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 第511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布衣生活 励志人生 基建 轻松 穿越重生

  “无家可归?”

  面汤吃了大半碗,葛谢恩吃不下去了,倒回床上,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声音也逐渐微弱了下来,方哥给她测体温,语气也平平淡淡的。“哎,每次疫区都有这样的事情……有些是家里人都死了,无家可归,有些是被家里人伤了心,不愿回去,还有些是家里人特别胆小,直接就不要他们,不接纳他们回去……”

  “第三种以女子多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子多容易如此,还有些新婚小媳妇也是这般……不过也无所谓,凡是能好起来的,都少不了她们的活干,这些人有免疫力,干活的时候,把拼音一学,日子只有比从前好的,没准还是她们的福气呢……”

  见葛谢恩闭上眼昏昏欲睡,方哥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他拿起还有余温的毛巾,擦了擦葛谢恩的额角,为她掖了掖被子,端起家伙事走远了。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葛谢恩这样似睡非睡地歇息了好一会儿,逐渐又清醒过来,她睁开眼,凝视着厢房高挑而复杂的榫卯屋梁,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举起手凝视了片刻,手背慢慢落到额头上,摩擦了几下。

  “以后还怎么说衙门歧视农户啊……”

  她几近无声,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很奇怪,在这么多巨大的改变中,葛谢恩第一个产生感触,而不是无动于衷的,居然是这个认识:一向自诩胸有大志,愿为一切劳苦弱势百姓奔走,甚至为了证明这一点,不惜来到灾区受苦的自己,一向是反感所有特权的。但是……她之所以能从如此凶险的鼠疫中活下来,却恰恰是,毫无疑义地,享受了实实在在的特权。

  以她在奉圣寺干的这些活来说,葛谢恩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不可取代的地方,任何一个晋阳的劳苦百姓,基本都可以胜任,但他们如果被传染了鼠疫,能有仙药吃,能活得下来吗?答案是显然的。

  葛谢恩又举起了自己的手,她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只失去血色的,粗糙的手,忽然苦笑了一下。

  “果然,绝知此事要躬行……”她喃喃地说。“以后……真骂不了衙门,骂不了六姐了……”

第1088章 一波未平

  如果有足够的仙药链霉素的话,救灾队会吝于给灾民使用吗?答案必定是非常显然的。这是一个会为了救灾而支出巨额财政,把宝贵人才不断派往前线的政权,对于这样的一个政权,葛谢恩终于多了几分理解,至少在此时此刻,或者说在一个极宏观的高度,可以下一个如此的定论:对于买活军来说,所有的不公平,前提都是供应的不足。

  不论是普通灾民无法使用任何一种链霉素,买地的普通病人中也只有少量能使用土产链霉素,最终只有救灾队才能慎重地使用少量……归根结底都是链霉素的产能不足导致。将同样的逻辑往前去推,便可以轻易地知道,在六姐所推动的‘新模范’中,对农民的漠视,或者说,在葛谢恩理解中的歧视,其实也多数都是因为供应的不足……

  百姓的尊严、自信和在社会中获取的认同感,同样是一种资源,甚至,葛谢恩现在逐渐发自肺腑、痛彻心扉地明白:这也是一种少见而稀有的资源。它所牵连到的,是社会的方方面面,社会的根本,尽管道统怀抱着最美好的愿望与期许,但在眼下这极其局限的生产力条件下,现实就是,这种漠视与倾斜必将长时间维系,甚至,葛谢恩现在可以如此判断,即便有一天,全天下的百姓都起码能把白米饭吃饱了,这种对农户的歧视恐怕还将持续下去,难以消除。

  天下的人才这么多,难道只有她看出了政策后的不公吗?葛谢恩现在逐渐明白过来了,正因为天下间英才处处,比她更优秀更有阅历的人,不知凡几,大家才能比她先走一步,看到问题的第二层——这并不是六姐或‘奸臣’的疏漏导致,而是生产力条件的限制,既然如此,那么,骂也是没有用的,想要改变,就得先把生产力提上来,倘若没有这样的能力,说出口的抨击又有什么作用呢?

  要提高生产力,这就绝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之力了,就算是如徐子先大宗师,乃至红圈学者般的天才,也不过只能在一个细分领域发挥作用,真正把生产力落地,靠的必然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

  一般人就算立志,也只能从一件件小事做起:不说别的,如果能把链霉素的生产能力提上来,就算在总生产力领域,好像微不足道,但是不是立刻就能挽救太多因为鼠疫而损失的人命了?

  或者,当接触到实务更久之后,会不会有这样的觉悟:对于百姓来说,他们真的在乎被歧视吗?临城县老家,那些农户的抱怨,究竟是因为在新模范中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还是更多的因为,对买地的农村耕种政策产生了日积月累的不满?

  对于一个生活在战乱、瘟疫、旱灾年代的农民,尊严和链霉素,他更想要哪个?甚至葛谢恩觉得这个比喻都不合适,应当是问,链霉素和粮食,他们想要哪个?而答案也很清楚——无疑是粮食,虎牢关和晋阳的惨烈对比,是最好的答案,没有链霉素,还可以在鼠疫面前赌命,但没有粮食,那是毫无周旋余地的,必定会饿死。

  从缺粮到缺药,从缺药到缺衣……尊严在生存面前,其实不值一提,葛谢恩从前的义愤填膺,简直是不切实际,一下跨到了最后一步,她凭借着自己的幸运和父母的奋斗,起步就在这些人遥不可及的远方了,在她看来至关重要的门槛,对真正的农户来说,简直就是高不可攀的龙门。

  他们要先后跨越粮食、医药、用具这些障碍,最后再翻越一座由无知构成的高山,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需要尊严,需要向主流模范靠拢,需要肯定……等到了这一步,再经过漫长的蜕变,他们才能把产生的诉求,大声表达出来——葛谢恩现在甚至怀疑,连两代人都不够,或许需要五十年,三代人,才能走完这样的漫漫长路!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一如平静地接受了李哥的离去,接受了自己的转变,葛谢恩的感情,从前是易于泛滥的,总是过分丰沛,似乎如洪水一般需要疏导和治理,但现在却反而变得和其余救灾队员一样,在平日里显得有点匮乏,似乎什么样的改变,她都已经能顺其自然地接受,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对生活已经没有了丝毫幻想,她已见识过生活最严酷的样子。

  就这样吧,消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哪一步,眼下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甚至她可以说,这也不算是坏事,既然现在做不了从前想做的事,那就从眼前能做的事去慢慢做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天下就犹如一个巨人,所迈出的每一步,就是千千万万个葛谢恩,不,千千万万个比葛谢恩更伟大的人,在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每一日的工作。葛谢恩能有幸厕身于彼辈之中,去承担较为重要而危险的工作,实在是相当的荣幸!

  甚至,葛谢恩感觉,自己还产生了一丝窃喜——眼下她能做的,需要她做的工作,虽然艰辛危险,但却没什么她做不到的,对她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困难。不过是需要忍耐一些感官上的折磨罢了,或者承担一些健康上的风险,对葛谢恩来说,这不足以磨灭她骨子里的意气。

  葛谢恩恰恰感到,自己从前的志向,是相当困难的,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着手改变,不论是为农户发生,顶着衙门倡导的压力,把人口和模范的矛盾掰扯出个一二三四来,还是号召农户为自己的利益发声,或者是推动民间改变对新模范的态度,尊重农户的生育……等等一切,改变的都是上千万人聚在一起,所产生的朦胧多变的一种集体的认知——葛谢恩想,要改变这种共同的认识,可比移山还难那!比起来,打扫鼠疫病房,又压根算不了什么了。

  等到生产力条件成熟的那天,想必这工作也会变得更加困难吧……人心之中,那股习惯的力量,一旦形成,会形成属于自己的一种惯性的力量,想要遏制就更加困难了。葛谢恩有种逃避了重担的感觉,虽然也有自己的愿望短期无法实现的失落,但一想到将来会是新一代人来为此奋斗,她也觉得相当的放松——至少,这不会是她的问题了,她也已经行了她的道,她是可以问心无愧的。

  大概是因为这窃喜后的一点心虚,她在日常的工作上格外积极,并没有因为重病一场,便多花时间修养,依旧想要到第一线去,和救灾队一样,奔走于前线,防疫科普,根治山阳鼠疫——不过,李苟盛没有准许她,按照救灾队的规定,染疫队员也不宜再去第一线了,如果本来可以慢慢康复,因为奔波劳累,病情复发而死,队长是要承担责任的。

  就算是天花等相对病死率较低的疫病,都是如此,更何况鼠疫了。这东西实在是太凶,就算葛谢恩愿意,别人也不敢让她提早出奉圣寺,包括整个救灾队,回买地后都是要隔离半个月的,所有行囊基本都要滚水消毒,再把体毛剃光,像是晋阳这一次的流行程度,甚至所有衣服都被烧掉,书本笔记拿去高温熏蒸,也都是有的。

  葛谢恩大概一周就觉得自己已经痊愈了,但因为出不得奉圣寺,也就是帮着留奉圣寺的大夫做些抄写工作,整理这一次疫病的各种资料罢了。她也不挑剔,尽心尽力地帮忙,因为这活儿不忙,有了空闲,她还自学些医书和数学知识。

  葛谢恩现在学习比从前认真多了,从前学习成绩虽然也不错,但更多好像是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而学,现在完全是她自己想学——救灾队队员,很多时候都是多面手,从医疗防疫到组织劳动,再到军事知识,不一样的灾难需要不一样的能力,葛谢恩自觉自己没一样素质是说得过去的,也就是能听从吩咐,按照规定去干些帮手的粗活,除了平时注意在工作中偷师之外,逮着了机会,能学一点肯定是一点。

  就这样,三不五时和回晋阳补给开会的救灾队员见一面,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山阴北部的疫情差不多是到尾声了,葛谢恩从奉圣寺回城时,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晋阳城的人潮陡然间暴增了十几倍,城里城外热闹非凡,好像一个多月以前,这里家家关门闭户犹如鬼城的景象,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

  城内城外,全都是包着羊肚头巾,拿麻布做了口罩,蒙着面的光头汉子——头都是新剃的,大概是为了防跳蚤,这也是葛谢恩所见到的,为了防鼠疫的最后一点努力的余痕了,除此之外,城里灾难的氛围已经半点都没留:这还是城里,不许外头流民进来,她从南城门经过的时候,发现南城门紧紧关闭,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城外已经聚集了上万流民。

  “不知道他们从哪听说瘟疫已经停了,立刻就聚过来了,这些饥民就像是蚂蚁,老远就能闻到蜜香味!无孔不入,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些犄角旮旯爬出来的!还好,现在大驿已通,粮食源源不绝地运进来了,不然,我们城内各大家的粮仓也要见底喽!”

  原来这都是山阴南部的灾民,山阴南今年大概只下了两场雨,在晋阳防疫的几个月里,泽州百姓纷纷对今年的收成感到绝望,开始向外流动,如果说葛谢恩等人在虎牢关看到的饥民,人数就很多的话,那要知道的是,那都是抵御风险能力较差的底层农户,以及运气不好,生活在灾情最重地区的百姓,当时其实绝大多数农户还都在等着下雨,直到这几个月,这些百姓也彻底绝望,开始向外流动,还真是——本来都不敢往北走的,可不知道他们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灵通,几乎是晋阳疫情才刚有起色,南边源源不绝的流民就来了。

  这也是为何晋阳才刚刚恢复,就热闹更胜以往,晋阳的范家非常机灵,一意识到态势,立刻急电买地,从南洋大量买粮,安排海运专船运往天港,下船后走大驿入晋,这才堪堪赶上第一波灾民潮,算是把他们给稳住了,没对晋阳的局势造成巨大的冲击!

  至于说那些从虎牢关入中原道的饥民呢,就没那么好运了,中原道哪有余粮给他们?他们在生存的压力下,自然也起来作乱,如今,中原腹地已经是一片糜烂,救灾队的中原道分队,也限在里头,好久都没了消息!

  才救了瘟疫,又来了大股大股的饥民?

  饶是葛谢恩的心智已经非常坚毅了,但听人如此诉说起北面近来局势时,也是眼前一黑,似乎鼠疫后遗症找上门来了一般,好一阵眩晕: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救完了一难还来一难,北方的灾难……何时才是个头啊?!居住在这片广袤大地之上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呢?!

第1089章 中原道烫手山芋

  “总台那边回话了没有?中原道救灾队究竟是什么情况?失联是因为没电了?太阳能电池丢失了?总不会是突然间乾坤大挪移,跑到几百里之外的怀州去,整个失陷在里面了吧?!还是说,从怀州到殷都,这一条线上的州县,之前都在谎报平安,其实已经被饥民给冲垮了?现在整个殷都都完全失陷了——”

  “哎!真是,这都几天了,我就说吧,哪怕是北面,要么你就完全别派人去,要派人的话,至少首府要放一个办事处,一个对讲机在的,现在可好!大家一起,一拍大腿,两瞪眼,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赛着在那比烂!你们倒是好了,到时候去六姐那里汇报的人是我啊!”

  “您也消消气,这个……中原几道给特科留余地,原也是六姐的示下,想来六姐也不会因此多怪罪咱们的……至于说中原道救灾队,或许就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这几天不是闹台风吗,整个总台的通讯都受影响,也许没过几日,通讯就能恢复呢?”

  “往好了想,这几日也不开例会……”

  对中枢救灾部来说,工作往往是不分节假日的,这里不论昼夜都有人轮值,而且吏目的情绪往往比较急躁,总是火急火燎地捧着文书跑去各部接洽,一个坏消息,惹来吏目连环抱头尖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包括部长连翘,自从她从工业部被调到救灾部来之后,脾气也显而易见地不稳定了许多。

  一上班就把底下人叫来,边问边听边崩溃,低声抱怨完了,等秘书安慰几句,再重整旗鼓,算盘一拿,电脑一开,在那拼命算账,重做预算,找物资,找审批,到各部门去化缘,去六姐那里乞讨……这都是常事了。

  没有办法,这几年不论南北,灾害都多,每一年的预算都要比前一年上涨,本来堪堪能做平的账,随便一个灾害就前功尽弃,撕巴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必须得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过度——这也就意味着吵不完的架。本来,中枢派出去的每个救灾队,都希望自己能支配充足的预算,否则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前线,是为什么呢?

  就算是一开始批下来的额度,也常有觉得不够用,要来吵架的,更不要说人都出发了,突然告诉他们后续的补给跟不上,对有些救灾队来说,这是能要他们命的!部里一般竭尽全力地避免这种情况出现,但也难免会有意外发生,比如一批粮食在路上遇到风灾,无法及时到达目的地等等……

  总之,一次新灾害的上报,就意味着所有没出发的救灾队都蓄势待发,准备开始吵架,而刚上路的救灾队也提心吊胆,频频通过各种渠道来表达自己的意愿,绝不希望自己的预算被削减。所有人都要积极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生怕自己太安静,被上司一念之下,‘平衡’掉了预算,这也让中枢救灾部的氛围相当紧绷,高级吏目都养成条件反射了,一进办公区,就绷紧了肩膀,蓄势待发,做出随时准备作战的模样来。

  最紧张的,就是新灾害上报的那几天了,新灾难往往是逐层逐层地丰富细节的,最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消息,‘某处受灾了’,大家的神经从这一刻开始就绷紧了,开始提心吊胆地等待细节:灾害的范围、影响,受灾人数,是否需要买地的援护……这个答案往往是肯定的,救灾部的人是最嫌弃敏朝的,认为这个政权日益失去了心气,什么大灾小难,似乎都离不开买地的帮忙,最好什么事情都由买地出人去领导,他们听指挥就行了。

  虽然很想说,不是大灾就别来烦了,但哪怕是再小的灾害,有没有高组织度的救灾举措,对于受灾百姓的生活质量和后续影响, 差别也是极大,所以救灾部至少也会派出一两人去指挥当地衙门,遇到大灾,更是数百上千人地往北方撒,再加上后续送补给的民夫,每每北方受灾,外援救灾都是一笔巨大的支出,有时候救灾部也会抱怨,这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去干,等敏朝用资源付账的时候,好处却是工业部等享受了,救灾部是纯亏损,每每到做预算的时候,还会被揪住这点来说事,搞得救灾部在中枢也是低人一等,好像是光会往外撒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倘若不是连翘这样威望极高的六姐嫡系——而且是出身南人的嫡系,来担当部长,救灾部的处境,恐怕还会更加尴尬,毕竟,在如今南方为主的领土范围上,这是一个把大笔钱花在领土之外的部门,哪个北人也不敢沾这个部门的边,越是北地的读书人就越是要避嫌疑。

  这也形成了救灾部独特的人口结构:外派的救灾队,以北地男丁为主,中枢内勤高层,则以南女为多,如果没有很硬的出身,在决策层是做不了多久的,哪怕是平调去边远地区,也要离开这个热锅。在这里做事,一点没有万家生佛、积阴功阴德的满足感,反而是几面得罪,永远都做得不好,永远都有很沉重的道德负担感,有点良心的人都做不下去。甚至还有人得了情绪病,不得不长期请病假在家休养,等于是从仕途的快速上升道上退出的。

  “要我说,中原道的救灾队完全应该撤回来了,中原道现在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瘟疫,而是战乱,这根本就不属于救灾范围,还不如把预算转为配置到接壤州县,提前迁移百姓去填充江北,更有可行性,也能把粮食用在刀刃上。中原道现在的百姓只能放弃掉了!虎牢关一破,基本无可收拾,除非我们大军压境,否则还有什么办法结束战争?让敏朝准备坚壁清野,把中原道四周防好吧!”

  “那我们还没消息的救灾队……”

  “不行的话就只能放弃掉了。”

  说话的吏目面如冰霜,吐露的言语更是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不然呢?现在后续粮食根本运不进去,民夫的命难道不是命了?能取得联系,就让他们立刻设法撤离,联系不上就只能认为他们已经阵亡,该给的抚恤丝毫不少,但不可能因为这么数十人来耽误我们的决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立刻撤离——他们能撤离多少?带多少人走?你知道这种救旱灾的救灾队,在当地要联络多少本地势力,有多少乡亲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头提在手上跟着他们干的?一句立刻撤离,他们走了,剩下来的人怎么办?”

  救灾部的人,说话就是要不好听的,内勤和外勤的矛盾由来已久,救灾队长没有一个人喜欢内勤这样冷冰冰的话,他们的声音不由得也大起来了,“他们是为了拯救家乡才跟着一起的!把一切都豁出去相信买活军,结果最后呢?一句话就走了?试都不试?你让他们怎么接受?以后还怎么信仰六姐?买活军说话不算话的?!这让救灾队的弟兄还怎么维持自己的信仰?!”

  “就为了一个言而有信,就要继续冒险把粮食往险地里运?”

  “不管后续还能不能给,答应的就要给过去!至少要让他们看到买活军的努力!不能让他们失掉对买活军的希望!”

  “希望?为了希望,你能付多少代价?乌队长,我请你注意,我这里说的甚至不是粮食——如果你忘掉的话,容我提醒你一句,粮食也不是突然间从地里变出来的,买活军收上来的每一斤粮食都是我们活死人辛勤劳作的结晶!但我这里不和你说粮食!我只和你说运粮的代价,中原道已经是战乱地区,你怎么保证运粮民夫的安全?他们的希望不是希望?你说你不需要民夫运,那我问你,你怎么把粮食运去现在已经不知去向的中原道分队手上?你突然间学了六姐的神通,化身千万,肋生双翼,飞去送吗?”

  两边说到这里,都有点上了火气,乌队长被说得哑口无言,但胸口那股气还是不平,“怎么就不能冒一点险了?金香秀,难道老子没在冒险?我们救灾队能冒的险,运输队如何不能?又不见山阴那里少人运粮了!还不是源源不绝地运过去了?”

  “那是因为山阴有范家!范家的矿丁派大用场!主干道沿途始终没有乱了秩序,疫情一平缓,矿丁立刻组织顶上,他们富有组织性甘愿冒险——山阳有武家,还有辽东边民,在东江岛都受过初步训练,他们是买化的,可使用的!中原道这样的势力就是没有!若有的话,早就组织起来抵御流民了,又怎会被一冲就破,闹到眼下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那……那老子就带人去运!老子去找人!行了吧?你把我送去中原道,什么也不要给我,就给我两百斤粮食,三天内我拉不出一支能用的运粮队,甘愿被砍头!”

  “哼!”金香秀鄙薄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语气轻蔑,“你?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乌队长,你的命是买活军的,我们花多少钱把你救下来,教会你那么多知识,给你打疫苗、吃药进补,一天开你二百三百文钱,这些是白给你的?就为了让你去逞这个英雄?你一滴血都是衙门的!没有衙门点头,你都不能轻流,你还想带人跑到战乱地区去赌命?!”

  “你!你这个——你他娘的硝石做的吧,我看羊城港的冰都是从你嘴巴里掉出来的!”

  “你他爹的敢骂人?!”

  “好了好了,这都把话说哪了!”

  旁人不得不出来调停这越发私人化的口角了,坐在长桌上首的连翘,也伸出手开始按摩自己的额角,看到那两个刺头,因为她的举动而降低了输出火力,她甚至还有点儿心酸的欣慰:还好,还不是完全没把她这个部长看在眼里……

  部里久存的内部矛盾,她暂时不想,专注在眼前的难题上。中原道这里越发糜烂的局势,确实难办,携带大量重要仙器、神药,下落不明的救灾队,这是第一件事,对中原道的援助是否要继续,是否要转移,是否要扩大,这是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还好,救灾队的损失,即便可能非常巨大,但也是在预计中的,虽然救灾队在灾难中的存活率要显著高于普通人,但他们去的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基本每次都会有减员,瘟疫战乱什么的,都不是减员最多的灾难,台风、地震才是,一整队人一声不吭就没有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发生过的。

  其实连翘对救灾队还是比较有信心,她更愿意相信,救灾队还是因为一些意外事件丢失了电台,这才和本部失联,只要他们的队伍还在一块,在战争中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第二件事,说到底,也轮不到她来决策,中原道的骚乱开始动摇社会根本秩序,冲击衙门的时候,这就是一起重大政治事件了,后续的行动,还是要听六姐的指示,只是六姐垂询的时候,救灾部这里不能没有章程。连翘想,就算买活军愿意继续援助,现在中原道大乱,原有秩序荡然无存,在这样的情况下,金香秀提到的运输风险的确大增,买活军要确保援助到位,那就要出动军队了——行军进中原道,这基本就等于是在敏朝心口蹦跶,必然要先问过敏朝的意见。如果敏朝谢绝买活军救灾,对救灾部来说的确是好消息,少了一大堆事,那接下来无非就是为山阴受灾区规划一条新的迁徙路线就是了。连翘意识到,不论是中原道的真实情况,还是敏朝的态度,她都还了解得不算充分,如此,关门会议就有点浪费时间的意思了,除了挑拨金香秀和乌老黑矛盾升级私下约架之外,开不出什么结果。

  她还需要更多敏朝方面的信息——最好是能直接就此事询问驻京使馆,她才好确定救灾部这边的文书重心,在六姐需要的时候,能给出一个有分量的观点来。

  “发个电报吧!

  她下了决定,“比起去信息局申请通话时段,还是发电报快捷一些……刚好,电报线投入使用也就是上个月的事,当时也就去启用典礼上凑了个热闹,这回倒是可以亲自体会一下,有线电报用起来到底如何,倘若有无线电台十分之一的好处,那也足够改变天下政治的基本盘了……到那时候,华夏统一的步伐,因此会大大加快速度,也是未必!”

第1090章 有线电报

  既然有了稳定的发电网络,那么很自然的,除了路灯之外,另一个立刻会被想到的副产品,就是有线电报。电报这个东西,在买地是没有任何争议的,早就在无线电报,也就是所谓的传音法螺中,深入人心了。买地这里最热门的产业,就是把仙器进行本地化的仿造,凡是能仿造出来,必定都会在短短几年内深入人心,带来无限商机。而这其中,最受期待的,便是传音法螺、仙脑和有人叫做‘七彩幻镜’的手机了。

  这三样大件,每一样都能让人无限沉迷,然而却也几乎都不可能仿制,因为工艺之间,存在了极大的鸿沟,只有传音法螺,存在用处相似的仿制品——也就是有线电报,这东西利用电线传信,只要有电线和电报机,两地之间虽然不能和无线电台一样,直接通话,但就犹如传纸条一样,互相笔谈的效率也很高,比起来效果差异不大。

  而且,有线电报还比无线电台稳定一些,是不太受天气影响的,只要电线还在,隔了崇山峻岭也照样传信,这也是为何很多人都认识到了有线电报对川蜀云贵等边远偏僻地段的战略意义。在这些地方,信息的交通自古就非常不便,有线电报的落地,无疑是让衙门看到了一线改变的希望。

  有线电报机的生产,是数年前就开始稳定下来的,根据连翘这里的信息,有线电报机的所谓‘电路板’,设计的其实很简单,虽然原材料要用到电磁铁和黄铜,这都是如今难得的贵价东西,但无论如何,电报机的生产已经不存在技术瓶颈。有线电报迄今在买地还不算太过普遍,主要是跨城电报需要架设电线,这东西是很紧缺的。

  而买地的主要都市,早有无线电台每日通信,有线电报只是一种补充,前几年买地又忙于迁都,有一点材料都拨给川蜀叙州——夷陵线的电报建设了,虽然连翘也听说,以后有线电报会取代传音法螺,成为买地主要城市之间的通讯方式,传音法螺主要对暂不通电报的地区进行补充,但这几年间,大家还是用传音法螺比较多。

  她也没怎么关心这方面的建设,而是忙于自己的公务,直到上个月去参加电报局启用典礼,才知道,除了川蜀那条磕磕绊绊的电报线之外,通信局也没闲着,不声不响,一年多时间,居然就把羊城——京城的有线电报线路给建设好了!

  大概是因为长距离的有线电报,大家一下就想到了川蜀的那条,所以对修造的难度有些高估了,京羊之间的电报站,修得这么快,连翘还觉得有点反常。但实际上,要细说起来,这电报线路,难也难,容易也是真容易,主要就是看平时打下的基建底子罢了。

  难的犹如三峡线,翻山越岭,拉线维修都是难事,容易的就犹如京城和羊城港之间,一大段路都是通衢:就顺着大运河铺呗,运河沿岸,大灾害没有什么,电线杆竖了,要砍倒也不容易,定时派人巡视检修,有一条河在也很方便。

  到武林之后,一样是顺河而下,顺带的就盘活了从前让人头疼的闽南粵北山区:这里曾经是大造反的地方,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功夫,都没法把买地的新风俗给铺下去,如今呢?电报机一通,整个气象都是不同了。有什么事,电报局把信一打,县城、府城、省城立刻知晓,来回几通电报,下头的人就知道援助什么时候会到,能有多少——这和当地残余的一些势力打交道,底气自然也就跟着足了!

  至于说电力供应,更不是问题了,不论当地有没有接电网,电报机都是要蒸汽发电机备着的,只要煤炭足够,蒸汽发电机够普及,这也不是什么困难。这些东西, 买地能供上,而熟练工人、电报员,所需要的教育人口,相应也没那么紧缺了,买地这里,本来就要建设羊城港到武林的有线电报网,到武林再往前接一段去京城,就看敏朝那边怎么说了。

  敏朝皇帝,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还是很可观的,大概或许哪怕是西林党,也认为如今大势之下,羊城港和京城的往来必然极为频繁,建设电报专线,确有必要,所以予以精诚配合,是以特科发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居然还真把运河段的电线杆都竖了起来,上个月,连翘去参加启用典礼时,还目睹信王作为特邀嘉宾,神情激动地填写了第一张表格,给京城的电报局,发出了第一封请安电报呢!

  这两兄弟,如今也算是天涯若比邻了……通过海运定期传输的手机仙画影像不说,现在还能随时发个电报聊家常,天天传个千字家书也不是问题。不过实际上他们的通信中,谈的私务很少,敏朝通过电报每天发来的公文多数都和救灾有关,在连翘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条报丧专线,最大的作用就是增加了敏朝衙门哭丧讨钱的渠道。

  一个月不到,救灾部都收了几十封抄送转发过来的求援报灾报告,她一直装死,没有回过,这还是第一次就救灾问题联系京城——连翘也不打算找敏朝衙门,她太熟悉这些衙门的尿性了,除了叫苦之外,一句实话听不到,她打算直接问买地驻京城使馆的人。

  “是加急公文吗?立等回复?”

  羊城港这里的电报局,分为两个建筑,对外开的是一个大厅,里头有两台收发报机,包括定时送信的跑腿,还有发报员的办公室等等,占地不小,而且门外永远是大排长龙,大多数人哪怕只是为了看个热闹,也喜欢聚在门外指指点点,或者宁可付出一字千金的高昂代价,也要发一封电报试试看:现在民用电报,一个字的确就是要一千块钱,也就是一两银子,这部分报酬还包括了收报方去送报的价钱,只有豪商会用电报来传递紧要的货物讯息,实时沟通价格,百姓一般就发一个‘安’字,或者一个‘归’字等等,多一个字都等于是把钱往水里扔。

  民用电报,大概过了最开始的热潮后,排队情况会好转许多,不过也绝不至于门可罗雀,在连翘看来,民间还没有培养出使用电报的习惯,这东西能够远距离即时通讯,把原本十数日甚至是数十日的传递过程,缩减到一两日之内,只要习惯了这个效率,就离不开了,就光是商人和富裕阶层,都足够养活民用电报厅,让其获得丰厚利润。

  门朝外开的民用厅前,人声鼎沸,向着里坊内侧的小街开门的专用电报厅,情况就好多了:官方有自己的无线电网络,覆盖范围比这条有线电报广多了,再加上现在发报能力不足,分给各单位的配额有限,很多时候,各衙门还秉持了惯性,宁可按原来的节奏去传递文件,也不会轻易跑到电报局来。

  这会儿,堂屋里大概就只有五六人在填表、等候,屋内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里屋传来那‘哒哒哒’的发报声,连翘抬头看了看高轩的屋顶,暗想道:“这是可着发报机的尺寸来的吧,这发报机可真大!小屋子一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慢慢地造得小了,渐渐小到传音法螺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