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田任丘多年来稳稳地执掌特科、锦衣卫,城府岂需多言?他扫了一眼李继赓,压根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当先出了府门,往四轮马车上一坐,手里怀揣着暖炉,只管闭目养神。李继赓等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则声,有几人面露怯意,思前想后却也不敢溜走,还是联络着,几人上了一辆马车,凑凑能走便动身了,也不敢再等车夫逐一套车赶马的,追着田任丘的车子就往京外去了。
从城内到京大营,沿着新路走,快马跑不过就是半小时不到,这一行人宝马香车,路上百姓纷纷走避,速度没有丝毫滞涩,算上传信的时间,田任丘不过是慢了皇帝一小时入营,只见京营中一片静谧,士兵都如常出操,表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请人汇报,得蒙召见入内时,堂中坐满了京营新军将领,供着皇帝而坐,谢春华则没有坐,而是满面笑容地站在皇帝身后,还伸出一只手,按在皇帝肩上——侍立后方,似乎是卑位的表示,可这只手一按又不一样了,让两人的关系多了几分遐想的余地,这到底是下属、仆从还是长辈呢?
如果说是下属,这就不合适了,但要平起平坐,也显得谢春华过于托大,毕竟她只是使团团长,位分不高,可这只手又似乎暗示了,她对皇帝有很强的影响力和操纵力,就好像皇帝只是她的一个傀儡——当然,这也意味着,皇帝和买活军,已经一而二、二而一了。在买活军自己抛弃这傀儡之前,旁人也休想动皇帝一根毫毛。
只是一只手,太多变化,尽在其中了,皇帝从大宗家主,实在是每况愈下,一步步走到今日,连最后一丝独立性似乎都荡然无存,彻底地沦为了买活军的傀儡。田任丘心中岂无感慨?他抬头轻轻看了皇帝一眼,皇帝的面色有些苍白,但神色却很镇定,甚至还对田任丘很亲切地笑了笑。在这一刻,多年主仆形成的默契,早让他们充分地了解了对方的处境,对于彼此的动机更是洞若观火。田任丘垂下头去,略带嘲讽地微微一笑,下跪的速度却很快,语气也很动情,“陛下!何以相疑至此!待罪臣田任丘,特请殿下发落!”
真是相疑么?如今已无人能说清了,就如同皇帝前些日子按兵不动,是否真的在酝酿着要一口气甩脱敏朝这个烫手山芋,也必然不会有答案一样——田任丘认为,莫须有这三个字,是很适合用在这里的。或许,大概是有一点点的罢,然而,既然他能争取到买活军的支持,那么,皇帝必然也准备了一个能让六姐满意的计划。
在这个计划中,皇帝依然会兢兢业业地维持着北方的基本秩序,即便他大概是要累死在这个位置上,但,累死他一人不要紧,秩序仍在,敏朝衙门上下,仍然能维持运转,把国体双手奉上,会有多少人失去前程,失去生计?他们怎么可能会赞成皇帝的狂想呢?
皇帝是动不了的了,田任丘对此心知肚明,他同样明确的是,皇帝也动不了他。不会有谁比现在的皇帝更清楚,没有臣民党羽,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那他就是个孤家寡人,连六姐交办的活计都做不了——田任丘没有圣眷也可以勉强度日,但皇帝没有田任丘,却是寸步难行。
越是在这样的时候,就越是要显示出自己的能力,越是让皇帝深信这一点,田任丘也就越有机会成为被皇帝继续选择和扶持之人。所以他根本不怕暴露‘窥伺圣踪’,反而要来得越快越好。按他对皇帝的了解,此番皇帝威信大失,必然要杀鸡儆猴,在京城惹出一番动荡, 重新立起权威来。田任丘一见到皇帝,见到他面上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大概已经安全了,余下的一切,不过是顺着做戏罢了。唱好自己的角色,便可平安收科,静待下一折。
果然,风波诡谲的政治风云,令李继赓等局中人心惊肉跳、眼花缭乱,但在田任丘的高度看来,一切都自然而然,非常的明确。皇帝似乎还真只是来京营视察的,对田任丘的请罪一说,反而不解,哈哈笑道,“田卿,何出此言?我昨夜是有一道数学题,实在解不出来,去使馆求教,又玩得起兴,索性通宵了,今早喝了两大杯咖啡,才想起办正事——你倒想到哪里去了?!”
义军都要打到京畿道了,皇帝还想着通宵达旦的作乐?听着简直就是十足的昏君,至于事实么……呵,只要他高兴,随他怎么说罢。田任丘也不等皇帝叫起,自己行完礼起来,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似的,“如此——倒是微臣多心了,陛下,实则近日京畿情势危殆,陛下也不可一味嬉玩,不理朝政啊!”
两人眼神又是一触,各自分开,都是七情上面,唱念做打,只有眼神始终冰冷低沉。皇帝对田任丘的劝诫似乎也听了入耳,“知道,知道,这一早不就到京营查看了么?谢团长也忧心局势,我便叫她一起,正好,你既来了,便遣人去传信,把他们都叫来,咱们就在这开个小会,把中原道乱军的事情,定下个章程来,点了哪位大将过来剿匪,谢团长回去就给辽东传信,让那位动身了!”
“遵旨!”
田任丘二话不说,返身就是下令,心中又是一声冷笑:营中议事,左右都是皇帝自己的京营亲兵,这是明摆着的鸿门宴,要来,的确可是需要一些勇气的,可不来的话,那就更是等于把自己的头颅摘下,做了孩子们的耍器。就看谁敢来,谁不敢来,谁来得早,谁来得晚了。
他为人处世,从不缺少匪气,即便自己不过是眼下逃过一劫,日后前程已是云山雾罩险恶重重,却仍是不以为意,出门把皇帝的旨意吩咐停当,曲着手指一口气不停说了几分钟,连着点了数十人的名字,见营兵四散,催马狂奔而去,也不急着回白虎节堂去,而是矗立在台阶一角,冷眼望着苍灰天色下那高耸的营门,犹如看着鬼门关一般,好似已瞧见一辆辆马车驶来,一个个死鬼争先恐后地奔赴向自己的命运。
大灾之年,鬼门关大开,灾神临世,那渊薮巨口之中,犬牙交错,定睛一看,全是肉丝骨渣,田任丘古井不波地想道,“大灾三年,百姓人相食,大灾五年,千里无鸡鸣,铡刀一落,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那紫衣公卿,有你的总有你的!就是真龙在世,那也有龙头铡备着呢!”
“嘿,中原道、山阴道死了那么多人,难道就只是这两地应劫,京城上下就丝毫无损了?灾劫一起,谁能逃脱?连皇爷都要为项上人头担心,从上到下,这北地死人的日子……且还在以后呢!”
他举起手,玩味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嘴唇也是微微一翘,“皇爷没死,中原道的那个龚元帅,大概就要死了。鄙人田任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枭首伏诛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97章 且看将来
“大爷,劳烦打问一句——那江对岸,每到夜里影影绰绰的光,那都是啥呀?”
“没瞧见?那一根根的长杆子?不知道那是啥?”
“可不么!也想问来着,那是树?也不见长枝叶,这儿看得也不清楚……是不是还长了长尾巴?一条条连着?瞧着怪怕人的!和网似的!”
“哈!你们这些北佬,乡里别!连电线杆子也不知道?对岸那灯光,可不就是用电线杆从水电站里送出来的?不会连水电站都不知道是啥吧?”
“行了行了,说这些,你当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刚到工地的时候,不也是惊得几天睡不好觉,就怕夜里那电线杆倒下来,把你的帐篷给砸烂了……你们都是北地刚到的百姓吧?打哪过来的?”
“俺们是洛阳的——他们都是从商都那里来的,我们都是中原道的籍贯……唉,断断续续可是闹了一年,老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从春天旱到夏天,入冬了也不见下雪,这不是,刚开春赶紧就跑出来了。”
“也是我们运气好,慢几日就真跑不掉了,乱军攻下了洛阳城,杀的人都堆成堆,福王府上上下下都给杀绝了,说是那焚尸的火都烧了七天七夜才停,满城都是肉味——这不是,老苟是后一步跑出来的,到现在闻不了肉味,一闻就是要吐!”
“啧啧啧!罢了,且不说这些,你们先到这里来扎营吧,拼音在路上可都学会了?我先带你们去认认路,往江边工地走走——这些事以后慢慢讲!”
“哎!受累您操心了,日后还得请您多照看着!”
“哪来的话,我也不过是个小班长,谈不上什么照看,你们也会被分去各队里的……”
春四月,桃花汛刚过了最湍急的时候,一度暂停的江北岸疏浚工程,再度重新开工了。只是,这一次套着长筒橡胶靴,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搬运碎石的力工,已经换了一批人。
这些人的口音多有相似,都带了属于北方官话特有的含混,衣着也五花八门,行动间各分派系,一看就知道,大概不是一样的出身。他们到达目的地的速度,也有快有慢,素质更是参差不齐——好的那些,走起路来三人一行五人一列的,已经通过了大半扫盲班的教育,不好的那些,连交流都费劲,眼神发亮凶悍,明显在一路前来的路上,手里是见过血的。
不论如何,只要到了江北,沿岸州县就都一视同仁地将他们安置下来:江北这里没有电报,也不便征用总台,是以渡口行船的方式和江南通电报的州县进行传讯,沟通新一批流民的安置,哪一批流民去种地,哪一批打发他们继续往前走,安排人在行进路上敲打、教育、消化……基本都能在流民到达前数日都安排好。
这样,流民到达时,先就吃了一颗定心丸,感到当地的管理,不但细致,而且从容,虽然暂时还说不上吃饱穿暖,但一路走来,忐忑的心情,毕竟是一下就稳定了不少,对未来的日子也有了盼头——就算是再桀骜不驯的流民团队,一路走来逐渐变得更像是流窜匪徒的那些,这会儿也一下就服管得多了,不再和自己设想的那样,依旧紧密抱团,抗拒任何把他们分开的行为。
四处流窜的这些灾民,就怕他们越打越强,不断地把骚乱带到各地,一旦稳定下来,再吃上几天稠稠的米油粥——只要灾民能走到大江这里,米总是不缺的了,南洋米从海运到松江港口,经大江往上游,一直到三峡以前,航运成本都是很低的,大概只略高于继续沿海北上,沿岸停驻的路线,一天两顿,每顿一大碗稠粥,这对被划分为特别救灾安置区的江北来说,已不算是什么大事。
而灾民呢,喝两天稠粥之后,那股子称王称霸,一条贱命看淡,不服就干的心思,也就随着稠粥一起被吞入腹中,这些还没有完全来得及彻底匪化的灾民,一个个就重新老实忠厚起来,开始关心起自己要被分去耕种的土地了,也很羡慕那些能被挑选去做工的流民。
——这些流民往往都有一个神秘的向导,大概和乱军有关,但古怪的是,中原道的乱军里出来的向导,不知为什么,却很熟知买地这里的规矩,还能沿路教他们一些扫盲班的知识……
这些流民向着老乡打探到了这些消息之后,也感到大惑不解,不必有多高深的学问,他们也能感觉得出来,中原道的局势,背后怕是有猫腻呢。
国家大事,对于流民来说当不得饭吃,大家更关心的,当然还是明日的饭辙,很多人的视野甚至都达不到道级的高度,连县级都是勉强,他们只知道自己生活的村镇乱起来了,连年也没什么收成,又旱,还有疫病,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刚好有人要南下,便跟着一起走了。
要说是谁决定往南走,来江北栖身……好像也说不出来,无非是从众而已,他们那被饿得所剩无几的心思,几乎全都用在吃喝上了:南下的时候,都是藏着自己带的口粮,又觊觎着旁人的那口吃的,每日打尖休憩时候,怎么去野地里觅食找水,有家小的还要照看好了,生怕孩子被人偷去吃了。
仅仅是考虑这些,就已经足够操劳了,谁还在乎县里、府里的事情呢?也就是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了江北这里,都有了稠粥吃,流民们见了面,不必费尽心思地算计着对方的那点粮食,大家的话这才多起来,可以坐下来聊聊家里的事情了。
到了这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逐渐这才拼出了家乡的全貌:中原道这一乱,的确是非同小可,上到和京畿道接壤的漳河畔,下到洛阳以南以至于往江北一条路上的沿岸州县,都是陷入动乱之中,大批大批的死人。最先乱的虎牢关,山阴灾民入中原道,之后不知怎么的,就有一支乱军成型了。
他们自号是‘顺应天意、拨乱反正’,大家都叫他们大顺军——大顺军势如破竹,从虎牢关一路打到商都,把商都拿下之后,亮明旗号,又想去攻打京畿,这条线上的乡亲,就是较早南下逃难的,他们基本都是见识了家乡死人的画面。
“怎么能不死人!那些富户地主,家里房子修得好的,献了粮库的也还罢了,一旦敢于抵抗,那就是阖家绝户!头颅垒起来做京观,做完了再烧掉——至于那躯壳,可舍不得烧了,都是砍下来晒成脯!大顺军吃得好啊,时常能开荤,他们的兵,眼睛和野狗一样亮那!黑夜里都会发光,比咱们雀蒙眼的老百姓可看得清楚多了!”
不管从前吃不吃,但反正在攻打京畿道时,大顺军是吃人肉的,而且因为吃人肉的关系,军粮来源扩充,战斗力还更提升了不少。也成功地吓到了交战区的百姓,让他们放弃幻想,纷纷大举南下——交税是可以的,谁来都交税,但若是大顺军不想收税,只愿意吃人的话,那这日子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后来大顺军是因为什么,放弃攻入京畿,这个不是百姓所清楚的,就像是流民也不知道,江北已经成为了特别救灾区,所有救灾事宜,‘悉由买活军办事处便宜主理’,而这个决议下达之前,京城官场又有多少官员,因为一些四六不沾的理由丢官下狱。他们能拼凑起来的,不过是大顺军的动向:
攻京畿道而不得,或者说, 或许一开始就是佯攻吧,因为大顺军并未在京畿道和官军交战太久,好像只是稍作试探,不几日功夫就调转方向,以闪电般的速度,急行军猛攻洛阳。并在半个月的围困后,成功地引发洛阳百姓内乱,开城门放入大顺军,‘大屠三日,烧尽肥肠’——大顺军竟履行承诺,并不屠杀城中平民,而是在百姓通风报信之下,将城里和福王相关的所有门户,全都灭门!
除了一些素有清名,与人为善,得到里坊贫民担保袒护的中等人家之外,洛阳城内被屠而死的人丁,何止万人?从洛阳城中逃出的百姓,谈到这几日屠城,也都是色变——很显然,他们大概多是有些身家的,这才会在事后仓皇南下,洛阳城内那些活不起的百姓,都是欢欣鼓舞地加入大顺军了,被吓跑的自然不会有侥幸逃过一劫的小户人家数量多。
这么总结下来,整个中原道其实就是在进行针对富户的清洗,有些洛阳更南的人家,比较有见识,有远虑的,也没等大顺军来,赶紧先逃了,舍了田地不要,把存粮也留了不少在家里,只带了不招人眼的份量,宁可和大家一起忍饥挨饿地到江北来,隐姓埋名重新白手起家。
这也是为何流民五花八门,言谈举止就不像是一种人,也有稀里糊涂逃来的农户,也有抓紧时间逃亡的小户人家,大概还有一些大富人家的漏网之鱼——他们也是被吓怕了,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全谈不上公然炫耀什么。别人也不多深究,反正大家坐下来谈这些,也就是扯闲篇,江北都成了特别救灾区了,都是家里没隔夜粮的人,能有份活干,有块地种,就惜福吧!
至少这特别救灾区,做主的是买活军办事处,对于中原道那些没见识的乡下农户来说,这六个字虽然刚接触不久,但一路南来,也逐渐意识到了买活军那高不可攀的期望,也建立起了一点对未来的信心,他们认为,大顺军大概是不敢打到江北来,和买活军作对的。
——如果是敏朝地界,那就不好说,心里非常的发虚,对于未来也不敢有什么长远的指望,因为他们对于家乡的官衙德行,心里是有数的。可买活军那就不一样了,一路以来见识到的很多东西,不知不觉就在他们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知道江北说话算数的是买活军办事处,大家就感到心里多了底气,也多了几分对未来长久的向往,脑子好像重新又灵活起来,有了一些远见,可以试着去构思一下,怎么在新家园里扎下根来了。
甚至,当这些灾民中比较出色的人,被挑选出来到江边做工,因而得以见到了江对岸那朦胧的光晕之后,他们心里也渐渐地浮现出了一些对于过去的悔恨——怎么以前就不知道买地居然这样好呢?这么看来,说不准大家也是苦尽甘来,日后还能过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仙界一般的好日子啊!
如果早知道的话……很多人不由得都遗憾起来,或者说,对一些的确早知道,但没有放在心上的人来讲,他们也不禁去想——这要是自己早下定决心,能舍下家里的根基,早点南下的话……那么,一路来的担惊受怕,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是不是或许也能避免呢?
这是一支人人都有过去的新工队,能把家小囫囵带到江北的流民,百中无一。多数家庭都损失了一到两个成员,因为饥饿、颠沛、疾病……死人的理由是很多的,活下来的理由则很少。当他们终于来到工地,吃到了工地给的口粮,就着咸鸭蛋大口大口地扒白米饭,尝着盐味丰富的辣椒酱——
当他们饱餐了一顿,幸福地捧着肚子,靠在稻草褥子上,透过帐篷门眺望着朦胧的星光夜色,注视着远方江岸对面,那隐约的光晕,犹如见到了近在咫尺的天界时,很多人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他们自己也说不清,这眼泪,是为了自己的饱腹而流,还是为了失去的亲人,为了不可追的过往而流。
这是要怨怪也无从怨怪的事情,可也是无法不悔恨不遗憾的事情,在饥饿和战乱中所度过的心惊胆战的一年又或者是几年,明明才过去不久,可记忆却变得模糊而遥远,和江对岸的乐土一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似乎都触手可及,却又似乎一辈子都再回不去到不了。他们没有充足的文化素养,找不到一句话来形容这复杂的心情,只是在这一刻,不约而同般,逐渐地潜入了同一片情绪的海洋,在灯火之中,眺望着发光的江岸,在黑暗中次第悠长地叹息。
“都过去了。”
不知是谁说,他的声音虽然低沉粗豪,但却也满是哽咽,这句话与其说是要说服别人,不如说是要劝服自己。“都过去了!且看以后吧!”
真过去了吗?能过去得了吗?人群中传出悉悉索索的动静,突然又有人问,“中原道……老家那里……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是啊,他们极其幸运地逃离了的家乡,那饱受旱灾虫灾瘟疫困扰的多灾多难的土地,还有留在其上的老乡们,以后……又会如何呢?
这不是他们能关心的事,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本事,甚至或许多思考一点儿,还会引来旁人的嘲笑,认为他们想得也未免太多。可在这一刻,当大家都在帐篷内试着入睡的时候,当不知有谁从怀里摸出了一片树叶,呜呜咽咽地吹起了荒腔走板的《锁南枝》时,这些疑问,不免也伴着泪水,映现在每个人心间:家乡的未来,将是如何?家乡的过去,又该如何释怀呢?
过去的一年里,有多少不该死的人死了?那些被杀的富户,那些被牵连的百姓,当真个个都该死吗?那些饿死病死的被杀的失散的家人——他们又有谁是该死的呢?
可该怎么办才好呢?这是天要收人,又堪怪谁呢?营地之中,鸦雀无声,只有那幽咽的曲调,断续地向着,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歌声,好像是那失散已久的乡邻,推了推草帽,从浓眉下狡黠地投来一眼,故意捏着声气唱着,“太无情——罚奴磨麦到天明——”
这歌声飘飘荡荡,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一会儿幽怨,一会儿缠绵,像是一支不甘的手,抓着灾民的脚脖子往刚逃出的深渊里拖,又像是母亲温柔的拍抚,在久旱而干燥的夜里,苦中作乐地哄着他们入睡。
灾民们断断续续地睡着了,逐渐地把战乱的回忆,和对过去的追缅,在梦中飞快地遗忘,只有那根深蒂固的饥饿感留了下来,很多人对此感到费解,但这的确是事实——这批中原道的流民,即便在江北道暂时安稳了下来,也表现出极高的迁徙热情。
他们通过扫盲班考试,同时也因为长时间的停留证明自己并没有携带疫病之后,便都积极地迁徙去了南方,尤其以南洋最为受到他们的青睐,压根不需要衙门鼓励,反而争相自发踊跃而行。很快就在安南一带成了气候,开辟出了若干水稻农场,其中涌现了很多农务专家——甚至,他们还和分布在南洋的客户人家,发生了很良性的反应,以至于引起了南洋委员会的注意……
第1098章 昆顺走廊
“怎么,这都隔了多少年了,居然还能叙得上亲戚?我听着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郑地虎有些不可思议地放下了手里的报告,“新鲜,要不是这码子事,我还真不知道呢!这客户人家的根子,真是中原老地?那他们当时干嘛南下呢?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能知道的?”
“族谱虽然说是都烧了,可那也只是能搜出来的,搜不出来,夹在包袱里带走的也有,记在脑子里的也有,就算记不清具体的辈分了,郡望、堂号,这个是从小看着牌匾看到大的,哪能轻易忘记?只是说这些年来,他们都分散居住,说这些也没必要罢了。”
在他下首,莫祈平相当从容地回答着郑地虎的问题,他已经可以很熟练地使用‘郡望’、‘堂号’这些冷僻的词汇了,连语气也和土生土长的华夏百姓没有什么区别。“等到这些中原道的移民一下来,双方互相一打问,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的,立刻就开始认亲联宗了。”
“怎么联?还是按族谱来,找到实在亲戚再联?”
“只要郡望相去不远,这就能联了。”莫祈平看了郑地虎一眼,带些打趣地道,“我看总督大人府上,从前也是这么联的吧。”
要说十八芝还在当大海王的时候,郑家在福建道闽南一带,的确也是如此经略的,郑地虎也不生气,哈哈一笑,纠正道,“那也不至于这么夸张,还是要同姓、同祖籍才能联的,否则,吃相就有点不好看了,是要遭人笑话的。”
“这不就是了,如果不遭人笑话,哪怕老家隔了十万八千里,也不是一个姓,只要有需要,也是可以联宗的。”莫祈平慢悠悠地说,“如今的南洋,又有谁会来笑话这些新百姓呢?这些初来乍到的百姓,正是要抱团立足的时候,当然是想怎么连就怎么连了——还真别说,这联宗效果是真不错,您一向的一个担心,说不准还真就迎刃而解了。”
“你是说——”郑地虎也立刻明白了过来,不过他说不上喜出望外,的确是松了口气,但也不无忧虑,“但还要看六姐怎么想……联宗什么的,不是宗族又冒头了吗?六姐未必就真很喜欢了。”
“六姐不也不喜欢宗教吗?都是不喜欢,与其一家独大,倒不如互相制衡。”莫祈平的看法却很开放,他示意郑地虎继续往下看报告,“中原道移民这么半年安顿下来,还有一个很良性的现象——水稻没那么难种了,这些人种主食的热情是很高涨的,甚至还带动了亲近的汉民,今年的征粮任务,总督府应当不需要太操心啦。”
“真的?”
如果说,这联宗的消息,对总督大人来说,还是喜忧参半,但征粮任务的乐观前景,就立刻让他满脸发光,迫不及待地去翻阅报告的下半部分了:说来也是可叹,南洋这里,迄今为止,都没有实现精细化统治,郑地虎空有总督之名,实际上手底下的班子却始终残缺不全。
大多数时候,他需要借助知识教来完成自己的治理,而因为华夏本土祭司人才的匮乏,张道平、圆性等人,都在彩云道这些南洋北部活动,买地势力发展的吕宋、占城、满者伯夷等地,几乎全是夷族祭司,这也是为何,他要从莫祈平这里获取消息,甚至可以这么说,一旦把知识教拔起,买地对南洋的控制就立刻成为了一纸空文,那些洒落在各地的移民农、林场,顷刻间就会成为一盘散沙,缺少了那条能串起来的线。
当然,现在来看,知识教这根线还是很牢靠的,同时依然相当好用,在很多时候,查缺补漏起来,想得比郑地虎还要更加周全。莫祈平说,“当然是真的,这些汉民是真正受过灾的,米价再低,他们也愿意多种。很多人甚至踊跃以平价把粮食卖给我们,因为他们知道,平价买的这批粮全都是要运去北方做赈济的。
“有些慷慨热血的客户人家,和他们结交之后,听说粮食是周济所谓的同乡,也愿意多种一点水稻。我还没调查私种棉花的事情,只要今年水稻产量有提升,也就不追究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吧——只是你也猜得到,这么豪迈的人不会太多的,还得靠他们刚走出来没多久的那批,总督大人,要这么论起来,去年大江洪灾,对我们南洋官库影响虽然大,却也让你今年的工作好做多了!天下事,别看天南海北,相隔万里,其中的联系也够奥妙的了!”
郑地虎板着脸说,“这可不是能浑说的事!不过确实,这几年也就南洋天候还算不错,倒是越来越宜人了,夏天似乎都没那么热了,雨季的雨水也少了些,倒是易于积攒土地肥力。也就是身毒方向老有瘟疫,算是个疥癣之疾吧!”
虽然板着脸,但话里那股舒心劲儿,是可以轻易品味出来的,莫祈平也是会心一笑,示意郑地虎快些看完报告,和他商议正事,“这批新灾民一来,感觉民心是真按不住了,土地扩张势在必行,是把他们往北引导,还是往南引导去满者伯夷?目前他们自发还是想往北,甚至已经听说了昆顺走廊的事情,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对我们小祭司询问个不停了!”
倘若不是总揽南洋全局,对华夏大势也了如指掌的郑地虎,一时间真是不容易接住莫祈平的话头,这里掺和了好几个方向的机密消息,都不是报纸上刊载的,一般的吏目没有消息来源,对于这些话题也只能张口结舌不知所云了:
莫祈平所说的江南洪灾,是去年的重大气象灾害之一——自从山阴大疫,中原道乱起,大顺军崛起,百姓陆续南逃,已经过去了两年光景。这期间,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且不说整个北方没有中断过,只是各地情况波动不一的旱情、蝗灾,就是江南也不是风调雨顺,甚至可以说,一样是险象环生。
去年春天,第一批中原道移民到达江北,刚安顿下来,学着种了一季的庄稼,到了梅雨季,好了,整个大江流域,就和捅破天一样,北方有多旱,南方就有多涝,那雨下的,有些低洼地带,洪水直接都盖了房顶。和旱灾时还不同,旱灾时,死人那都是慢慢的饿死,这洪灾死人,水流一冲,顷刻间家破人亡,一点声息都没有!
灾情最重的地方,还叠加了疫情:江南道有一府,也不知道是传说还是真事,几百万只老鼠成群结队,被洪水逼得从府县里冲出来,直接跳河游去对岸江北!倘若是发生在敏朝,这又要被当成是国之将亡的妖孽征兆了!仔细想想,这么多老鼠,怎么可能不带来点疫病?!
这要不是过去近十年,大江沿线一直在疏浚航线,修水电站,倘若大江处处泛滥,恐怕受灾人数还要更广——疏浚航线,修船闸,这和水电站是配套的,包括修通三峡有线电报,都是大江委员会的工作。
平时不见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电对于大部分百姓来说,不但昂贵,而且也只能暂起到一个夜间照明的效用,但在去年是真的见了功,体现出了他们工作的扎实:大江全流域,真正泛滥的多为支流,影响毕竟还是较小。
大江航道沿岸的小水电站,起到了很好的蓄洪作用,调节洪峰,令江南灾情的受灾范围也被控制在了一个较低的区间。至少买地的库存还算是应付得过来:沿岸报绝收的州县大概占了总州县数目的30%,其余州县均有程度不同的歉收,但粮食供应在南洋全力的支应下,还算是周转过来了。
再加上救灾部防疫队的全力组织,江南百姓在大力宣教之下,灭鼠热情也空前高涨,在买地全国范围内的灭鼠运动之下,幸未出现鼠疫再一次大范围流行。因而,买地百姓虽然也不免应付物价上涨的局面,但粮价还算平稳,日子也总能过得下去。
对于买地多年的老人来说,已经过了多年的好日子,虽然这些年来,冬日越来越冷,但棉花、毛衣的普及,让过冬难度下降,他们是不会因为一年偶然的大灾而萌发迁徙念头的。但中原道的移民们,想法就不一样了。
第一年就遇到了这样严峻的大雨,不免让他们对江北的气候,信心下降。再加上这几年南洋的确风调雨顺,给移民的政策又好,他们便很积极地迁徙过来种田了——在老家挨了几年的饿,到了江北,粮食供应也还紧巴,那就去粮食最丰产的地方呗!天下都在吃南洋米,总不能到了南洋还担心饿肚子吧!
在南洋,的确是饿不了肚子,经过这些年的开发,南洋大概是全天下米最廉价的地方了,但这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必然的影响——南洋的农户,接受教育越多,心思越灵活,就越不愿意种米,这其中的道理,和江南毁田养桑是一模一样的。
米价低,就代表了稻田的单位产值低,即便产量高,也有很多机械帮助减轻劳动负担。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100斤棉花、100斤橡胶、100斤白米,把它们运到村口发卖,付出的汗水,也是100斤的力气,可获得的收入,却是天差地别,一个农户如果三种作物都能种,他会更愿意选择种哪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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