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这各地的县衙借用京城的人君伟力,其实根本就是买地流行出来的话本子所发明的一种说法,但十几年后,居然公然登堂入室,成为一种被默认的民间传说了一般,被众人煞有介事地讨论了起来。“是了!那……那位之外的那位,不信这些个,对……对亲戚太刻薄了些,甚而有那些个传言……”
有些人胆大包天,甚至在惠抑我这里,只是压低了声音,都敢影射皇帝对宗室下手之事,认为这是龙脉之力逐渐削弱,买活军可以全取江南,乃至谢六姐大摇大摆入京的缘故,更认为,龙脉之力只怕断绝在即,京中从此也会逐渐受到谢六姐魔法的影响,众人会无法抵抗地顺从于谢六姐,按着她的心意行事。
“便是太子登基,也是无法了,既然那位说了,‘我是未家最后一个皇帝’,就等于是自绝天命……龙脉之力,恐怕不能被太子继承,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是其父金口玉言,直接断绝的东西,天命已经转移,被军主窃取,就算再要强续,也是难能了!”
本是为了探听塞上风云而来,最后探讨的结果,居然是京城龙脉已断,如此的发展,就算是主人家恐怕也没有料到。惠家几个公子,在席间没有说话的份儿,送客回来,也忍不住啧啧感慨不停。都道,“看来,京城人心是真的乱了,大家既不知道将来如何发展,也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止,都是病急乱投医,竟连这样胡编乱造的民间传闻,也深信不疑起来!如此衮衮诸公在朝,也就难怪我们朝廷……”
没等惠抑我瞪过去,出于习惯,惠二公子自己也收住了:这几年来,京城气氛很紧张,锦衣卫每每出手都要找个由头,言论上的借口是最好找的。因言获罪的事情见多了,哪怕现在京中风云再变,大家也习惯地养成了言辞谨慎的性子,有些话彼此心照即可,倒不必说出口了。
“病急乱投医,说得对了,其余话都是大错特错。”
众人一散,惠抑我强撑着的那口气也跟着散得差不多了,从草原一路快马奔回,歇息一晚立刻面圣,回来就是宴客,他就是铁人,到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了。
几个儿子将他抱到炕上,靠着大迎枕躺着,拿了鼻烟来给老人嗅着,又上了参茶,惠抑我这才略微恢复了精神,有气无力地臧否着儿子的看法,“你当,他们真信龙脉啊?”
“为什么不信?世上又未必真的没这些神啊怪的,六姐不就是——您老人家不是亲眼见着她变出清水——”
这事儿,惠抑我刚才都没往外说,这个从西林党棍,没有任何障碍地便转化为不偏不倚的旬报主编的混世老铁钉,别看对着外人七情上面,但真正的情绪,怕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回到家中之后,惠抑我也就是对着家里人,才略微展现了自己的震惊:说到草原上的种种见闻,他是魂不守舍,只是出神,说到一半,便发呆去了,回过神来,也不记得自己刚才讲到哪里了,没头没尾,突如其来,便再三叮嘱家小,‘以后一定要以六姐的意愿,为自己全部愿望,言听计从,无有得失,如此方可保家中百年的平安’。
这明显是被六姐一路上所展现出的种种神力,给吓得魂飞魄散了,痛定思痛之下,才得出的感悟。甚至,几兄弟私下判断,这会儿吓破了胆,说的话不能全算数的,要等回过神来,真正思考过后,还会有新的对策浮现。眼下得让父亲尽快恢复过来,不能再以如此失常的状态来应对各方,否则,就和皇帝重病后失权一样,被吓得回不过神,这旬报主编的位置,明显是保不住了。
却没想到,仅仅是歇息了一晚,第二日起来,惠抑我也就恢复如常了,面圣中说了什么,家里人不知道,可看他待客时所讲的那些东西,明显是有所取舍的,只是,大家似乎品味不出其取舍的依据标准而已。这会儿说到这里,也就都问道,“父亲,此事为何瞒下不提,让贵客们猜测纷纷?实则,各部之所以听从六姐之命,不是您说的,那批清水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么?”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中当有个数……昨日叮嘱你们的话,难道忘了么?”
惠抑我咳嗽了几声,闭上眼歇息了一会,这才有些乏力地说,“六姐的意愿,便是我等的亟欲。六姐想让京城各方知道的,是真相吗?”
难道不是吗?
众子均是不解,惠抑我看了他们几眼,摇了摇头,叹道,“还好,老子还能再干个十年八载的,否则,如此大变时刻,家中若由你们做主,还能得着什么好?”
他没好气地道,“倘若六姐愿意将这些人前显圣的事迹,到处传扬,乃至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也就不会派我回来了,直接让我写了文章回来印发,不是更好?你们的眼界还是要放宽!现如今,知识教已经在南洋、岭南蔓延开来,而六姐本人的喜好,你们要琢磨清楚——她在塞上显圣的事情,流传入关内,北方哪有不公然拜她的道理?此事必为六姐不喜!”
身为喉舌,揣摩上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这点道理惠家诸子还是能明白的,只是如此说法,和惠抑我今日的行事也还是有矛盾,又更令人疑惑了。“如此,为何又说什么龙脉,什么四蹄凶兽——您不是说,那东西叫四轮越野摩托车吗?”
“这不就是了?这不和自行车一样?这名字流传开来之前,也有人叫‘木驴’、‘二蹄驴’的,如此的谣言,只需要六姐把摩托车一开,便可不攻自破了,反而成为‘神通就是机械’的证明!”
惠抑我数落道,“可在眼下,没见着以前,你就自己想去吧,要往什么神神道道,什么龙脉、神威的方向想,那也是由得你们自己。今日来的可都是聪明人,瞧瞧,老子一句话没说呢,这就开始下坡——就把魔法说提出来了。”
“你们真以为,什么龙脉、魔法,他们都是往真了去信吧?这东西……不过是一个下台阶,一个可以随时撤掉的梯子,很多人是半身站在上头,瞧着风头火势,随时‘难逃魔法,终究着迷’,从这梯子下到地面上去,也随时可以把梯子一蹬,坐回到墙头上去……到那时候,自己一切失常的行为,就是‘被魔法所惑,身不由己’,最终才堪堪摆脱魔法的影响,醒悟过来……”
到底未经官场历练,惠抑我说到这里,惠家诸子方才是全数明白过来,也是个个都瞠目结舌,为这群高官的脸皮震撼,半晌,惠小郎才道,“这般说来的话,父亲递的这个话头,也是在揣摩六姐的心意——如此看来,六姐是……有意接受禅让?要让权力平稳过渡,因而,才给了京中重臣这么一个下台回转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众人也是尽皆色变,都是看向惠抑我,等待他的开示。惠抑我面上略微有些欣慰,倒也没卖关子,轻轻点了点头,又强调道,“六姐可什么话都没说,全是你们老子自己想的。”
话虽如此,但以惠抑我的功夫,此事没有十成,当也有八成准了,众人都是心潮起伏,半晌做声不得,惠小郎也是出神许久,方才透出一口凉气,感慨道,“这真是千古未有之事了!女主登基,前帝主动禅位——或者说是雀跃至极,都不为过!”
禅让之事,也曾见于权臣幼帝,不算是千古未有,但这种壮年皇帝早有让位心思的,而继任者坚决不许的事情,就是戏文都唱不出来。众人虽然也知道,局势走到这一步,自有缘由,但也实在无法想象此事该如何操办,惠小郎也不免问父亲,“老爷,这……你说这京中诸臣,能转过这个弯来么?倘若他们坚决反对的话,恐怕此事还有波折,再者……此事真是毫无前例,还有许多障碍在前吧?”
“军主接受禅让之后,是称帝呢,还是将朝廷融入买活军,倘若是称帝,她以后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要不要立嗣?诸臣能尊奉新帝么?”
“倘若不称帝,而是将朝廷改制为买活军制的话,那旧臣这里,是改职任用,还是治罪下狱,如此他们怎么能拥护新帝?且,就算把这些旧臣都一杀了之,似乎也碍不了什么事——”
由于惠抑我的身份相对超然,惠家也没有人在朝中担任要职,他们的立场,还是相对客观的,惠小郎指出了一个连六姐的神威都无法解决的迫切问题:
“买活军又哪来的多余人手,治理北地呢?”
第1141章 说荒唐真是荒唐
“听说了么,六姐的魔法,威力无边,在京中尚且受到龙脉的压制,等到了塞外之后,那叫一个肆无忌惮,面都没露,各部就都感受到了龙威,特意从四面八方前来拜服!”
“可不是听说了,说是塞外大胜!贼酋自尽,察罕浩特被杀得大败,现在已用六姐的神通,告诉了建新那面,让他们腾出地儿来,接受那些胆敢对延绥出兵的罪人,让他们到地底下去过冬!”
“真真儿,我就说!这不是对上了?——我家大舅子,是跑口外的,你们也知道,和袁帅身边的大管家,是沾边拐弯的亲戚,这不是昨天刚回来?和我说呢,打西边的确有人过来,一整队人,面上都有刺青也不知道是什么,又像是买地那里一种洗不去的墨水,有些字都含糊了,就在额角,写的一个‘边’字,大概百来号人,都是壮年汉子,在锦州打尖,锦州先后派了上百人来看着!这么看,这不就是察罕浩特来的了?”
“呀!走得也是快,这就过锦州了!”
“那可不得在入冬前赶到地头啊?到了建新,至少吃喝烧煤都不愁,在路上冻死了,算谁的?!”
“倒是没想到,这一次鞑靼人败得这么快!自打建州不行,他们倒是起来了!”
“什么这一次,那一次的,都几辈子了,何曾打过这样痛快的大仗?头先建州也是自个儿就不行的,要说硬仗,真没打几场……这消息,叫人听了心里好痛快!不行,今儿非得开个荤了——我这就去打碗卤豆腐去!”
“嘿,那您今儿可是吃得好!来我家剪点小葱——小葱洒在豆腐上,别提多鲜灵,您要不来,一会我给您送去!”
“别别,太客气了,老哥哥,那我一会使唤我家小孙子过来——”
虽说京中这些年来物价高企,连一碗卤豆腐,年景好时,日常拿来下饭的,如今都已经成了寻常人家难得的好吃食,但毕竟察罕浩特边患已解的消息,还是相当的提气,哪怕是隔了厚厚的纱布口罩,大家的声音里也能听出喜悦来。
两个老街坊,寒暄着在巷子头分开了,走上百十步,话都没落地,不断有人开门出来,询问西边的战事,得知确凿是大胜无疑,也都是额手称庆,喜气洋洋,一扫前些日子听说皇帝急病后的压抑仓皇,一时,从巷尾那两进的院子里,又溜出人来,“哎,说道啥呢?都听说没有——据说,皇爷要禅位了,六姐从草原回来就登基!”
“什么?!”
“真有这样的事儿?!”
“骗你是龟孙!这不是昨晚我们家里来客么,老爷和那人喝了半晚上的酒,我听着客人亲口说的,说是这一次,六姐可是发威了!在草原上,隔空都慑服了诸部,这事儿你们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刚听打更的老唐家里说的!”
“这不是?两边对上了吧,可不就是我在这胡吣,大家都这么说,可不就真有这事儿了?说——这个你们可听说了没有,说六姐有一个神通,叫做‘心想事成’,这真龙天子都是有的,就好比那光武帝,天降陨石为他杀敌,又有我们敏朝的太宗,也是如此
,眼看就要大败,突然天起一阵大风,那都是天人感应,无形间就把一切都转化向有利于彼——”
“这神通,说是六姐也有,只是从前,人在南面,北面的感觉就不明显,这不是如今亲来了北面,又在关外杀敌,可谓是神通全开——”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和话本上说的似的,使了十二成功力!”
“对,十二成功力!从草原上,那余波都传到京城来了!所以,这几日啊,您要是头晕目眩,觉得一阵阵的那个血往脑袋里涌,那就是受了这神通的激动——别说从前是什么朝廷的忠臣良将,把六姐视作生死大敌的,这么来上几次,心里也就涌起一阵冲动,要为六姐鞍前马后的效劳了!”
“说是那些个草原的台吉贼酋,就是全被这神通给掳获了,这才心甘情愿派出精锐,为六姐效死,那贼酋大汗,也是受了这神通的感召,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重罪,无地自容之下,这才自裁的!倘若六姐发功的时候,人在京城,只怕那些力主对买强硬的大臣,也要受到玄功的影响,纷纷自尽呢!”
“当真?呀!这是真想不到的事情!六姐居然还有这样的玄异!”
“这话就是说笑了!六姐周身玄异,数不胜数,更神奇的还有得是呢!多了这个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她就带了百把人西去,这也是咱们京城百姓亲眼看着的,没个一兵一卒的,也没听说动刀动枪,用什么‘大飞剑术’的神通,怎么就叫草原上那群马匪死心塌地?不靠着这样阴柔无痕的攻心手段,怎么就心想事成到这份上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而且完全可以解释买活军那奇迹一般的崛起速度,以及空前稳定的域下治安——不要以为这几年来,江南偶有民乱,就说明买活军管得不好,对京城百姓来说,民乱、起义,甚至是殃及一道的动乱,这都是家常便饭,刚刚收下的区域,降而复叛,几年间往复循环,更是常态了。买活军吞下土地,就如同貔貅吞财,入腹之后,泥牛入海,再没有一点动静,这才是反常。
这会儿,有了这样一个说法,大家先是吃惊,但很快就觉得,这解释非常合理,甚至非如此,反而说不通南方的安稳。再加上街坊间,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从自己的人脉那里,得来的见闻证据,证实了察罕浩特的大胜,这些事互相证实,让大家立刻就对六姐这个不为人知的神通,深信不疑起来,并且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自己的看法。
“怪道说呢!前日我一早出门,就觉得不对,那风劈头盖脑,就往我脸上扑——我虽不算什么人物,但我想着,我隔壁住着卫大官人呀!未必是也受了一点余泽!打那风吹了,我就觉得昏昏沉沉的,心里说不出的有一种感觉!现在一听你们说起六姐、六姐,我这心里就觉得亲切,听她在草原上平了贼乱,打心底这个高兴呀!未必我也是受了魔法的感动不成!”
“呀!周老丈,你这一说,那不得了了,我这几日也是做梦,老梦见我们家公鸡下蛋,那蛋又红又黄的——你看看,红、黄,红、黄……这不是买活军的活字旗吗?常年挑在他们使馆门头的——”
一群人,饭也不做了,水也不挑了,连前头大街上的商铺门脸都差点忘了拆卸,站在巷子里,七嘴八舌大为议论了一阵子,这才该买菜的买菜,该上工的上工,卫太太靠在门边听了半晌,也是满脸的激动,甩着睡鞋,手里拎着的马桶往门边一撂,赶紧地就进了堂屋,“妮儿,妮儿,你听到了没有?隔邻老周都受了那魔法的感召,那还是受我们家的影响,你呢?你真是一点感觉没有?”
“娘——都说了,那是谣传,本来就没有的事,你叫我怎么受感召啊?”
卫妮儿满脸无奈,慢吞吞地起身穿鞋,她母亲则不以为然,“什么谣言?这么多人都说的,还能有假?你要说街坊消息不可信,巷尾那可是刑部郎中,啊,你们说的,那什么,铁杆的西林党,平日里最是憎恨六姐的,如今怎么样了?那都是眼看得到的,说是这几日,时常一个人坐着,自言自语,面露狰狞,就和有什么东西要夺舍似的,这不是受了魔法的影响?昨儿他们家那个小厮儿出来买菜,还问我呢,问我们家有没有受影响,说是他家老爷,居然让他私底下去请个六姐的神像回来——这要不是被魔法影响了,能如此?你也知道,从前,他们阖家都是害怕他自尽全节呢!”
的确,巷尾这刘郎中,卫妮儿和他做了几年邻居,还是很了解的,这刘郎中算是西林党里的硬骨头了,在士林中的名声也一向很好,为官清廉,多年仕途也就是勉强温饱,否则,一大家子人也不会只混上这两进的院子——就这,还是朝廷财政改善,加上吏目数量下降,皇帝给加了俸禄之后,他们家才搬进来的,之前都是住在南城大杂院里,没有半点官宦人家的气派。
要说其他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筹谋着要和买活军拉关系,那是有的,要说刘郎中这么想,连卫妮儿都点不了这个头,她挑了挑眉,“连刘郎中都要请神像了?”
“可不是?到底那福全还知道轻重,没往外说去,不然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我也就是这事儿之后,才信得真真的!”
卫太太见女儿词穷,也是扬眉吐气,说话都大声了些,“我说,你也别强撑着,刘郎中都被那魔法给掳获了,咱们就是跟着受了影响也不丢人,你要是感到了什么魔力,可千万别起什么抵抗的心思,那话本里都写着的,顺着来还好说,要是起心抵抗,那魔法逞威,把人心眼儿绞烂了,变成个大傻子都是有的!”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卫妮儿有些啼笑皆非,但也知道无法和母亲争辩,便只漫应着,起身洗漱换衣要吃饭,卫太太一拍脑袋:听人议论这事儿,都忘了买菜去了。只得匆匆忙忙,烧水给卫妮儿泡了一碗油茶面,多多地加了糖,道,“甜些也顶个饱,路上要有蒸点铺子,你和人商量着,匀一匀,匀个红点馒头来吃也好。”
头些年,京城百业兴旺,尤其是皇城外一溜都是早餐摊子,吏目上值吃饭选择很多。但这几年,京城毕竟也是大不如前了,几次大疫、饥荒下来,又兴大狱,官场动荡,早餐摊也不知不觉都消失不见,就连蒸房也多是不再零售,改为应承各家红白喜事整蒸的点心桌子。
所以卫太太让卫妮儿去匀个红点馒头,就是让她和客人说一声,从那整屉的红点馒头里买一个来吃,卫妮儿喝着甜得齁嗓子的油茶面,被糊住了嘴,只是含糊不清地应了几声,吃过早饭,囫囵换了衣服,匆匆往外赶,蒙着脸猛蹬自行车,到了大街上才松了口气:在家里,觉得屋舍拥挤,全是卫太太的声音。平日里还好,这说的要是自己不爱听的,真是待不住。
伸手提了提纱布口罩,看了看周围全带着口罩的身影,她心中也是好奇——这些基本全都是去皇城办公的吏目,才会在这时候,或者是骑车,或者是骑马,出现在东门大街上了,也不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真觉得自己受了所谓‘魔法’的影响。又有多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借着魔法就坡下驴的呢?
以卫妮儿的性子,自然觉得所有宣称自己被影响的吏目,都是第二种,这谣言在京中传播也有几日了,源头已不可考,是从《国朝旬报》主编回京之后,开始兴起的,但要说是惠抑我宣扬的,证据也是不足。
反正,这些传说,几日内在京中不胫而走,引发了很大的反响,越传越是四角俱全,有鼻子有眼的,如今甚至扩大到了刘郎中等人身上,让卫妮儿也有点拿不准了——真是纯粹的谣言吗?从皇帝要禅让,到六姐的所谓魔法……如果皇帝要禅位是真的,那,六姐的魔法,难道说……
刘郎中的变化,让她本来坚定的判断,似乎也产生了一丝裂痕,卫妮儿今日看到办公室里群聚着低声讨论的同事时,心里那股子厌烦似乎也消退了一些:这些日子,京中吏目有点无事可做,主要是因为北方乱象缓解,而且马上要入冬了,这时候会是灾民的一个低潮期,是以,如今以救灾转运为主的衙门,也迎来了难得的空闲,尤其是前些时日,皇帝重病,政务接近停摆,他们每日上值,爱说话的凑在一起议论,不爱说话的,各自寻一本书来看,看得进多少,那就见仁见智了。
也不是厌恶同事,只是京中那股子压抑低沉,对前景迷惘绝望的氛围,要说对心情没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这么几年时间折腾下来,卫妮儿甚至都有点麻木了,她也不像是从前那样,积极地想要做好每一份工作,同时也谋划着自己的前途,反而多少有了些听天由命的感觉——那些自己无法解决的大事儿,连续不断的发生,个人的意愿在这样的大势面前,完全无足轻重。
如今的天下局势,根本就不是人类意志博弈的结果,更像是人类在疲于奔命,不断地应付着天候出的难题,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会儿,王朝暗弱似乎难以为继,但卫妮儿也一点不好奇将来的走向,以及她能付出什么努力,去占据更有利的起点——她知道,现在京城也不会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好像在这会儿,所有人都陷入了迷茫,大家都不知道未来会向哪个方向去发展,就更不必说做出什么准备了。
也许,就因为这种长期的不可知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大家才会对这种玄奇的神通说法,如此热衷吧……寄望于某种常人难以拥有的伟力,总比寄望于自己和同僚,以及其余百姓来得强,之前的多次灾劫,已经充分地证明了,他们这些常人在灾难面前有多么的脆弱了,一想到只能依靠彼此,带来的根本不是温暖,而是焦虑和绝望。
这个‘魔法’说的流行,是因为这个吗?还是说,的确是真的有这样的神通呢?卫妮儿也有点捉摸不清了,她冷眼看着,哪怕是特科办公室,眼下也起码有一半人认为,自己受到了魔法的影响,说辞都是一致的:就是受了什么寒风一吹,当晚就开始做梦了,梦里总有一些兆头,和买活军有关,然后,就发现自己对买活军产生了好感,甚至——甚至有些人都说得很明白了,甚至就是开始期盼着在六姐的手下干活了!
这么多人都这样说,难道……还真是因为六姐的神通啊?她之所以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只是因为她的抵抗力好,暂且还没有感受到?或者说,那神通也很灵性,知道自己是比较偏向买活军的,所以在街坊那块,就主要冲着本来更敌对六姐的刘郎中家里使劲了?
等到下值前后,卫妮儿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对于这个魔法的说法,也不敢说和从前那般不屑一顾。只是,她毕竟是主官,心里再怎么疑惑,面上是不好显露的。板着脸下了值,推着自行车往自家方向走时,偶然一眼,又瞥见了刘郎中,那人手里捏着个什么,站在路边,正是热切地和旁人在说话,面色红涨,显得分外雀跃。
卫妮儿一眼扫过去,只见和刘郎中交谈的,都是这几日衙门里有人拿来说嘴,自称受到魔法强烈感召的官吏,心下也是一动,暗道:刘郎中这样古板清高的性子,何曾与人谈得如此投机?说他不是着魔了,恐怕都没人信!难道,六姐真有这样的神通,只是素来秘而不宣不成?
这事儿,想来的确荒唐,但又似乎无法完全否认,卫妮儿将信将疑,就好似泡在温水里,逐渐有点想把外衣给解下来,把头埋到水里去了。正是这犹犹豫豫的时候,突然间迎面一阵北风,把她吹得一个激灵,连眼睛都是迷了,卫妮儿忙停了车子,把眼睛好一顿揉了方罢,忽然又是一惊,忙自省道,“噫!这会不会就是魔法来迷我了?我这心里,是否对六姐也滋生出什么好感来了?”
只是她这里,素来对于谢六姐是很亲近佩服的,因为学的是特科,本来买化也很深,对谢六姐也是熟悉,仓促间要说有什么大的转变,好像也看不出来。卫妮儿疑神疑鬼地回了家里,一路上时不时就想起谢六姐,一想起就怀疑是魔法起效,倒把她搞得魂不守舍的,匆匆洗漱睡下,这一夜做了好几个梦,第二日起来一想,那点痕迹中,隐隐约约地也有不少和买活军对得上的东西,什么红黄二色,什么加了白砂糖的油茶面——这白砂糖可不就是买物么?要不是谢六姐,砂糖价格跌不下来,雪花糖也没有这样流行,她哪里吃得上?
噫!这是已经想起她的好来了!
想到这里,她也是一颤,卫太太手里托了一个大碗,刚一走进来,见女儿如此,忙问道,“怎么,你也做梦了?那魔法也来魔你了?”
卫妮儿虽然没有回答,但卫太太见她神色,如何不知?吓得差点没把豆腐脑打在地上,把碗往桌上一放,旋风般就出了屋子——想也知道,她是去寻谁说道此事了。
这还不到下午,卫家也遭了魔法的消息,就在巷子里传遍了,至此,京城上下,‘魔法迷人’的说法,已经蔚然成风,形成了一股大势,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都有人声称自己受到魔法所迷,从此要移性改情,为六姐当牛做马,百死不悔。
等到谢双瑶回京时,哪怕衙门没有组织,这些新晋的‘迷人’,不论身份地位,衣着光鲜又或褴褛,一听到消息,却都是主动在城门两侧聚集,一见到谢六姐,便立刻跪叩认主,号称此后要为谢六姐奉献一切,拥立她登基——这些种种情态,蔚为可观,甚至把买活军的军主,都给吓了一跳呢!
第1142章 决断之夜
“不是,这么离谱的传闻,就这样散播开来了?你们是一点也阻止不了啊?连源头都找不出来?”
“源头其实挺好定位的,肯定和惠抑我脱不了干系,这事,我也和他谈过了——他倒也挺委屈的,说是姐你不许他多讲收服各部首脑的真相,他只能一语带过,却没想到,那些前来探听消息的大臣,自个儿就想出了这么一个神通,他也很难反驳。难道他还能说绝无此事吗?说实话,他也被搞得疑神疑鬼的,还问我们,你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神通呢,怎么这就在京城掀起了如此的风浪!”
“……他这还演起来了?有没有神通他不清楚吗?这是为了填一个坑,结果挖了个池塘啊!”
谢双瑶一时也是无语,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算是先把这事儿搁下了,就当是乱世中人们极度不安之下,为了宣泄情绪所演出的种种疯狂——这种事情其实不算少见,尤其是在极端情况下,人的理智会变得相当的脆弱,和士兵夜晚炸营的原理差不多。
在紧绷的行军气氛之下,有时候夜里,成千上万士兵,会失去理智,在营地里四处冲撞,不分敌我的胡乱厮杀,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比打一场大败仗的损失还要更大得多,兵营里真可能全是血肉,会杀到自己也死了为止。
甚至,这种炸营可能还会传染——敌军在炸营后乘势前来攻打时,可能也会被这种场面唤醒兽性,也跟着胡乱厮杀起来,那种场面,对于任何人都是很大的冲击,凡是在炸营中活下来的将兵,不论职衔,回忆起来都是满脸的后怕。这就是人的理智,在极端情况下,有多容易受到群体影响最好的证明。
现在的京城,虽然不能说是缺衣少食,但毫无疑问,已经连续笼罩在紧张气氛中,长达数年之久了,接连不断的坏消息,对于南方是压力,但其实更直接的承接者的确是在京城。又刚刚接连受到了延绥边患和皇帝重病的打击,要说小民,可能感受还有限,但谢双瑶估计,官吏阶层承受的压力,就和炸营前夕的士兵差不多。
他们对于自己的前途是极度茫然的,既不知道王朝能否延续,也不知道取代王朝的会是什么——不论是买活军还是各地的义军,又或者是鞑靼人,把敏朝推翻之后,大概他们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哪怕是最好的情况,皇帝禅让,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谢双瑶明确给出说法,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前景之前,这颗心,肯定是悬在半空中的。
这种极度的焦虑,也就衍生出了她在城门中所见到的那种狂热的现象,所谓‘魔法迷人’的潮流中,被迷的很多官吏,谢双瑶倒也相信,可能还真的不是处于主动牟利的心思,故作如此姿态,而是受到了潜意识的驱使,陷入了这种自我暗示的狂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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