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475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张宗子说到这里,立刻筹划起来,“要说现有的灯片《红楼梦》,我知道的也有两个绣像版本,一个是官营的,一个是私人的书坊出的绣像,灯片厂认为比官营还要精美,便买了版权来做灯片。我们大可以第二个版本作为参照,寻人录制唱片,就署两家戏社之名,如何?现在唱片坊没东西录,平时都是空关着的,录制应当不慢,最多一个来月。”

  “若是真人照片做的灯片,六姐那边批复许可了,这是要算在我们整个办公室上,即便再以我们私人的关系来请乐师,也无法署戏社之名了。算下来,真人灯片的拍摄也要时间,以八十回,一回三张幻灯片来说的话,这就是二百多个场景,如果摄制组人数不多,一年多的制作时间那是要的!”

  叶瑶期出主意,找人录音这些事情,由张宗子来做,联合署名,两家戏社一起出风头,这个提议算是公平,但叶瑶期却摇头道,“署枫社或者办公室之名便可,这唱片本来灌注数量就不会太多的,毕竟如今留声机产量也是有限,最多一次数千张的唱片,没有必要灌注两次。我就是说句话而已,不必居功——再说,我本没在南社供职,这还是要算清楚些的。”

  张宗子还当她是谦逊,如何肯答应,忙道,“这传扬出去的话,我还有什么名声,难道我竟成了贪图首功虚名,夺下属之美的人了?这样说,我不敢署枫社的名了!”

  他的顾虑也有道理,叶瑶期也想到这点,其实也是在等张宗子这话,“那就都署办公室的名字好了,这样还能从经费中出钱,要知道,灌注唱片也要成本,以如今的销量来说,却未必能回本的。由公家出钱,比戏社平白押一笔钱在那里,等着留声机往外卖要划算吧。”

  的确,如今留声机存世的,大概不过是数百台而已,当然,新的机器还在不断制造,也不愁销路,就算不做任何研究,随随便便拍拍脑袋,想来几万台是好卖的。而留声机和唱片,这是配套的买卖,买了留声机不可能没有唱片卖,所以,每灌注一张唱片,肯定要一次性多刻印一些出来,否则,客人买了留声机,买不到配套的唱片,岂不是成了笑话?

  考虑到这唱片本身的橡胶,如今就是昂贵之物,还有录音机器的天价成本,以及演奏人员的工钱,每张唱片都是成本不菲,但售价却并不昂贵,和成本比起来,利润简直就是微乎其微了。

  如此定价,主要是为了推广留声机,让其更加靠近民生,让买得起留声机的人,不会对唱片的售价感到负担。但无形间,其实也把非衙门的灌注念头给打消在无形之间了,饶是张宗子身家豪富,光靠一个郝嬢嬢辣椒酱,自己的私房钱就多得花不完了,常年到处捐款,但计算了一下灌唱片的成本,以及那漫长的回本周期和微薄的利润,仍是不由得一伸舌头,“怪道民间没有戏社想灌唱片!原来不是他们笨,算算钱,当真划不来!罢了,你说得也对,咱们不能平白给戏社找麻烦。”

  他虽然是枫社首脑,但也不可能强着枫社去做赔本生意,至于说私人出钱署名,就没必要出这个风头,叶瑶期在南社更加人微言轻,完全得靠母亲的身份出谋划策,这么一想,还是让衙门出钱最简单——那这就要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去要预算了,两人便立刻彼此出谋划策起来。

  不过好就好在一点,那就是本来唱片以西洋乐居多,就是让众人都感到不适的事情,先办公室发现《枉凝眉》等一批单器华夏歌曲,可灌唱片,这就是一个好消息了,更进一步,以早有绣像灯片的话本为基础,做配乐配音的工作,可想而知,以如今买地的娱乐格局来说,立刻就能把原本的西洋乐在唱片市场的份额完全取代,这也能满足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我华夏天下第一’的愿望,张宗子乐观地认为,这预算是不会太难批下来的。

  “要做好之后组织一批话本配乐灌唱片工作的准备!”

  他对叶瑶期说,“反而是我们说,拍真人照片做灯片的事情,恐怕不会批得太痛快,且要等一段时日。这要看六姐有没有时间来想办法。”

  不过就是批复而已,不花一小会吧?叶瑶期有些不解,张宗子便解释道,“其实,制作真人照片的幻灯片,这是早有的想法。但如今幻灯片如此方兴未艾,到处流行,制造的机器,算下来已经超过十万台,便是因为其为完全土产,而且制作也不复杂——你当时看过幻灯片原片的,都是在玻璃上进行精细作画。若是以前,敏朝烧不出这么透明的玻璃,这东西也就无从说起,但买地烧玻璃是没问题的,所以它的大行其道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就是欧罗巴,他们那里也有地方能烧玻璃,所以,只要把原理带回去,幻灯片迟早也会流行起来。其实抛开完全是仙器制作、播映的仙画来说,玻璃幻灯片就是如今当代生产力,在影音技术上的极限了。”

  “然而,你只要知道它的原理,便可知道,它没法把仙器拍摄的照片给照搬上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必须只能是由师傅去人手作画,做成版画绣像,这已经是极限了,而且,为了让灯片便于携带,要么,得请绘画鼻烟壶,做微雕的老师傅,要么就得再做一个工具,对师傅的笔触进行等比缩小,这才能让灯片制作,可以供应得上这么多机器的需要,但这又是非常难以实现的事情。”

  “实际上,最后正是因为有人发明了玻璃蚀刻技术,让玻璃印刷成为可能,这才让幻灯片彻底流行开来,不然,一套好的灯片,价格非常昂贵,因为只有极好的,能在灯片上作画的微缩画师傅,耗费不少的功夫,大概好几个月,才能画出一套故事来,那你说这产量如何提得起来?”

  “有了蚀刻技术,这就不一样了,有了蚀刻,油墨上去就有了光影,就和木版画一样,首先玻璃品质要好,其次要特别的油墨,再要有蚀刻液和模板,就可以和制作木版画一样来制作玻璃灯片。如此,才有了幻灯片在近五六年来的大行其道。”

  “不过,目前这种制作技术,仅限于制作黑白版画,彩色幻灯片,还是要微缩画的工匠亲手制作,可谓是价值高昂,如今多落入藏家之手,很少会拿来进行公开放映了。譬如《我在南洋当驸马》,当时他们的版画是做了几套彩色灯片的,现在一套叫价近万两银子,还有价无市,可见现在的彩画灯片,升值速度有多么的可怕。”

  “要把真人的照片,印到玻璃上,就目前的技术来说,基本没有可能。因为我们土产的机器,是很难用手机来操纵的,这是两套东西,没法转换。我们的机器还是用手工在操纵那,而手机的原理又极为深奥,我们用手机拍摄的照片,只能用仙界的器具来播放。”

  叶瑶期读的虽然是理科,但那也是金融,根本不接触生产,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个拍脑袋的想法,背后有如此复杂的技术要求,一时间不禁瞠目结舌,忙道,“这些年了,竟没有人能突破这一层么!”

  张宗子摇头道,“没有,根据六姐所说,这就是生产力之间存在的藩篱,仙界的生产力过于先进,而我们的机器又过于粗糙,以至于完全无法对接,土机器只能和土机器连在一起,如今最接近于机器操纵机器的土产发明,就是佘四明的打孔读卡机。”

  他又道,“你既然是文化界的,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粉纸印刷的画册,你接触过吧?你知道为何它售价又贵,产量又低么?”

  叶瑶期茫然,“难道……是因为粉纸印刷也并非土产机器所能完成?”

  “正是,实际上,粉纸到现在都没有自产,起码不能完全替代仙品纸,而且,土产油墨和印刷机器,也很难做出合格不掉色的画册。”张宗子点了点头,忽然叹道,“倘若等到仙品纸张用完,或者印刷机器无法维修彻底损坏时,我们仍然没有掌握这块技术,那以后直到这个技术再次被发明为止,粉纸画册就会有一个很长久的空档了。我们的后代,或许所见识的还没有我们广,这不是笑话,很可能是事实!”

  在一切蒸蒸日上的买地,明天理所当然会比今天更好,叶瑶期从未想过,未来的活死人,竟可能比他们还有不如之处,她一时不禁有些惶然,本能地不太喜欢张宗子的这个猜测,抿唇想要反驳,但却说不出个道理来,实际上,她刚才听张宗子解释时,就已经自行想到了这一层:也不知道六姐手头有多少物资,如果用完了的话,那不就……真绝版了吗?

  如果是她,这样的情况,她必然是舍不得用的,但叶瑶期也知道,东西不用光存着,尤其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反而又没意义了。一时间,她心中对于囤积的喜好,对断供的恐慌,以及理性的判断,形成了剧烈的冲突,还有骤然间滋生的,对于未来的一丝隐忧,令她不由得咬住了下唇,反而是张宗子,大概早习惯了这种担忧,很泰然地继续说:

  “当然,这也不是说,你的提议就没意义了,起码我们是用真人照片和配乐的手法,留下了我们这一代人心中的《红楼梦》,又记录下了我们对于许多剧本故事的演绎等等,但要做到你想的那样,用真人彩照来做幻灯片,进行量产,在民间推广乃至引起热潮,那还要看六姐能不能拨冗过问,想个取巧的办法——

  之前在议论到真人照片的幻灯片时,六姐就说,或许她有办法,只是这毕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当时的幻灯机且还不多,她御几宸墨、文山会海,只怕也混忘了,竟没下文,我们的报告呈上去了,六姐见了,倘若有兴,没准还能想出法子来呢。”

  张宗子不说,叶瑶期还真忘了,六姐不单是日理万机的军主,且还是博学多识,学贯古今多领域的技术大家,不光是农、医、理、化,天文地理,甚至连这样的小事,都有办法。不由得连连点头,对谢六姐更增敬慕,叹道,“设身处地这么一想,真觉得六姐之光辉,照耀无极,这偌大的天下,有什么事能离得开她!”

  在她心中,所得的一切,固然是非常自然,并非六姐深恩赐予,不像是家中姐妹姑姨乃至父兄等亲长一样,有强烈的感恩之情,但对谢双瑶的能为、博学之崇拜,却也是与生俱来,深信谢双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以她如今的所知,根本难以想象六姐该如何解决彩色幻灯片的难题,但张宗子这么一说,叶瑶期便深信不疑,认定了只要六姐愿意,便将会给出一个完满的办法——即便他们的提案,石沉大海没有回音,那也绝不是六姐无能为力,而是她太忙碌了,暂顾不上这等小事的缘故。

  因而,她只在心中默默祈祷,盼着他们这无关紧要,于如今的辉煌文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点小小见解,能够偶然得到六姐的垂注,引发她的兴趣,却不敢奢望太过,因为叶瑶期自己也知道,这种照片配音的办法,说一千道一万,和会动的仙画还是完全无法相比的。

  就算《红楼梦》拍得再差,只要能动,百姓就一定更加喜爱,它唯独胜过仙画的,就是可以自产,这样成本总有降下来的一天,而倘若要花费大力气去实现的话,那或许还不如多组织一些仙画放映呢,那样所看到的人群不也会有所增加么?

  张宗子生性乐观,而且对六姐更加熟悉,断定六姐对于这个计划的兴趣,肯定比叶瑶期想的要更浓厚,因为‘自产化’,是买地所有工业的第一目标,而影视工业也是工业,没有理由例外。叶瑶期从他这里,倒是获取少许信心,但却也不敢很等,只以更加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焦虑的心情。却不想,还真被张宗子说中了,上头的回文,来得比想得更快,不过一周左右,两封报告,就都有了回音。

  “第一,立刻组织人手灌注《枉凝眉》等金曲唱片,紧急下发,在两个月内,定都大典结束之前,完成发行出版,将和留声机一起成为颁赐各外番国礼的一部分——”

  这第一个消息,就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叶瑶期又惊又喜,握着领口一句话说不出来,便连张宗子,嘴也快咧到了耳朵根,挥着手里的纸张,读道,“二,真人配音灯片,主意很好,尤其是时机更好,恰值胶片生产有所突破,可作为胶片灯片的试点推广,但选材不必是《红楼梦》,着以定都大典暨阅兵式为素材,土产胶片照相机为介质,制作一批新灯片。时间有限,可以提前开始物色配乐了——”

  叶瑶期一开始,竟都无法理解张宗子所朗读的公文意思,直到张宗子把公文一抛,两手重重地在她肩膀上拍打了几下,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和张宗子一起,张着嘴无声地大笑,“小叶,定都大典——我们真可以去看定都大典了!”

第1022章 大典彩排.阅舰

  “阿姆, 多买点,多买点,再买个五斤萝卜存一下, 不然明天没菜吃!我们这个市场都说了, 明天都不来的!北边道路戒严,要绕路走,不划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你们啊多买点菜, 回去埋在那个湿砂子里, 吃上三五天可以的。”

  “啊,讲真的?没骗我啊?你菜卖不完啦?”

  “哪个骗你唷!你没看大家都拿大菜篮子?我是好心看你一个老人家, 消息也不灵通, 你去别的摊问问, 那, 那个不是你的邻居?你看他是不是一大筐子的青菜?萝卜你不买, 你也去买点青菜,等下晚点卖光了, 下周要吃咸菜的!”

  “哦哦,好好!那给我……给我来十斤萝卜, 大娘子, 多谢你好心呀, 我一个老太婆,也听不懂他们本地人的土话……”

  “好说,好说的,阿姆,你拿得动吗?家里还有人没有?要不然找人帮你掇一把?我帮你喊人来——”

  “鱼饭还有没有?要不我都包掉算了, 这个巴浪鱼,我家里人也爱吃,拿回去吊在井里,三五天可以吃的吧?”

  “现在这个天气,得的,不会坏的,菜也吊进去都得,第二天早上说不定还结霜的啦!我都特意做得很咸的,就是为了多放几天。”

  “是的喽,明天起渔民也不进港了,港口那里全都是军舰停靠,准备阅兵,鱼饭肯定也断货的,那,鱼鲞要不要?要就都拿走,我们明天也不开门了!今晚就到海边去占位置,明天准备看海军阅舰!”

  “哇,老板犀利,可惜了,我们还要上班的!都是你们自己经营生意的好,说走就走!要是能看到阅舰,我们扣工资也愿意的。”

  “也是因为没货进的,生意几天不做就不做啰,阅舰是多少年难得一次!”

  “是!哎,听说了没有?站前一带,现在已经完全封起来了,车站也停运了,现在沿街那些房子,都是对外在售票,一张票要近五两银子!”

  “五两?那还是少的了,有炒到十两银子!就是为了看几眼!钱当真都不是钱了!”

  “那倒不是的哈,那是阅兵的通道啊,军士都是从那里走到大会场去的,可以足足看一两个时辰吧!还有军车什么的,还那么高,看得多齐全!比以前凑在路边,踮着脚那么张望可要清楚多了。我要是有门道,我也买票去!”

  “哎,可不是,不过也没事,咱们好歹在羊城港那,反正到了年底,放仙画的时候早点去占位,也是一样的,往年的运动会都有人拍仙画记录,这一次定都大典,算是第一次大阅兵,肯定也少不了拍这个的。”

  “那是,毕竟是天子脚下,阅兵看不了,仙画还是看得的!”

  一座城市百把万人,有机会亲自见证阅兵的,最多也不过是三五万,其余人还是要各安其位,甚至因为到了关键时刻,对请假都抓得很严格,就怕所有人都不去工作,跑去看热闹,秩序越发混乱起来。

  不过,饶是如此,定都大典相关的活动,还是影响了整座城市,甚至比春节还要更胜一筹,就不说那个展览会开了以后,各阶层因此而生出的动荡了,就是这会儿老百姓的吃穿住行,也是进一步地受到了影响,菜场里,街坊们囤菜的规模,几乎赶得上腊月备春的那几天了。这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城里居处紧张,大多时候都是对外买菜,自己能搞小菜园的人家很少,就如同菜贩子所说的,这会儿不备上菜,定都大典开始结束,前前后后至少要一周的时间,市场里很可能买不上菜!

  一方面,这些菜贩子每天运菜进城不容易,随处都是戒严封路,要过兵过车辆,另一方面,城里的人更多了,周围所有村落的菜都被统一收购,优先供给这些进京阅兵、参加典礼的人马,货源也更少了,如此他们也干脆就歇息一周,要么去看热闹,要么,受不住人气的,性格也勤谨的,那就是反向行动,到村子里、海岛上去讨野菜、挖贝壳,回来卖给后勤,也是不错的财源。

  荤肉什么的,这是早一个多月就没得卖的了,想吃荤菜,要么就是靠自家去年多备的腊肉——但在羊城港极少,因为腊肉在南方是难免要生蛆长毛的,冬天备下,最多吃到初夏,前些时日倒是有人从别的州县运来咸肉卖,但价格肯定比自备要高得多。

  要么,就是买点罐头了,罐头虽然昂贵,但货源倒是很充足,因为辽东开发的缘故,铁矿、锡矿较从前产量提升,马口铁的价格微有下跌,还有一点,就是民间对于马口铁罐头瓶的储备,差不多也达到了一个界限,现在百姓们不再把罐头瓶留下来当餐具了,那罐头瓶就回收得很快,对经销商来说,这里卖出去罐头,那边回收瓶子,就是时不时往厂家发几箱子废瓶的事儿,厂家的大厨房收到瓶子之后,重新蒸洗消毒,这里再罐装一下,并没有多少额外的麻烦,只要供应能跟得上,任何地方都能供应上罐头生产,实在没有什么门槛。

  也是因此,对羊城港、云县这样的大州县来说,罐头就成为他们调节供应的重要手段了,从筹备定都大典开始,大超市就在疯狂囤罐头,在如今人员最多,物资供应最吃紧的时候,就显示出作用来了。这也让咸罐头更进一步,深入人心了。

  从前百姓们还是爱买水果罐头,对于荤菜罐头,大抵上认为不如自家做的划算,但好日子过久了,饮食上养成习惯,三不五时总要动点荤的,不再像是从前那样,经年累月地吃些咸菜、米饭,在如今这鸡蛋都买不上的供应里,便觉得多花一点钱,能开开荤,也算是不错的享受了。

  这不是,这会儿,市场内卖罐头、干货的门市前,也比从前要热闹多了,大家都想着一次买够份量,接下来几天就不来了,很多第一次买罐头的主母,对于口味拿捏不准,聚在铺子里粥粥而谈,有人道,“买这个红烧肉,里头扎扎实实全是肉,而且加了白糖去烧,香甜可口,肉汁拌面都是一道好菜。”

  “这个贵!吃梅菜扣肉,要便宜些,也下饭,那个梅菜唷,热起来真的香!我女儿家在大营附近,每次去他家走节,到了饭点,后厨那个香哟!别的还好,一有梅菜的香气,抵挡不住,大人都咽口水,家里小孩打滚的想吃,我们都买过三四次了!”

  这时候,便总有见多识广的阿姆,被围在人群中间,大家奉她为购物的领袖,听她指点江山,又各自羡慕道,“军营附近,随便做点吃食买卖,不是都发了!就吃几个扣肉罐头又算得了什么!”

  “阿庆姆有运道呀!刚好军营就在她女儿婆家旁边,划地就划到面前!前面的人家,通通都叫搬走了!”

  阿庆姆最得意的就是此事,这话正是搔到了痒处,迫不及待地说起了前些时日在军营那里所见的动静,“你们不知道,哎哟哟,这一个来月,那边是好热闹!这几日阅兵的队伍也都进城了,就备着正日子,少不得也要去站前街那边彩排,那出入时的严整,简直就是天兵天将下凡而来!瞧着竟让人眼花缭乱,那么几千人,踏步收脚就和一个人似的!从一排往前看,没半点不齐!”

  “前几日我和你们说的,有个黑箱子在那里做法的事情,都可还记得吧?昨日我去女儿家里送点糯米饭,我女儿说了,那不是在做法,是在画仙画呢!说是,原本仙画只有仙器能作,如今我们人间也仿造了仙画机子,可以做出类似的写真来,和仙画的写真也不差些什么!只是用的时间长些,那仙器拍照,按一下瞬间就好了,我们自己的黑箱子,要的时间很久,说是要绘画半小时左右,期间是一动不能动的,因此,我们所见的,那不是在做法,而是在给阅兵的队伍写真,所以他们才维持一个姿势不动呢。”

  “你不是说,一只腿往前踢着,站了半个多小时?这是为了写真拍照呀!这怎么能站得住的!”

  “那些当兵的,平时站军姿也是如此的,这可不就是一身的本事了!要不说的,买活军的兵士,和咱们老家那些兵痞子截然不同,真是当世的英雄豪杰,叫人怎么敬慕都真不过分的。”

  “那可是了,怨不得人家说呢,从前,是生怕家里的女儿被丘八爷瞧了去,若招惹了惦记,叫我们小民怎生是好?如今却是巴不得把儿女许配给买活军的兵士,只怕他们看不上罢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又有人问那黑箱子的事情,“那半小时,连眼睛也不能眨么?拍一次要多少钱?不知道和版画相比如何,要说仙画,其实除了每年放映的那几回之外,平日里倒也是难能看到,若能有仙画十分之一,价格又不算太贵的话……”

  “你是说,也请到家里来拍一张?”

  铺子里顿时传出一阵大笑声,众人都道这阿姆有点子痴心妄想了,居然还想要自家也来一张写真!这岂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奢望的事情?就一如那仙画一样,有资格入画登报的,那都是大人物,小老百姓聚集一辈子的运气,能在大人物身边蹭个边角,就已经不错了,想要拥有一张惟妙惟肖,以自己为主的写真?那也有点儿想太多了吧!

  “就别说仙画了,找画师来画遗容图都没份的,老了老了,随便剪个黄纸人,就算是一辈子啦!怎么,还想要仙画写真!这钱也花,你怕是过不得日子哟!”

  从少时都是苦过来的,如今虽然日子好过,但上了年纪,总要考虑养老的事情,眼看儿女们却还有未成婚的,岂不是越发俭省,这阿姆突发奇想,顿时就被众人取笑了起来,都认为就算黑箱子也和如今的发电机一样逐渐普及,但,就如同个人家里谁也没有电灯一样,这哪里轮得到她们这些升斗小民呢!

  “什么事情,都是坐三轮车的老爷、太太先享用过了,再往咱们这些拉车的洒来。”

  说这话的阿姆,身上穿的俨然是一条圆裙,正好被她拿来当论据,扯着布料道,“就说这裙子,刚风行开来的时候,咱们谁舍得买?简直都要过去半年了,价格这不是降下来了,也才轮得到我们来爱个俏呗!这却都已经入冬了!”

  也是因为入冬了,裙子下头非得穿着裤子不可,不然就太冷了,阿姆年老畏寒,穿的是螺纹口的碎花秋裤,瞧着不伦不类,但在阿姆中却成为了新的流行,众人听她这么一说,都道有理,笑道,“什么时候这黑箱子出入那珠江边、大学城、站前街的高门大户,为他们拍上写真了,咱们才可以稍微在梦里想想,眼下啊,还是回家做饭要紧!”

  当下便各自买了罐头,又如龙卷风一般离去了,只给门市老板留下一筐钞票,还有那空了半墙的货架。伙计连忙盘钱对账,咂嘴道,“一个时辰卖出半个月的量!罐头也罢了,还有一些,要赶紧去补干货了!”

  掌柜的老陈抱着手臂站在柜台后,嘴巴里还嘟囔着‘写真’两个字,很显然,阿姆的闲谈,反而让身家比顾客们要丰厚的他心动了,能拥有自己的写真照片,这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珍宝美事。

  这老陈出了半日的神,明显是在思量有没有人脉,可以接触到给兵士们拍写真的‘黑箱子’们,只是他虽然在这片街坊吃得开,但关系显然去不到军营附近,半晌才回神道,“啊,不必进货了,你去看看门类,把样品补足。那些干货,平时只卖街坊,她们一气买了许多,之后几天都不来的。等大典结束后,鲜菜贩子进来,肯定还要吃几天鲜菜。我们没的把钱多压在里头放一个多月的,这会儿还价高呢。”

  这话是经营上的正理,伙计也是点头,老陈看了看天色,便对伙计道,“好了,也快午饭了,外头菜贩全走光了,咱们也收歇吧!我把钥匙给你,你明日自来开店守着,我不来了!”

  “您往哪里去?”

  “我这里买了两张票,和老高一起,上站前街去看彩排!”

  顾不上伙计充满了艳羡的惊叹,这老陈的心思也不在生意上了,关了门就去寻他的好友,原也在市场开了一家肉铺的老高,老高因为肉源吃紧的关系,半赋闲已经两三个月了,只是从外地折腾一些咸肉、火腿回来卖,因为斩肉要用到他的刀工,所以这个和社区配套的市场内,也没有什么铺位来和他抢这个生意。这几日越发连咸肉都没得卖了,干脆关门在家玩耍。

  自古以来,卖肉的总比卖菜的要有钱,往往也有一些黑白道的关系,因为屠夫说起来能当半个兵用,在社会上普遍不容易受到刁难。老高家底是一直殷实的,把几个儿女养得都是健壮,前些年竟有两个从军去了,他家底子更厚,虽然这些日子没生意做,却也丝毫不着急。见到老陈来了,立刻取出两个竹筐,“水、干饼子,厚披风一人一件,再来两个小马扎凳,你看还缺什么?罐头带一个?我卤肉切一点?”

  “都是汤汤水水的,算了!”老陈把手一挥,“啃两顿饼子不算什么,走!现在去海边占位还来得及!”

  原来这两人,臭味相投,都是爱看热闹,爱尝鲜而舍得花钱花时间的性子,站前街有票卖,可以看彩排的消息,还是老高告诉老陈的,并找了门路,两人都花了六七两银子才买到了一张票——当然还不是正日子,正日子阅兵,两侧房间都是要清空的,除了外番使臣等入住国宾馆的贵客,可以在窗边俯视之外,其余楼宇一律不许留人,有多少钱都没用。

  第二天阅兵彩排,大概是下午开始,上午两人也不闲着,准备漏夜去海边占位,要看海港那边阅舰,看完了正好去站前街。这么几乎一天一夜的折腾,一般百姓也难下这个决心,只有的确有爱好者才甘之如饴——甚而民间还有很多刚到此处,安身没有几年的流民,对于兵士,还是敬而远之,就算买活军的兵士名声再好,他们也不愿去沾边,不像是老陈、老高这些所谓‘军迷’,对于买活军的风气向往至极,愿意为了瞻仰严整军容、玄奇军械而一掷千金。

  为了看军舰,吃点苦算得了什么?两人把手一挥,背着竹篓就走,叫了个三轮车,走到封锁路段前就下车了,这里距离海边至少还有三公里,但已经不许私人车过了,有许多更士、兵士站着巡查,见到生人,便来盘问来意,有许多寻路到此的,便指示他们如何绕路,老高、老陈这样想来看军舰的,便被指引去排队。

  到了排队处,已有数百人等候,各自结成方阵,老实坐着,不许乱窜、喧哗,前头还可见到两三个方阵,那是排队时间更久的,管事的道,“都是一人出来,一人进去的,等着吧,里面没水,没厕所,没吃的,也不许就地作画,最多看个两三时辰也就出来了。一般看个十来分钟,也就差不多了,你们大概排过夜吧,明早第一、第二批的样子!等不了的那就回去好了!反正仙画都有,过几个月年底能看的!”

  原来从海边所有能看到军舰,有人去占去排队的地点,都被管制起来了,因为害怕拥挤导致有人落海,全都是这般军事化的管理,等候时间也非常漫长,饶是如此,愿意等待的百姓居然也有不少,老高、老陈忙乘着还在外围,能上厕所尽力吃喝一通,到了晚上,排到内圈了,便把厚披风一裹,枕着马扎席地而眠,如此对付了一晚,翌日侵晨,管事的把他们叫醒道,“进去吧!过一会日出了!你们熬一夜也不容易,给你们多看一会!”

  到了晚上,观景区是要清空的,因为夜间海边涨潮,而且视野不好,害怕人落水。他们排在本日第一批的,就有福利,可以在观景区等待日出,不过在该处依然不许随意走动喧哗,倘有拥挤推搡的,立刻驱赶出去——你别说,这人性就是如此,尤其是这些对军舰、军容有痴迷的狂热者,你不管他们,他们还不得劲呢,管得越严格,越是陶然,仿佛自己也进了向往的军营一般,彼此都警醒着互相督促,时不时就吆喝着维持秩序,虽然天色仍暗,但众人也是井然有序,快速地到达了自己的位置,就在白点上站着不动,揉着眼睛,使劲张望着远方密密麻麻的黑点——那就是预备检阅的各式军舰了。

  他们所在的这个观景处,是海湾两侧一个隆起的土坡,也算是码头附近难得的高处了,从这里看去,能把整个海湾尽收眼底,虽然羊城港是大港,船只稠密的景象不算是罕见,但这么多海军舰船齐聚一堂,仍是难得的奇景,不少人都设法弄了千里眼来——这东西自从眼镜业发展,早就不稀奇了,这一般匠人也不傻,琢磨着都能折腾出来,一般富户都有收藏,只是,和军用的比较,在放大倍数、清晰度上有差别罢了。

  不过,这会儿天色未明,就是拿了千里眼也看不清,因而大家并未取出罢了。众人在微亮曙色中,翘首以盼,都是激动得发抖,过了不久,忽然听到远方海湾处,一声浑厚长鸣,遥遥传来,好像一只巨兽骤然苏醒一般,还有隐约的‘隆隆’、‘咯达’之声,大家都是精神一振,浑身毛发森然,老陈、老高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兴奋,甚而到达了必须大口喘气才能稍微宣泄的程度!

  他们身边,有人也是惊叫了起来,“这是什么声音!好害怕人也!”

  “是献礼号!是明轮船!”

  因过度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很快就高叫着回答了他,只听得一声声号角之鸣,从海湾处应和着次第泛开,众人刹那间竟有被震慑跪地,又或者热泪长流的,只有那差人司空见惯,只是骄傲地挺起胸膛,大声喊道,“是蒸汽汽笛的声响!各船也以号角相应,他们要开始出早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