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全二姑娘可巴不得蜀王晚些来寻她,最好是深更半夜,方便她用传音法螺。她不紧张别的,就紧张两件事:第一个是这洞房花烛夜不知是如何行事,是就她和蜀王两人呢,还是蜀王习惯于叫些侍女陪着看着,必要的时候帮着推一把;第二个就是该如何对蜀王下手,她身上并不只是有小法螺,还有一点装成香粉的药粉,这是刘道婆给她防身用的,倘若蜀王要和她洞房,这药粉应用得当,也可以保护全二姑娘的清白。但倘若蜀王十分小心,饮食不让他人沾手,那这东西也就没什么机会用了。
话又说回来,为了家人的安危,自身的前途,再说大一点,为了尽快结束锦官城如今的乱象,打心底她对这事儿倒也无所谓,远不像全百户那样排斥,全二姑娘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而让刘道婆亲自和父亲分说,才让他同意了自己的计划,至于说那事儿,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她自小从市井传言中,也早就明白那是做什么的,不觉得有多了不起,这是情报局交办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于公于私她是一定要办到的,付出多少代价,也是在所不惜。
一旦豁得出去,世上就没有难事儿了,想到这里,全二姑娘的心情微微宽松了一点,但又因为从未经过培训,只有刘道婆临时给她上了几课,也还是不能完全自信,只是不断在心中对自己重复道,“不怕,就没人把你当回事儿,谁能疑到你头上?”
的确,这个任务也就是她最合适了,换了谁来都不好使。蜀王又胆小又迷信,这当口,除了多年的老人之外,也就是全二姑娘这样,恰好进入他视野之中的本地小户清白人家,能够得到信任,其余人想要见到他的面都难。因此刘道婆才找到全二姑娘,委托众人的同时,也是给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全二姑娘悄悄捏了捏喜服袖子里的荷包,心里又定了定,暗道,“听父亲说,外人面见大王,都要先搜身的,而且搜得很仔细,没想到他们对我这里倒是放松,连陪嫁箱子都没查看,就让我进来了,更没搜身,倒是可惜了,早知道我就带一把火铳进来,只可惜那东西我还不太会用。”
她这个身份,的确是找得好,蜀王府上下对她毫无防备,属于完全忽视,已是黄昏时分,犹不见人来搭理,嬷嬷便对二姑娘道,“大王身边的婆子都没来铺房,看来今晚是姑娘过去,那就不知时辰了,我让人送一碗面来,姑娘少少吃点,到了大王处还能陪着用些点心。”
又笑道,“委屈姑娘了,用素的罢,大王最近茹素呢。”
全二姑娘本来也紧张,自然什么都吃不下,勉强点了点头,她那神态实在是过于自然,演活了初来乍到新嫁娘的忐忑,众人看了,丝毫疑心生不出,都是抿嘴而笑,嬷嬷派人去厨房一传话,片刻便端了一碗素面来,那汤水是全二姑娘从未品尝过的鲜美,满是菌香,一切味道都被烹进了面身一般,全二姑娘吃了一口,便是胃口大开,忍不住吃了个一干二净,便是配面的四色小菜,也是从未尝过,入口之下却都异常美味,嬷嬷笑道,“这面是用好些菌菇炖的素高汤,小菜么,这是油鸡枞,这是冬虫夏草,听说这冬虫夏草是最名贵的,外头要卖好几两银子一钱呢。就这,还是近日里兵荒马乱的,厨房勉强筹措而已,姑娘可是知道了?咱们府里过的是何等的好日子?”
全二姑娘心服口服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心中却是想道,“我爹虽然做得也不对,但他也不算有什么大恶,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我就日夜担心买活军入城之后,我们家要被送去做苦役,冒了送命的危险进府,你们这里吃的喝的,全是民脂民膏,却半点不担心这些?别看你是个藩王,细算起你的罪恶来,阖府上下都该点天灯!那些管事更是一个也别想跑!”
想到若是一切顺利,蜀王也活不了多久了,她心里方才舒坦起来,这会儿却是真的迫不及待要见到蜀王了,便屡屡往窗外盼望,嬷嬷见了,会心一笑,恰好有人进来报信,嬷嬷便对她勉励笑道,“姑娘何必心急,接你的人可不就来了?姑娘可要伺候好大王,到那时,荣华富贵,要什么有什么!”
全二姑娘便跟着来接她的那队阉人——并非朝廷派来的宦官执事,而是蜀王府世代以来陆续豢养、接纳的自阉人——上了二人台的肩舆,跟着他们在府中绕来绕去,见识了一番府中辉煌壮丽的轩阁,大约走了两刻钟,这才到了花园边角上的一个隐蔽角落里,只见此处绿树环绕,中间门一个三开间门的小轩堂,看着十分朴素,全二姑娘想道,“今日他竟躲在这里,难怪镇守太监派出的刺客屡屡无功而返,这也太不显眼了。”
马上就要见到目标,她不由得也紧张起来,下了肩舆,抚了抚衣襟,在太监带领之下,往轩中进去,按着嬷嬷教的规矩,跪倒在地,叩头祝愿大王千岁,念了三遍,方才伏地待命,只听得一把略带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娇嫩声音,抬头看孤。”
全二姑娘依言望去,只见一个身量庞大的老人坐在贵妃椅上,一个人便把这可横卧的榻占了一小半,面上肉叠着肉,身上的肉更是都从两侧摊了开来,简直就是一头苍老的肥猪!她一生从未见过这么胖的人,一时间门极为吃惊,几乎要表现出来,还好及时忍住,心道,“难怪爹如此反对,倘若蜀王是个翩翩少年郎,说不定都不用搬出组长,他就自己许了。”
她心里嫌弃蜀王,却不知蜀王的眼神也在打量着她,大概是看全二姑娘容貌不如其余姬妾出色,他有些失望,长叹了一口气,好似猪叫一般,挥手道,“罢了,孤也乏了,也问了师傅,只要人在府中便好。好孩子,今日辛苦你了,下去罢,好生在府中住着!”
——竟是嫌弃她的容貌,连洞房都不愿,就要让她回去了?!
第901章 传功参同契
“毕竟是那样的家里出来的, 别看小小年纪,一脸的稚嫩,却也知道巴结上进, 什么样的混账话都说得出来……”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也不知道是谁教的,黄花闺女竟能说出那样的话,连我们听了都害臊, 什么《周易参同契》, 什么自幼得到仙人在梦中传授, 精修此书,还有那什么, 什么……”
“别有妙处, 不足为外人道也!”黄鹂儿撇着嘴道,“这话听了真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按理说,我们跟着大王, 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可刚刚就瞅她那媚眼儿, 还真是, 这还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呢?怕是自小就按着小老婆的模子养出来的,她爹娘也是狠心, 好好的孩子, 叫他们给调窝坏了,为了荣华富贵, 宁愿送给大王这样……”
胖老头儿个字,被她吞进嘴里,没敢说出来, 只是换了个话题道,“怪道想方设法要送入府内呢,不然,就她这样风情入骨,嫁给别人如何还能安稳度日?不是迟早闹出事情来?”
“倒是被他们到底觑见了个巧宗儿,借着外头似乎有事儿,到底是把人给塞进来了,”她小姐妹柳莺儿也是啧啧叹息道,“不然,若是往常,就她那平常姿色,大王又如何能看得上眼呢?”
对于王府外发生的事情,两个小侍婢是完全茫然无知的,只知道府中最近流行茹素祈福,以及大王的情绪也不太好,似乎是城外闹起了厉害的妖魔,要用邪法来魇镇王爷,因此王爷十分恐惧,请了很多和尚道士来大做法事,就连住处都是每晚更换,连她们也都跟着谨慎小心了起来,平时除了被召唤当差,都是躲在下处不敢出来,生怕触了霉头,被妖魔给捕捉去了——
除此之外,她们的日子倒是丝毫都不受影响的,甚至因为大王近日来的斋戒,她们这些时日还轻松了许多呢:这两个丫头,虽然生得平常,只能说是略带清秀,但却都有一把子力气,她们的工作是相当特殊而且固定的,别的事情不太管,专为蜀王在床笫之间方便动作取乐之用,也就是说,她们时而要背负承恩的美人,时而又要帮着二人之一运动——这种春事丫头,在权贵人家不算少见,蜀王这里只有两个,数量都是少的了,有些时候七八个丫头婆子在床榻边伺候着也是有的,而蜀王之所以只用两人,却也不是为了俭省,乃是因为他自己身量庞大,下人再一多了,实在没地儿站,他也觉得空气憋闷,呼吸不上来的缘故。
这个活儿在旁人家里,或许只是为了添乐,但在蜀王这里却是必不可少,因他几乎就是一大滩肥肉,倘是豆蔻少女,面对这样的肉山真是无从施展,或更难免悲从中来,哭哭啼啼的,坏了蜀王的兴致,本是为了富贵来的,反而阖家招祸都不好说,因此这两只鸟儿,也承担了温言劝慰,指点协助的工作。
她们也不知见了多少黄花大闺女,在蜀王的床榻上由吃惊、抗拒而无奈认命的过程,又有多少认命了的美姬,最后反而开始争风吃醋,争相邀宠甚至反过来打点二人的,如今也记不清了。第一次侍寝就表现得如此积极,甚至还为自己钻营争取的黄花大姑娘,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黄鹂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人都被送进府了,得宠总是比不得宠好,这话她也常劝其余姑娘,道理也的确不假,可这会儿见到这么一个积极主动一心向上的‘美人儿’,她又有点儿怪怪的,有些说不出没道理的惋惜,又好奇着全二姑娘是怎么养出的这个性子,倘若是天生的,倒也罢了,她只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而已,倘若是后天父母调养出来的,那她真觉得全二姑娘也很可怜,试想什么样的野心能连这么一尊肉山都无所谓,甚而还欣然主动地争取侍寝,这么……这么急着糟践自己,就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又不是饭都吃不上的人家,这样……这样发狂,真的值得么?
自然了,这样的想法,在王府中肯定是不合时宜的,黄鹂儿也不能全和柳莺儿说明白,只能这样含含糊糊地表达着自己的不以为然,似乎好像还有些妒忌全二姑娘的得宠似的。或许,柳莺儿这会儿的不以为然便是这么回事,她倒是很热衷地和黄鹂儿议论着全二姑娘的是非,一会儿猜测着全二姑娘会不会很快得到名分,从‘姑娘’变成夫人,或者更进一步——因为她入府就是夫人嘛,那么,她之后会不会变成侧妃了呢?倘若是这样,那可真是凭借一身的秘术,飞上枝头了……
“真不知道这什么参同契是什么东西……”她啧啧了几声,又站起身来,隔着厚厚的帘子,侧耳聆听着主屋的动静,“行功时屋内一个人也不能留——要我说,还真不知多没皮没脸呢,许是如此才不愿被我们瞧见,其实那也是她小门小户的,有点东西就当个宝贝,咱们什么没瞧过?说不准,她那点功夫,大王根本看不上眼,没一会就把她赶出来了。”
黄鹂儿附和着柳莺儿也感慨了几句,但见柳莺儿蠢蠢欲动,想要掀帘子去窥探主屋的动静,却还是吓了一跳,一把将她的手打了下去,轻声道,“作死呢?说几句便罢了,偷看什么?若是被大王瞧见了,你当我们两人还有什么体面?一句话也就打发了,你想扫院子去?”
柳莺儿也不是胆大的,被这一说不敢再看,只是仍有些好奇不甘之色,黄鹂儿见了,心底叹了口气,她知道柳莺儿也是见惯了,多少美人儿,被大王宠幸了一次两次,抬做主子之后,吃穿用度就起来了,之后哪怕被抛到脑后头去了,日子也比她们这两个丫头过得好,柳莺儿终究也是被好日子给引诱了,有心上进,只是她容色平庸,对于一样生得不怎么出众的全二姑娘所自信的房中术,自然格外的好奇了。
话又说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许久都没点声音了,就算是这锦帘很隔音,但两人做那事呢,隐约的动静总是有的,再则……
黄鹂儿在心底掐了几个数,又默数了一百来下,这下她是真觉得不对劲了,就算刚才没有计时的话,她刚才也等了足够的时间了,大王一次行事几乎就没有超过这个数的,事后则必定酣然入眠,鼾声大作,这会儿一点声音没有,这是还在行功,没有开始,还是……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柳莺儿还在絮叨着全二姑娘的大胆,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茬,黄鹂儿看了她一眼,又踱到窗前,隔着纱屉望了院子一眼:这是个很小的岛上别舍,大王在间房内歇宿,除了她们两人服侍之外,平时的茶水班子全都候在岸边大概百余步外的敞轩内,等候召唤,并不像是在平日起居的主院那样,除了春事丫头,还有洒扫婆子、管事阉人等等,总还有十多个人随时听命,此刻这绿茵环绕的湖中小岛上,还就只有四人而已,显得反常的安静,平时那些婆子阉人的呼吸声,只是隔了百余步,便似乎完全被寂静的空气给吞没了……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心慌,不过,这会儿屋内隐约传来了说话声,这又让黄鹂儿稍微放松了点: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全二姑娘的声口,这是无疑的,大概她所修的参同契,还真不是什么房中术的托词,而是正经的道家功法,导引之术,刚才是在指导大王行功,再以手段导引入体么?
对于自幼入府的黄鹂儿来说,她知道的全部知识都来自于府内,就连这导引之术,也是听了大王从前召见的道士提到的,属于道家修身术的一部分,和春事似乎并不相同,再要往深了去,黄鹂儿也说不出所以然了。这会儿,连她都当真好奇了起来,和柳莺儿对视一眼,都到锦帘边上侧耳细听起来,只听到屋内全二姑娘时而说几句话,时而又发出一种滋啦滋啦的异声,那声音非常奇诡,根本就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响,两个丫头都吃惊得厉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莺儿低声道,“难道,难道她真是有仙术在身?”
这样一来,她们倒是真不敢再偷看了,更不敢再说全二姑娘的坏话,都是凑在锦帘边上仔细地聆听着,彼此推测全二姑娘是怎么发出这样声音的,柳莺儿道,“会不会是腹语?大王办生日的时候,府里来的杂耍班子就有人会说腹语的。”
腹语……能有这样的声响吗?黄鹂儿有点儿怀疑,摇着头没有说话,这时候屋内又安静下来,她俯身久了也有些疲倦,便走到窗前,无意间看了一眼,却见到夜幕之中,似乎有人影逐渐走来,不由一惊,揉了揉眼想再看清楚,人却不见了,黄鹂儿遍体生寒,呆呆地站了一会,听到门口传来吱——呀一声长响,柳莺儿从锦帘前回过头来,茫然道,“有人进来了?别是张嬷嬷他们进来探看的罢?”
毕竟,按照蜀王平时行乐的时长,这会儿也该结束了,不管留不留全二姑娘宿夜,服侍的婆子下人都会进房来,放帐子,点安神香,换了壶里的夜饮茶,预备好官房,再留人上夜……权贵人家从生到死身边都是围满了人的,根本就没有独自入眠的道理。张嬷嬷等人怕这边忘记召唤,过来探看也是有的,柳莺儿唯恐她惊扰了大王行功,忙掀帘子探头出去,过了一会,惊疑不定,回头道,“没人……”
“内间呢?”黄鹂儿牙齿有点儿打战了,壮着胆子凑到柳莺儿身边,伸头一看,千工床的垂帘好端端地,没有一丝颤动,而山房正门则敞开了一条小缝,也不知道是风吹开了,还是刚才没有关严,大概刚才的吱呀声就是从这扇门发出的。
“可我……我关好门了啊……”柳莺儿喃喃自语,视线在垂帘和门扉之间来回转动,“可我关好门了啊……”
两个小姑娘一下抱在了一起,这会儿连垂帘后头的动静都无心窥探了,只觉得心跳如鼓,浑身上下毛孔森然,陷入了莫可名状的恐慌之中。尤其是这阵子府里正抵御邪魔,神怪之说很多,现在对景儿全都到眼前来了,一会儿自我安慰,刚才经过房间的一定是阴神,倘若是邪魔外道,没有主人允许怎能入内?一会儿又害怕是邪魔终于找到了大王,因为他和全二姑娘共修参同契,到底还是亲近女色,算是破了戒……
越想越是害怕,两人几乎都要吓哭了,至少柳莺儿是已经吓出了眼泪,想要溜走,可窗外夜色沉沉,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紧紧抱在一起,指望着天色快些放明,或者张嬷嬷等人找来,两人求神拜佛,把有限的一些佛号都快念出了火星子,如此也不知受了多久的折磨,锦帘忽然被人‘欻’地掀开了,全二姑娘探头进来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进去罢,大王有话要和你们说呢。”
不知什么时候,她在厅里点了许多蜡烛,一掀帘子,金灿灿的光芒顿时从屋外投洒进来,两个小侍女好像一下从凄风苦雨的阴曹地府来了人间,傻傻地看了一会全二姑娘,才都醒过神来,忙奔到正室之中,果然见到蜀王垂着手,侧靠在千工床上,面色也不如以往苍白,而是发着黄光,瞧着比平时的形态的确有极大的不同。黄鹂儿暗自惊疑,心道:“这参同契当真有如此的神效吗?!大王修了这么小半个时辰,瞧着……怎么说,再也不是有气无力了,说不出的精神呢!”
不免暗自打量了全二姑娘几眼,见她虽然笑吟吟的,衣服也很整齐,但额角见汗,隐隐有些喘息,一副刚刚传过功的样子,更是纳罕:“难道她说的参同契真是道家功法,不用采补传功的那种?刚才我们于她眉宇间得到的那种暗示,居然是会错意了,这是个真仙姑?”
心里正在猜疑,便听到蜀王咳嗽了一声,俨然道,“你们两个,去找王童他们过来,就说我的话,本王刚才于传功之中,那……那个……”
他卡了一下,全二姑娘走到蜀王身边,附耳说了几句,他这才续道,“静中生感,入定之中,得到仙人传了一部仙法,需要五十个心腹同修,便可以驱走城外的邪祟,让他们赶紧都到这里来,我要趁夜为他们传功,到时候,谁的功法修得好,就论功行赏!让他们来总揽王府家务,对付城外的买活军!”
黄鹂儿虽然也没接触过府上家务,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油水,但素来也是知道管事们争奇斗艳,都要讨大王欢心的,听了这话,也是暗自咋舌,忙垂手领命,和柳莺儿一道退出湖心岛去传话,那阉人王童听了,也是习以为常,道了声,“大王这是又兴发出新办法了。”
蜀王便是如此,兴之所至,立刻就要办到,才不管旁人是否能够配合,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城外城中局势忧愁,更是时不常地就要兴师动众地折腾一次,这一次还好,是给管事传功,上一次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要用妇人秽血来污染踪迹,让邪魔无法寻到,也是深更半夜立刻叫人操办——可这去哪找那么多行经的妇女去?最后这事儿怎么解决的,黄鹂儿也不得而知,反正血是弄到了,还真用了几次,又因为血迹干了遭苍蝇而不了了之。
连妇人秽血都弄来了,这一次,不过是夜半召见所有得宠管事而已,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了,自然是要办好的,王童也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呢,思忖了一番,把所有有些本领的管事名录都写了进来,也不止五十个,大约有七八十人,按住处分布,分别差遣了七八个小厮去喊,他这样是最万全的:总有人不在府里,不能第一时间来,多叫一些可以满足五十个的要求,第二,五十个也可能是虚数,人多了说不定大王也会传法,而这就是得宠的证明了,人都叫来了,都得了传法,有些不那么当红的管事就得领王童的情,而倘若要刷人下来,那也不是王童的错。
他预料得也不错,这八十人并没有全部都找到,大约半个时辰左右,陆续赶来了六十多人,其余人都出门去了,不在自己家中。王童也不管他们,计算得人数差不多了,便按着交代,领人上了岛,在山房前恭声道,“大王,人带到了,还请大王传法!”
屋内传来蜀王声气,被风吹得有些颤抖,道,“你让他们列队站好。”
王童便依言让这数十人手拉着手,列成了两行站好,用眼神望了望立在门口的两个春事丫头,这两人现在充任传话婢女,也是因为此地狭小之故,不然她们哪里配传话呢?
那婢女其中一个进去回了话,屋内却良久都没有声气,底下人逐渐有所骚动,王童也觉得疑惑时,忽然听到背后大树上似乎有悉悉索索之声,正要回头看去时,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从远方起,诸多管事接二连跪倒在地,王童愕然看去,心道,“这……传功的手法好激烈啊?”
思绪还未落定,只觉得胸口受了一阵大力,他也骤然间身不由己,往前飞去,又感到胸口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去,王童想道,“传功,不该是有东西进来……么……”
他眼前逐渐黑了下来,这个疑惑还没来得及得到解答,便已闭上双眼,安然汇入黑暗,再也没了声息……
第902章 图穷匕见
“禀督主, 适才王府方向的确有异动,似乎里头是放了烟花,噼里啪啦好一阵脆响, 炒豆子一般,只是却未有花火升空,又像是放了鞭炮,或是做法事的动静, 小人见护卫们虽有骚动, 但却似乎也并未深问。这段时日府内动静不少, 他们怕也是见怪不怪了。”
“当真是和炒豆子一般?”王至孝兴奋地背起手,在书房中来回踱了两步, 见探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更是心情大好,拊掌笑道, “好,好, 好, 如此便好, 那事情肯定是办妥当了, 你且给张、王二卫传信,就说刚刚王府送信来, 城头那边已经瞭望到了贼人的影踪, 让我等天明便去议事却敌,不得怠慢了。”
“是!”
如今城中各方势力皆有, 消息传递的确是个问题,因王府是出钱的大头,而且也需要场地展开对敌的诅咒, 对灾损地区的驱邪工作,无疑面对码头的城门是以王府护卫为主,这些护卫别的不说,装备的确是豪华的,连镇守太监府都弄不到的千里眼,王府手里却有十几枚,虽然绝大多数都被蜀王留在王府内,但仅仅只是分配给城头的那一枚千里眼,已经让他们的耳目比一般兵士要灵通太多了。
如此一来,能先于所有人瞭望到敌人的船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王至孝从京城特意带来的几个心腹,无不是行事精干之辈,就一点就明白了——普遍都有考过特举人的能力,考虑到如今男特科的竞争已经相当激烈了,这至少说明他们的文化水平不低,办事有谱,对上司的命令能够领会意图执行到位。
王至孝不止一次的感慨,这就是教育的威力了,从前想在杂役中找到个把办事精明的,那是真难,只能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大多数人都是糊糊涂涂,照猫画虎还画个四不像,自从开始特科,并且在民间到处开设扫盲班,不止买地,就连京城的百姓,都能明显感觉到办事要聪明得多了!
这样的改变,当然也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日积月累,身处其间很可能还没什么感觉,到了地方上,和当地的吏目一对比,就觉得手下的人才十分可用了,地方上的势力,往往是一群糊涂虫簇拥着一两个精明人使蛮力,虽然有时候也让人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但实际上双方办事水平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之前王至孝是苦于没有改变形势的抓手,只能暂且蛰伏,一旦和买活军联手,借上力了,要收拾这几个土包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这其中最关键的还是买活军带来的火铳,王至孝是在云县见到过演练的,当时受邀参观的多是敏朝驻云县使团人士,看完了那一轮火力试射,没人的脸色能好看到哪去,平时,买活军自用的那种土制火铳,质量已经不是敏朝的所谓火铳能比较的了,从填药方式、激发方式以及规格、质量来说,完全就是两种东西——就光是那种自制火铳,和他们的红衣小炮,已经是让敏朝工匠瞠目其后的存在,但这样的东西,在仙界的武器比较之下,又仿佛是孩童的玩具了。
王至孝自己,看了那次演练之后,真是做了许久的噩梦,不过倒也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疑惑:为何六姐所在的天界,男女之间的地位并不存在任何差异,按道理,甚至是按买地自己的理论来说,暴力能力存在差异,社会地位也必然有差,这是科学道理,该反应出来的呀。
看了那次演练之后,答案便很明了了——人类的那点武力差异,在仙界的火铳面前,压根就微不足道了,那样轻巧的火器,就是个孩子拿着,都能把壮汉击倒,男女之间的差别,完全被火铳的巨大杀伤力给抹消了!久而久之,岂不也就不觉得男女有别?也就难怪六姐做派如此,把女人也当做牲口来用,半点都不怜惜了……
这样的东西,就和六姐的大飞剑术一样,都是虽然难以接受却又客观存在的东西,王至孝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大飞剑术、岛船等物,但见到这仙火铳的那一刻,便知道其实和平让渡权力,已经是敏朝最好的结局了——固然,一定会有人不甘心,一定会有人认为还有一拼的机会,会分析优劣,会妄想着买活军陷入内乱……但那也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而已,王至孝这里只要问一点就是了:这样的武器拿出来,谁敢上去拼命?大会战时,军队汇聚在一起,是不是给大飞剑术提供了活靶子?
倒不是说买活军就不会陷入内乱,但这两件事是不矛盾的,买活军或许会乱,但敏朝必亡,甚至就连信王,看完了那场演练得到的或许也是相同的结论。王至孝之所以没有离开敏朝,到买地去寻求职位,只是因为审时度势之下,他留在敏朝体系内能有更多的机会,而小王公公还是有一点野心的,并不想去买地养老罢了。
也是因此,他也见证了这极为宝贵的一幕:要知道,买活军虽然拥有如此神兵利器,但却很少将其用于实战,说实话,正面战场上也并不是很需要,真的大军对大军的打仗,都不必动用武器,就靠着人员素质、补给质量、参谋庙算、自制兵器,就已经占据全面上风了,王至孝估计,锦官城这一次动用仙火铳进行‘斩首行动’,很可能是仙火铳第一次在实战中应用,而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却也间接地听到了仙火铳发出的动静。还真是和刘主任形容的那样,“声音很小,甚至还不如抖空竹来得响亮呢。”
这东西……杀人如此之快,声音却又小,简直就是刺客的宝贝!果真一出动就把锦官城中最大的隐患,蜀王府的那群管事被完全拔除了。王至孝这会儿异常的激动,又是兴奋又是雀跃,有种难言的快美,甚至比自己亲手杀人还觉得爽快,在屋内来回走了几大圈,仍是情不自禁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能有这样的武器防身,就是提着脑袋,为六姐效死,我也愿意啊!”
的确,买活军情报局在锦官城能有多少人?反正这一次王至孝是知道的,除了临时成员,全家那个二姑娘之外,一共就再出动了三人——他们再留两个人在外策应的话,这就是五个正式成员,王至孝估计再多也不会多到哪里去的,毕竟要考量到华夏地域之广大,以及情报局本身的规模,五个人,两把仙火铳,行动间就直接改变了一座大城的局势……杀不杀人,怎么杀人,那都在其次了,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怎么能不让人深深迷恋向往,甚至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也是他们平时功夫做得细,怎么就能找到全二姑娘这么合适的人选,人家还真就是买地的人呢……这全百户走红,可还在我们定计之前。这买地的情报局,还真有种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感觉啊……不过,话说回来,是只有锦官城的情报局配发了仙火铳呢,还是其余地方的情报局干事都有,倘如此,岂不是只要他们愿意,各地都能来个斩首行动了?”
这一次,双方联手中,情报局展现出来的能力,也验证了锦衣卫传回的一个信息,那就是买活军会给真正去到最危险地方执行任务的情报局人员,配发仙火铳,但究竟什么地方被列为最危险地方,这就很不好说了,比如王至孝现在就很好奇——如果连锦官城都能配发的话,那叙州那边呢?有没有更多仙器?叙州和买地的关系可实在是太微妙了,锦官城外走火的药火,要说没有叙州的身影在内,谁信呀……
诸多思绪纷纷,夤夜难眠是必然的事,这也让翌日清晨,前来和王至孝汇合的两个护卫官,对王至孝的警信深信不疑:昨夜王至孝也不仅仅只打发人告诉他们一家,又使人去布政使司、庆符府、华阳县传信,就说在码头上瞭望到了敌船,经过一夜,消息已经发酵,到处都在流传,就算是王至孝不打发人去请,他们也要来请王至孝的示下,去蜀王府要钱要粮,做好迎敌准备的。
一行人汇合之后,一路往蜀王府而去,沿路遇到了布政使、知府、县令三拨人并佐贰官,汇聚在一起,洋洋洒洒也有百余人,因王至孝还带了自己的随从,摆了仪仗出来——他到了锦官城之后,出行总是前呼后拥,摆足了架子,背地里没少招惹闲言碎语,就这会儿情况如此危急,也还不忘了仪仗,实在是叫人心里好气又好笑。王至孝却不管旁人的白眼,眯着眼在马上打盹,心底只是冷笑:他一开始带人护卫,是为了防身,生怕被人除去,这会儿却是另有妙用,稍后这些人就知道厉害了。
蜀王府在城南,这些人的府邸都在城中,一路行来,沿路百姓都是奔走呼号,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进了城南倒是一切如故,屋舍俨然、街巷清幽,众人见此,心下还稍微宽慰,至少蜀王还算镇定,倘若他也要弃城而逃,那民心就真乱得无法收拾了。当下来到王府跟前,使人通禀,以他们的身份,就算主人未回话,也立刻是直渡御沟,在廊房奉茶稍后,很快便又有人引着他们,经瑞安门直接去银銮殿(承运殿俗称)议事。
看来,蜀王是立心要商议大事了,要知道这承运殿一般只有立世子、册王才会启用,绝大多数时间蜀王都在王城后宫书房召见众人,诸人见他终于引起重视,也是十分欣慰,信心略微足了一点儿,只王至孝身后那两个护卫官,在引路侍从中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自己相熟的管事,却是无果,王至孝见了,心中冷笑,伸手入怀,略微摩挲了一下腰间的火铳把,更是安稳了几分——他这火铳可是买地的上等货,绝非本朝俗物可比!等入殿之后,哼……
说话间,众人已经拾级而上,躬身进了承运殿,只见殿门大开,虽是白日,却也燃了上百支蜡烛,越发显得殿中光辉四射,蜀王那庞大身躯便坐在当中那张宝榻上,也是难得板正,身躯甚至略略前探,显得魄力十足,不像是之前,总是懒洋洋地摊成一团。
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少人心中都是有些惋惜:倘若早些有这个觉悟,开了库房,城中上下一心,又怎么会出现如今这般的乱局?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也还来得及,见蜀王有所觉悟,大家士气也比之前高昂了几分,先后入殿,按次序站好,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蜀王身边侍立的一名红衣少女,见她容色平凡,却身穿喜服,不免也有些纳罕,当下就有消息灵通的人交头接耳,提到全百户以及他女儿的好命格云云,于是众人刚提起来的士气,又泄了几分,心道:原来还是老样子,糊涂迷信,都什么时候了,还信这些……
“人都进来了?”
正是交头接耳时,蜀王在宝座上动弹了一下,忽然轻声说道,“把门关上,孤、孤与众卿要密议……别被邪法窃听了……”
“是!”
只要是和邪法有关,就没什么是不能接受的,虽然一般大殿议事,为了采光都是要开门的,但反正殿内有蜡烛,一班本来侍立在殿内的大汉将军,便退了出去,同时掩好了门扉,殿内因此也阴暗了几分,引起一阵微微的骚动,王至孝则一声不吭,只是注视着大殿上首,见那红衣少女全二姑娘别过头来,找到了他的双眼,两人对视了一会,对彼此的身份再次意会,王至孝心底彻底安稳下来了,只见全二姑娘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同时双手一拍,只见照壁后方转出了两个做大汉将军打扮的侍从,手里都端着一把黑黝黝的东西,长管前头有个洞眼,对准了人群!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变故突生,还是惹得众人一阵大哗,王至孝心头一阵爽快,也是迅捷无比地蹿到银銮座边上,回身面对众人,一扬手,‘啪、啪’两声,便打死了身后张、王两个护卫官,回头又抓起蜀王的衣领,用尽浑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把自己手心都扇红肿了,方才转身咬牙切齿地道,“老天开眼,你们这帮王八羔子糊涂蛋,如今也来现世报了,都给我闭嘴!现在全听老子的!蜀王横征暴敛、天怒人怨,锦官城已经完蛋了!现在我要你们整顿百姓,投降买活军,你们谁赞成——”
见布政使身后有个推官正要反对,王至孝狞笑一声,恰好枪管冷却下来,他伸手又是一枪,弹丸却没击中那人,而是擦着布政使的脸颊过去,顷刻间带掉了半个耳朵,布政使一声不吭,翻着眼睛就晕死了过去,王至孝啧了一声,指着那推官道,“就是他!王府周管事的亲家,在锦官城为非作歹、只手遮天——”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他身边那端着仙火铳的人抬手一放,这推官还没来得及跑呢,人就飞出去了,还带倒了七八个身后的人,不乏有人被弹片溅伤的,王至孝解气地呸了一声,一时兴起,回头又抽了蜀王一个耳光,差点把他抽得歪倒过去,刘道婆忙从他背后探出身子,抱怨道,“喂!压着我了!”
原来她始终藏身蜀王身后,用尖刀对准了蜀王后心,只要一个回答不对,利刃刺出,顿时能取了他的性命,只是因为蜀王实在是太胖了,正面看去根本没有破绽罢了。王至孝也是抱歉地一笑,这才平了性子,转身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开城向买活军投降,把你们的身家,全交出来——”
他轻轻地在手心上拍着自己的火铳,视线在玉阶下惊惶万状的众人中逡巡——“我的话,谁赞成,谁反对?!”
第903章 龙脉断绝
“听说了没有, 蜀王府里往外运死人那!你们是没瞧见!一个个连头带尾的往外扔,一扔就是一百多具……这边死人都快被扒光了,那边还在往外丢新的, 现在南街那边,两排都是一具具的尸首,扯了白布盖着,好多人在那里认尸, 哭声都震天了!”
“什么?还有这事儿!这又是要做什么法事了?这一次居然要了这么多人命?该不会都是周围街坊搜刮进去的百姓吧!”
“这大王怕不是疯了么?!悔不该, 悔不该咋早出城去, 万万没想到,贼寇都到城下了, 城里还疯了个大王, 我等此刻岂不是早无路可走了?”
“说起来,昨晚就听说瞧见贼船了, 今日这都中午了,也不知道贼船开过来没有, 我刚去城边打探回来, 那边士兵倒是一如既往, 扯了个街坊打探, 他也只说城门官去王府觐见了,要等他回来再整顿布防……这会儿也不见他们调防, 这是还没议事完毕么?还是大王把他们都留住了做法事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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