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里的住户,大多都是新迁徙的工人,到了年纪之后要成家立业了,便勉强能把房子买在这里,像是马家这样的条件,已经是佼佼者了,马正德他们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靠近专门学校,交通方便,经济上他们还算是比较有余的,因此,不像是其余人家的房屋比较小巧,马家还是延续了老家的习惯,有个大院子,屋子也多,做了暖气分区,甚至还建了库房预备冬天存菜——但很快发现云县这里,库房、地窖存菜都不如北边好使,正好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姚花儿便索性开了个托儿所,两岁以上的孩子都能送来,一天收个两三文钱——管饭就是四文。
这里管的饭,肯定说不上好,米粉糊糊调点儿白糖罢了,但托儿所生意非常不错,给周围的工人家庭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很多年轻夫妻,生完孩子休过产假,孩子六个月之后,便完全放弃了上学,采取轮班制,夫妻轮着当班,一个早班,一个晚班,谁没上班,谁就在家带孩子——这种情况,一般六个月都给断奶了,也就是给孩子喂点米粉糊糊。舍得一些的,冬天还能三不五时买点牛羊奶回来给孩子喝,但夏天也就只能如此克服罢了。
这么着坚持到两岁之后,小孩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便可以送到姚花儿的托儿所这里来,摔着、跌着,伤风感冒的,那都是家常便饭,但心大些不在乎的话,磕磕碰碰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以时下这样粗糙的育儿思想来说,那其实也就足够了,将就着混到五六岁,便可以往扫盲班里塞,下课后有老师组织着做点手工活,换点零嘴儿吃了。
姚花儿这里,是收了十个孩子,因为地方有限没请帮工,城里也有几个老妈子互相照应着收二十、三十个的,她这里一个人也足以应付——把库房铺了软布,扔些布娃娃进去,孩子们在里头爬来爬去,玩布娃娃,若有打架的当即呵斥分开,到了饭点儿一个个组织起来吃饭就行了。
她这里并不教育孩子,只管两件事,第一教自主吃饭,第二教自己上厕所,排便要报告——就这两样,在邻里间便是饱受好评,因为孩子教会了这两样之后显然要好带得多了。
奇怪的是,一个孩子是那么多事,五个孩子十个孩子其实事情也就那么多,只要不是十个两岁的奶娃娃同时过来,孩子之间能拉开些岁数差,工作都好做得多,姚花儿这里有两个五岁的大孩子还没去上扫盲班,被她教成半个小老师了,家里也都是夸的,孩子从托儿所回来,还能当哥哥姐姐照顾弟妹,懂事了不少。因此她这里多得是人想送孩子,姚花儿这阵子都还在寻思着呢,要不要街坊间寻个婆子合伙,把自家院子再扩一扩,还能多招五六个学生,不几年内,扩建房子的成本不就回来了,接下来那都是纯赚的。
不过,这也得看老头儿会不会被调走——也是考虑到这点,姚花儿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因为他们家到买地之后也经历过几次搬迁,第一次是来买后在云县接受培训,第二次是被分配到了地方的州县去,第三次是因为马正德种田有方脑子灵活,文化课成绩好,被推荐为田师傅,到农业专门学校来接受培训,第四次则是马正德表现出色,在专门学校留任,这之后随时可能会有第五次——马正德作为田师傅被调派到地方上去支援,这不算的,因为人还会回来,但如果去地方的农业专门学校升职的话,那就又得搬一次了。
农业专门学校,是买地工作的重点,扩张得也是非常的迅猛,去地方上筹建新学校,培训田师傅,升职做大教授或者主任,这都是常见的升迁模式,姚花儿的顾虑可不是痴心妄想,那是实实在在的考量。
尤其是前阵子,她看报纸也看到了敏军收复盛京的消息,当时心中就是一动,觉得这或许会是老马的一个机会,因此,这会儿虽然又从家长这里,听说了还有人想把孩子送家里来的事情,但却始终没有吐口,而是含笑说,“这人多了真带不过来,我这都是毕业一个来一个的。”
这家长虽然也是帮人来问的,但就他们自己本心来说,却是希望托儿所的孩子能少一些,自家的孩子得到的照顾也会稍微精心一点儿,闻言都是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大娘周到。”
也有劝姚花儿招个员工,扩大规模的,每个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和姚花儿闲聊几句,这才签字带孩子走人。日落之前,院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姚花儿这里转身点起灯笼,要挂到门口给两父女指路时,远远地便看到了老马的烟圈——都不用看人脸,就看那走路的姿势,那脑袋上往外扩散的圆烟圈,就知道是老头子回来了。
“咋地,今天加班那?走时也不说一声,菜都煨半天了——今天有卤猪舌!我给你下口面那?”
她挑着灯笼迎了上去,虽然天色已经黯淡,看不清老头子的脸色,却仍是很快意识到了他心情不佳,“咋地了,谁给你气受了?姑娘,你惹你爹不开心了?”
“没有哇!”马翠英也挺纳闷的,“不知道谁招他了,一往出走就这样,爹,咋地了那,你不和我说,和娘说说呗,好好的怎么又不说话了?”
“好好的,好好的?”
马正德见到妻子来了,也不再憋屈了,转身给马翠英额头狠狠地顶了一指头,“要好好的我能一句话不说吗?你这丫头是得把我给气死!我咋就生了你这么个不长心的死妮!”
“我咋了啊?!”
“别动气,老头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和孩子计较什么!”
一个委委屈屈茫茫然然的大胖丫头,一个没口子劝慰的老婆子,伴着气呼呼的老爷子回了自家大院,马正德气呼呼地从缸里舀水洗手洗脸,换下了工作服和染了污泥的橡胶鞋,还站在院子里用热水先冲了冲脚,把一天在橡胶鞋里闷出来的味道冲去了,这才盘腿上炕,夹了几筷子猪舌头,把姚花儿抓紧切出来的黄瓜条沾了沾卤汤,送进嘴里嚼巴了几下子。
这会儿的黄瓜还是从暖房里新下来的,在外头卖价格不低,马正德家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然压根吃不上,马正德嚼了几下黄瓜,吃得满口清香,这才稍微解气了似的,抬高声音向姚花儿告状道,“你说,这缺心眼的死样像谁那?咱家也没有这么笨的人啊!你这丫头,她是生怕不知道咱们是打哪来的,什么根底那?!我问你,白山的汉人有多少,除了咱们家之外,你见过几个白山来的那?”
“再一个,白山的汉人,能捞得着进山采人参那?能轮得着试着在林子里种林下参那?你说你爹那点老底子,都被你迫不及待抖搂出来了,那张主任不明白,别个辽东老客能不明白那?”
连续几个问句,砸得马翠英措手不及,她瞪大眼仔细想了好一会儿,呢喃着试探地问,“爹,你这意思……白山汉人少,采参客少,你这意思……是说咱家不是汉人呗?”
说到这里,顾不上看父母的脸色,马翠英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诧异地高声嚎了一嗓子,“我去——咱家,咱家不会是女金人吧!”
马正德翻了个大白眼,姚花儿上去就捂马翠英的嘴巴,“胡说什么!你就是汉人——你随娘!我就是汉人!俺们老家鸡西五道营卫所的,俺大就是卫所兵!老家在关陕,前三十年被调派到辽东前线……真真儿的,只要随娘你们就都是汉人!”
但是,这话其实也印证了马翠英的猜测——随娘才是汉人,那随爹……
“哎呀妈呀,哎呀妈呀!”
大姑娘也有点犯晕了,一把摘下母亲的手,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合着——合着我就是平时挂在嘴边痛骂的建贼啊——我骂我自己?不是——我说爹,平时我在家给建贼上坟的时候,你咋也不拦着我点呢——”
她这话不夸张,辽人对建贼的仇恨自然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辽东汉人,聚在一起看报纸,最大的共同语言就是痛骂建贼。马正德自己都没少骂——马翠英时常是能听着的,这会儿,她逐渐回过味来,望着父亲的眼神也多出了不少质疑——咋,为了在买地谋生,连祖宗都不要了,赶着自己骂自己?这是不是有点儿,有点儿……
“想啥呢!”
马正德这会儿是真没好气了,用手顶闺女已经不解气了,他挥舞着旱烟杆,给马翠英脑门上来了一下。“咋,就骂建贼怎么了?建贼是建贼,你老爹是你老爹——谁说女金就只有建州一部的?”
“啊?”马翠英彻底糊涂了,捂着脑门,“俺们家还不是建州的,那——”
“你爹他啊,是野人女金瓦尔喀部的!”
姚花儿揭开了谜底,没好气地白了眼丈夫,上手轻轻地给女儿揉了起来,“你说,他能不会养林下参吗?他们那部落可就是采人参的老祖宗!你这丫头也真是的……汉人哪会养人参啊?就你这一句话,把你爹的老底都给捅掉啦!”
第779章 父母们的传奇 云县.马正德 每个人的……
在买活军到来以前, 所有南下的流民难道都是在本乡本土老实生活,便没有一点自己的故事吗?当然并非如此,甚至对很多流民来说, 他们人生的第一份安稳还是在南来买地之后, 才慢慢地在心底扎根的——这说的不是职业、居住地的安稳, 而是对于未来的期许, 不管自己的职业有什么变动, 这些百姓们, 人生第一次相信, 自己明天、明年,哪怕是换了工作,搬到了别处去住, 至少还是能吃得饱饭的。
不要以为这是很简单的要求, 实际上,对买地之外的绝大多数百姓来说,这样的安全感都是非常匮乏的。在他们动荡的前半生里,酸甜苦辣什么都有,波澜壮阔唯独少的就是对明天的笃定, 就说马正德这一家子,这辈子真可谓是跌宕起伏,马正德和姚花儿各有各的传奇, 他们怎么能在白山相遇, 又来到买地, 这会儿就算问他们,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非是随波逐流,听凭莫测的命运,随意地摆布着他们罢了!
“你大大是瓦尔喀部, 蒲察部落的人——这是个大姓,现在建州女金也有,不过汉人都叫他们富察氏,其实就是一个名儿,读音有点出入罢了。他们那个部落,世代都在亦速里河附近放牧……”
“那个地方,现在建州女金管它叫尼满河了!”
马正德歪在炕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听着妻子和女儿叨咕,时不时地补充一句,沉声说,“亦速里河两岸,连着见不到边沿的深山老林,除了我们女金人之外,就是一些鄂温克人,也有人叫他们虾夷人……反正我们说话彼此都能听得懂,这些鄂温克人之间彼此联系也很少,都是一个个的小部落,在深山里迁徙。他们喜欢养驼鹿,我们也跟着养,但我们养狗,喜欢狗,他们没那么喜欢,除此之外,没什么不同的。”
一样事物有多种名字,在此时是非常常见的,比如鄂温克人内部还分了鄂伦春人,但在女金这里都叫鄂温克,而对敏廷来说,鄂温克、鄂伦春、住在亦速里江这里的女金人、乃至虾夷人,都可以叫做野人女金,甚至连海西女金都不区分出来。只有马正德这样,在亦速里河出身的老女金,才能对彼此的区别如数家珍。
“内地儿从古到今,就没有什么汉人来,汉人咋来啊,都不惜得来,全是老林子,天寒地冻的,一年恨不得下八个月的雪,也种不了地哇。他们最远也就是住在辽东平原,盛京那附近就差不多了,那里有汉人的卫所,你娘就是在鸡西被建州的兵马掳掠回来的,当俘虏分给了牛录,又被牛录分到了白山的庄子上。我呢,我是带了兽皮和药材,过了亦速里河,到南边来想卖了买点锅碗瓢盆啥的回去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路骑兵,就被抓起来,当奴隶被绑回去啦!那时候我才十七岁……老喽,老喽,一晃这就二十多年了……”
其实真要说的话,马正德今年还不到四十呢,但他这辈子走的路已经是很多人几辈子赶不上的了,从亦速里河东面渡河往西南走,走到海西女金常常聚集的贸易点,或者是再往南去建州女金那里,大概都要一千里了,野人女金一般几年朝贡一次,主要为的就是换取盛器、针线,尤其是针,这东西汉人卖的最好,而且也是他们所急需的。
马正德说,瓦尔喀部之外,有些部落住在海边,倒是常去,每年冬季捕到大鱼,上冻之后就往南边送,以前是敏朝的将军接收,收到后快马送到京中,“老大了,能有两三人长,叫做皇鱼,肉质很鲜美,他们自称是北山人,也有叫赫哲人的,后来送不去南边了,路都被建州人把持了,就送给建州的大汗,大汗一样能回赠我们需要的东西……”
至于瓦尔喀部,他们送的就多是一些山珍了,北山人有时候还能送上一些东珠,而瓦尔喀部送的多是灵芝、人参,尤其是老山参,这东西传说药效能够通神,将死之人都能救回来,有不少神乎其神的传说,不论是敏廷还是建州,都非常喜爱,只是出产极少,传闻中寻参是需要福气的,采参人一辈子能采的数量有限,等到用完了之后,再进山就不能抱着采参的心思了,否则容易惨死。
实际在马正德看来,“那都是废话,采参多危险啊,从白山到瓦尔喀,亦速里河两岸全都是大牲口,人熊、大猫这就不说了,狼也够人喝一壶的,豺狼虎豹,哪怕是大角鹿,凑成一群还敢来冲人呢,还有那野猪,成群结队的,一只大野猪小一千斤,内玩意好蹭树,蹭松树,蹭得一身全是松脂——松脂好哇,硬,小咬下不了嘴,和了泥就和盔甲似的,刀枪不入,冲你冲过来,撞着了就是个死,你上树,它都能把树给你撞折了……”
除了野猪之外,大蛇也是有的,这些野兽才是山林的主宰,人类只是低调的过客,蹭点好处而已,完全没有自称为山林之主的底气。马正德的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山林中度过的,他是个很好的猎人,尽管被穿着铁甲的建州女金擒下做了包衣,但历任主人对他都很礼遇,因此马正德有了正经娶亲的可能,还生了两个孩子——一般的农奴,可不分出身,能活个五年八年的都算好了。
“头些年,听说老汗也派人去收服了瓦尔喀部……不过也就是叫他们名义上认个主罢了,想要细管压根就没法管,但既然认了主,设了卫所,那也是件好事,以后要换针头线脑、锅碗瓢盆什么的,就不用走一千多里了,四五百里,走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行。”
说到这里,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嘘,倒过烟袋锅磕了磕,慢悠悠地又说,“我先后跟了六个主子,都是没多久就战死了,最后一个主子就是白山庄子的主人,贝子浑山,那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是瓦尔喀那边过来的,就问我,白山这有没有人参,我说得找找,应该是有——白山庄子那时候才建起来不久,你哥哥刚出生,这也是从那拉氏那里抢来的地盘,那些年,北面的老姓,不肯服从老汗的都被灭得差不多了……”
实际上,人参的出产地还是比较广泛的,辽州往北,老林子里去找都能有,只是得看运气,马正德这时候已经跟在建州女金的主子们身边见了不少世面,视野得到了开阔,脑子越发灵活,他进了两次白山,采到一株二十年生的老参之后,便提出了一个或许是跨时代的概念——人参这东西,虽说是吸取日月精华什么的,但归根结底,也就是一种植物呗!
不说采到平地去养,这大概是活不了的,就说人参种子,一般瓦尔喀部进山发现人参之后,采参之余,都会吃掉果子,把果核在发现人参的地方到处乱扔——其实就是为了留种,有些部落,在某处采过一只参后,再过了十几二十年,老猎人还活着的话,再去原处走一趟,还真有又长出一两根小人参的。
固然,这么做药性、年份都是不如老山参的,但换个想法,如果把人参种子带一点到山势比较平缓易行的地方去撒一点呢?改个名字,就叫林参,或者小山参,和老山参做个区别,这要是能行的话,人参的产量岂不是就比之前要多些了?
人参在手,不管是主子们留着自用,还是和敏朝商人做买卖,总之就不愁没个去处,马正德咂巴着烟斗,“我把这话给贝子一说,他立刻就说,你去试试呗——别的不知道,反正在白山那一片,后来都暗地里整点的林下参,就是这么来的……”
喊了这么久的林下参,居然是老爹的创造!马翠英听得一愣一愣的,都有点不敢信了,“爹,那庄子上还不得把你给捧起来啊,咋咱们家后来还往南边走了捏?”
说起来,这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马翠英才六七岁,还不是知事的年纪,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也不多了,姚花儿撇嘴说,“你爹在庄子上可不是被捧着?要不是我性子烈,主子早都赏赐身边的侍女下来了,是我说,她要来了,我就杀了你们两个再和他同归于尽,他这才去回了主子的话——”
“说啥呢!”马正德没好气的,“这我能愿意吗?贝子身边的侍女,和我能是一条心?我要是把本领都传给她了,她再给贝子一说,以后养人参的手艺不止我一个了,我还不得重操旧业,再进山采参去呀?都和你说了,人在屋檐下,你得低头呗!拒绝肯定要拒绝,但得缓着来!”
老两口就这样,嘴上老吵吵,对付起儿女来却永远都是站在一起,马翠英急着问,“哎呀,你们别打嘴仗了,又离不了,吵吵什么呀,那爹你为啥要走呢?”
“还不是因为林下参种出来了,那利益有点大了?”
马正德吐了口烟圈,深沉地说,“浑山贝子年纪大了,不能作战,虽然依旧精明,但却屡屡遭到老汗的训斥,其实老汗也是看上了林下参的利益,白山庄子是一个大财源,可也是烫手的山芋,每回外头来人,贝子都让我往山里躲藏,不敢被大汗的使者看到了要人。可是,贝子的儿子们都没有成器的,他一死,这个庄子必定会被各方争夺,甚至,老汗可能会给得了庄子的儿子治罪,把他贬为平民,庄子没收成为汗产……”
“那样的话,罪民庄子里的人口,都是任由附近的牛录瓜分的,我还行,必定被各方争抢,还不至于做最低贱的‘阿哈’,可你们怎么办?你娘是汉女,大家都知道,你大哥那时候已经十岁,算是成丁了,还未必和你娘分在一起……”
年小的包衣,肯定是跟着母亲的,可到了年限,分人口的时候就不考虑那么多了,至于说分人口时还要考虑到奴隶们的阖家团圆?那简直就是做梦,就算是马正德这样拥有种植林下参手艺的好猎人,能叫人高看一眼,可包衣就是包衣,身份上的差距依然不可泯灭,再加上马正德本来就不是建州女金——他可是来自瓦尔喀的老猎人!在他眼中,几千里路也视若等闲,山林的险峻压根就拦不住他!
“也是命,为啥说是命呢?”马正德也难得来了谈性,手点着炕桌给女儿分析,“第一,你娘虽然是汉女,但是军户人家的女儿,从小野得厉害,在鸡西也常钻老林子打猎,给自己弄点吃的。你哥和你也都随根儿,一进山那叫一个在行——”
马翠英脸上出现傻笑了,确实如此,再小的事情不记得了,可哪怕是这会儿,她和老哥一进山都和回家了似的,“我们爬树那速度。嗖嗖的!”
“这就是命喽,要是你们有一个体弱,那也没法走。再要是你娘还生了几个小的,那也是走不了的,只能留在庄子里,那这会儿在哪可就真不知道了。”
离开白山以后,大家就再没听说那边的消息了——几千里路,又是地广人稀、穷乡僻壤,要说辽东的局势,人人能说个一二三来,可要说白山这个具体的地方,现在分给谁了,里头的包衣日子过得如何,那谁能知道?
说到这里,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嘘,“就这样,那年春天,山里开冻之后,我说要进山找老山参留种,就先带了家里的细软进了山,和我一起的还有你二狗叔,和你娘也是一个地方被抢来的,你娘带了你哥,说是去打猪草,把你藏在背篓里,就这样出了庄子,进山之后,抄小道走了半个多月,一开始朝着东北方向走,是想去亦速里河,过河到对岸去找老家的部落。”
“可走着走着,不对劲哇,遇到了好几拨人,看着也像是包衣逃奴,壮着胆子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汉人在东江岛有个据点,而且去年起,有船在东江岛接人,去南面过好日子——那是买活军第一年开始包运辽饷,和东江岛接上线了,我们也赶巧就成了第一批南下的流民……”
“那时候怎么就敢跟着南下了?也不怕又被人卖一次?”马翠英记忆里,这段过去已经很模糊了,她半点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也是听得饶有兴致。
“不去东江岛咋整?回老家?我们就是出来了才知道,大汗已经派人收服了瓦尔喀部,在那里设了牛录……我是庄子里有名有姓的包衣,大家都知道我的来历,万一给那边带了话抓我呢?”
马正德没好气,“北边去不了,可不就只能试着往南边走一遭了?你娘是汉人,二狗也是汉人,我也会说汉话——虽然说得不多吧,但含糊几句能够使……”
他会说汉话,原因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姚花儿的女金话说得很不好,为了和赏下来的妻子交流,马正德不得不学说汉话,包括马翠英的汉名也是如此,姚花儿不会说女金话,坚持给马翠英起了汉语的小名。
至于女金话的名字——这个根本不着急起,包衣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一家人都没名字也很正常,尤其是小孩子,直接叫‘女孩’、‘男孩’,‘大妞’之类的,再正常不过了。甚至马正德他本人姓马,这个姓都是跟着第一任主人来的,这个主人的姓来得也是好笑——他根本不是马佳氏的人,而是叶赫部落的战士,少年时在辽东混迹,为了方便行走江湖,随便起了个汉姓,因为辽东姓马的汉人和姓佟的一样多,就这样叫了马尔亮。
等到马正德被分给他做包衣时,也就自然跟着姓马了,‘正德’两个字是玩笑般跟着汉人用过的年号起的,马尔亮会说汉语,在辽东听说过这两个字,很喜欢这个音节,就这样赠给了他看重的包衣。
“那爹,你原本叫什么名字啊!”
马翠英好奇得不能行了,缠着老爹问个没完,马正德却没有回话,沉着脸抽了半天的烟,被问烦了才道,“就没名字……一个部落就三十多人,还要什么名字,谁不认得谁……本来打算那次回去之后起的,都想好了,就叫桦树皮……这不是没回去吗!”
马翠英乐得咯咯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姚花儿白了好几眼,她这才勉强憋了回去,倒是马正德也禁不住笑了,“行了,你就让她笑吧,她哪懂得这些事啊!发了一次烧,小时候的事都忘光了,哪还记得小时候受过的罪!”
马翠英是真一点不记得了,包括对二狗叔的记忆都很模糊,之前在泉州那边的县里,逢年过节二狗叔过来看望,马翠英半点不记得小时候怎么和他一起玩耍的,这会儿听父亲说起来,才知道二狗算是被马正德收下的半个徒弟,两边的联系十分密切。
“挑着你,带着你哥,就那样磕磕绊绊,躲着建州人的‘卡伦额真’,千辛万苦到了东江岛,路上你还发了一场高烧,差点没熬过来,还好我随身带了一根老参,给你吊住一口气,后来慢慢地居然自己也好了……”
马正德努了努嘴,比了比地上一个柳木橱柜,马翠英恍然大悟,“怪不得您老叫我给那个木匣子磕头呢!原来那是救了我命的老参!”
姚花儿也叹了口气,“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这一提起,才觉得时间是过得真快,你也大了,你哥哥都参军去了……你爹有了咱们,不愿再上战场了,只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块,就是种田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二狗叔也是一个念头,我们都是从多少个战场里走出来的人,受够了颠沛流离的苦楚,他宁可种田也不想再进山了,那会我们逃去东江岛,在路上他差点被野猪撞死了,要不是你爹冒死推了他一把,肠子都要被踩出来!”
她给马正德递了一杯茶,柔声劝慰,“老头子,知道你顾虑这些往事,怕被人翻肠子,拿民族成分说事,可你也不是建州人,野人女金,确实是包衣出身,又没打过汉人,怕什么呢?”
马正德接过茶并不说话,半晌才低声道,“你还记得东江岛上不?那些女金人想过好日子,冒充汉人混进来,被捉到了,活活打死……”
他打了个寒噤,不说话了,昔日的英雄胆,似乎也随着时势的变迁,年岁的增长,化为了重重顾虑,姚花儿和马翠英对视了一眼,马翠英这会也没那么楞了,上手轻轻地为老父亲捶起了腿,姚花儿说,“那是在辽州,而且是辽东、辽中的汉民,那些汉民本就亲敏,被建州搞得家破人亡的,自然恨毒了他们,可要是再往北走呢?到了和建州接壤那一带,多少汉人受够了边军、援军的盘剥,受够了战事,甚至宁可给建州做包衣的……”
这是实话,即使是辽州内部,也谈不上万众一心仇恨女金,情绪也是分地域的,到了南边这里,更是谈不上仇恨鞑虏了,南边的百姓根本没受过女金的骚扰,他们仇恨的异族肯定是倭寇,马正德的脸色逐渐开朗起来了,姚花儿察言观色,又柔声劝说,“都这样了,咱就看开点呗,反正该知道的,你这一说也都知道了。要我说,赶明儿你就去和张主任说说咱们家的事儿,让他往上汇报,做个备案,上头要都说没事了,那谁敢说你什么?”
这是正论,马正德微微点了点头,姚花儿又说,“这么一想,被女儿叫破了也没什么不好,省得你又瞻前顾后的,不想出头……其实林下参若能种起来,那是大好事啊,咱们用不到政审分,还能给儿子加啊,你看你这女儿,虎超的,你得给她留点手艺傍身那!”
这句话算是说到马正德心里了!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眼虎超超的女儿,挥了挥手,“别捶了,你这是捶腿还是捶大排那!想把你老子腿给捶断了?!”
“行了,瞅你这死出,别捶了,去收拾收拾你屋子,天天五马长枪的,给你造的那个乱那!去!抓紧的去取笔墨来——反正都这样了,我给你二狗叔写封信,让他也做个准备,咱家这什么政审分的,都是后话了,这林下参对他来说,兴许还真是个好机会!”
第780章 何二狗的机会? 泉州.何二狗 村里光……
“邮差叔叔来了, 邮差叔叔来了!”
叮铃铃的响声,隔了老远便透过村道传进了村里,孩子们早已欢呼着迎了上去, 村道两边, 沿路两岸的农田中,正牵着牛往前缓缓拉犁的汉子们, 也陆续扭脸看了过去, 友善地招呼了起来。“是你呀, 小赵,老张呢?”
“他家里有事, 我帮他顶一期班!”
邮递员小赵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也唯有如此才能带动这辆满满当当的木轮自行车, 车头篮和车尾的挂篮里, 都满满当当地装着印刷品, 有报纸、公文、信件, 还有些村民通过邮局订购的书籍、文具, 没有一点力气,这辆车是踩不起来的,他却显得很轻松, 不断地拨弄着自行车的铃铛, 提示前方让路, “别挡路!小孩,快走开, 撞着了不是玩的!”
“今儿有点晚了,在村里住一宿吧!”
大人们则无视了欢笑着奔来的孩子们,热情地发出邀请,“上俺们家来找宿, 说定了啊,一会过来喝点水酒!”
“不了,叔,还能再走一个村子,我去那边过夜!”
的确,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下午三点多,天边西斜的太阳,已经快趴在远方缓缓起伏的山顶上了,南方的太阳和北面不同,似乎不太有季节的差别,总是差不多的大小,这要是在北面,这个节气,厚棉袄还得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到夜里还会结霜——夜也还是那么的长,而太阳也还好像是鹌鹑蛋一样,又小又白,遥远地挂在天边,要等到夏天才会变得又大又红,久久地挂在天边,一天内好像也就只舍得离开一两个时辰似的。
在买活军这里,不论气候,日夜的时长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和‘纬度’是有很大关系的,村里那些好学聪明的蒙童,从扫盲班的先生那里学到了这个道理之后,节气一变化,就很喜欢拿来说嘴。这帮孩子也的确特别调皮,小孩子是真的不能给吃饱,从前大人们小的时候,忍饥挨饿还是常事,就这样孩子们也忍不住要四处去玩耍起来,现在饭都能吃饱了,更不要讲,一只只皮猴满村乱蹿,真能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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