,可连我都想不出来,这样的大学会是什么样子……你能想得到么?”
“也有些困难。”叶仲韶老实说,“你与我毕竟是在私塾里长起来的,感觉这样的大学,好像完全……完全颠覆了记忆中的学校,不瞒你说,有时候我想起来手心还捏把汗呢,总觉得太好了,好得一定就没法成真。”
“我也一样……”沈君庸轻声说,“真能成吗?这大学……天文地理,真的什么都教,半点没有禁令?”
“我相信能成。”
叶仲韶毫不犹豫,温和地说,“因为这里是买活军,这里是买地……在我们家身上,已经有许许多多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都发生了……”
“君庸,这里就是好事儿发生的地方啊,这就是买地,就是此时此刻,也有多少想都想不到的美事,正在成真……”
第770章 沈君庸惨成大叔 云县.李玉照 是大叔……
“倒霉!哪来的两个大叔, 一声不吭,在那树影里走着,魂儿似的,当真吓人一跳!”
门扉一响, 李玉照撇着嘴急匆匆地闯进了院子里, 一面喊了一声, “可都回来齐全?”,一面转身落闩, 嘴里丝毫也不耽搁,旋风一样地卷进了屋子,“我手里一袋酥饼都要摔碎了!若不是眉生帮我接了一把, 我可不管三七一十一,非得和那两个老菜帮子说说理去!”
“好了, 好了, 满嘴里又胡唚些什么, 嘟嘟囔囔的, 听都听不过来,小女儿家家的,出口就是惹是生非,这叫人怎么是好——门侬弗闩,你阿爹还没回来,他今晚外边吃饭!”
她母亲皱着眉头, 从里屋走了过来, 从李玉照手里接过油纸包, 略微掂了掂,便知道酥饼还算完整,当下也微松了口气——这是钱街口张老三家的酥饼, 烘得菲薄酥脆,饼皮外是芝麻粒,内里缀着星星点点的梅干菜和精肥肉,一口咬下,在嘴里直掉渣,那份香酥真别提了,也是因为其易碎,完整的酥饼和碎饼皮那是两个价格,一袋子能差出三块铜钿,这要是碎了,犹如亏了三块钱,这叫张妈妈怎能接受?
“小囡啊真真作孽,三块钱不当钱的?又和你同学去钱街胡混……”
嘴里絮絮叨叨,回身把油纸包珍重放进橱柜,还拿手指在李玉照额头上顶了两下,家乡话都带出来了,“你啊好学学人家顾眉生,人家李双儿、杨爱,几拉懂事的,比得着你哦,毛毛躁躁,螃蟹一样横行霸道的,十块钱交到你手上一天都能花完!”
她白了李玉照一眼,伸出手,“零花钱还剩多少?交出来!”
“人家哪能出身,都是养娘、师父带着专门学过规矩的呀,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自然懂事,我和她们又不一样的咯,你要我学她们,意思是也想帮我卖掉了?”
李玉照才不理会她,笑嘻嘻地跑到八仙桌边上,掀开了竹编镶铜把手的菜罩子,“姆妈,吾啊么吃晚饭呢!帮我打碗泡饭来。”
“混混混,就知道混!么吃晚饭侬啊还嘎许晚回来!”
李妈妈也是拿她没办法,还好给她留了一指面条,骂骂咧咧地把她的手打开,“邋里邋遢,去洗手!弗好捻菜吃!”
自己从餐桌上端了一碗剩鸡汤,来到灶台前,重新拨火,一边下鸡汤面一边也是笑了,“把她给卖了,说得出来的!这样毛里毛燥的姑娘,能卖出一两银子算是好的了,还不够东家来找后账的!”
“侬港吾坏话,吾听得一清一楚的哦!”
“听就听,生了你养了你,把你打几下都是应该的,还讲不得几句坏话了!”
母女两人,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堂屋,你一言我一语的逗闷子,不多时,鸡汤面便好了,李姆妈端出来,又拿了两个小碟子,盛了一撮八宝辣酱、一小块玫瑰腐乳,放在女儿面前,伸手把李玉照从菜盘里挪过来的小碟子推回去,“那块残的霉豆腐弗吃了,明朝我拿来配稀饭用的。”
即便是晚点心也要盘盘盏盏、一丝不苟,这是老姑苏人家的做派,李玉照道了一声谢,拿调羹撇开鸡油,先喝了几口汤,李姆妈在她对面坐下,重新拿起长针,捡起毛线又打了起来,“今朝又和她们几个小娘去哪里混了?”
“去帮老师批改卷子,登分了。”李玉照说,语气里也有一丝羡慕,“顾眉生语文又考了第一,李双儿、杨爱估计又都能拿一等奖学金,我么差一点,估计要掉到一等去。”
“哦!”
出乎意料,李姆妈倒不嫌弃这个,也不责怪女儿,只是说道,“那几个小囡也是不容易,肯定比你拼,哪里像你,这个也要玩,那个小说也要看,哪里能下十分的苦功?”
“成绩怎么样,都是小事,要紧是交朋友,你么,平时出去白相手里大方一些,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好姐妹,年岁也相当,那几个以后都要有出息的,她们的福气在后头,你们一辈子相帮,弗好介意一时的得失。”
“那个自然的。不过她们倒也都很有志气,不肯占好姊妹的便宜。”李玉照讲,“再说,她们养娘如今个个都也不差,倒也不会少了她们的,吃用都还好的!”
不是亲生的,哪里能一样?这要是养娘自己不能再生了,指望她们养老,那还罢了,养娘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就终是要计较几分,李姆妈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多加争辩,只是叹了口气,扯开话题道,“你哥哥明日又要出门了,这酥饼正好给他带了路上吃去。”
“不要!那多浪费,三文钱不是白花了,宁可明早我跑腿再买一包碎饼来!”
李玉照顿时直着脖子嚷起来,随后才反应过来,“怎么明日就走了,这么突然?不是——不是还没有定下来吗?女金那边的事情——”
“一包饼都不肯给我吃,你啊小气鬼托生的?”
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泼水声,院子里卫生间的门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李大哥脖子里搭着一条大毛巾,手里端着一个盆子,招呼了一声,“姆妈,衣服我放大盆子里了——”
他几个大步走进堂屋,把手里的煤油灯挂上房梁,为吃夜饭的妹妹多添了一丝光亮,伸手就要揉李玉照的头,李玉照连忙躲闪,李姆妈忙道,“弗好闹的,让你妹妹好好吃饭——柜子里有酥饼,你自己拆来吃!”
李大哥也是大喇喇毫不客气,打开油纸包,捻起一个饼子塞进口中,在门口躺椅一坐,把脚搁在小凳子上,吱呀吱呀的就摇了起来,惬意地道,“嗯,好香啊,香得都不像是某人的臭钱买回来的了!”
“姆妈!你看他!”
“哎哟!都弗闹了,我头疼!李玉照好好吃饭,快点!李玉望你把脚放下来!坐没坐相,什么样子!”
一家人吵吵嚷嚷,白活了半日,李玉照饭也吃完了,李姆妈又搁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收拾碗筷,李玉照这才跑到大哥面前,拿小凳子坐了,问道,“说呀,怎么明日就上路了,是不是有新闻了,我们还不知道?朝廷除了女金之外,还和科尔沁谈妥了?”
她一双眼亮晶晶的,李玉望看了也是失笑,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小小年纪,关心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能跟我去不成呀?是非精一样好打听——大人的事情你别问了,反正东家开口了,我们便上路呗,算来也是恰好,现在出发,到山阳是四月份,正是新烟下来的时候。难道要四月份再商路?那可就来不及了。”
李玉照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一时又不舍起来,缠着大哥问她何时回来,李玉望道,“这一次是预算去科尔沁看看的,那边的人尚且不知道什么是烟草,也要看这东西的销路,若是能卖得好,那就等于又多了一条商路,指不定到年后再回来了,且看罢!”
一走就是大半年,亲人自然不舍,李玉照低头不语,眼睛已是红了,嘴巴嘟得老高,满脸的怏怏不乐,平时最是嘴快的一个人,这会儿一语不发,牵着大哥的衣襟不肯撒手,李玉望哄她道,“乖囡囡,等大哥这趟回来,便给家里修自来水好不好?以后弗要你每天早上倒马桶了,还有淋浴头也装,以后我们在自家洗澡。”
“弗好!我不要你走嘛!你就一定要出远门做生意吗!同阿爹一样,去戏社谋个职位不好?又不是不做这行就没得铜钿花了!”
“啊哟哟,真额是大小姐!”李玉望也是无奈,拍额一笑,又扭头对厨房的母亲招呼道,“姆妈,那些衣服弗好洗,送去洗衣厂好来,我反正也不带走的!”
“又不脏的了!几星汗气,一搓便掉了,哎呀侬弗管老娘,自去睡了!”
李姆妈不耐烦的声音,透过几重门扉隐隐传来,李玉望一咧嘴,只好安顿着妹妹,压低声音道,“囡囡,你傻呀?就阿爹阿娘这副模样,哪里挣得来什么生活?现在阿爹在戏社还有个饭辙,那是叶先生看在吴江老乡,世代交往的面子上,给他一口饭吃,还真指望靠戏社发家致富了?”
“我不出去折腾折腾,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当真就守着这座旧房子,一点点破落下去?到时候,大家一起从吴江来的,别个都是出将入相的,住两层小楼,水泥房,我们那?这个木屋子一辈子不翻修了?只看他们的脸色吃饭?”
“侬也十三岁了,当晓得要立起来,我不在的时候,帮姆妈撑住这个家,自己也要好生用心读书,阿哥是不成了,见到书就头疼,我们家的门楣将来还要靠你——你就直管把书往上读去!初级班、中级班不够,我听说中央大学过几年就要开始招生了,我心里是打算你能考上大学的,逢年过节去爷爷家走动,我们才能挺直腰板——你可勿要辜负了阿哥的期望!”
李玉照听了,不由得感从中来,唤了声阿哥,一头栽进大哥怀里,抽抽噎噎啼哭了起来,李玉望把她的头狠狠揉了几下,李玉望一边哭一边扬手又要打他,两人边哭边笑边闹,好一会儿才赶在母亲出来之前收了泪,李玉照又不放心起来,围着李玉望絮絮叨叨,问他行囊可收拾完全,常用行旅药物带了没有,连着李姆妈一起,两个女人把李玉望搅得烦不胜烦,还是李阿爹回来,才把他解救出来,各自回房吹灯睡觉。
李玉照这里,却是心潮起伏,一晚没有睡着:他们家的身世,说来简单,李家原是阊门地主,祖上也出过官宦,到了李玉照太祖父的时候,从阊门迁居到吴江,和沈家、叶家一直都有来往。
不过,从李玉照太祖父开始,往下就没有出过高官了,李玉照的叔祖还有在衙门里做县尉,等到父亲这一支时,便只有大伯捐了个监生在身上,父亲和其余叔伯,不过是秀才、童生,虽然家中有经商,颇为富裕,但在时人看来的地位上,和沈、叶两家已有了明显的差距。很多事情上,他们家都选择了依附两家行事,尤其和叶家过从甚密,与叶家至交袁家,也有不浅的交情。
因为这份交情在,李家也成为吴江最早南迁的氏族,早在叶仲韶回乡变卖田产时,李玉照的祖父便嗅到了风头,过段也随之分批处理了家产,投奔叶家一起南下安家。
也是因为来得早,这时候云县的房子还不算太贵,李玉照的祖父便尽能力为孩子都买了一个院子,又分了一些安身立命钱,这就算是迎合买地的风气,就此分家了,他自己则跟着老大养老,同时余下的大量财产也都归在了老大这一脉——长子多拿多得,天经地义,余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从此便是各谋生路去了。
李玉照的父亲,如她大哥所说,实在没有什么文学上的大才,不过是认字而已,为人办事也算不上精干,娶个亲,亲家家世也不过一般,在诸子中本就不算受宠,分到的屋子本来也是最差,又托人情在吴江戏班找了个文学编辑的职位,其实无非就是抄抄写写,帮着排版跑腿,做些杂事而已。
若说李家和现在风生水起的叶家、沈家,已经拉开了差距,那李玉照的父亲在李家诸兄弟中,也算是掉了队的,每每逢年过节,到祖父跟前去走动时,李玉照兄妹都能感到人情冷暖:自己家是这样,叔伯们不是做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就是考进衙门做吏目,再次也是自己守个门面过日子,堂兄弟姐妹,又如何会对他们青眼以待?就不说电灯线,就是大哥所说的冷暖自来水、抽水马桶,亲戚家都有了,独李玉照家没有,也难怪他们被堂亲们当成‘乡吾宁’了!
在下一代这里,李玉望如他自承,没有读书的天赋,倒是天生敢闯敢干,来了买地之后,家里倒是依靠着他多些,李玉望成人后不久,便加入私人商队,走南闯北,每每回来都带了一笔不少的报酬,李玉照的零花钱许多都是他给的。
别看打打闹闹的,兄妹两人,关系最好,他对李玉照的期望也是最高,李阿爹、李姆妈都没想过叫李玉照读大学,反倒是他,一开口那意思,就是要李玉照读个‘买进士’才好。
不过,之前他最远也就是去山阳,还没有去过科尔沁,这一次走得这么远,李玉照不能不挂怀,第一日一早起来去做工时,站在巷尾等顾眉生几个小姊妹,便是低着头愁眉不展,脚下踢蹬着个小石子儿,差点没蹦到迎面而来的一个大叔,忙吐吐舌头,道了声‘得罪了’。
那大叔瞪了她一眼,转身昂然而去,李玉照瞧瞧他的背影,吐吐舌头,觉得他这步态有些眼熟,大概也是街坊,但也未曾留意——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一十五岁以上的男人都是大叔,那是一眼也不想多看的东西。
一忽儿,见顾眉生来了,她便忙迎了上去,顾眉生笑道,“玉照,你怎么了,瞧你这眼圈儿,肿得和黑白熊似的!”
顾眉生性子疏朗豪阔,李玉照和她最好,挽着她的胳膊,便低声喁喁地把自己的烦恼告诉顾眉生,愁眉道,“科尔沁局势不定,为什么这么着急出发?我……我担心我哥哥,去那么远做什么呢?难道江南这里,就没生意可做了么!”
这两个问题,问得顾眉生也是眸光闪闪,若有所思,想了半日,便对李玉照道,“李大哥是个有勇有谋的好汉子,他背后的东家也不简单,这两件事,我心里倒是都有所猜测,你若不嫌弃,我便和你说一说。”
当下,便清了清嗓子,低声说出了一番话来——
第771章 佛前五百年 云县.李玉照 今生缘份只……
科尔沁、建州那边的事情, 目前虽然还没有见诸报端,但在整个云县已经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了,顾眉生、李玉照这样的学生, 哪怕在家中没有听父母兄妹说起,在学校也会听到老师同学议论, 公论买地是要收了建州故地的,现在的悬念只是会不会顺势接收科尔沁, 以及林丹汗又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
顾眉生、李玉照还和德德玛是好同学呢,德德玛虽然比她们大了几岁, 但基础薄弱,现在还在上初级班, 她和‘小丈夫’山丹夫就住在城东一带, 李玉照一群人还和他们一起去城外骑马, 对于鞑靼的地理,边市的□□势,她们早从这批同龄人口中听得清清楚楚,这要是在敏地,都可以算得上是小半个鞑靼专家了。因此,顾眉生有理有据地认为, 买活军是一定会收下科尔沁的。
政治上的分析,不必赘言了, 至于经济上么,“这里的道理也不复杂, 李大哥心中必定有数,这几年来,衙门对科尔沁和建州禁运买货,那里的百姓生活过得很苦, 王公台吉们也不会有多好受,捏着羊毛换不成银子,就是有银子也买不到货。原本和他们通商的晋商又都死完了,这会儿一开边市,会有多少买卖?”
李玉照一听,便觉得有理——她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看过猪跑,沉吟道,“说得也对,买地这里,做生意的人太多了,利润也薄,越是这样的生地方,头几波买卖都是最有赚头的,难怪大哥和东家赶着吃这头茬甘蔗。”
“说得是了,德德玛不是说了吗,鞑靼人觉得汉人狡诈,更宁愿和熟悉的汉人做生意,也不想搭理生面孔。虽说延绥边市开起来之后,偏见有所缓解了,但那也只是缓解而已,李大哥的商队若是行事顺利,之后有了这条稳定的商路,就够吃几十年的了!”
“再有一个道理,最近啊,钱街那边不是闹得不轻吗?现在还有好些大东家,在监狱里没有出来呢,听说都和场外交易所有关,你阿哥的东家出去避避风头,跑一趟草原么,大半年过去了,是不是?回来生意也能照着做……所以他才走得这么急呀!”
这句话点醒了李玉照,她一合掌,“对呀,眉生,还是你剔透,年岁么还比我小几个月,看事情老精老怪,千年老妖都没你看得明白,你这一说,我想开了,是格个道理!”
聪明的话,也要聪明的人来听,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更觉得亲密,携着手亲亲热热,李玉照虽然依旧挂念兄长,但已经不怎么担心了。顾眉生的谈性却还没有完全收拾,笑着又把声音压低了,和她咬耳朵,“再说了,还有一件事,你是没想到的——塞外苦寒,百姓的日子过得那么苦,哪有不喜欢抽烟的?烟草这东西,若能传入草原,对经手的商队来说这就是暴利……这一趟生意要是做成了,你们家从此就要改换门庭,也不好说呢!”
烟草暴利?
李玉照心中也是一动,口中却笑道,“这就是胡说了,我哥哥也是跑腿而已,大头都是东家赚去,他要能自立门户做买卖,还不知道要攒多少年呢,若是没机缘,一辈子也就是个商行管事,丁点儿排面没有。”
说着叹了口气,“到底是不会读书,难出头呀。”
这番话是必须要讲的,因为顾眉生家中无父兄支撑,她养娘是在家里开了个托儿所,毫无疑问在她长大以前,顾家就只能这样不上不下地支撑着,李玉照要和她交际,双方的家庭差距不能太大,否则两个人都不舒服,因此要表明自家在这个阶层上的稳定,这段关系才能继续亲密无间。
这并非是两个女孩的友情就不真挚,只是人际交往,有许多微妙的地方需要拿捏。顾眉生听了,果然抿嘴儿一笑,道,“就是跑腿,也自然是希望东家兴旺发达的好,也能跟着沾光。总之,现在去科尔沁做烟草,实在是慧眼识珠,可惜我晚生几年,不然,我也往北面贩烟草去,这个行当实在是前途无量,李大哥的东家这么有眼光,迟早要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豪商。”
她屡次提到烟草,李玉照也不禁心动,却又犹豫道,“也不好说,没准什么时候就禁烟了呢,和禁合甫融似的,这都是能让人上瘾的东西,这门生意未必能做得下去的。再说,就是民间也不是都抽它的,毕竟是新传入的东西,听我爹爹说,我太祖父还在的辰光,都没有这东西的,烟袋传入姑苏,放宽了算也不过就是四十年。”
烟草这个东西,在此时的地位是有点儿微妙的——要说它新吧,也不新了,烟草苗和辣椒、番茄苗一样,大约都是过去几十年间传入的,只是和辣椒、番茄暂时蛰伏,直到买活军崛起才一举成名、疯狂散播不同,烟草一引入华夏,便立刻流传开了。
先是福建道这边——福建道种植烟草是最在行也最早的,闽南有漳州,闽北有延平,那都是烟草的大产地,一开始返销给吕宋——从吕宋传入烟草苗,后来还返销去吕宋,这也是有趣,后来吕宋被买活军拿下之后,福建道的烟草就沿着大江、运河去卖,当然在买地这里也是卖得不少。姑苏抽的烟,除了福建道来的之外,就是山阳道潍坊一带的好烟了。
南北烟烤制办法不同,风味各异,南烟柔和,参杂着隐约的鲜花香气,这是烤制时加入的,比较适合女子的胃口,北烟辛辣够劲,力气汉来上一袋,最能解乏,虽然在姑苏的销量不是太好,但按李玉照和顾眉生想来,更适合北方胃口,如果要去科尔沁贩烟草,到山阳莱州进货这是正确的选择。
“虽说买地这里不怎么抽,但这和酒似的,要说全禁了也不现实,更是无味,百姓的日子本就辛苦,虽然都知道这对健康不好,可苦命人哪想得到以后?一袋烟、一杯酒,有时候胜过医药,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眉生倒不觉得买地会禁绝到底,理由是明摆着的——云县的百姓,有医院在呢,很多时候不舒服了去看病,医生也是一句‘多吃点好的’,再开点养生丸打发回来,这已经是云县了,犹然如此,再往下的州县村镇百姓,他们的病痛呢?怎么解决?
答案必然是无法解决,只有忍耐而已,同时还不能耽误了劳作,你和这些人说,抽烟可能导致五十岁六十岁得肺病,这种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家根本就没指望活到那年纪,出问题之前早就因为别的病死了。这样的人,劳乏了一天,就指望能抽一袋子烟,消散消散身上的酸痛,你不给他种,不给他买,逼着他偷偷地种一点,还要仔细着村吏就这事儿拿捏他们,这又于心何忍呢?
因此,买地对于烟草,和对酒精一样,官方不提倡,大力普及烟草知识,譬如怀孕哺乳的妇女,应当不抽烟,远离二手烟,否则容易造成胎儿畸形,又有抽烟应该去空旷地区,不要用二手烟污染旁人,是基本的礼貌等等。
顾眉生认为,这样的反感态度,也就是官府的极限了,接下来官府是肯定不会用抓合甫融的态度来抓烟草的——合甫融这东西,在此时已经不算罕见了,它原是从海外作为药材卖进来的,进来就是没药一般,深黄柔韧的大团子,民间认为它性热有毒,是助兴壮阳的药物,服用后有效,但要注意用量,多服容易致死,也有些敏朝医生会用它来给病人镇痛,但因毒性强不敢乱用,只在垂死病人身上,以毒攻毒,用来吊命。
买地崛起之后,这样的认识便被扭转了,在禁绝合甫融这件事上,买地可以说是展现了不逊色于敏朝的严厉,很多人都说,若是用这个力度来抓逃产假,天下间都不会有活着的产妇了——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就可见民间对于抓逃产假的反感,以及对查禁合甫融的惊叹了。
任何商船也好,商家也罢,不分国籍,入买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习买地的规矩,其中标红的一条就是——有胆敢贩卖合甫融者,船长东家吊死,水手打发做苦役,全船货物没收,货值中的若干给告发者。只要你驶入买地疆界,那就默认你了解了这条规矩,这之后哪怕你再出了疆界,譬如说往东瀛、高丽乃至天港去,发现你卖合甫融,那就是合族连坐,分全部扣光!敏地的大夫,要还有敢给患者轻易开合甫融的,被人告发了也要承担责任!
说实话,很多人到现在都不理解,对一个壮阳药如此喊打喊杀是什么意思,这事儿一度也成为了索隐派的考据点,也是因此,现在华夏的合甫融已经完全绝迹了,而酒还卖得好好的,只是在买地特别的昂贵,饮酒的风气也不如敏朝那边盛行罢了。
顾眉生认为,既然买地没有用禁绝合甫融的力度来禁绝烟草,就说明烟草的害处虽然是有,但大概还没有那么坏,而好处也确认是有一些的,那么至少在未来的数十年内,便不会有被禁绝的危险,这就是一门很值得投资的生意。她很憧憬地讲,“再过个七八年,等我长到一米七五,一捏拳头能捏碎个把杯子了,我也去边市做生意——我去那里开间烤烟厂,买一台蒸汽机过去,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在莱州,莱州地理极好,将来一定是山阳的首府!北面治所,在那里开厂必定是最便宜的。”
李玉照哈哈大笑,“那你有得等了,现在蒸汽机这么畅销,造什么的厂子都想买,蒸汽机制造厂自己忙不过来了,排队排到天边去,就我们的政审分,还不知道要排队等多久那!”
除了蒸汽机买不来之外,对于顾眉生其余的野望,她倒不觉得有什么荒谬之处,顾眉生一直很注意锻炼身体,还报了武术班,她性格是有一股子侠气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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