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甚至于,不顾他们的污点,客户的女娘在婚姻市场上还出奇地受到欢迎,毕竟,又能赚钱,在男女之事上的观念又较为传统的娘家,在很多人看来是很有些便宜可以占的。包括一些已经发达起来的客商,他们宁可去娶新迁徙来,一穷二白的客户媳妇,签老式婚书,也不会沾那些新式女吏目的边。不过,时移世易,客户人家的女娘中固然还有一无所知,还受到老观念影响,被家里人摆布着成婚的,但也有很多人像陶珠儿一样,自幼离开了老环境之后,接受到的完全是买式的教育,除了出身之外,不留什么客户的痕迹。
像这样的女娘就是最占便宜的,他们一边享用了因为老传统而赚到的钱,得了好处,另一方面却又不用付出代价,可以完全地按买式的规矩生活。往往是这样的女娘,就不喜欢和客户扯上联系,尤其是不喜欢被夸奖‘贤惠’两个字。不过,陶珠儿颇有涵养城府,微微一笑,也不和那人计较,只是转开话题道,“这些都是小生意,赚个跑腿钱罢了,人工价格一涨,运费一高,就没那么多赚头了!”
“现在船夫的收入,连年上涨,工资一低,船夫宁可赔钱解约,也要换东家,这样沿海跑船商家只能一再提高运费,海商都是叫苦不迭,运费再涨上去半成的话,就只能说是不赔本,如果涨到一成,估计就不会有人做瓷器南北买卖,这捎带手的生意也就做不成啦。”
一说到船夫的人工、运费,这就是个人人都关心的话题,非但其余客人都跟着赞成,都说船夫的收入现在是极高的,船夫便忙着也扭头为自己辩解道,“客官们,说实在的,这船夫可不是什么好行当,连年在水上待着,老年了少有不得风湿的,这又是个力气活,一天上工一天便要出死力,船翻了还要死人的,船破了还要花钱修,这一艘船也不便宜哩!倘若当一日船夫,赚头和去建筑队盖房子相当,那我们为什么不盖房子去?那可是个无本的生意,还不怎么死人!”
“凡是能划船的,也都是心灵手巧的,不然连绳结都不会打,我们也不是自己吹嘘,到了建筑队,想做个大工未必就难了!那大工可不用怎么自己下力那!我们多少同行,都转去盖房子了,这些都是听说了的。按我们来讲,如果不是给衙门办事,除了收入以外,福利还好,又稳稳当当的,否则这船工真是不做也罢!哪有做买卖的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行船跑腿的只能混个温饱的道理呢?”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划船、赶车,这都是技术活,随着商贸繁盛,第一个涨价的就是他们的薪酬,如今一个老道的船工,一日的收入一般都不少于一百文,在码头运货运人的,有时候收入甚至能达到一百五十文,这是绝对的高薪了,他们的生活,和买活军到来之前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是以,原本车船店脚牙这五大该杀的行当中,车、船、脚,对买活军是绝对的忠心,对于他们的规定,奉若圭臬,同时随着急剧上涨的收入,伴随而来的则是旅途的安全也大大增加了,如今一般旅客都不必担心什么‘到得江心,问你要吃刀板面还是黄鱼面’,人家老实干活,一个月就是三五两银子,一年下来都够盖小楼的了。
当然,同时伴随着的就是生活成本的上涨,很多商家发现,虽然现在关卡城门税没有了,改为交一次性的保护费了,可路费也随之涨了起来,商品的价格也只能跟着涨,在州县生活,只买南洋米的话,价格一直是稳定的,但只要一脱离基本生活保障区间,想买点别的好货,就很容易发现,随着运费上涨,各项商品普遍涨价,钱还是越来越不经花了!
运费涨价,还有因此带来的买地的‘通货膨胀’,虽然《买活周报》没有提及,但《吏目参考》上却是组织过好几次系统的大讨论,买地民间也颇有耳闻,这件事关系到每个人的民生——吃饭不说,所有人赚到钱都想盖房,建房的成本越来越高,他们怎能甘心呢?
这个话题,比‘敏朝何时投降’、‘定都大典有什么热闹’、‘六姐究竟是哪个仙人’,都更具有讨论度,甚至超过了六姐的仙门争夺,一经提起大家都要各抒己见,陶珠儿轻轻巧巧一句话,立刻就把大家的重心从客户人家上转移开去,同船几人拎着行李,从船上讨论到海宁都没个分晓,大家在海宁河运码头上下了船,走到前方去排队买船票,众人还在争论。牛均田则站着等楚细柳一行人——他们一家人正好一艘船,也坐不下旁人了,在三堡码头就说好的,到海宁这里汇合,由陶珠儿帮他们问一问,若能买到同船的票,那就同路而行。
海宁这个码头,从前就是买活军的私港,虽然武林被正式纳入买地没有几年,但这里早已有了十几年历史,不但买化得厉害,而且非常繁华,买地特色的镶嵌式玻璃顶戏台,就是从海宁这里往外流行开去的,买式的男女澡堂,这里也是武林第一家,很长一段时间里,海宁倒比武林要更时髦得多了,如今武林还在慢慢地迎头赶上呢。楚细柳一家和鲁二都还是第一次到这个码头来,左右张望,目不暇接,鲁二瞧着大碗面的招贴两眼发直,直咽口水,牛均田见了也是哈哈直笑,楚细柳的小弟则是看着草垛子插的糖葫芦流口水,芳姨妈劝他道,“小少爷,罢了,不吃了,别闹肚子,以后不比从前了,出门在外什么都贵,这钱要省着花。”小孩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楚细柳一路都魂不守舍,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对牛均田勉强一笑,从怀里掏出几张零钞,递给父亲道,“爹,你带着弟弟去买零嘴儿吃,哪里就省了这一口了。”
说着,便要请牛均田去吃饭。但这个情况,牛均田还真不想吃她的请,芳姨妈有句话说得不错,海宁码头的物价至少要比城里贵了三成是有的!
当下便摇手推辞,只说是纪律在身,这个借口倒是看顾了楚细柳的面子,使得她面上多了一丝血色,对牛均田感激地点了点头,三人站在一起,一时相当尴尬:说朋友也不算,楚细柳失魂落魄,鲁二也不是什么善于言辞的机变之辈,牛均田呢,也不好对楚细柳一个大姑娘太热络,没一个人能调和气氛,大家都没话说,便尴尬在了这里。牛均田一时后悔想道,“该让小桃子留下,我去问票的。”
陶珠儿去问票,牛均田看行李,主要是她说自己有个同乡在海宁码头客运更士署做事——这同乡不必说了,也是客户人家中出头的,哪怕是‘一同三千里’,只要认了老乡,按客户人家的习俗也都会互相照顾。果然,过不得多久,陶珠儿便拿了几张票走过来,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对楚细柳笑道,“你也算是有运道,多亏了我们帮你问了问,不然,你等到明年才好有票的。现在往羊城港的船票极为紧张,一直到年底都售罄了,也没有运力额外排班,除非自己包船,否则只好走陆路去,也都未必能进城的,我这同乡这里倒有几张机动票,就是条件艰苦一些,只有丙等舱的大通铺,我先拿过来了,你们看看,要不行,我就退还给他也无妨的。”
船票这么紧张,还真不怕退,不论是几倍高价地卖出,还是拿去做人情,都自有用处。楚细柳眼看前路艰难,反而不再自怨自艾了,立刻连声道谢,指着前方售票窗口的长队笑道,“怎么会退!看这些买不上票的客商,多么垂头丧气,我们能有个立锥之地便极好了!要多谢桃子姐姐照应!”
鲁二一拍脑袋,憨憨地道,“是啊,我看这些买票的客人,有些喜笑颜开地走了的,更多的垂头丧气,估计都是买不到南下的票了!”
“可不就是了,我刚还和更士署的人说呢,不如写个招贴出来。”陶珠儿正说着,就有人拎了一把锤子和钉子,出来钉告示了,上头写着的便是‘羊城港方向船票售罄,预售最早明年三月起’的几行大字。排队的客人看了,都是骂骂咧咧,大家都没想到南下的船票居然如此紧张,提前几个月就都没了,都是摇头感慨,说是不知道定都大典有多热闹了——这么多人肯定都是去参加定都大典的,也不知道到时候,羊城港新城能不能住得下了!
说到底,这也是运力紧张,和刚才大家谈论的话题又合上了,楚细柳这边张罗着要请陶珠儿去澡堂子里洗一洗,这个人情陶珠儿也不敢领受,买地的更士纪律实在严格,而且自己收入也高,他们早习惯了单向帮助百姓,至于回报,写几封感谢信,这比请吃饭、送礼,对他们来说要更实惠些。
不过,这话陶珠儿不便出口,牛均田心想这事儿他稍后和鲁二说就行了,一日一夜坐船没有洗澡,马上又要再上船,他也有心要洗洗,正要张罗着大家把行李寄存了一同过去,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喇叭声,在海面上响起,码头上顿时一阵骚动,那些零散人群,鱼一般骤然群聚到海边方向去,还有好些力工,甚至丢下担子也疯跑过去,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奇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牛均田和陶珠儿做多了更士,看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怕出踩踏事故,楚细柳急着要找父亲和弟弟,怕被人潮冲散了,一时间大家也紧张起来,楚细柳跑去叫弟弟,牛均田则拉着一个奔跑的小贩问道,“我是更士,出什么事了,大家这样疯跑!”
“更士?你外地来的吧!”那小贩打量牛均田几眼,面上现出了极为生动的表情,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乡下宁’这三个字,似乎在他面上现出了熠熠生辉的纹路来,叫人丝毫都误解不得。
不过,武林人虽然有优越感,但对外地人还是比较热心的,拉着牛均田道,“你听到汽笛声了么?那是机器船返航了!跟我来,我这有个看热闹的好地方,也叫你看看我们武林船厂给定都大典的献礼,有多么的威风!”
第982章 蒸汽明轮水车船
“什么!吹牛的吧!你们武林船厂这才成立几年, 怎么这就造出能入海的机器船了?”
“就是,就连鸡笼岛一厂都没有造出来呢!不是说五十年内,机器船、铁船都尚且不能下水吗?你们这是这么一回事儿?”
除了鲁一、芳姨妈, 还有那不知事的楚小弟之外,乍一听得这话,两个更士和楚家父女,面上都现出了讶色,牛均田更是失口反驳, 满面的不信, 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正想要找补几句,那小贩已是直接拉着他往前跑, “眼见为实, 你瞧见了就知道了!”
“这是得要去看看!”
非但年轻人,便连楚父也展现出了很高的热情, 很显然, 这位就是平日很喜欢泡茶馆、看报纸,议论国是的那帮人。如今茶馆风行,从原本只在大州县有一一茶室的稀罕场所,变成了县城都有一三家, 做工人得闲泡茶、读报, 吃点心必去的所在, 算是在路边摊和小饭馆、大饭帮之间, 取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定位。
而与之相伴的, 便是各地涌现的议论家,买地这里,并无敏朝的厂卫阴影, 也很少听说有人因言获罪,虽然发表暴论也会引来反驳,甚至可能发展成群殴,但这种论战,对于议论家来说反而是一种激励,因此,越是繁华的地方,便越有人以读报、论政为乐趣,这些人自己的事业未必就有多好,但见闻一定是很广博的,那些埋头做事的老百姓不知道的消息,他们是如数家珍,而且也有自己的见解。
也就是这样的人,对于机器船是特别敏感的,若是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的百姓如芳姨妈,这会儿就有点发懵了——机器这东西,在买地完全大行其道,新鲜的机器实在是太多了,为何就对机器船这么不可置信,这么关心呢?洗衣厂的洗衣大机器,发电机、风扇机,这些机器全都如此神奇,面市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震惊!
但是,若是常读报,常去茶馆如楚父这样的,那就不一样了,他们对于‘运力危机’相关的讨论,是了然于胸的。因为这是连着上了几期《吏目参考》的重点讨论。在茶馆中大家的主流意见,也是认为想要解决运力危机,无非是两个办法,第一,让机器取代人力,造出一次能运送大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机器船大量投放;第一,限制百姓的移动,那就要回到敏朝的窠臼里去,不再是有身份文书就能在买地境内到处行走,而是还要再加一个路条,限制对运力的消耗。除此之外,其余的办法不过是粉饰太平,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以及因运力紧缺而造成的物价上涨。
其实,买地这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用机器来解决一切治理上的难题,凡是任何问题,似乎只要推出一种新机器便可迎刃而解,再加上他们又有仙画来开拓眼界。虽然看过的人占比不多,但他们会用文字来总结自己的见闻,这种对仙画的反刍和回忆,流传度又是最高的,哪怕文采平平,民间也非常喜爱,有些珍稀仙画,只有寥寥十数人看过的,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都会有人专门去收集总结。从这些仙画之中,可以归纳出的最基本最没有争议的一点,那就是,在仙界,一艘船装载个五六百人那是家常便饭,倘若是六姐拥有的岛船,一艘船住个千把人,日夜行个百里,那也是轻轻松松,乘客们在上头还是锦衣玉食,丝毫没有将就之处。
机器船一定是未来!有了思维惯性,又有仙画作为论据支撑,机器船派的拥趸要远远高于路条派——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一般有闲心做这种辩论的人,日子都不算差,就算因为运力不足而造成物价上涨,那也是温水煮青蛙,暂时不会感到太大的影响,但倘若恢复路条,那他们立刻就觉得非常不便了。
甚至很多更士,从自身利益出发也在支持机器船,因为一旦要在原有的系统里加上路条,就等于是给他们平添极大的工作量,一想到就让人两眼发黑,很多人都认为,彻查路条,不许凭空迁徙,只适合敏朝那种死气沉沉的封建体制,在买地如此活跃的民间经济以及基础建设下,民间的迁徙本就是非常活跃的,根本就不可能用路条来限制,而且说白了,买地到处修路不就是给人走的吗?人都不能随意走动了,还花那么多代价修路,又有何意义呢?
机器船派的观点,明显是更符合买地的口味,但他们也不是没有破绽,这就说来话长了,牵扯到许多不定期发行的行业邸报,也有叫内刊的,这种报纸,上头时效性的消息不多,倒也没有什么购买门槛,只是一般百姓不太容易看懂罢了。
内刊上对于机器船的讨论,都是基于他们能接触到的天界教材来说的,外行人看个热闹,只知道机器铁皮船也好,机器木船也罢,都存在船身应力传导问题,说白了就是木板容易断,而铁船更是只有模型,没有成船下水,除了海水锈蚀问题之外,再有就是铁板的焊接和铆接技术,也根本都跟不上。
目前买地最大的造船厂,鸡笼岛一厂,也就是造了一些半人高的小模型实验,主要的方向还是放在铁甲木船上,只是在重点部位加以铁甲防护,整个龙骨架构还是用木料打造,而且,这样的铁甲战船十分笨重,光靠风力,移动起来犹如龟爬,必须桨帆并用,如果上蒸汽机,不但自重雪上加霜,而且应力问题仍然是很大的关卡,在实验中多有损毁,甚至还闹出龙骨断裂的沉船事故,搞得上头的试航员跳水逃亡,狼狈不堪,险些没闹出人命来。
按照杂志上的说法,蒸汽船固然是船只的未来,但这未来什么时候能落地,还得看造船材料的发展,光是木头这肯定是不行的,木头受不住力,一般的铁也是不够,钢铁技术要再往前走个十几步,才有希望落地呢!甚至还有激进一些的议论家,打出了‘五十年内无法落地’的说法,认为恢复路条制度,或者对无路条者征收额外的通行费用,才是缓解运力紧张最现实的手段。
这些说法,在议论家或者是关心买地政商大事的人群中,是广为人知的,大家也都因此知道了鸡笼岛造船一厂在蒸汽船上的巨额支出以及屡战屡败。民间的造船小作坊,虽然造不出大船,但却也有造机器动力小船模的热情,毕竟造船这个东西,比的就是扔进去的真金白银,完全是‘规模经济’,小船厂就算想要出风头,也只能造船模,他们要有两三艘下不了水的船,就得亏到关门,当然对他们来说,能造出规格合理,被大船厂认为有参考价值的船模,也足够加分了的。
民间船厂,主要是制造近海、河运小船为主,而官营的船厂呢,除了鸡笼岛的三个船厂之外,广府道、福建道沿岸也都有底蕴雄厚的本土官营厂子,这些年来焕发新生,比如云县的船厂就很擅长造远洋福船,比较起来,武林船厂虽然也是官营,但风采就相对暗淡了,它存在的时间是比较久的,底子是武林私港的修造坊,在买地还没占据江南的年代,武林私港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私港,很多船只在这里补给修葺,因而他们也积累了一批手巧的匠人,并且会造近海沙船,以及大运河内所用的快船,当然,乌篷船那更是拿手好戏了。不过,即便如此,它被整合成为船厂的时间也就两三年而已,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船厂居然不声不响,搞出了机器船来,并且还能出海试航!惹得整个码头的行人,都飞奔去看热闹了!
很显然,从百姓的热情来看,知道机器船意义的博学者,在百姓中的占比远比想得还要更广,甚至很多人也不是为了坐船做生意,就是为了看船才来的码头,牛均田几人,从他们的议论之中也知道,这机器船出海试航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很多人都是听说了风声,过来亲眼验证的。这不是,机器船刚才出了船坞,就有人来看,在码头上徘徊不散,也是等它开回来呢。这会儿,适合观看的码头前方,已经挤满了人,甚至还有人被挤得掉下海的,还好都会水性,赶忙的游到梯子边上,又爬上来了。码头的更士们赶紧过来维持秩序,喝令大家退后十步,又号召壮汉力工上前,和他们一起手挽手结成人墙,这才维持住了秩序,把人群限在了安全距离之内。
“瞧这些人,白挤了半天,这些汉子一来,全都挡住了,只好踮着脚尖从人家的臂弯里看!”
在码头内侧的行道树上,那小贩颇有几分自得地对牛均田笑道,“我们在树杈上看,一点遮挡也没有,看得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确,不懂行的人这时候都在码头那里挤,懂行的却已经是爬屋顶、上树,放眼望去,高处都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不过,这当口牛均田也顾不得去想会不会把屋顶踩破了,他决定先过个眼瘾,再去帮着同行维持秩序,再看陶珠儿,大概也是这般想的,两人都是翘首望着海边沐浴夕阳,缓缓而归的大船,先都是惊叹道,“好大!真是实用规格!”
的确,虽然在远处看着都是一个小点,但只要和船头的人形做对比,就可以知道,这的确是一艘能乘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大船。这就已经非常出乎意料了,再第一个感慨则是情真意切的,“居然真是机器船,蒸汽机都看得到!”
是不是蒸汽动力,就看一点,有没有冒水蒸气,这就完全一目了然了,此外,还有一点是刚才小贩指出的,那就是汽笛声是否洪亮,比如刚才大家听到的响亮笛鸣,那个音量就不是人力能发出的,一定是用蒸汽带动的气囊吹动,这都是使用蒸汽机的动力。
就这两点来说,武林船厂已经让人眼睛一亮了,远远超出了众人对于新厂的指望,但第三个感慨则不是那么正面了,“好慢!这速度怕是比手划也快不了多少!”
“速度……都是对比出来的,它那么远,你瞧着当然不快了!”
小贩立刻就为船厂辩解了起来,所秉持的自然是同乡的情谊,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陶珠儿等人也不是故意贬低武林新船,便没有反驳。但无论如何他反驳不了这第四点评价了:
“居然是水车船!明外轮!”
这一次说话的是楚细柳,这姑娘一看从小也是淘气的,上树丝毫不慢,而她失望的语气,也显示出了她的学问是很广博的。因为她知道外轮船的弊端,“也就难怪这么慢了,外轮船的力损失很大,效率低下,而且用做海运吧,难以抵抗风浪,用作河运又对河况要求很高!”
她摇了摇头,下了一个小贩也无法反驳的结论。“虽然说可能是第一艘能真正下水长期使用的机器船,但……也是样子货,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
“武林船厂,真的要把它充当定都大典的献礼吗?不会反而引来上头的责难吧?”
第983章 肉松与一个全新的清晨
车船这个东西, 对北人来说,完全就是闻所未闻的产物,其他人还好, 鲁二站在树梢, 看着那缓缓靠近的蒸汽轮船, 目瞪口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指着海面问道, “这, 这叫水车船?瞧着好怪!像是会吃人!”
这样的想法,是在情理之中的——别说是水车海船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便是蒸汽机本身,还有那蒸汽拖拉机之类的大机器, 对于初次见到的百姓来说,也多有一种会吃人的恐惧, 实在是太大了,人和它比起来相当的渺小,而且还会喷白气, 出巨响,活像是有生命一般,甚至于包括人力发电机,由于发电时会有嗡嗡的声响,很多愚民也始终坚持认为它是有灵性的,在鲁二供职的国公府,逢年过节,国公府家下有些老人,还会偷偷地去供奉发电机, 也有供奉水塔的——
如果被这些人看到了明轮船,估计他们也会找人绘图,偷偷地将它供奉起来呢!毕竟,这东西实在是太大了,别的不说,光是那水车本身,就是鲁二生平仅见,这么隔远了估量,这水车都有个七八人高,这样巨大的车轮,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哪来这么大的木头呢!
车轮就这样大了,船身更不必说,从远处看到的甲板和船员的对比来估量,这是一艘不能入浅水港的大海船,大概站在船下去仰望的话,要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桅杆和风帆,不过,在那之前恐怕先要被水车轮给吓着了。这水车轮实在是大,中轴大概还是铁棍,桨片也反着寒光,转动起来声势极大,浪花滔天,感觉被卷进去的话,能把人顷刻间拍死。虽然速度很慢,但却也是实打实地行进着,叫人张大了嘴,直到它消失在远处武林船厂用做船坞的港湾之中,变成了一个小点,大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极为兴奋地议论了起来。
“是真的能开!大概也行动了有几里的!”
“那是,望山跑死马,在海面上是犹然的道理,海面上,你眼睛看出去那么一拃的距离,实则长着哩,这会儿还是逆风,遇到顺风的话,它大概是能有个七八公里一小时的速度!”
“载百把人该不是问题的!”
“要比原本的车船大多了!而且,是用的船侧明轮,倒不是之前报纸上所说遇到困难的尾轮船哩!”
“唷,你还见过车船?我倒是没见过,只村里有人说起,从前是有这样的东西!”
“那你一定不是本地人了,我们武林是松朝的都城,你可知道建州人?建州的老祖宗女金,当时也是隔江而治,江防作战就靠这车船那,这东西在江里比在海里好用些,尤其是大江入海口这一带,水面宽阔,河床平整,风浪不大,水车船虽然行动慢,但能载的人数多,而且不怎么依靠风向,我们武林船厂,少不得在武林的造船作坊里招募工匠,这些老底子作坊,那都是几百年的传承了,哪有不会造这种‘车船舸’的?”
这一听就是自豪的本地人,立刻就对外来的新住户介绍起了武林的掌故,“依我说,船厂能在短时间内出了这个风头,也多亏了这些老匠人,如今虽然喜新厌旧,但老祖宗的智慧,哪是说丢就丢的呢?都知道蒸汽轮船大概是要从船侧轮开始造的,但连明轮船一次没造过的匠人,造这种船,不会有我们武林船厂这么麻利的!”
毕竟是码头讨生活的,几句话就把道理给说透了,关于蒸汽轮船,从仙界得到的模糊认识,大概也是从船侧轮开始发展的,船尾轮则是最终的方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了,具体该怎么造,各船厂也各自都在摸索。不过,力学角度来讲,大家都认为明轮这种方式,在人力轮船来说,已经是得到证明,就是楚细柳所说的做功效率极低,功耗损失大,很大的动力消耗在把海水上提下打这块了,却没有转化为向前的推力,比较起来的话,船尾螺旋桨暗轮,在力学上来说,设计得当然是要更合理更省力了。
从实验结果来说,也的确如此,只是无法解决材料应力这个关卡而已。木质船身承受不了来自尾部的巨大推力,在试航中多有损毁,反而是这缓慢的明轮船,看起来稳稳当当,似乎没有承受不住的样子,瞧着神气活现的,船身上那巨大的烟囱,都去了那么远,还在不断地喷吐着黑烟呢!
“受力点扩大了,速度慢,受力也少了。自然也就承受得住了。”
便连寡言少语的楚大爷,在晚饭时分都难得地开了金口,讨论起这艘明轮船献礼号来了——这会儿,他们已经洗过澡,同时匆匆地置办了不少路菜,登上海船了。在武林港这样繁忙的港口,以及前往羊城港如此紧俏的航线上,船是不等人的,靠港后上客上补给,一切都很快,人齐了立刻开走,不容任何耽搁,因为把人送到羊城港,它们还要紧着返回去载客那。
从武林港到羊城港,头尾大概十日的航程,船票和河运小船比,委实不算贵的,二等舱一人二两银子,还包餐,睡的是上下铺的四人间,分男女客。像是楚家买的等舱,大通铺,条件艰苦一些,票价就只要五百文了,同样也包餐,一等舱是双人间,一人四两银子,吃的就比较好了,可以送到房间进食,至于特等舱,这艘船没有,若有的话,同样的航程可能需要一二十两银子,用餐也会更加奢华。
吏目出差,一般都是二等舱的待遇,和等舱相比就是睡得宽绰一些,吃食上没有什么区别,大家都是吃食堂,食堂这里供应热茶和白米饭,一份份地都用干荷叶包好,米饭打开了里头是咸菜、小鱼干,还有一点辣酱,这是很南洋的做派,但因为干净方便,如今在各地都流行开来。到了饭点,个人凭餐票去拿饭包,食堂的长条凳子,愿意坐就坐,不怕风大也可以去甲板上吃。个人有路菜,便打开了多加一个配菜——穷家富路,这些客人普遍也都不小气,别看睡的是通铺,但个个打开路菜的油纸包,不是烧鸡、烧鸭,就是酱肉,全都是下饭的大荤,也可见武林这里民生有多么的富庶了。这些客人不是买不起二等舱,多是急于南下,不得不将就等舱。
更士不吃请,不过,大家都吃食堂,凑在一起吃饭倒无需避讳什么,鲁二还额外买了一包肉松,一包花生米,隔着荷叶把米饭捏在一起,做成饭团来吃,向大家介绍这种吃法,又打开肉松请大家夹,“都说五味神在买活军这里,当真不假,不知道加了什么,本地的肉松特别的香甜好吃!”
牛均田笑道,“这东西贵得很,你是当真舍得,我们就买也买些鱼松来吃。”
鲁二瞪大眼道,“什么,还有鱼松?!”
他们两人在这里说起‘荤松’这东西的做法,包括鱼松的来历——这是鞑靼货,如今市面上的肉松,多是鞑靼人贩来的牛羊肉松,算是北地特产的一种,因为荤香鲜美,而且还好送饭,颇为得到民间的喜爱,鞑靼货在北方更好得到,始终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在鲁二心里,肉松就是牛肉松,猪肉松、鱼肉松这些因牛肉松启发制成的南货,他一点儿概念也没有。牛均田便向他介绍,他买到的实际上是猪肉松,尝着特别的鲜甜,也是因为它加了大量的白糖以及海带精,这都是南方特产,滋味自然比鞑靼的咸肉松要好得多。
同样制法还有一些鱼松,价格要比猪肉松便宜,牛均田说鱼松做得最好的是虾夷地和苦叶岛,那是他们的特色产业,因为那里产青鱼,从南洋进了白糖后,根据搬迁过去的鞑靼人传授和研究,依照肉松的做法,炒出来的鱼松,色泽金黄,绒毛很长,吃在嘴里鲜、甜、咸、香,送粥非常好,价格还比猪肉松便宜,“虾夷地目前主要靠矿产贸易,还有这些鱼松来换贸易份额。”
鲁二被他说得馋涎欲滴,恨不得跑去虾夷地尝尝的时候,楚细柳父女和陶珠儿还在谈明轮船的事情,食堂中别的旅客,立刻也热情地加入进来了,楚父认为,船侧明轮看似落后,但在如今有限的材料条件下,反而是成功的关键,而且他也认为这船并非完全无用,“但凡是机器能做的,都比人力要便宜,这东西虽然扛不了风浪,也不能做战船——没有空间摆炮,但在近海做短途摆渡,要比风帆船方便且稳定,一次载客还多!就算花费大,也不失为多一条路子的补充么!”
“正是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哪里一口就吃成胖子了?这不得一点一点来吗!光造实验船,那是个无底洞,一年能造几艘啊?数据都收集不了多少,先把蒸汽船造出来,运营起来,叫大家看到了好处,也能收集到了数据,后续自然多得是人去研究的。”
不少人也认同他的观点,其中有个高瘦汉子,颇有些激动地道,“就说这个电灯泡好了,没有造出来之前,大家都是听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虽然灯丝容易损毁,电费又贵,还要专门养驴、雇人去发电,花费高昂的要命,看似一点都不实用,还不如多点些蜡烛,室内也早就通明了,但电灯一上市,还不是卖光了?
多少人现在都在考电工,都想要琢磨出好用的灯丝——这不比六姐指定几间实验室去专门琢磨,来得快当?东西不论好坏,先造出来,先用上,后来都自然有俊才出来补完的!据我所知,如今已经有好些新灯丝在试验阶段了,实验表现要比如今通用的灯丝好得多哩!”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轰动起来,“此言当真?”
“是了,电工这是好活的!我们家二小子的弟媳妇就考了电工,专门换灯丝,一个月也有个一两银子多,很赚钱的!她们县里那几个灯泡都是她专门换的灯丝,我要赶紧写信告诉她一声,得闲自己也琢磨琢磨,没准也找到个好材料……”
和所有买地的新工种一样,自从发电机和灯泡开始流行,这就是一门让人极为艳羡的新工种,又因为它对于理科的高要求,让电工颇为拥有一些神秘的光环,比僧道更具备了修真之士的特征:学的都是大家看不懂的天书,还能摆弄出神通来,叫坏掉的灯泡发光!这不比什么‘上身’、‘观落阴’、‘扶乩’要神奇多了?
和育种的农学生、制造发电机发电,打卡机来控制机器的机器匠,搞疫苗、造药丸的医学化学生一样,这些新职业,在民间比巫婆神汉还更受到敬畏,大家一看出来这汉子是电工,立刻便肃然起敬,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至少要比自己有见识。而楚细柳的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这一船舱的旅客卧虎藏龙,有人声称自己有内部消息,说中央衙门对这艘蒸汽明轮船相当看重,根本没打算训斥武林船厂自出机杼,反而打算大赏他们的所谓‘主观能动性’——还真别说,这五个字一出,很多人立刻就相信这是实在的内部消息了,毕竟除了买地衙门之外,这样古怪的词汇是从来没人会用的,就是瞎编都编不出来。
“自然了,这也得通过试航验证,确定了是能开能用,而不是又一次失败的实验。所以说目前报纸也秘而不宣,一切都要看这艘船能不能开到羊城港去,若真从武林开到羊城港,那这献礼号也就名副其实了,武林船厂可算是露了一回大脸,必然要受到衙门的大力扶持了吧!我们买地的海运,如今还是十八芝做大庄家,久已有人不服,之江道、江南道难道就没有沿海的大豪了么?有了这个机会,必然是要发力的!”
这话题立刻就从大多数人都在不懂装懂的造船领域,转向了虽然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懂,却都又认为自己很懂的政坛风云了,食堂内的气氛也立刻来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大家都在针对买地的高官显姓发表自己的见解,什么川蜀派、两湖派、福建派、广府派、客家派……在这小小的食堂内都有自封的代言人,说到各自派别的政治新星,十分有话要说!
这些真真假假的江湖闲潭,把鲁二听得目瞪口呆,饭都顾不上吃了,就听他们从虾夷地说到袋鼠地,从欧罗巴说到黄金地,小小的一艘客船,竟云集了诸多民间智者,一个个身临其境般,这个说虾夷地前景可观,那个说袋鼠地似乎有金矿,说到兴起处,云山雾罩,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去这些偏僻地方大展拳脚,还有人低声议论衙门对某某派的打压,是否因为另一派从中作梗,这诡秘之态,就像是把敏朝的党派倾轧换了个舞台,搬到了买地这里来。
眼看夜已深沉,食堂这里却还是喧闹不堪,大家说得热火朝天时,又有人突然叫道,“哎呀,你们听!那是不是献礼号的汽笛声?”
屋内立刻静了下来,大家侧耳细听,果然在海风吹浪那哗啦啦的潮声之中,似乎隐隐传来了悠悠长鸣,好似海鲸嬉水,又像是鸿雁高飞,好事者冲上甲板,眺望半晌,却也只见到夜色之中,幽暗海浪涛涛、星光点点,似乎有亮光远远传来,却也看不真切,便被那漆黑的海面给吸走了。徘徊半晌,望着黑沉沉的海面,越看越怕,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却是兴致全无,匆匆回到舱内,摇头道,“看不清!按道理该不是的,我们启航时,它才刚回船坞,便是现在出发,速度那样慢,也赶不上我们。”
这还算是胆大的了,还有些初次见到夜海的乘客,被吓得失魂落魄,意识到自己正在汪洋之中,身处小舟之上,海浪随意一拍,船身当即就要倾侧,面对自然伟力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甚至于害怕得发起低烧,那也都是有的。好在水手对此司空见惯,训斥道,“所以说夜里没事别上甲板,胆子小的,会吓失魂!这近海航船你们怕什么,海岸线都看得到的,这还没往深海去那!”
说来也怪,吃这么一骂,这些乘客心里又好受一点了,壮着胆子,走上甲板一看,果然,朝阳初升,半边海面都是瑟瑟金红,海面一片碧波、风轻云淡,叫人心旷神怡,又哪有丝毫诡谲叵测?
正要赞美一番时,只听得‘呜’的一声,长笛又响,侧后方有一艘明轮蒸汽船,冒着黑烟,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前方而去,不是献礼号又是什么?众人目瞪口呆,又连忙大呼小叫,喊着船舱内的乘客出来观看,只见那马达轰鸣、白花翻涌、铁桨激浪,把这起码是万料的巨船往前推去,甲板上的水手,居高临下对他们挥手示意,这献礼号速度虽慢,却也是一点点地向前行着,把这艘风帆船抛在后头,缓缓地拉开了距离。
“速度不慢啊!”
“不是他们速度快,是我们昨晚遇到逆风,夜里又黑,还在浅海,船长抛锚了一段时间……”
不管怎么说,这艘明轮船的速度,都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甲板上人头涌涌,都在踮脚看着热闹,可却反常的安静,人们似乎都被这副景象深深地震慑住了,只是品味着水手们若有所失的怅惘对话,他们说不出缘由,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就像是——就像是被献礼号落在后头的,并不只是这艘风帆船,还有风帆船上陈旧的自己。他们幸运地见证着献礼号驶向了一个新的清晨之中,却又同时身处于一种焦虑的不幸里,像是被这完全无法理解,只能不懂装懂,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的新的清晨,给远远地,无情地抛到了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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