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第1100章 两年七熟
“这么说,是非走不可了?”
“有啥办法?这人离乡贱,能不走,谁想走?但凡如今这天老爷还能叫人种得出一点粮食——这地儿是人过的日子——哎!”
大概是因为抱怨的话,一旦开了头,情绪就免不得激动起来,让对话难以进行下去的关系,村长很快也就止住了话头,他遍布着沟壑的面孔,皱成了一团,就像是一朵晒干的多瓣花,上头似乎永远都有擦不掉的灰尘。因为天候的关系,这泥尘的痕迹也越来越重了,“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这些年来,也跟着黄来大哥学了一些好学问的,章伢子,你也来发发话吧——这个小冰河时期,真和黄来大哥他们说的一样?还得持续多少年啊?”
“至少还得有个七八年的吧!这还不是最坏哩,大,别处还闹鼠疫,又没吃的,又死人,那是真活不下去了!”
“哎,前些年不是都停了吗,怎么这几年断断续续又——”
“谁知道了,本来还以为天气也没那么冷了,谁知道这几年,又是冷,又还比以前更干!”
围在村口的百姓们,断断续续地加入了谈论,并且,话题还是如队长之前防范的那样,逐渐跑偏了,又转变为了对气候的抱怨。这些村民们,一边打着毛线,一边说着这几年来艰难的年景,“——现在连洗羊毛的水都紧张!”
“可不是!听说延绥那里,很多地方两三年就几滴水,树都枯透了,那边的百姓是早就待不下去了——不过他们不是从川蜀走的吧,好像都是从银川那里,插到江北,周转去南边干活了!”
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对迁徙的念头,并不是多么抵触,这自然是因为这几年来气候实在让人忧心,虽然现在日子还勉强过得下去,但存粮消耗得也让人不安——所谓的三年之积,差不多就是这一带百姓普遍的储蓄了,在被人喜爱地昵称为‘金豆、玉豆’的土豆,在关陕流行起来之前,当地本来就饱受缺粮的困扰。好不容易有了高产的作物,没人会只留一年的口粮,肯定是尽量存得越多越好。
尤其是和土豆一起流行开的,还有羊毛业,村子里普遍可以用毛线换钱时,百姓也都愿意多存粮食——本地打地窖又容易,多开一孔窑洞就是了。也多亏是前几年攒下的家底,才让村子熬过了过去两年的歉收,直到今日还有粮食吃——当然了,肯定不敢再放量吃饱了,但至少要说撑到明年收成,勒紧裤腰带也不是办不到。
还不到绝路,但前景却绝不乐观,很多年长的农户,都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事情:十多二十年前,关陕这里可是要比如今动荡多了,蟊贼山匪四起,到处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就是因为降水变少,气候也变得很冷,冷到活不了庄稼的地步——从那时候开始,其实天气一直没有暖回去,降水也没有增加,偶然有几年,似乎恢复了一丁点,让人感到燥热的天气,比去年要多了,可到了下一年,这势头又全断了,穿棉袄的日子还是一年比一年长。
至于雨水,那是少了之后就没有恢复过的,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有了耐寒甚至喜寒,也耐旱的金豆,这鬼地方早就要饿出事情了,灾民不逃荒不闹事,不去闯王那里找饭辙,那是不可能的!现在,游走于各地的羊毛商队带来的消息,对他们来说虽然听了也很难受,但却并非不能接受,其实很多人心里早就想过了——如果能这么维持着,那是最好,就怕还要再坏下去,这样的话,村子就真的不适合再住人了。
自从有了商队,以及他们沿途散发的那些小册子,来来往往的田师傅,在过去十几年间,村民的眼界也逐渐开阔,小冰河时期的说法,对他们来说不算陌生。但从前,那不过是听故事罢了,现在要把这个时期的影响,和自己的切身生活联系在一起,凭着对小冰河时期持续时间的判断,提前开始迁徙,这也是个不小的决定,大家嘴上虽然都在抱怨,但有意无意,也没人询问具体的迁徙计划。
只有章伢子,他是村里有名的秀才,虽然没上过私塾,但凭着自己的聪明也粗通了文字,平时很喜欢看买活周报,对地理也很有兴趣的,积极地问村长,“走镖大哥们怎么说?该怎么走?真要翻山走蜀地吗?那是一条生路!走银川过江北不行吗?”
“说是江北去年大水,冲毁了不少官道,而且,南下去江北的道路,已经被中原、山阴等地的灾民给占满了,沿路也不算太平,这条路不算太好走!”
村长吧嗒着空荡荡的烟斗,语气很沉重——烟草去年干脆就没有收成,原本前些年,关陕的烟草还以辛辣劲道闻名的,但这东西需要水,这几年关陕的天候已经不支持百姓栽培烟草了。“不过,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再难走也只能走了,现在要趁着人还不多,先到川蜀去!”
借着章伢子的话头,他开始分派了,“村里要先选人,挑出家里次子,没成家的,身强体壮的那些,都带上多多的口粮,翻山到川蜀去——川蜀这几年气候还过得去!他们说,那里有都江堰,现在三峡又疏浚了,雨下得再大也不怕的。到了川蜀之后,就赶紧先找田安顿下来,那里已经是买地了,种地不用给租子!”
但是,除了自己吃用和积攒备荒的粮食之外,余下的份额,也是不能轻易换钱的,迁徙的百姓必须明白,他们得拉拔拉拔老家的乡亲,有两重作用,第一,如果老家的天气还是不好,继续歉收,那要送回老家来,给那些老迈、体弱、年幼的乡亲们匀出一口。
不过,山路太难走了,这也是救命粮,份量不大,村子的指望是,让留在村里的这些劳力,把这些随着人员迁徙而空出的耕地都管上,就算收成再差,人少了,地都能种上,抠抠搜搜的也能维持生活吧。只要不是完全绝收,那么土地还是能养活人的,现在,村子要做的就是在彻底的窘迫发生之前,主动把人打发走,让土地变得没那么紧张。
倘若老家的天气没有继续恶化,还不需要他们翻山去送点救命粮的话,余下的粮食——也不能自己卖了,要留点儿支援老乡。到时候,商队的人会做主,把这些各村迁徙去川蜀的壮汉中,再挑出一些来,让他们去到遥远得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彩云道修路!
去的人出人,没去的人就要出粮食,同时,还要再把一些粮食份额留出来,赠给日后逐渐迁徙过来的老乡。——这里的老乡,可不是只有一个村,一个镇的,而是整个关陇边界,凡是在商队的主持下迁徙的人,都算老乡!
如果说把口粮留给自己村里,那尽管路程再艰险,能带回去的再少,大家也还是情愿的,可要说分些给仅仅是同道的,听从商队安排一起迁徙的百姓,这就有点想不通了,还要再挑人去千里之外的地方修路——是,修完了以后,大家就能去风调雨顺的地方种地了,听起来是挺让人心动的,可川蜀难道不也能种地吗?为什么大家就不干脆都留在川蜀呢?
“你可知道,将来要通过这条路往外走的人有多少啊!川蜀本来人烟就繁盛,他们早就被买地占去了,这些年来百业兴旺,又没有遭过什么兵灾!”
村长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有多少田留给外人?几千人还好打发,你可知道这连年的大灾,牵连的省道有多少?甚至不仅仅是我们关陇,连草原都多得是放不了牧的鞑靼,人人都留在川蜀,人家能乐意?没得个大老爷撑腰,你能站住脚跟?你要靠大老爷照料着,你敢不听他的话,在这和我扯臊?大老爷管的是我们一村的人?他的商队去多少村子收羊毛?就可着你的前程去使劲,别人饿死不管呗?你的脸就这么大?!”
这话虽粗,但道理不糙,大家不说话了,渐渐地都低下头,嘴里喃喃地好像是在数针数,避开了村长灼灼的眼神,村长手叉着腰,扶着拐杖,把众人的面孔一个个看过来,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劝你们都把不该有的心思收收!怎么?知道川蜀日子好过,就想着自己走了?实话告诉你们,这些年来,大家见过天南海北的商客也多了,都是来收羊毛的,你们也都算是见多识广了,我就问问,有多少客人是从关中直接入蜀的?!”
“没几个,是不是?你道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路难走吗!剑阁道年久失修,便是保宁道走起来也是艰难,运货不便,还有些道路,就在悬崖边上,一失足顷刻间尸骨无存!你知道这一路上什么路能走什么路不能走,什么时候转向?自个儿上路,怕就是孤魂野鬼,死在山里也不得人给你收尸!你带的那点粮食,落在旁人眼里,那是你的催命符!”
“跟着黄来大老爷上路,有向导不说,大老爷还能保你一路平安,不受劫掠——你自个儿要是不信,想自去走那金牛道,又或者要自个儿从中原道、江北道过,去尝尝那割据称王的诸侯厉害,那也由得你!”
“我就一句话,左脚发,右脚除!你敢自己走出村子一步,族谱即刻除名,死了也教你没人收没坟葬,做了那无依无靠的路死鬼!”
这话就太厉害了,族谱除名,死后没人收殓,这对二十三十岁以上的村民来说,几乎是最严厉的诅咒,众人面色都是一变,忙都笑道,“哪里!哪里的话!”
“我们这些八辈子走不出个百里地的,没有羊队引路,哪敢离乡!”
“旁的不知道,只晓得都是乡里乡亲,只有想我好的,若是选了我,定当死心塌地,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话就说得有些滋味了!”老村长的腰杆子也逐渐软了下来,没有刚才挺得那样笔直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微闭着眼,“这日子但凡要是过得下去,谁也不这样折腾,还不都是没有办法……今年的收成,如今看着,只得去年的一半,去年的收成就只有前年的八成不到了。我心里怕什么你们可知道?旱年就容易闹——”
这个‘蝗’字,他不敢说出口,一起了个话头便打了个激灵,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呸!呸呸!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可,这意思却是明显的,大家都沉默了下来,似乎是随着村长的描绘,也见到了那让人打从心底发寒气的绝望画面:最让人害怕的是,大家都知道村长说得是有道理的,降水少的年份,确实容易发虫灾,虽然说不出其中的缘故,但百姓们往往也能观察出其中的道理。
如果,明年的雨水更少,还闹虫灾的话……家里的积蓄吃没了,那……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比现在这样半饥不饱的时候,便主动舍家舍业,去往那不可知的远方,更让人害怕的,那就是到了来年,饿着肚子,更加绝望地走进险恶的山川,人们的态度至此终于发生了明显的转变,甚至很快就有人开始主动争取了。“我舍得下力,手也巧,修点什么,种点什么,都是一把好手,我愿先去给大家探探路!”
“都说那剑门关是天下险关,也没想到今生还有见识的机会!”
“大,就是还有一件事——我们走了,地,乡亲们能帮着种,可这样就没有多余的人手去养羊了——”
也有些人关心的是必然会受到影响的羊毛生意,这么一问,大家也都被点醒,忙紧张地看了过来——要说舍不得什么,除了故土之外,大概也就是自家的羊了。
本地的农户,穷苦惯了,种地一向是只能裹腹的,为什么李黄来的商队在村子里威望这么重,说话比官府好使?主要就是因为他们所代表的羊毛生意,在很多农户看来,那就是殷实富裕的象征,就是日子的奔头所在,再怎么样孤苦的人家,养上几头羊,把毛线打起来了,至少——至少就有了把日子过下去的指望,就不必担心自己被饿死了。
“对啊,这我们要是走了,人手不够,羊怎么办?”
大家不由得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村长脸上的花瓣又聚成了一团,他苦笑地看着众人,“怎么办?杀了晒肉干呗,正好给做几件羊皮褥子,让你们带走当个铺盖!你们啊!这毛线不当吃不当喝的,还不都是人买去御寒过冬的?这几年大灾大劫,人都要饿死了,谁还来买毛衣啊!就算羊还在,商队也不收那么多毛线啦!”
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短暂的诧异之后,是迅速沸腾的反对声,可在一径的沉默之下,七嘴八舌争吵一般的抗辩,也很快沉寂了下来,没了后续——是啊,并不是说所有生产出来的商品,人家都一定要买的,这几年大灾频起,又是瘟疫,人都活不下去了,还买什么毛衣呢?
接下来,关于迁徙的安排,一下就非常顺畅了——一旦没了养羊这个牵绊,那留下来种这个越来越没收成的破地,连吃水都渐渐地越来越是问题,井水的水位也日趋下降……这样的日子谁愿意过?
就算蜀道再难走,至少意味着新希望,而且,百姓迁徙最怕的就是到了地头被人欺生,现在有了羊毛队相熟的镖师领路,十里八乡的乡亲都团结在一起,这么一来,哪怕现在的日子还不算完全过不下去,但也愿意去闯一闯。
伴随着不舍的眼泪,羊群很快就减少了大半,毛皮堆叠着硝制,肉泡在盐水里晒成了一条条肉干,一根能咬小一个时辰。两个月的功夫,沿着羊毛商路,数千汉子陆续出发,从一开始就在干活——剑阁道在过去数百年间,逐渐废弃,他们先要整修道路,才好方便后来的人继续从这条路去蜀中。
对大多数没有逃过荒的年轻人来说,这一路好不好走,他们是没有比较的,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虽然辛苦,但走起来也比较安心,至少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口粮遭人觊觎。大多数人也不会打量他们推的独轮车里,到底都安放了什么行囊——对日子还过得去的,主动迁徙的农户来说,独轮车是不可或缺的财产,他们的行李靠自己背负是背不动的,挑担子也不如推车省力。
尽管蜀道崎岖,但大多数人都还是推上了一辆车,这也说明关陕的确要比过去富裕了——从前关陕的流民,到了要逃荒的地步,还能找到一辆车的都不多。
就这么着,走走停停,边修边走,速度是越来越快的——大概快到剑门关的时候,就能见到买地的修路队了,他们已开始整修古道,修好的部分,陕人直接过去就行了。他们的迁徙,很显然也是事前就说好的,修路队对这么多人的到来并不诧异,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告诉他们在栈道上禁止打闹,要保持间距:“间距的标准就是,如果有一人踩空了,你不会跟着一起掉下去。这里的木头基本都四百多年了,我们只能换了明显腐坏的那些,你们调新木头落脚。”
这就够吓人的了,但谁也不能说修路队没有尽力,从木头的痕迹可以看出来,修路队做了一件让人很感激的事——他们把栈道加宽到可以过车的地步了,而不是原本只能让人斜签着身子行走的那两根木头。说实话,如果栈道没有加宽的话,这支队伍根本不知道要在此处耽搁多久——把土路铲平压实,搬走石头,铲走树根什么的,这个大家都能做,可要在绝壁上整修栈道,这个的确不是这支流民队的所长。
就这样,心惊胆战地沿着几百年没什么人走的道路,走了半个多月的功夫,他们算是进了蜀地——先一个感到的,就是气候上的不同,走在路上,随时都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山间小涧清凌凌的,让人看了心里就喜欢。走在路上也比之前要容易出汗,身上感觉容易起垢了,而不是从前那样只积尘,洗澡的需要也比从前迫切了一些——这里的气候明显要比老家湿润得多了。
冷虽然也冷,但人们的心是火热的,有水——有水就能种田,能种田心里就踏实,对这些百姓来说,有粮食比有钱还更踏实得多了,因为他们的确是真真切切地生活在‘全道减产’的焦虑中,体会过那种拿着钱也买不来粮食的感觉。银子算什么?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在饥荒的时候,哪怕是黄金,都没有等重的粮食宝贵!
他们还不算是真的很饿过肚子,尤其是那些在金豆流传后才逐渐记事的年轻人,他们记忆中,食物总还算是比较充裕的,至少没有饿得烧心的时候,但即便如此,在本地稍微安顿下来之后,他们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羡慕——蜀地是不必只种金豆的,这里水汽充足,大家还是更喜欢种水稻,红薯、金豆和玉米,只是作为主粮的补充种着,收成也要显著地好过老家。
很多人到了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黄来大哥很执着地想把他们弄到南洋去——他们实在是到了川蜀,才知道什么叫做肥沃良田,什么叫做种什么长什么,什么叫做水浇田。
而甚至当地很多人,对此还司空见惯,他们说南洋的气候是更好的——川蜀这几年都做不到一年两熟了,也是受到气候变冷的影响,只能一年一熟。可南洋那边,依旧维持着一年三熟的收获频率——甚至,据说有些得天独厚的地方,还能做到两年七熟,两年,七熟——两年就是老家七年的收成!
到南洋去!
当这些在减产、歉收、干旱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到了真正富饶的所在,听说着另一个更富饶的地方的传说时,他们才真正从内心深处,咬牙切齿、急不可耐地赞成了家乡领袖的计划,他们的欲.望一旦从麻木中复苏,就立刻受到了极致的滋养——再怎么艰苦也好,那是两年七熟!
就算是隔了千山万水,不能把粮食运回老家,运给身处于四伏危机之中的亲人,但是,他们可以想些别的办法——把亲人们带到那样的好地方去!就算他们在川蜀安了家,但他们的亲人也可以离开干旱,离开虫灾的威胁,去到一个更易于积攒粮食抵御风险的地方——
南洋——三山通道,昆顺走廊——两年七熟!两年七熟!
把五尺道拓宽,把昆顺走廊的独轮车道修出来,把通道打开,让乡亲们到南洋去!
第1101章 左支右绌
“南华的可耕地统计出来了没有?计多少亩?现在还有部族居住吗?有没有下到实地去看过,确认没有人住了吧?”
“我记得去负责的人是……陶姐?陶姐昨天回来了吧?今天来上班了吗?”
“来了来了!”
陶珠儿挽着袖子,疾步从内室走出,奔向桌子翻找着自己的笔记本,“都是土人带我去盘的,亲眼看了,附近没有人居住的痕迹——这几年串到彩云道的亲戚是越来越少了,很多土人都愿意翻山去川蜀,地是都荒着的,寨子也没人住,我带了一些泥土样本回来,初步评估,肥力是还有部份残留的。第一年种不了口粮,但可以种点肥地作物——大豆应该是能种得的。”
“亩数呢,统计出来没有?”
在门口站着的年轻人,着急忙慌地问着,语气也因此不可避免变得有些严厉,陶珠儿不往心里去,摇了摇头,“现丈量是不能的,想着回来按档案室的记载去估算,地方我是都记下来了。这不是正要找么,算出来之后立刻给你——也就半个来小时的事。”
“行,上午务必要给我,我中午就要动身回昆明了!”
这个黑黑瘦瘦的祭司,在本子上又记下了一笔,好像是把陶珠儿的情况做了个标注,转身又关切起下一项数据来。不大的县衙本就忙碌,现在更是不可开交,大家都被驱使得团团乱转。陶珠儿也忙返身回到只有一个人值班的档案室,“资料找到了吗?肯定是有的,你再翻翻——当时就是我登记的,我连序号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再看看,是不是夹到别处去了。”
“桃子姐,真没有,会不会是别人借去了没还啊?”
“这……”陶珠儿的眉头也不禁紧紧地皱了起来,“这得问你了啊,档案一动都是要留痕的,不然丢了算谁的?你问我?你这都接档案室接了快一年了。”
“平时都是登记入册,也……也没这么找过。”小吏目的面孔涨得通红,她的语调依旧留有不少本地土话的痕迹,不过,认错的态度还是蛮好的。“不行的话,您等一两天吧,我明天请个假,下乡找那些人再去问问……”
唉,这就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吏目,普遍的水准了,平时也还行,算是勉强够用,捅了娄子也能弥补,态度是好的,可在这样着急的时刻,真叫人哭笑不得。陶珠儿也懒得和她掰扯,更不会去指责什么了,只是摇着头,“算了,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材料拿来参照一下吧,看他们下到平地以后,一家平均种几亩……这样的资料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吗?”
她说到一半,小段那微黑的面孔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充满希冀地望着她,陶珠儿心底的火是直往上冒,不得已把话问得更明白了——其实她压根没指望小段帮什么忙了,果然,小段长长地喔了一声,仔细思索了至少两分钟,这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歉然道,“想不起来,对不住啊,桃子姐。”
“……算了,我自己找!”
陶珠儿也顾不得遵守纪律了,直接翻过柜台,心想最绝望的是——就小段已经是本地吏目中还算不错的苗子了,她在语言上有天赋,能说多族的土话,并且会写汉字,这在档案登记上的优势是很突出的。其余人的表现可能还会比小段更差——更差!
做更士的,忍字头上一把刀,必须能压住情绪。陶珠儿面无表情,利索地翻找着档案架,并且——不管小段怎么说没有找到,她还是按序号去找了档案本该在的那个架子,瞄着书架的阴暗处,寻找有没有纸张被压、夹、卡在边沿。前些日子彩云道地动,楚雄南华这里震感很强烈,书架虽然没倒,但档案滑落混乱的情况或许也是有的。
只能说,平时其实也够用,但是,这样的衙门就是不能遇上事,一有事,真是觉得缺人,能顶用的一个县里感觉也就那么四五人,其余人各有各的毛病,只能在管事吏目心力交瘁的调派之下,让他们扬长避短,勉强完成工作职责。
陶珠儿现在最庆幸的一点,就是楚雄这里的各种番族,都已经很信仰知识教了,而知识教的祭司——是要比同事好用一点的。这样有他们的配合,县里的工作还能不出乱子,不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把衙门的意思传递下去——就光是本地要来很多移民种田的事情,说不得都要让番族大闹一番了,至于原因……根本不需要原因,地是那么宝贵的东西,来了这么多外人争地,本地的番族,甚至还包括汉民,那还不得都联合起来,保住自己的耕地啊?
也就是这几年来,汉人很多都回川蜀去了,衙门本来就号召夷族下山,接手这些离去百姓留下的好田地,同时,也因为精耕细作概念的传开,高产稻种的普及,使得人
均耕地数量反而下降——还是那句话,人的力气是有限的,亩产量一上来,处理收成的时间增多,一个人能种的亩数肯定也降低。
再加上还有一些开化程度不高的寨子,本来还在轮耕制呢,把套种肥田、元素归还的道理教下去之后,他们也自行抛荒了一些田地,这样,本地的田,哪怕是开发过的半熟田,数量的确不缺,同时又有知识教的润滑,本地的百姓才大体上对于流民的到来,采取漠然态度——要说欢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等流民安顿下来之后,会不会发生冲突,还得看衙门这边的工作怎么做了。
光是这些,都是让人头疼至极的工作了,但还能勉强去完成一二,陶珠儿自从开春到现在,几乎是没有歇过一个整天,县衙人数本就不够,也不管本职如何,总有做不完的事。天幸南华这里,今年没有什么灾害——去年进雨季之后,那雨下得,山体滑坡都有好几处,田淹了不说,还下了两次冰雹。
天幸,冰雹下得密,只集中在几个乡,陶珠儿等人一整年都在为修路、修屋子和疏浚水利奔波,还要找粮草,出钱雇受灾的农户做事,以工代赈。才刚转过年来,上头又传了话,语气还很急——去年之江道大水,江南江北冰雹,北部三道还是旱,至此可以用大旱来形容的年景已经有五年了,即便有南洋米北运,北地的粮食库存依旧告急。
同时更严峻的是,干旱并未放过草原,草原的旱灾虽然没有如此持久,比较反复,但它的经济和生态都更加脆弱,大量鞑靼人来到边市找活干,部落之间冲突频频,关系紧密的亲家也转为敌对,为的都是还能维持丰美的草场……总之一句话,现在各地都在想办法把吃饭人口外移,否则当家人都怕自己压不住了。
可同时,能接受移民的江南,日子也不好过,这北旱南涝的情况,直接造成两地收成都下降——涝还可以用疏浚水利试着解决,可实在是怕冰雹,本来这几年就是一年一熟,一场冰雹,真能让一整年白干。虽然南方还可以在冰雹后试着抢种些裹腹的粗粮,芋头、金豆、玉米……实在不行,玉米连芯拿去磨粉,也不是不能吃。饿死人,大概还不至于,但你说有余田再分给新农户,那也是不能够。便是愿意,刚从旱地解脱,又来受水灾,可不是折磨?
这几年气候还相对稳定一些,只是变冷变干,还不到大旱大水的几道,便受到了这些迁徙人口的垂青了——也顾不得什么瘴疠之气,川蜀人满为患之后,没报大灾的云贵道,成为规划中不少人最终的迁徙目的地。
不止南华一地,整个云贵连着安南昆顺走廊沿岸,都在盘点可分耕地。曾耕种过,后被抛荒还没有三年的土地,在待耕地中算是比较上等的,其次就是适合开垦为梯田的山间肥沃土地……反正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是官道沿岸,土壤比较肥沃的,都估摸着算上,这样计划出一个大概的数量,报到前头的府里去,这样灾民抵达州县时,大致有个方向去安置。
如此,也可避免大量灾民涌入某处,导致供应吃紧,又发生什么摩擦——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要维持稳定,免得一点火星子就酿成不测的变化——人手这么吃紧,真是一丁点错都不能出,出错了都没余力去纠正。
就像是现在,陶珠儿急得满头冒汗,简直都快晕过去了,她还算是有些运气,最后在两层夹板的空隙中见到了一沓子纸张,似乎是被倒下的书压给压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个角——抽出来一看,她要找的资料正在其中。她赶紧蹲下身,往地上一趴,一边找数字一边抄录,好不容易抄好,叫小段去归位,自己又飞身而出,找了算盘来打。“一等待耕地……才十顷多,这么少,无树有灌木山坡荒地,有水源可挖掘水渠的,目前勘探出七片山坡,目测可开发亩数……”
把数字都填了进去,飞跑着交给祭司,陶珠儿一上午其实就办了一件事,却是累得不行,站在县衙门口,双手叉腰,喘了好几口气,路过的百姓见了都和她打招呼道,“陶主任,这一阵辛苦了!”
“陶主任中午上我们家吃饭吧!”
“不去了不去了了,还忙呢!”陶珠儿忙笑着摆了摆手,她看着这条短短的街道,倒也不无欣慰:南华原本就只能算是个小镇,屋舍都没有多少,一条百十步的街就是全部了,这几年下来,街道变长了,房子变多了,住户也至少是从前的三倍——五尺道比以前繁忙了,虽然运货量还是小,但毕竟南华这些地方,得风气之先,也多了一些买卖可做,人口总量可能和之前比反而是减少的,因为有些夷人汉民知道了川蜀的繁华,跑去找活干,但因为大家都从深山里走出来,可以看见的人是多了。
虽然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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