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他明白过来了,“我们这是——要写表劝进啊!对,我们既然都进京了,不正该联署劝进吗?!此事,此事便合该由——”
祖天寿热切地望向袁元素,却是在袁元素平静的表情中,仿佛踏了个空一般,讪讪然地冷静了下来:在祖天寿看来,此事当合该由袁元素出头,他来奔走,但再一想,劝进这事儿,是要上史书的,附和着在新朝为官也好,和皇帝划清界限也好,都不如上表劝进这一步迈得大。
别说袁元素这个读书人了,就连他这个莽夫,想到这里,不也......不也。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敏朝的覆灭绝不是什么意外变故,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时间问题,而那一个又一个的变化,更是早已发生,前后对比的鲜明,是完全无法忽视的。可,正因为有了这么多变化,朝廷也还是能勉强维持运转,也难免让人陷入错觉,好像朝廷依旧会这样永远存在下去,永远如常,真到了这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那天,惊叹的,难以接受的,不是它崩溃的速度,而似乎是一种熟悉的生活,所消失后,带来的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过去,也随着敏朝而永远的失落了,虽然人还活在世上,但归宿已失——好像是一棵树,长到一半,却没了根基。
失国之人,就是这样失魂落魄么?犹如其子失母一般,就算身子骨无恙,但心中的不舍和怅惘,却也令人凝眉——这也是袁元素和祖天寿都是辽东边将,关于在严寒中求生作战,早就历练出来了一副钢铁心肠,还有那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庙算决断,才不至于被这种冲动左右了行动,这要是换成个容易血涌上头的莽夫,说不准都会脑袋一热,揭竿而起,反对皇帝禅让,敏朝彻底灭亡,宁可自杀身殉,也绝不会活在那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
便是一听闻六姐召见,觉也不敢睡,立刻就通宵赶路,可谓是识时务到了极点的袁、祖二人,尚且也还是受了这股情绪的牵绊缠绵,谁也不愿去联络上表,四目相对,都是看出了心中的复杂情绪,以及因此产生的,对皇帝的迁怒——哪怕明知不敌,如果皇帝奋发抵抗,斗争到底,没准他们也会跟着轰轰烈烈上一把,为忠孝而亡,马革裹尸,未必不是大丈夫最好的归宿,可偏偏,这是个古今无双的败家子儿,败家且不说,命还真长......真是,连脑风都弄不死他!天竟还让他活着,还蹦跶着继续给祖宗牌位挖土,敏朝气数已尽,这也算是最好的证据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思前想后,也只能如此浩然一叹了,“今日灭亡之速,细思之下,前因早伏,桩桩件件,都是败亡之因,只是在当时来看,又是不得不为,这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唉!”
因为六姐不喜,进京后,大家不敢喝酒,只能互相敬了一口浓茶,却是越喝越愁,袁元素也是说出了自己今日这般多愁善感,最根本的原因,“宗庙倒塌,基业全无,天翻地覆的,又何止是他未家一家?天寿,我们的好日子,没过几年,怕也是要到头啦!如今草原一统,华夏混一,这天下尽入军主之手,疆域最远到了北海之畔,辽东一线,反倒成为内陆了,难道还需要军屯守边么?我们为了那些庄子,呕心沥血了这些年,却不知道将来如何是好——难道,解甲归田,回老家去做个农夫,了之残生么!”
虽然语气不重,但这话却是越说越诛心,仿佛更是挑破了一层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幻觉——辽饷开征,迄今都已经有数十年了,边将足足换了两代人,很多人都早已习惯了辽东边境重兵防守的事情,就算没了战事,但军屯还在,而且饷银还在拨给,更是让人认为,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就算将来有一天,辽饷不给了,只有常规的饷银,但军屯总还是在的,总能源源不绝地给边将带来财富——说实话,这几年来,他们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
又有朝廷的银子,又有军屯的产出,还有买活军的销路,虽然说军屯草创,也花了不少心力,他们也不敢盘剥军户太过,害怕他们跑到开原去,但毕竟结余肯定是有的,这结余在朝廷来看或许不多,但集中在一家人手中,足以让他们成为巨富。要不然,这些无利不起早的边将,为何会对自己的田庄如此热心,这么关切药材的产量?这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如果皇帝禅让之后,六姐让辽军移镇,或者说,杯酒释兵权,让他们都回老家去,那——那该如何是好?这是他们能接受的改变么?光是想想,祖天寿都是血脉偾张,面色紫涨,他猛然一拍桌子,似乎有什么豪言壮语,就要这样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
袁元素也是眉头微扬,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等他回话——可偏偏,这话终究是没出口,就眼见着祖天寿的脸色,一点点重新平复下来,那股怒气,仿佛是变戏法一般,一点点被什么人抽走了似的,到最后,只化为一声含糊的叹息,祖天寿似乎是心灰意冷,摆了摆手,叹道,“我老啦!哎!督军,我是真老了,提笔忘字,想说什么,怎么突然就忘了!我便跟着你干吧,你要做什么,我跟着摇旗呐喊,咱俩一条道儿走到尽,反正,我信你袁兄坑不了我!”
“老弟弟!”
这样的表态,如何能让袁元素不大受感动?这要不是没酒,两人非得就着这句话再喝三碗不可,饶是如此,也是把臂言欢,互相拍着肩膀,激动了好一会儿,这才分开落座。祖天寿借着拭泪的动作,从衣袖底下瞟了袁元素一眼,见他也正举袖拭面,似乎是真的动了感情,也是在心底暗骂道,“老狐狸,尽是挑唆我出头!”
“我可不比你,也没个后,就指着屯田这片基业了,我们祖家自己的后生不行,可还有素存呢!这几日他也该到了!”
他不把话说死,既不被袁元素挑唆起来串联通气,也不完全回绝袁元素,表明自己任凭买活军揉捏,其实就是在等吴素存这边的消息,祖天寿想道,“素存到了,也多个人转圜商议,反正,老子就一句话,吃什么也不吃亏!”
“这些年来,祖家人在辽东流血流泪,这军屯办起来,也少不了我们的苦劳,不让我们继续屯田,那就得开个好价钱,这要是不给开价,还想对付我......那老子还不如把家当一卷,带人跑到通古斯去,还能自个儿当家做主,也少些拘束,免得那终日战战兢兢,就怕被人鸟尽弓藏了!”
他又瞟了袁元素一眼,见他同时看来,也忙换上欢容,又给袁元素添了一杯茶,“行止定下以前,还得哄着这老小子,把他高高抬起,托到上头去,正所谓,铳打出头鸟,这个头谁出谁傻,这个袁元素,老子没读什么书,可也半点不傻......瞧不起人的那才是大傻子,谁能挺到最后,咱们且走着瞧吧......”
第1146章 吴素存卖拐
再荒唐也好,再怅惘也罢,如今这世道,正是那乾坤颠倒、纲常沦丧,夏飞雪、冬雷震震,地府大门开,恶鬼人间行的时世,又有什么是不能成真的?在所有人的不可置信,以及那内心深处隐隐的抵触中,禅让这回事,竟这就这样莫名其妙不知来由地,逐渐成为了京城上下热议的话题,和那迷人魔法的风潮搅和在一起,从上到下,从官宦遍及民间,令初冬的京城骚动不休,连京畿一带,都在议论着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禅让,将会如何成真了。
“乾坤颠倒,可不是乾坤颠倒了?这女子做君王,上一回还是千年前呢!那武后称帝,立了大周朝。如今六姐已经是买活军之主,掌管南边偌大地界了,岂不是乾坤颠倒,女为尊?”
“再说那纲常沦丧,这就更是不必提了!什么君臣、父子、主仆、夫妻,哪还有什么规矩是依着从前的?那皇帝对宗亲血肉下手,那坊间流传《新子曰》,如今子孝父,都是要讲究把父亲卖到买地去!什么主仆,买地是再也没有仆人了,只有按月付钱的帮佣。至于夫妻,你没有听过新式婚书么?那夫妻可还叫夫妻啊?和从前的夫妻比,不过是名字一样罢了!早就不是从前的纲常了!”
“什么夏飞雪,冬雷震震,就说今年辽东,六月飞雪,多少庄稼受灾——嗐!这真是再常见没有了,六月、七月、八月,如今各处哪里没有盛夏落雪的事情,还不都是全赖这个小冰期!”
“这话......还真是如此,算是有些道理的,那冬雷震震,又怎么说呢?”
“冬雷震震就更不稀奇了,买地统管南洋,四季如夏,就是冬日也有雷阵雨,再说了,就算是我们北地,难道冬日就从不打雷吗?”
“什么山无棱、天地合,和如今也是对应上了——山无棱,天地合,这是什么?不就是地动?”
’啪、啪’的拍腿拍桌声,前后响了起来,很多人都是恍然大悟,笼着袖子在那里不住点头,“是,是地动!所以说,这古书还真都是有理的,有些事儿,还真不是发毒誓,专捡那没有的说,还真是有!只是咱们从前不知道而已!”
“是不是,就说了,那经文故事,都不是信口胡柴,那都是有出处的,从前妙音寺的姑子送我的册子,我去拿来给你们看,我还留着呢,就说了末法时代的事儿,桩桩件件,和这些年都是对应得上的——”
“哎,你说这时势,还真是,要说朝廷不亡,那都说不过去!这会儿,六姐入了京城,使魔法到处迷人,这就是要把我们都练成她的子母阴兵呗.....”
“大胆!怎敢如此编排六姐!你可小心,仔细张老三听到了,掌你的嘴!他是早入了魔法的,你打量你的脸,受得住他几个嘴巴子?!还不快把你的臭嘴闭上......”
按说,如今快入冬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比起聚在胡同树下侃大山,里坊的社交,会很自然地转为更加私人化的里屋闲话,围着已经不太会熄火的灶台、炉子,几个街坊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用灶灰煨几个红薯,这日子就正经不错。可这一个多月以来,京里的什么茶馆、庙堂、社树、井口,总之是一切便于聚集的地方,就没有少过人,从皇帝重病议论到魔法迷人,草原大捷,到如今又在议论禅让,话题也是变得很快。
东拉西扯,又总能有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把这些事情都串到一起,让人听得也是一惊一乍,又禁不住的想去相信。这不是,就一个月不到的光景,不管对买活军之前有没有了解,又是否抱了好感,似乎禅让这事儿,已经成为了铁板钉钉的事情一样,竟没有在民间遇到什么阻力!
就哪管是最老八板儿,最是闭目塞听,一辈子也难得走出自己住的这条胡同的老太太、老太爷,也俨然仿佛就默认了谢六姐即将接受皇帝禅让的事实,感觉这是很自然的发展。街坊间,也只听见有人议论这个新帝神通威能,议论着这天候和她的魔法是否有关的,却少见那种怒发冲冠、义愤填膺地嚷着’牝鸡司晨’,什么’宁死做未家民,也不活做谢家子’的二愣子。
所谓时穷节乃见,自古以来,每每到了王朝的穷途末路,固然绝大多数人都是蝇营狗苟,谋求着自己的生路,可也总有些气节之士,秉持心中信念,粉身碎骨浑不怕’,总要在这个当口发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如今的京城,虽然这样的默认是一种主流的旋律,但很多人心里,或许也在暗暗地期待着能有些不同的声音——就算扭转不了事态,但至少对内心那股感伤的情绪,也是个安慰,甚至于说,对敏朝,在临别时也多了几分体面么。
可让很多人失望的是,这样的声音迟迟就没有出现,这种异样的沉默,和沸腾的民间言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算是把敏朝最后一点颜面,都扫到了地上,让大家窥见了其根基的松动——连京城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别处了!人情冷暖,甚至连皇帝也不可逃!
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奉行了数千年的所谓’天子受命于天’这么一套言论,有多么的荒谬,心中那股子不得劲的感觉,是这么也挥之不去的。祖天寿这些日子以来,在街路上听到的议论,喋喋不休,透着愚昧和深信,越听越是触动他的这股子情肠,让他感到分外的不耐,只是气闷地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地喝茶。
反倒是他那外甥吴素存,一路行来,听着这些民间话语,虽然也是摇头失笑,但明显还是比较入耳的,含笑品了几口茶,这才续上了刚才的话头,规劝祖天寿道,“舅父,你便信我一次罢,以退为进,强过串联对抗好些呢!别看六姐脾气好,但那都是对着民生让步,这刚在草原敲山震虎,把察罕浩特给生生打散了,又何必凑上去触霉头,给她这个立威的由头呢?”
这话倒也切中了祖天寿的一部分隐忧,他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只是也的确有太多东西难以割舍,“素存,舅父是不是年老了?性子也吝啬了?你要说上表把军屯献上,重归民田,我都没二话!可连咱们家里那一点小小的基业,全都献上去,就剩下一些光身人,还要往南去所谓的袋鼠地——也别怪我畏首畏尾,这要是六姐真点头答应下来,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我也这把年纪的人了!埋骨他乡,还在一片大陆上,那也就罢了,可这要是远渡重洋,死在另一个大洲,我不知道我捡脚印该怎么捡啊!那岂不是永永远远要做个孤魂野鬼了?”
这话倒也是情真意切,没有半点矫饰,把自己的那点不为人道的小心思,小迷信都给说出来了——吴素存到京之后,和祖天寿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几次都是力劝祖天寿’全面投降,彻底合作’,不但把军屯归公,连自己的家产私蓄,也全献出来,至少要做一个献出来的姿态,更是建议,祖家上书,愿意服从需要,往买地开拓的方向迁徙——吴素存是建议去袋鼠地,那个地方眼下除了郑家之外,还没有什么势力过去经营,他认为正适合祖家过去建功立业,重新打下一片多年的基业。
要说到军屯归公,这一步祖天寿还能接受,而且他也是想过的,一旦皇帝禅让,六姐如果还是正式定都京城,那辽东从此就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了,要说她能容忍京城到开原之间,还有一大片实际上是半独立的军屯,这连祖天寿自己都觉得不现实。
他和袁元素不同,袁元素虽然也有送人去买地,但成就显然没有吴素存这样高,吴素存、曹蛟龙、艾狗獾,这三人算是这几年来辽东方向,不论汉番,发展最好的’三杰’了,吴素存如今已经是一县之长,而且有很大希望被提拔做知州,他站得高、看得远,说出来的话也当然更让人信服。
每常鱼雁往返时,在祖天寿心底种下的敬畏,要比袁元素等其余将领更深厚得多。打从一开始,他的底线其实就比别人要低,不像是别人,还想着保住军屯,祖天寿被吴素存说了几句,就松动了——如果交出军屯,那就交吧,留几个庄子,就在辽东做富家翁了此残生也行。他这年纪也大了,眼睛看的是第三代,第二代没什么人才,那就退休在家,好好教养第三代,图个子孙兴旺,也不是没有盼头。
这一步,退让得已经够大了吧,难道还不足够吗?退一步说,就把自己留着的那几个私人庄子,低价卖给买活军,从此迁入京中居住......如果能给孩子换个前程,讨价还价一番的话,祖天寿都不是不能接受。结果吴素存说的那都是什么啊!
一切无偿献上,这且不说,还要请旨,去那劳什子袋鼠地发展!祖天寿也不能不生出疑心来了:你小子,是不是打量我没读过那本《新子曰》啊?什么以退为进,这要是我退了,你得寸进尺,那怎么办?可别把老子全家坑进去,成全了你的政审分喽!?“这袋鼠地,去不去的且放一边先不谈,就说交出军屯,这事其实是没得商量的——舅父,且看如今京中,开始暗潮汹涌,百事漂浮,连六姐也不敢轻举妄动,还要观望风色,来决定是否推进禅让的进程,好像旧朝的将官,还可以谈一谈......
但实则,如今京里说得上话的各方势力,早就逐一对六姐输诚了,六姐之所以还按兵不动,不是怕自己掌握不了局面,激起北地的动乱,其实是一片慈心,还是和当年同各大军屯传话时一般的心思——减少摩擦,保证生产,共度时艰!
让我们从南方过来,不是说斡旋局面,怕了咱们辽军各将官,这还是在给咱们脸子,还在好好说话那,真要把六姐给小瞧了,那才是给脸不要脸,就刚才咱们听到的那句话,虽糙,用在这是恰当的——到时候,巴掌落在脸上,才知道痛就已经晚了!”
吴素存也是磨破了嘴皮子,用了十二万分的耐心,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给祖天寿分析,“京中、地方上说得上的势力,咱们这般计算,特科、内阁,到如今一声不吭,对咱们这些边将避而不见,显然是早已达成协议。
再有宗室,那是早断了根子的,手里无兵,说话根本没用。如今也就是京营李宏,说话算是最有份量,但那一位,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也受田任丘的照拂,有些香火情分——他就算要听令,也是听这两人的令,还能翻起什么花头来?”
“咱们边将,看似是最后一根柱子,好像还能学着田任丘,和六姐谈一谈——但这话,外甥也说了好多次了,田任丘、周阁老他们,能和六姐谈,凭的是他们散在北方各地衙门的治理职能。这个,却是边将没有的东西,六姐从边将身上,竟无所图,这样不对等的需求,是无法构成谈判的!没有双方谈判,就只有单方无条件的输诚了!”
吴素存主张的点,就在于此——既然是输诚,那就要爽气一些,不留余地,全都献上,才能在各家之中显出自己来。至于说祖家的家产,不管被取走多少,发还回来的那些,也算是过了明路,否则,真要计较起来,你一个边将,怎么积攒得这些家业,难道这其中,就没有猫腻吗?
包括迁徙,也是如此,既然知道买地有传音法螺相助,实控距离注定远超敏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这买地的卧榻,要比敏朝大上太多,连辽东都算是家门口,那就该知道,六姐绝不会允许家门口就有数万兵丁军户,还是只知道有将军,不知道有皇帝的那种老式士兵,和他们的将军同时存在——要么,将军走,要么士兵走,总是要选一个的。那任谁也能想到,肯定是让将军走更省事儿。
“辽东本就地广人稀,现在番多汉少,边军就地转民,安居乐业,这也是六姐乐见的,越是这样,边将家族就越是要迁徙——如今四面迁徙的方向,不是去通古斯,就是去建新、黄金地,察罕浩特的鞑靼人,不就被大量打发过去黄金地了吗?
但通古斯方向,据外甥所知,没有安排鞑靼人过去,说不准那就是留给汉人的地方。舅父,通古斯苦寒不毛之地,真要去了那里,才是受苦啊!袋鼠地不论如何,至少是沿海的,交通要便宜得多,去南洋也近,饿不了肚子,通古斯可就不好说了......”
要说去袋鼠地,其实是为了避开被打发去通古斯,吴素存认为,袋鼠地再怎么不好,也比通古斯要好得多,还算是个可接受的去处,他这的确是实心为亲戚着想。辽军中一定会有人被派去通古斯居住的,因为要陆续接引汉民过去,免得真成了建州之地,祖家现在的目标,显然是甩脱其余人,率先选一个比较理想的目的地——这种事,越往后越难,等大政策出来了,想要再求情那可就不容易了。
“靠海不靠海,日子都是要过,这不假,可这日子过得怎么样,差得那就太大了!”
他以自己为例子,“外甥这些年来都在两湖腹地,说起来,这也是久孚王化的处所,和南洋比,任谁都觉得要比南洋日子好过。但舅父可知道,在这两湖内陆,不和大江通航的地方,一袋水泥的自由市价,和南洋比之如何?”
见祖天寿茫然摇头,吴素存揭盅道,“竟是南洋的两倍!不过是比黄金地的要便宜些罢了!而且,依我看,黄金地的水泥价格,不过是因为航班有限而已,等到船再多一些,价格也会很快跌落——造船总比修路要简单些,自家木头来不及产了,还能去买别国的,可一条山路,是那么好修通的吗?”
“通古斯虽然矿产丰盛,药材出产也多,在战略上为六姐必争之地,但彼地深居内陆,就算是地头一霸,想要过点好日子,又是多难!外甥虽然略有些职位,但平日里衣食住行,比南洋、吕宋等地的一些小官,还差了些!”
“这......”
先后几次交谈,祖天寿心底,其实也是在渐渐接受吴素存的看法,或者说,这也是他在逐渐默认了’军屯归公’的一个过程,至于’家产献上,听候发还’,这个还在接受中。至少,吴素存可以看得出来,’串联同盟,鼓吹对抗’这个念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淡,这毕竟是人类难以避免的思维惯性——你已经在考虑该怎么妥协不吃亏的时候,就很难让自己去冒对抗失败的风险了。
“这新《子曰》,还真是让人受用不尽的一本宝书!”
他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心下忖道,“这’开门开窗’的道理,虽然简单,却是颠扑不破,把对长辈尽孝时的关窍给说透了。哪怕只学会这一招呢,也尽够使的了!”
对他来说,能把祖家人劝下来,至少从对抗联盟里摘出来,这就是成功的第一步,至于之后,家产交不交,祖家是去通古斯还是去袋鼠地,或者祖天寿会突然灵光一闪,发现自己还是被吴素存给绕进去了,实则他们可以借这全盘配合的一点微末功劳,请求去羊城港居住......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了,无非是赚多赚少而已。
吴素存并不在乎祖天寿倘若勘破了他的用心,会不会和他离心:如果祖家去羊城港,那极大可能就是永为平民了,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关照,就算得罪了又如何?如果祖家还是选择到袋鼠地去做新地头蛇,那他们对吴素存的需要,只会比吴素存对他们的需要更多,结交都来不及,怨恨,那是完全谈不上。
这一趟急路,没有白赶,吴素存至此方才感到沿路来累积的疲倦,随着不安慢慢散去,崭新的野心逐渐浮现了出来,他隐藏着自己的兴奋,还是一心为祖天寿盘算,一边介绍南洋、袋鼠地、黄金地的利弊,一边不动声色,探问诸多辽将如今的打算。
直到从祖天寿在京城的这小院子告辞而去,回了使馆,这才奋笔疾书,忙不迭赶出一份报告来,亲手去交给谢芳,“谢主任辛苦了,这是今天的工作日志,请您收讫!”
——从临时秘书处出来,吴素存这才有了享受的心思,去使馆附属的浴场那里,洗了个热水澡,又额外花钱,进了高级包间,享受了私人浴缸——泡到水里那一刻,他也忍不住舒服地叹息了起来:自从接令出征西进,多少年了,吴素存没有洗过一个可心的热水澡!他任职的县城,自来冷热水系统始终就没建起来!
“下一次调任,若是去个繁华所在,那就好了......”
掬了一捧热水,浇在面上,吴素存懒洋洋地想,唇边也不由得拉出了一丝踌躇满志的微笑:在这个绝对隐私的地盘,在初步见功之后,他也终于有心思来考虑买地再度扩张后,自己将会得到的机会。皇帝禅位,这消息令多少旧臣怎么样的怅惘不舍,就有多令吴素存这样,早已全盘买化的年轻官吏兴奋。
“真不知道舅父他们还在眷恋什么,敏朝这辆破车,早该拆了!”
一边在热水里按着自己的肩头,吴素存一边想道,“未家不走,其他家怎么起来?如今这北地,事多吏少,百废俱兴,六姐必然会更进一步放权,择选大吏,笼统交办差使,或许会和如今的彩云道乃至南洋一个模子。”
“要说做个北地王,不敢想,可若能领上一道的话,这年未而立而呼喝一方......哼哼,光是想想,也让人心驰神往。就盼着,这禅让万事顺利——舅父摘出来还不算完,还是要多在这事上使些力气。”
吴素存一下在浴缸里坐直了身子,眼神闪烁,明显来了劲儿,“倘若袁元素等人有所动作,又被我制止,那功劳可就更大些了......六姐待我,没准也会更加看重,没准,甚至会越过我这出身的忌讳,派我去主掌北面门户,这也不全是做梦.....也不好说,也不好说呢.....””
第1147章 祖天寿疯了!
吴素存固然是辽东边将的后代子侄中,在仕途上走得最远的,如今已经是一方的主官了,但其余将官子弟,也并非都是和祖家其余后代一样,在军中表现都只是平平,又吃不得苦,陆续从军中出来,谋了些收入普通,前景也是平平的职务混日子。
也有好些子侄后代,毕竟是将门出身,从小好吃好喝,资质不差,到了买地之后,在军队里毕竟是洗脱了身上的骄娇二气,给他们站住脚了。固然,买地人才济济,他们没有特殊的机缘禀赋,也很难和吴素存这些三杰级数的人才比晋升速度,但按部就班,如今在军中多少也都有了职级。
买地的军队,除了平时的作训之外,救灾、民生,差使不少,比起在北地,自然要更锻炼人,平时训练的强度,也并非辽军可比,这些人虽然不比吴素存这般能说会道,但又胜在一点,那就是他们对买地兵丁的实力,肯定是相当了解的,现身说法,言谈间就是最好的证据。
如今被一道急电,招来京城和亲长相见,也让多年不见的长辈,兴出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慨,对于买地军队的实力,也多了几分体会,敬畏之情更增几分,自己这里,不由得就更心虚了起来:他们这些边军,只见识过一些买地的火铳、火砲,虽然已经足够打得建州大败了,但由于这些年来,敏朝也在大力发展工厂,火砲逐渐也能自产,这些边将难免也作养出一些底气来,虽然不是没听过买地其余仙器的威名,但没有眼见,感受肯定不是太实在。
也是因此,他们才有和买活军对抗的自信在,把自己的底线给抬得很高,像是祖天寿一样,身为辽将中的重量级人物,手底下这么多庄子全部归公不说,还要把自己的家产献出去,都不说之后迁徙的计划了,就这两点,说出来都是要被人笑话的!
刚到京这几天,辽将在驿站中明明暗暗聚在一块时,大家的口风都是类似的——什么军屯归公啊?用拥立六姐的功劳,来交换现有的军屯归为私人所有,这不过分吧?还没说把如今辽东的地给分一分,只许各家去拓荒呢,这算是几个特别狂妄的边将提出的想法,如果能成真固然好,不能成真的,倒也还无妨,但军屯私有,这基本是刚到京时大家能接受的底线了。
在那时候,祖天寿的底线,那就是低到都不好意思往外露,要不是吴素存的身份地位,为他的话做了担保,只怕祖天寿这里和外甥谈得好好的,回驿站住一晚,都能和吴素存翻脸。——不过,这样的共识,变得也是很快,等到和家里人都见了几面了,说过了察罕浩特的战况,再谈谈自己平时是怎么训练的,在买地吃穿住行又是如何,大家的态度逐渐也有所软化了。
“什么叫做斩首战术?啊......就是说,只要有狙击角度,那一二里之外,也能把人打死吗?那个狙击角度,难找不难找呢?”
“什么叫做没有角度也可以制造角度.....哦哦哦,你是说仙飞啊.....听说过,听说过的,实在没有射击角度,就.....就直接用仙飞,飞起来到高处,一铳射死?啊?!一铳射死?!察罕浩特的大将军就是这么死的?”
“也就是说......只要是买活军愿意的话,凡是两军对垒的时候,都可以直接用仙飞去斩首对方的大将,或者是传令官,击溃旗鼓,让敌方群龙无首,无法传递消息,从而大乱?”
“......嗯,一般来说,敌军看到仙飞,作战意志就会崩溃......是吗......这......也说得对......说得对......”
都是自家的子侄,自然不会虚言诓骗,这也的确是买活军平日战场作训会采用的一种战术,而且,察罕浩特参战的人员,如今也都陆续返回京内,真假一问便知。
这些边将,听子侄们侃过了’斩首战术’,还有什么’步砲协同’,’自行车、摩托车机动队’之后,逐渐地也就不再谈什么军屯归私了,彼此议论纷纷,都在互相询问彼此对未来的打算:他们渐渐发现,自己能依靠的不是手下那些军屯边兵,不是对京城治安的威胁,真要起兵造反,那就等于是敲响了自己的丧钟。有仙飞在,买活军随时可以把他们定点清除!
拥兵自重,无从谈起,余下能依靠的,无非就是边境的民生和安稳了......这些边将,也不说自己是粗人了,忽然间,个个都颖慧了起来,善解人意,一下就体会到了买活军的喜好:就是喜欢安稳,喜欢生产,现在让他们入京,难道是怕他们起兵作乱,自己战胜不了吗?不,其实还是为了维持边境安稳,让百姓能好好干活,别耽搁了产粮产药材啊。
“军屯归公,倒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就是咱们哥几个,受了新职之后,能不能免了考核?”
这里说的考核,倒暂且还没什么风声,是从孩子们那里听来的典故——买地在南边,是有这样制度的,在新进之地,很显然招收吏目的标准会相应放宽,很多本地人因为需要,经过简单的考试就能为买活军做事。这些人里,也有人历年累积了功勋,有晋升资格的,但文化水平有限,为了确保能胜任晋升、调职后的工作,还要通过一次考核。
这种考核,逐渐就悬为定例,对于所有不是经过公开规范的大范围招考,进来做事的吏目,除非一辈子在这个岗位上打转,要晋升都要去参加在职通考,连军队兵丁也不例外,这在职统考,就犹如拦路虎,也是拦住了好些辽军边将的子侄。因而他们便转而打起这个主意来。
或者是希望自己将来升职可以免考——“总不能这把年纪了,还去拾起书本来吧”!或者是希望借此机会,给家里后代求个前程的,至于自己的职位,反倒是不指望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意见已经不像是前几日那么统一了。
祖天寿此时,倒也已经不急了,更不会表露自己的意见,旁人都是啧啧称奇,道,“祖大人倒是多了几分深沉”!——也不乏有人私下来探问的,都是好奇吴素存到底给支了什么招。祖天寿依旧是一语不发,大家都以为吴素存是让他随大流,便也不再多问了,更不去和袁元素搭话,袁元素是文官出身,架子很大,在这群边将中,只有祖天寿和他交情最好,祖天寿不表态,他要自己拉帮结伙,难度是比较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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