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买活军即将再度往外扩张,这在高级吏目,以及有见识的低级官吏和商人心中,是理所当然的事,衢县、江县已拿下了一年,吴兴县拿下了一年多,新的人才不断涌现,旧的官吏锻炼后步步高升,他们依旧有强烈的扩张动力,也有充沛的扩张能力,但下一步的战略目标,在黄太太来看却是个难题——
若是要把海宁连入领地,这动作可就大了,大半个之江道都会被惊动,而且从交通起见,一定要触及沿海州县,而那处的卫所恰好是如今之江道所有残余精锐兵力的所在。且此事又还关系到王大珰的面子了。若是往下走呢?云县往下,第二个值得攻占的码头似乎便是闽东府城,那么这里距离榕城就很近了,又将引起轩然大波,并带来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
往上还是往下,往南还是往北,此事会否影响了和阉党的合作?黄太太每常为买活军盘算,也觉忧心。此时不免和丈夫说到此事,计议着六姐可能的选择。
“以我所见,如今越是往北天气便越冷,六姐或许还是会图谋南面,只是不知道九千岁那里……”
说到这里,她突然灵光一闪,捂嘴轻呼一声,指着窗外远处那宛若玩具的鸟船,又看向丈夫。
“难道——”
黄大人微微点头,他是个极谨慎的人,哪怕是如此恩爱的妻子面前,也还把握着分寸,只意味深长地道,“若不是为了贿买九千岁,你当六姐为何突然向辽东运粮,又为何让我去京城面见九千岁?”
第107章 扩张计划
“这一次前往娘娘宫, 第一个目标是做好水文地理的记录,测试短波电台在这个距离下的通讯效果,当然还有最重要的, 那就是在海战中实地检验一下小辣椒红毛炮的威力。”
由于身份的缘故,黄大人有意地避开了一些机密会议——做戏做全套, 什么时候都是有道理的。如果黄大人在买活军这里受到了极大的信重, 什么会都能参加,哪怕九千岁不怀疑他的忠诚,他受到的情报压力也势必会大得多。
因此, 这次会议他们夫妇并没有参加,买活军中的高层们围坐一桌,其中听得最仔细的是这艘船的船长连豪生,他作为买活军中最有航海经验的将领, 这一次将带领辣椒号独立航行。
对买活军来说, 这也是件大事,甚至连谢双瑶都多次亲自主持会议, 并且反复地论证各种应急预案。毕竟辣椒号是买活军得到的第一艘福船,虽然云县港口如今常年都停泊着四五艘大船, 但这些大船多属于天南海北的海上势力, 作为崛起不过十三年,真正从土匪扩张为地方势力不过三年的一方土豪,买活军的底蕴还是浅了一点儿。
在收到阉党的大礼之前, 买活军所有的船只不过是在信江、衢江和婺江上的一些河船而已, 海船只有买下两艘受损严重的沙船,给工匠们练手修葺, 也让士兵们操练一下海战, 补充些聊胜于无的经验。
在这方面, 谢双瑶是完全的外行,她本来对海战就没什么了解,而且纪录片中的海战那都是现代战争了,海战在所有的战争中都是最需求科技实力,随着科技的进步变化最大的那种,两百年后的现代化战争,遵循的逻辑和此时的海战是完全不同的。
她能做的,就是督造出小辣椒一号红毛炮,给福船武装上最尖锐的牙齿——海战至少是要分为两步,远方的炮战,以及近处的接舷战,如果炮战打得好,接舷战无疑就拥有绝对的优势。而炮战要打得好,无非便是几点,你的手臂比别人的长,你能打到别人的时候,别人打不到你,又或者你跑得比别人快,总能调整方位给别人来一通角度最好的铁弹轰击。
当遭遇战变成战役的时候,那就还有信息的沟通,前后的包抄,补给的运送等等,谢双瑶有短波手台,这东西在后世由于电波污染太强,使用范围急剧衰减,就这样也是至少一千来公里的适用范围,非洲有办法的农场主都争着搞这个,到了没信号的地方才能和本部联系,一般的车载对讲机是不够用的。
还有些草原农场主也用这个,虽然理论上,它不该是民用品,但谢双瑶还是在一份很模糊的报单里找到了它的痕迹,她的手台是够用的。因此只要船队够多,他们在信息传递上拥有绝对的优势,打不过,至少跑还是没问题的,不会出现一无所知地栽进包围圈的糗事。
再加上蒸汽机造的小辣椒一号,买活军的火器是绝对胜过别处的,他们不但拥有设计最科学的炮身(谢双瑶从纪录片里靠目测文物抄来的尺寸),而且由于炮身是机器铸造,尺寸标准,质量稳定,不会出现时下火器常见的炸膛、口径不吻合等现象,又有黑.火.药,对炮兵的培训也比别处科学,至少附上了量角器和估算射击角度的图表……除了蒸汽机还无法上船,买活军的船跑起来不比别船快之外,别的优势还是有,多少能弥补经验匮乏带来的劣势。
战争这东西,除非谢六姐亲自在船上,否则注定是充满了变数。谁也不能说辣椒号是否能平安归来,不过连豪生是非常乐观的,在他看来,虽然他们没经验,但海盗们也没有和辣椒号这种船只冲突的经验,而且他们能跑深海,有海图,有六分仪,这又是个极大的优势了——“我们是不怕迷航的,也不怕坏血病,还有单兵口粮,但他们可就不一样了。”
谢双瑶也接触过一些胆大的弗朗机人,她会说英语和法语(在非洲混肯定要会说法语),但帮助不太大,这年代的英语也就是地方方言,地位不高,王公贵族的确是说法语的,可和现代法语差别也相当的大,而且弗朗机水手也不会说宫廷语言,双方还是只能凭借通译交流。
弗朗机商人对谢双瑶这个开明的港口主人十分友善,他们并不忌讳谈到航线问题,因为目前来说,敏朝的海盗都不会离开南海,敢于跨洋贸易的还是只有他们欧罗巴人,人类的想象力是有限的,谢双瑶的市场调查被视为是单纯的好奇心。他们坦诚地告诉谢双瑶,每一次跨洋远航都意味着最少20%的减员,水手通常是重刑犯和被抓上船的倒霉鬼,几乎和囚犯无异,‘昏头昏脑,就像是畜牲,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过,如此野蛮的远洋船,在此时依旧受到普遍的崇敬,他们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批规模化地征服重洋的航行者,经过一百多年的积累,欧罗巴人已经掌握了许多条成熟的航线,从阿姆斯特丹到那霸,从绿角到哈瓦那……谢双瑶是《大航海时代》的老玩家了,对于此时欧罗巴人的开图进程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数的,只是很多细节游戏里毕竟不会被带到,譬如平均的折损人数,以及船上的衣食住行。
一条成熟的航线,也就意味着可计算的航程,以及稳定的补给,在六分仪还远未发明的当下,远洋航船的船长往往通过观星在茫茫大海中确定自己和航线的偏差——当射手座在偏北15°的时候,就该往南以8节的速度开两天……当时的航海日志中就包涵了这样详细的指示,所以继承前人的日志对航海家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除了这些经验之外,人们完全无法在海水中确定自己的位置。
有了可补给的岛屿,航程便变成了一节又一节的片段式航行,只要水文和风力没有太大的意外,没有遇到飓风、大鱼、海啸,船只本身抵达终点不算太难,但船上的水手便饱受疾病的困扰,任何疫病若在船上流行都是一场灾难,此外还有饮水、蔬菜的保存,维生素的匮乏。水手几乎都是酒鬼,主要是因为船上淡水无法保存,他们多数都喝低浓度的朗姆酒,即便如此,也很难阻止坏血病的发生。一趟航程水手死个20%不算多,如果是从非洲往美洲的贩奴船,一船的‘货物’常常能死上一半,甚至更多。
目前来说,弗朗机人还没有贩华人去美洲卖的念头,谢双瑶主要的精力肯定也要放在自家同胞上,为了预防辣椒号可能被迫的远航,她往船上放了单兵口粮和维生素做备用,如果一切顺利,福船七八日就能得一次补给,就不必用到这些了。不过这样频繁的靠岸,也就等于是将辣椒号的航程往外广而告之,就看阉党的保密工作做得如何,会否有人想插上一脚了——且不说运辽饷必然造成的轩然大波,光是一次进货纯利便是三十万两的奢品贸易,哪怕有九千岁镇着,也少不得有人眼红的。
哪怕把奢品都归给九千岁,蜂窝煤的贸易,只怕也有人眼红吧,买活军的蜂窝煤在本地卖8文一斤,这是保供价,每个月每人限量的,用超了那就是十五文一斤。而一模一样的货,运到武林之后就要卖五十文一斤是最少的,像是王大珰,他用最上等的蜂窝煤,两百文一斤也自然是甘之如饴。当蜂窝煤作为贡品被送到京城时,两百文一斤都是很基础的价格了,这就是如今这个年代的运输成本。
就算是阉党的船,挂了皇庄的旗子,一路畅通无阻,视税关如无物,也一样要付出‘飘没’、‘抢掠’的成本,本地的税关收不到你的税,强梁盗匪总可以了吧?这就是走河漕运必须付出的代价,甚至连九千岁都要理解——若是不蹭点什么便宜,那些纤夫怎么办呢?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啊!
但海运则截然不同了,海运用不上纤夫,补给全在私港,而且经由鸟船完成,便是困住了鸟船也得不到什么,况且走海的船多数都有炮,真要黑吃黑打起来,港口方未必能占得了便宜,他们多数还是只赚补给的钱,这里的运输成本,实在是低太多了。在云县这里八文一斤的蜂窝煤,运到天港,一斤卖二十文这赚头已是极丰厚了!
二十文和二百文,这是十倍的价差。谁不想吃下这一块的利?九千岁想通吃,而各方势力也要秀出自己的肌肉,给辣椒号制造一些麻烦,才有坐下来谈的资格。不止黄大人,谢双瑶也对辣椒号这一次航行的前景有担忧,一两场硬仗是必打的,但不能因此就不放他们出去了。只能在事前尽量做好准备工作。
“如果实在不行了,千万不要死节什么的。”她不知多少次叮嘱连豪生,“投降就好了,要保住短波对讲机,到了那也不要宁死不屈,该说什么就说,我们会把你赎回来的。记得活用牛痘苗、小镜子什么的来争取待遇。 ”
连豪生嗯嗯地答应着,“一定一定,我有心得也会及时通过对讲机回传。”
由于他的任务要往北去,说完了这些他就自觉退席了,不参与之后的议程。至此,谢双瑶对辣椒号的影响力也就告一段落,最多是出发时前往送行,此后的命运就完全靠连豪生和买活军自己了。
陆大红等将领继续讨论下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秋收后,我们就准备从云县和吴兴县两面出兵,分别从陆路、海路取长溪县,还是以海路为主,因为吴兴县去往长溪县,若走官道一定要经过延平,而要绕过延平就只能翻山,路是很难走的,也运送不了兵器。”
长溪县是闽东府如今的核心要冲,取了长溪县之后,闽东府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此役由完成了最新一期培训的陆大红为首,谢二哥,年轻将领郑福气佐贰,还有三名参谋,已经围绕这势在必行的一战做了两个多月的准备工作,现在由陆大红来统一汇报,她先要说明长溪县、闽东府为何非取不可,“咱们如今已经将闽北浙南的这片盆地都扑腾满了,今年来,各处汇报上来的问题,总结下来最突出的一点便是耕地不够、交通不畅、影响力不够、海船不足。”
“耕地不够,是指我们没有太多的耕地来种棉花,使得纺织厂的产能有很大的浪费,交通不畅则是指咱们这片盆地内部是丘陵地带,水泥路好修,彼此的交通便利,但向盆地之外的交流只能依靠水运,缓慢且有变数,使得其余地区的棉花不能快速地往几县集合。”
“影响力不够,是指在盆地中无法向外界传达我们需要棉花、矿产等物的消息,而外界的百姓们也不信服我们买活军,虽然他们吃用了多重途径扩散出去的盐糖米面,但在他们心里,带来这一切的还是本地的商人,买活军的话没有太大的份量。”
“这一切最根本的原因则是我们的海船不足,只能通过海商传达我们的需求。倘若我们的船只能主动向外航行,除了贸易的利润之外,能带来更多无形的好处。”
“既然要扩大海权,那么长溪县就非取不可了,因为禁海过后,榕城的马尾港已经废弃,几乎所有渔获、贸易都在长溪县进行,长溪县有大岛四座,小岛无数,自古以来为海盗盘踞。有海盗的地方就必然有造船厂和许多老经验的船工、水兵。”
陆大红道,“海宁港只是给我们带来了数十船工,我们的造船厂便立刻可以开起来了,而长溪县的造船厂,据我们所知至少有四家,长溪港是必然要取的。取了长溪港,若能收服海盗,那我们的船只立刻就会有一个飞速的成长,将海盗完全消化之后……如果能完全消化的话。”
她修正了自己的用词,让这话更为严谨,因为买活军还不知道这些海盗是否血债累累,天怒人怨,有没有做活死人的资格。“我们的海兵也就有了一个雏形,可以应付之后羊城港水师的骚扰——以我们参谋班子的判断,拿下长溪县后,我们一定会面临朝野的震动和反击,不但羊城港的尚家军会出动来防,而且闽东府和榕城的卫所也会调兵来攻,或许延平郡王的家丁也会发起呼应,买活军在长溪县将会面临三面受敌的窘境,我们唯一的倚仗就是山后的吴兴县是我们自己的地盘。”
谢双瑶、庄素、连翘等人都听得很仔细,很用心,陆大红补充说,“拿下长溪县这一战也将是我们面临抵抗力量最大的一战,因为地理的阻隔,我们对长溪县的渗透并不很足,而且长溪县是有卫所在的,这卫所没有废弃,兵员满额,有二百名可战之兵,长溪县的城墙也很完整。”
“单纯从军事的考量出发,我们希望能在拿下长溪县以前,取了延平府,这样可以通过建溪运送补给,会从容不少,也只需要两面作战。因此——我想在秋收以前,如果能设法将延平郡王调离延平府,对我们的行动会更有利。”
买活军迟迟不取延平府,并不是军事上存在什么困难,而是政治上遵循了黄大人的建议,以及阉党的要求,暂且保持低调,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不过在谢双瑶来看,既然他们取长溪县必然会惹来风波,那就没有必要再放着延平府不动了,反正成本都是要付的——全在辽饷里了,还不如一次性把事情做完。
“调离延平府,好是好,也可以这么做,但怎么让他走呢?”她问陆大红,“包括如何在战前渗透长溪县,你们都有点子了吗?”
被盘问的几个人面色都很沉着——这或许就是高级人才和普通人才的区别,高级人才并不怕参会,还总能在会议里出点风头。
陆大红说,“延平郡王这里是可以设法搭上话的,其实从我们收到的情报来看,他也不安很久了,毕竟延平几县都被我们夺走,他等于陷入包围,是想走的,只是没有借口,没法下定决心而已,藩王无诏不可擅出领地么。这一点可以设法解决,而且并不难。”
“至于长溪县海盗的渗透,这又要着落到传说上了。”
她顿了一下,仿佛很憨厚,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六姐介不介意再多兼一个神位呢?譬如说……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转世?”
第108章 我们不需要很累很麻烦就可以……
随着统治范围的扩大, 谢双瑶统管的具体事务必然是越来越少,她只能通过对高级人才的培训班来维持自己的影响力,通过这些人才间接地统治自己的领土。谢双瑶自己也有意识到这种影响力的衰退, 当她只掌管了彬山一地的时候,别说手下的官吏了,就连百姓们基本都能混个脸熟有点印象, 而当她开始把地盘扩大到云县之后,谢双瑶就只能熟悉她任命的官吏们了。
经过三年的发展, 现在她手底下算是有了一个州府的地盘,并且开始打另一个州府的主意时, 谢双瑶便发现, 她连手底下的吏目都认得不全了, 目前来说, 她只能维持培训班的制度, 确保每个能掌握相当权力的官僚都曾和她打过交道。
这么短暂的交流,并不足以让谢双瑶信任他们的人品,此时政审分和人事档案便发挥了作用,谢双瑶只能相信政审分在某种程度上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 而人事档案中的记载也能规避风险。她想通过掌握人事部门的任免,经由她信任的官僚来管人事, 以此顺利地实现底层官僚的任命。但这个制度还在设计中,而且谢双瑶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规模扩大后,官僚队伍必然出现的种种内耗。
创业初期推心置腹、万众一心的士气是很热血的, 但注定无法持久, 摊子铺开总会有害群之马, 她要做的就是建立好科学的纠错制度, 不断地在内部冲刷淘汰不再适合居于高位的官僚。
这种内耗,必然也包括了下级与上级的博弈和对抗,哪怕是陆大红这样的铁杆心腹,她和谢双瑶的意志也存在冲突。谢双瑶对此有时是很无奈的——她并没有把自己神化的爱好,而且也多次表达过这一点,但冒着生命危险去做事的人是陆大红她们,谢双瑶只能把最终决策权交给他们。
就譬如此时,如果她不愿被当成天妃去到处宣扬,在长溪县一带收割海盗的信仰,那就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长溪县的抵抗意志必然会因此而变得坚决,会出现许多本可避免的伤亡。
从根本来说,这是长期收益和短期收益的矛盾,买活军主动宣扬迷信,会带来一个很直接的恶果,那就是迷信在民间的泛滥,如果百姓和底层官吏都深信不疑,觉得谢六姐是神仙下凡,那该如何让他们相信人只活一世,根本没必要把自己苦干得来的报酬供奉佛前,去求那虚无缥缈的来世?
开启民智就一定要破除迷信,所以在她还能做主的时候,谢双瑶坚决拒绝被神化膜拜,且多次打击私下祭拜她本人的活动,她并不能从中获得什么享受,反而只有一阵阵的肉麻。
但当她的统治要通过陆大红他们往外去传递时,这件事就变味了,不论是陆大红、谢二哥又或者是谢向上、庄素、连翘、连豪生……这些买活军中的本土精锐们,他们的思想依旧带着浓厚的时代痕迹,即使谢双瑶再三分析强调,他们也依然觉得这件事的害处并不会太大,而好处却是就在眼前——也的确非常的动人,譬如陆大红,通过无生老母真空家乡,超预期地完成了任务,在丰饶县乃至整个江右道都散布了六姐信仰。
效果是显著的,至少多救了上千名女童,也吸纳了不少未来的买活军女性骨干,且有效地降低了买活军的外派人员在江湖中行走的风险。谢双瑶不可能阻止他们为自身的安全考虑,不是实际做事的人,就没资格BB,而且她也不能说‘为了远期的利益,我们要牺牲近期的人命’。
当上统治者之后,她更深刻地发觉,对于统治者来说,从来没有两全的决定,只有永远的代价——永远用人命来体现的代价。选的每一条路都将有血的代价,只是有的就在眼前,而有的远在未来,有的死得壮烈戏剧,有的死得无声无息。如果你不能习惯这种逻辑,那就永远无法实行有效的统治。
谢双瑶只能选择无奈地接受这一点,“如果你觉得这样非常有效,也非常有必要,那我有什么办法?”
她是不太情愿的,但与会者的面色一下就晴朗了起来,“这怎么是没有必要呢?”
和谢双瑶不同,买活军高层并没有窃据神位的不适,阻碍大多数反贼褫夺神位的,其实正是他们对神鬼之说的敬重,因为怕遭到报应,所以不敢过于嚣张,即使装神弄鬼,最多也只是捏造尊位,或者伪装成天命之子,给自己上尊号什么的。
但对买活军的高层来说,他们中对神鬼一说将信将疑,还有点想相信的,都毫无怀疑地认为六姐就是天人降世(即使她一再说自己不是),既然她有异能,且的确来自异世,那就把异世叫做仙界,把她叫做神仙,这又有什么不行呢?
大家都是神仙,暂借尊号来一用,又有什么说不通的呢?总比凡夫俗子胡言乱语来得理直气壮吧?这年头连土匪占山为王前都要搞个梦兆,真神仙反而束手束脚?万万没有这个道理。
而那些受了谢双瑶的教育,真不怎么相信神鬼一说的高层,如陆大红,那就更没有障碍了。反正都是骗人的,买活军骗人还是为了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为善不择手段,夺,都可以夺,他们的良心是丝毫不会不安的。
“倘若能坐实这一点,别说福建道了,就连广府两道,沿海一带,六姐都将一呼百应!甚至就是鸡笼岛的海盗都或许会主动归顺呢!”
至于该怎么坐实,那就不必说了,买活军手里的好东西随便漏出一点,都比什么神迹要有说服力,那可是实实在在,可以反复验看,世间无法仿造的好东西。而若是能再多个天妃转世的传说,这其中的好处也的确极为丰厚,并不是陆大红等人画饼安慰,反而是他们经过详细论证的结果。
“凡是出海,就没有不信奉天妃娘娘的,可以这样讲,在东南海滨,香火最盛的绝不是佛菩萨,又或者那些道观,而是各处的天妃庙,越是历险归来的海盗,对天妃的信仰也就越虔诚,就说泉、厦一带,每年天妃大祭,都有海盗蹈海而来,厚资捐助许愿,而官府也绝不会在此时抓捕,官匪相安无事,一同敬拜天妃,这是本地居民一向乐于传颂的盛事。”
“天妃信仰之盛,这就可见一斑了,便是我们抓到的那个海盗陆平,他后来交代,之所以取道吴兴,便是想要从吴兴去泉州,在泉州为天妃奉香,听说那处的天妃最是灵验,而他们从之江道北上到那霸、琉球去讨生活后,已有数十年不能回乡参加天妃大祭,因此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去拜一拜才能甘心。”
没有亲身在茫茫大海上航行过的人,是很难体会到此时水手渔民对天妃的信仰有多么虔诚的,这份虔诚包含的正是对莫测自然伟力的恐惧,正因为无法驾驭自然,才将希望寄托于神明之上。
这种敬仰只能通过对科学与自然的认识逐渐破除,需要极为漫长的过程,甚至哪怕在谢双瑶穿越以前的年代,人们依旧习惯以宗教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与疗愈手段。谢双瑶也逐渐意识到她需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宗教共处,而且参与的程度要比自己想得深,她也在调整自己的态度——既然如此,那也确实有必要把这一块牢固地抓在手心。
“既然这样,想好了该怎么往外鼓吹吗?”
“其实之前已经有在布线了,目前准备通过雷轻医生和他的世交商人宋玉亭往泉州去散布传闻。”陆大红递来了一个棉线活页本,里头装载的都是外界重点人才的档案,谢双瑶对雷轻是很熟悉的,她这里目前的学术带头人,宋玉亭这名字还有些印象,翻阅了下档案激起回忆,“他买走了一台自行车?可以的,不会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埋伏笔了吧?”
“当时觉得既然战略目标向南,那在泉州多结交一些人脉肯定是有用的。”连翘回答,“所以就做了个人情,不过他出的价也不少,两千两银子一分没少,是泉州豪商无疑了,此人背后肯定有连着海盗的线,听雷轻说,或许他的关系就通着鸡笼岛。”
鸡笼岛是买活军很渴望的根据地,主要是因为该岛气候颇为炎热,而且人口稀少,又远离中原,很适合引入移民,并进行多种经济作物的种植。不过,如果连鸡笼岛都入了买活军的掌握之中,那福建道基本也就等于是改姓谢了。
眼下来说,延平府和长溪县还是战略扩张中最实际的目标,对鸡笼岛和泉、厦的企图,那是远期计划。众人的讨论重心还是集中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上。说过了战前的宣传策略——买活军很重视攻心,接下来要说的便是战争的后勤,这里又看出了买活军对算学的重视,陆大红等人拿出了蜡印复写的编列预算表四处散发,而庄素也取出了计算器和她这里的数据,云县的仓库中有多少存粮,而买活军的央行还有多少筹子能拿出来奖赏军士,开发给后勤民夫的报酬,而这些筹子又需要多少物资作为本币的担保……
当家人有时就得东挪西凑,一群人玩了半天的华容道,算是把总账给腾挪明白了——由于买活军收重税的关系(50%左右的农税在后世几乎是要逼死人了,在此时则能让农户感恩戴德),他们的财政还算是宽裕的。目前来说,钱和粮都有,盐、糖、蜂窝煤都是现金牛产业,正将敏朝其余地区的白银源源不绝地吸纳进自己的腰包中,他们还是很打得起仗的,并且借由水运,后勤补给的消耗不是太大的问题。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打仗的事,能把后勤的账算明白了,那就赢了一半,接下来就要拼船坚炮利,拼刀枪甲胄,拼士兵们的经验与士气。买活军的兵士,就身体素质,在举世只怕是难寻敌手,说是武装到了牙齿也绝非虚言,这批每日出操的专业军队还没有经历过一场上得了台面的战争,很多人认为是个遗憾。
谢双瑶也认为对长溪县的攻打是个很好的练兵机会,这个会开到了深夜,第二天等着她的还有四场会议:针对船场开设、反腐败、会计盘账、港口贸易,后天则是教学专场,医学、工人、农户学校,这些学校都已经开设了一年,谢双瑶要见一些一线工作人员进行系统复盘。
大后天则是农业专场,要对今年的秋收准备进行检查,这期间她还要抽出空来给学员开班……每天开不完的都TM是会!上不完的都TM是课!
作为毫无疑问的会议组织者,谢双瑶简直是开会开到要吐了,一般来说,势力开创者同时也是军事上的最高负责人,否则难免有霸业旁落的风险。不过谢双瑶本人并不是非常擅长军事,而且她并没有被篡位的风险,因此她也就少了借打仗溜达出去撒野的机会。这天晚上她照例锻炼了一个来小时,洗完澡后并没有马上就睡,而是叹着气又打开了电脑,谢双瑶想,如果她是一本小说的主角,这小说恐怕是注定扑街的,没有谁会喜欢看一个社畜通过不断的肝会议时长来夺取天下,连一点战争场面都没有,只有无尽的会议,与创业狗几乎被榨干的叹息。
她先写今天的工作日志,并草草地记录着一些片段的灵感,以及对一些优先级没那么高的事务的决策,譬如说吴兴县的金逢春——谢双瑶拿起她的工作日志翻了翻,发现金逢春竟然如实地将自己‘不背锅’的决策过程写在了日记里,被抽查到时还就这样交了上来,也是让她哭笑不得,还不得不对金逢春的诚实表示赞赏。
‘你想得不一定对,但诚实是值得夸奖的’,她给金逢春做了批注。——其实金逢春想得就是对的,她是打算通过一个典型案例,让基层吏目注意到促进农妇利益的重要性,如果不想让村里一女难寻,那唯独的办法就是增加女人在农村的利益,至少要和在城里的利益齐平,否则拿什么和城里的生活竞争?
如果吏目们都明白了这个道理,给女娘分田、分宅基地的阻力应当会大大地减少。而谢双瑶认为,在如今的报酬水平下,能有一块自己的田地对大部分文化水平不高的农妇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但既然现在这套路被金逢春看穿了,而且还写在工作日志里送过来了,那谢双瑶要还坚持用这一招,感觉就好像被金逢春给料中了一样,这不利于她树立威严不说,而且也会让金逢春身边的底层吏目都意识到她的‘帝王心术’。
这影响逐渐扩散开来,会影响到目前买活军还算是刚正严肃的施政风气。是以她思忖了片刻,还是在备忘录上记下自己的决策,‘以泉村为试点,给进城务工的女娘进行田地确权,并在泉村附近的村子里挑选一座,组织未婚女娘出门做工,进行对比教育,并加以舆论宣传,让基层明白村落女性流失的严重后果——必须要办报纸了’。
确实,必须要办报纸了,否则吴兴县这里的对比试验,很难传播到治下所有县城,还好现在有了林地,造纸厂也建了起来,唯一的难点只有铅活字——在铅活字被攻克之前,整洁雅观的报纸是没可能被印刷出来的,而尽管谢双瑶也知道合金活字是发展方向,但她从前的确没有足够的人手做这件事。
工匠学校开办之后,百姓中心灵手巧的人才开始浮现,合金活字现在已经是有眉目了,上次谢双瑶关注的时候,人们是卡在了活字的数量上——泥活字不好用,金属活字才好用,其实现在这倒已经是世界范围内的共识了,而且西方也倒腾出了合金活字的印刷品,古登堡圣经。
要说的话,古登堡圣经一两百年前就已被印刷出来了,按说以大敏的工匠水平,倒腾出合金字模问题似乎也不大,但问题是……人家德语就三十个字母,汉字有特么几千个,这需要的字模数量压根不是一个量级啊!
如果不是买活军用简化字,降低了难度,从外地搬迁来的老师傅都会直接劝他们放弃活字印刷,现在只有福版书中最便宜的书坊会用活字印刷,也几乎都只卖给外地人——他们原本用的繁体字,字形实在复杂,用活字来印刷一个个都得有核桃大,印小了全都糊成一团,看都看不清。只能糊弄一些偏远地区的地主老财。
若是要把活字模做得精细……那该是要多少花销啊?只怕是连官办的书坊都没有这个手笔吧,近万枚字模,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事吗?听说江南一带倒是有些书坊有铜活字,那都是当传家宝来看待的,即便如此,其效果也不过是和木刻雕版相当而已。
不论如何,谢双瑶推广活字印刷的心意是绝对坚决的,而且她也看不上铜活字,坚持要搞合金活字,通过对字形和部首的简化,现在印刷匠大致有了一些思路,即按谢双瑶的要求,挑选出三千常用字来制作整体字模,而将其余的复杂用字以部首分解,进行小字模的浇筑——这个思路从前不是没有印刷工匠提出,但由于合金字模过于坚硬,无法雕刻只能浇筑,一般的炉子没有这个高温,直到他们来到买活军这里,买活军有高炉,也有焦炭,炉温不再是问题,这才有了浇筑部首字模,在框中加以装填,以此来组合复杂字的办法。
在这方面,谢双瑶的帮助几乎是零,说实话,买活军能整出高炉都不容易,完全是屡败屡战的结果,楚大财都快把《巴铁手工使用高炉炼铁技术大批量铸造工件》这种视频逐帧背诵下来了,经过不断的试验最终这才整出了在本地行之有效的高炉。谢双瑶的资料库里并没有中国印刷术的发展什么的,所以她也完全不知道部首字模能不能行得通。她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利用《通用汉字规范表》,把其中的一级字表都铸模肯定是不会有错的,基本也就足够满足日常所用了。
报纸快可以搞出来了,而且很明显并不会出现民间报纸林立的局面,都不用买活军特意的限制,首先能整出一整套铜活字的印坊就不会多。连朝廷的邸报目前都不是手抄就是雕版,别处就更不必说了,日报、周报这种大范围发行的报纸,将只有买活军一家经营,而这在宣传政策、凝聚人心上能起到的作用就不必说了。谢双瑶在报纸这个词上重重地画了两道线,又打开电脑,找到金逢春的档案表格,记下一笔。
‘自主意识强,厚黑学几乎无造诣,不能主动为上级分担困难并卖人情,手腕还嫌僵硬,还需要在艰苦岗位上多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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