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但郑大木这回倒是没反驳祖天寿,而是挠了挠头道,“也不好说……没准是这个理,也没准不是,因为毕竟,还没接触么,对于探险船只,我们还是要求安全第一的,因此如今还没有去过东岛,什么时候等这边的航路都摸熟了,去东岛观测过了,没准也就和世叔说的一样,不怕发达,就怕不发达。发达了其实还好沟通一些——当然,最坏的结果,也可能是发达但不愿沟通,就是要打,要杀人,那……”
祖天寿耸肩道,“那要真是这样不通人性,也就只能等那时候再来想办法了。”
他话里倒有一股子混不吝的味道,似乎并不会担心这种较小的可能,哪怕按照规划,他的定居点很可能距离东岛很近,面对的危险要比郑家大一些。庄子心底也不由得升起了少许敬佩之情,暗道,“祖将军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有闯劲,开朗豪阔,的确是号人物。”
再看郑大木,也是心领神会般,露出了欣赏的笑意,两人相视而笑,似乎都以为没必要在行动前考量太多。郑大木语气轻松地道,“这话也是有理——说白了,这些土著,在南洋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呢?
大概自然也是被人赶走的。至于这要说是被谁赶走的——大概就是同时代生活在祖地南洋的其余人吧,而那些其余人,后来大概也被赶走啦,数千年前,越人从吴越之地南下,迁入如今的安南,而安南土著又往南迁徙,挤走了南洋的诸多部族……”
其实这话未必就是历史真相,而且,几千年前的事,和此时也没什么关系,但在此刻对于竖立自信心,倒有奇效,一听说东岛土著可能是手下败将的败将的败将……的败将,大家立刻就轻松起来了,好像顷刻间就多了必胜的信心。
就连庄长寿都没那么替同胞紧张了,放松地出了一口长气,倒是逗笑了郑、祖二人,他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感慨道,“这倒也不奇怪,自古以来,迁徙其实才是潮流,在一片土地上扎下根,千古不动,其实是很有难度的。
就算是华夏——我觉得,纵观历史,扎下根的,其实也是文明,而不是百姓。百姓的迁徙,是一个相对的过程——如果迁徙到哪里,就把文明扩展到哪里,那么,相对来看,就始终还在文明内部迁徙,没有脱离开故乡的范畴那。”
“哎呀!庄大侠!这话说得好啊!”
“有才!有才!这话合该写到文章里去!说得对啊!我们来到袋鼠地这里之后,在这一无所有的土地上,带来了我们华夏的文明,又如何能说得上是背井离乡呢!我们分明是把家乡带到了这里来啊!”
庄长寿灵光一闪,所迸发出的这个论点,果然非常投合这两人的胃口,让他们立刻就激赏起来了——在这个大迁徙的时代,这样的论点也的确立刻就能得到极大的喜爱,对于迁徙者来说,这种话一听就很入耳,在心灵上提供的慰藉,比多少罐头都强。
连祖天寿都嚷嚷起来了,“一听你这话,我就全身是劲儿——要在有生之年,把文明扩展到袋鼠地,我觉得我有数不完的活儿要干那!可不得只争朝夕了?!”
庄长寿自己说出这番话,也是事前完全没想到的,犹如天授一般,说完了自己都很满意,被两人这么一夸,慌忙摇着手也傻笑了起来,臭美了一会才道,“其实我是想说,相对的迁徙也就罢了,绝对的迁徙,往往其实是战败的结果——输了就得赶紧走,这也是从古到今天经地义的道理,东岛上的这些土著,大概也是这样一路逃过来的,怎么到了东岛,就没有延续这样的传统,而是宁可耗在岛上,彼此作战,也不肯再往外迁徙呢?”
“你这一问倒很有道理——会不会是因为那个什么理论啊——就是一路迁徙,人手一路变少,本来会的技术也会丢失……那个那个什么……”
他这话也说得祖天寿好奇起来,而且,出人意料的是,祖将军居然还掌握了一个在买地也很少有人知道的概念——这也是如今买地这里的现状写照了,由于知识实在是太多了,传播途径还各有不同,谁也不能说自己就完全掌握了买地所有的新概念和新知识,哪怕是祖天寿这样的辽东乡下人,也很可能在和买地吏目的来往中,耳濡目染,学会一些连庄子、郑大木都不知道,答不上来的概念。
“也不对啊,就算再怎么退化,造船,造独木舟这不可能很困难吧。”好在祖天寿也没纠缠,自己又绕回来了,“不说别的,袋鼠地这个大岛,如何就不迁徙过来呢?一定要在岛上打来打去?他们是天性就如此凶残,还是无路可去?”
“如果是无路可去的话,那,这袋鼠地得是多贫瘠,才连北面的群岛、东面的大岛土著都看不上?要说是天性凶残的话,那——”
祖天寿的眼睛瞪圆了,很憧憬地说,“那这样凶残的土著,都被我们老祖宗的手下败将给打败了,我们的老祖宗,又该是多么的骁勇善战哇——”
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一副心向往之的样子,庄长寿和郑大木不由面面相觑,都看出对方心底的想法:到底是多年戎马的老将军,这位还真挺爱打仗啊!难怪不怕土著,有这样一个强硬派坐镇定居点,倒是不怕定居点被土著偷袭欺负了,但估计就得担心他的作风过于强硬,挑起了和土著的争端……
也不知道大木公子,对祖将军的这个特点是怎么想的了。表面上,他当然不露丝毫痕迹,咳嗽了一声,还是把话题给拉了回来。“扯远了,世叔,我们还是说回煤矿交通的问题吧,眼下我是有个想法,你说,如果水路不好走的话,要不然,改走陆路如何?建一条铁路,从铁矿到吉亨城也是不远……”
“铁路?”
祖天寿的注意力果然也被吸引了,他很新鲜地玩味着被郑大木第二次提出的概念,一开口也还是很直接,“铁路能建起来倒挺好,我看比船靠谱,铁路烧煤——肯定给煤矿配套最好了。不过,这能建得起来吗,不是说雨季这里天天暴雨?暴雨这草原不成沼泽了,泡透了?那铁路不得塌呀!”
“呃,这……这也的确是个问题。”
郑大木的雄心壮志,又一次好像被泼了冷水,但他半点没有放弃的意思,“小侄也考虑过这点,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不,把铁路略往南规划些,您说从草原气候的边沿走,勘察天气,找硬质路面,这么着能不能成呢……”
第1177章 高瞻远瞩与好大喜功
这高瞻远瞩和好大喜功之间, 到底区别在于何处呢?是不是说,能挺到这事儿看到了好处,钱还没有花完, 那就叫高瞻远瞩,而事尚未成, 自己就已经挺不住,那就叫好大喜功?
譬如说如今的大运河,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情, 但主持修建的炀帝, 却不能说是高瞻远瞩,多数都认为其是好大喜功、残暴无道, 大概就是因为百姓尚且没看到大运河的好处, 就已经承受不了其余坏处了。庄长寿认为郑大木多少也有点这味道了——他算是看清楚了, 这个大少爷, 就是喜欢在新技术上大笔投钱, 那股子狂热只是掩饰得好而已, 实则却非常的固执。
他大概是想方设法, 总是要把铁路修起来的,当然, 铁路这东西不会是从来没有落地过, 郑大木所追求的, 或许是铁路在里程数上的一个记录——用名留青史来诱捕郑大木,可能像是用稻谷来捕雀一样简单。
但,仔细想想, 好大喜功和轻信受骗, 还是不一样的。好大喜功所制定的计划, 至少初步看来还算可行。就说郑大木的这个铁路规划——如果铁路是从来没有实现过的东西, 谁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那就算是郑大木,也不可能轻易开口要一下就铺设这么长的线路。
正是因为小铁路在矿山这里其实已经是相当普遍了,很多买地的大矿山,蒸汽提水机、小铁路,包括自动上下轨道、鼓风机等等,都已经是标准的配备,郑大木可以很清楚地掌握到铺设小铁路的成本,对于长线路的铺设花费做个预估,才会屡屡提及此事。
并且,乘着大家在船上,时间大把无处打发的机会,耐心地对祖天寿介绍:“铁路之所以没有在买地通用,原因有不少,最大的疑虑其实还是治安——铁路铁路,顾名思义,这路是有铁的,而且纯度不低,如此,在人烟稠密之地,偷铁轨就是必然要考虑的危险。反倒是矿山,往往远离人群,而且在矿山这里铁是不怎么值钱的,周围聚居的多为矿工亲属,铁轨线路又短,不会有这个问题。”
“除此之外,我们买地,起家在东南,那是多山的地方,这铁路通车又是要去弯取直,逢山开隧道,遇水搭高桥的,没有绕路一说。东南之地想要修建有规模的铁路?何其难哉,那是还没学会走路,就先想着跑了。”
惯于所谓‘超前布局’的郑大木,居然还会如此去点评别人,也是令人发噱,他自己倒是一无所觉,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至于说适合修建铁路的平原,要么是辽东,要么就是北部京畿一带,一马平川那是可以的,但如今条件也都还不成熟,暂且论不到此事去。总要先把更紧迫的问题缓解了,过个一二十年,人烟重新稠密起来,社会也安定了,再来考量修建铁路作为通行方式,是否可行。铁路周边的百姓,会不会偷铁又能不能管住。”
“这肯定的,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从小在买地长起来的。对这事儿还有些疑虑,想着,可别把人心估量得太坏了。”
祖天寿对于他的观点,倒是接受得很顺畅,他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这我们这些苦出身的莽汉,再明白不过了。别说铁,早年间就连一根木棍,都是不敢随便放在路边过夜的,一转头就能给你偷走!这种事也不要多,一个村里有一个不规矩的人带头就够了,也不说北面南面,放眼天下我敢说都是如此,这就是人性!”
“想要修长铁路,那还真是在袋鼠地最合适了,这里人少,尤其是吉亨和矿区,根本没有土著,不存在被偷铁的顾虑,而且又有实际的需要,不算是浪费钱财。通过长铁路的修建,也能给将来华夏本土腾出手,准备修长铁路的时候,提供经验和人才上的储备——大木,你小子还真是心怀天下啊,哪怕是在吉亨城这样的化外之地,也时刻惦记着能给六姐分忧那!”
看起来,祖将军也已经逐渐摸清了郑大木的思维方式,并且由衷地感到佩服,竖起大拇指,“高瞻远瞩,舍私为公,这个词,用在你身上不算是过分的!”
称赞是真诚的,但似乎,作为煤矿未来的股东,祖天寿的话里就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耐人寻思了。这高瞻远瞩舍私为公的人,没有人会不钦佩,但大概也不太会有人想和他合作,谁也不想几句话就跟着一起舍小家为大家了。
庄长寿转动着眼珠子去看郑大木,郑大木倒也不装傻,会心一笑,摇头道,“哪有这么舍己为人,无非是公私两便——世叔说的这些考量,确实是有的,也就是因为在袋鼠地建这样一条铁路,有这些对袋鼠地之外的好处,如此才能从六姐那里申请到支援,请求免除一部分费用,或者给予专门贷款,并且派遣工人,提供建材呀。
越发说穿了,这身在海外的华夏子孙,只有时时刻刻把自己和家乡连在一起,为家乡设想,为家乡出力,叫家乡的父老知道,你的心始终和他们在一块,这才能得到家乡的重视和帮助啊!这不是舍私为公,而是公私合一,以袋鼠地如今的情况,我们在此地安家的那一刻,肩负家国双重的重任,也就早已无所谓公私了,为国就是为家,而为家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为国呢?”
这番话,意味深长,发人深省,犹如橄榄一般,越琢磨越有味道,倒是把祖、庄两人都说得沉默了。你要说郑大木唱高调吧,可仔细一想又的确如此,这话丁点不假——郑家从前固然也有些声势,但如今这般飞黄腾达,难道不是谢六姐扶持的结果?
郑大木会如此舍力为买地的大势考虑,这么舍得在这些地方花钱,仔细想想也没错,这钱,也不是郑家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而是郑天龙那上一代纵横海贸的结果。但海贸说白了,难道就只有你郑家能做?十八芝可有十八个人,个个都是人才,抛开你郑家血脉,其余什么李魁芝、刘香芝等,难道就不能做海贸巨头了?
很多时候,这种成为行业领导的机会,那就是大国主一句话的事情,因着上头的扶持而有了这样的家业,那么,在上头的倡导方向,大笔花钱,也是知恩图报的一种表态。这么看,郑大木的确不需要害怕花钱,他只要是在六姐乐见的领域花,不是乱花而是有计划有魄力的花,就算把家底败了,六姐一句话,再给郑家一门什么生意做做,还怕赚不回来钱吗?
“甚至,就是欠着呗,虱子多了不愁,欠朝廷的,可以用来抵债的东西那太多了,只要没有乱花没有挥霍,别和那贼砍头的李魁芝一样,追求排场,把钱花在给自己建暖气片上,那还不上就欠着,朝廷也不会把你如何,甚至还会再借。都到建城这份上了,对于金钱,早该看淡超脱,追求的不是数不尽的积蓄,不是什么金山银山,而是手里能支配的资源……朝廷的贷款也好,自己的身家也好,都是资源的分配和再转移……”
“货币是资源,权力也是资源,城主能获取和再支配的,无非都是各式各样的资源,人力、物力、技术力,这些才是城主需要看重的核心,而金钱本身已经退到了极后,甚至都失去了传代的价值——只要是有能力的后辈,自小就生活在资源富裕的环境之中,早在还活着的时候,就可以因此而得到丰厚的好处,又何须等到百年之后,再传给什么金钱上的遗产呢?”
直到当晚入睡之前,郑大木的这番伟论,还时不时地出现在庄长寿的脑海里,给他以复杂的感受,包括他的室友祖将军,靠在枕上,也是面色阴晴不定,时不时地喃喃着‘资源、贷款’这些词句,显然,也在思索着郑大木的话。
这话不是没有简单的俗语来表达,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其实道理也是类似的。但怎么说呢,用郑大木的话说出来,似乎又带了这个时代的痕迹,更加展现了当今这个年头,最顶尖的年轻人应有的气魄和抱负,是啊,用资源的角度来解读的话,的确,花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分钱能买到什么东西,其实也是六姐决定的,而郑大木正是很靠近六姐的一个年轻人,如果他还以省钱,以家族货币财富为念的话,那就说明他其实并不配占据现在的这个地位了。
把现金和负债都看做是一种资源的分配,不要害怕欠债,尤其不要害怕欠朝廷的债,朝廷的贷款也意味着对本地的资源分配,意味着重视,所以应当要尽可能的多利用朝廷的力量,多贷款,多要支援……
如果用这样崭新的角度去看待的话,那么,郑大木开发袋鼠地的计划,就不能说是冒险、铺张了,也不是把自家的财富,胡乱花用。他是把家中累积的货币,换成了更加稀有也更难贬值的资源,郑家从暴发户而蜕变为拥有光辉历史,源远流长世代都有能人辈出的这个节点,说不准就在他身上那!
只是,虽然道理勉强能明白,而且这未来也让人心动,但要说能跟着郑大木的思路去学,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别说祖天寿了,就是庄子,这会儿也在扪心自问,他能不能做到把自家的货币储蓄,换成资源,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和犹豫,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办不到的。
别说孩子了,就连庄长寿自己,那点子成就,在他看来也有很强的侥幸味道,要说换个时势,是否还能出头,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他的孩子,在庄子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天资出众的神童,往最宽了去预估,能和老子一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这样的禀赋,就是给了资源也未必能成,那还不如多给留点钱呢。不然,难道真能忍得住看孩子在自己百年之后,三餐不继只能沦落去做苦工吗?
当然,也可以说做苦工也是自食其力,也是光荣,但凡是做父母的,哪有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落到这个地步的?甚至说,如果在自家孩子和子侄之间比较,就算子侄天分更加出众,自己的遗产也必然是更愿意留给亲生儿女的。
郑大木的想法,视野很大,但谁能保证郑家后代中,继承到最多资源的是他的亲生子呢?或许也是因为他现在没有孩子,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发出如此的豪言。又或者他真的能做到让郑家最出色的后代来继承最多的资源,来做袋鼠地的话事人——这也是有可能的,能成大事的那都是狠人,庄子是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他不敢以己度人,甚至就连祖将军,庄子认为他也可能都拥有这样的气魄,也就是把自己最大份额的遗产,转为资源,留给家族中最有出息的后代,并非一定要是自己的直系血亲。
所以他们的成就高啊……所以,他们能在谈笑间决定一座大陆未来的发展啊。见得多了,真能感受到这种弄潮儿和常人的差别。这会儿,庄子已经不再认为修建铁路是异想天开了,他已经在幻想未来十年二十年后,一座崭新的煤矿,包括周围的冶炼厂、矿工小镇,跃然于荒野之上,通过铁路和数百里外的吉亨城、小铁矿等建筑相连的画面了。
速度快的话,或许还不用十年那!到那时,大木城主仍旧是年富力强……或许在大木城主有生之年,袋鼠地真能遍地开花,成为华夏百姓移居的热门目的地,而到时,来往于两地之间的船只,也是他设想中的滚筒风帆蒸汽船……而不是如今这操作繁琐的软帆船大木号——
大木号会在载着黄秀妹船去过南极之后,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进入海洋大博物馆,和船长、投资人一起,名垂青史,而他庄子的文章,也会成为第一手的史料而被选段进入史书中,甚至成为后人辩史时的依据……
光是想到这里,庄子就是好一阵心潮起伏,好不容易聚集的一点睡意,也跟着不翼而飞了,他小心地在枕上翻了个身,好像也因此带动了祖将军似的,他本来都已经枕着手臂转向墙面去了,但这会儿转回来之后,庄长寿才发现,祖将军目光炯炯,其实也还并没有什么睡意,看来,他也依旧在沉思着郑大木今日的一番话那。
“小庄,还没睡啊?”
“今日故事太多,实在是睡不着。”
这两个不算多熟悉的客人,在船上也很自然地延续了室友关系,这会儿就着海上特制的‘不翻油灯’,有一搭没一搭的,倒是闲聊起来了。祖天寿也是咂巴着嘴,若有所思地嗯嗯了几声,“是,我也睡不着,就觉得……出海以来,见到的,听到的,学到的,全都太新太新了,是我们老头子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这咋说呢……也不是没道理,就是……就是怎么讲吧,打心底,感觉和做梦一样,信不真那。”
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情绪,庄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但没有接话,祖天寿自个儿长吁短叹,过了一会,这才吐露了心底最深的感慨。
“也不是说还没下定决心,开弓没有回头箭……都上了这艘船,哪怕最后是——啊那啥,也没有下船的道理。该干嘛那肯定还得干。”
因为是在船上,可不敢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他含含糊糊地带了过去,“只是吧,我这心底就忍不住老犯嘀咕,你说,这将来,真有大木他说得这么美吗?袋鼠地会兴旺发达,我们两家留名青史,惠及后世子孙……他这图景,画得太好啦!好到不像是为我们这辽东边将,戴罪之身准备的那!”
“我又觉得可信,又不敢信——小庄,你是个局外人,见事明白,你说,你说你怎么看那?打从心底,你觉得大木那话,是真真儿的,还是……还是多少有点儿忽悠我下死力的味道那?你不用顾虑啥,就直说,在袋鼠地你也呆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听了大木那番话,你这感觉怎么样呢?”
第1178章 鲸歌
你说这事儿闹的, 这年头,别说什么太阳底下无新事了,这从来未曾想过的新鲜事儿, 那都不是偶有一二了,而是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件, 争先恐后地在天下各处上演,以至于到了人们甚至都已经麻木,失去了对于‘常理’的感受了!
原本在辽东守土的将军, 突然间自愿地跑到了数千里外的南方大陆来, 从屯田变成了矿山股东,还要建设新的定居点, 和言语不通的土人打交道, 乘坐在西洋软帆船中, 怡然自得, 而在买地, 本来只是个香烛铺小东家, 七窍通了六窍的庄长寿, 现在居然也在万里之外的海疆上,可以和这样尊贵的将军同室而居, 彼此平起平坐, 而都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甚至于还可以说点心底话,更甚至于,这祖将军心里还有些脆弱, 需要庄长寿去安慰呢!?“怎么能说是戴罪之身呢!”
虽然说是不用顾虑, 但庄长寿也有了年岁, 自然不会得意忘形, 畅所欲言,把心底所有的掂量都抖搂出来了。他快速的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第一个先要宽慰的就是祖将军的自嘲。“要这么说,那我们算什么,也是一样被流放了吗?将军,有句话倒是要先说的,那就是有一个观念要改——自古以来,那些边疆之地,的确都是重罪者流放的地方,是被朝廷弃而不取的所在,这是真的,但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以前的岭南呀什么的,都是犯官流放贬谪的处所,如今呢,岭南都不算是荒的,真的生地如黄金地、袋鼠地、虾夷地这些地方,哪个不是人中龙凤,最有前途的干才,被委以重任,又有那名留青史的重赏诱惑,这才慨然远赴万里,前来建功立业。您如果是戴罪之身,怎么还能来这里?正是因为您得了六姐的重用和青眼,这才有机会来袋鼠地啊!”
他转动着脑筋,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例子来佐证,“不说别的,就说我们买活军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您来袋鼠地建城,想也不要想,除了最初的创业赏钱之外,后续肯定不断要问中枢衙门借贷的,如果对您的能力、人品,没有信心,六姐会放心把钱借出吗?”
不得不说,买活军爱做生意,善做生意,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就连神思恍惚的祖将军,一听这话也是笑了。又叹道,“可不是,这要改的观念,实在是太多了。自古以来,哪有人是不在乎欠钱,甚至以借贷多为喜的?也就是今晚听了大木的那一番高论,现在听到这话才不皱眉了。”
的确,这金钱就是资源,借贷也是资源的论调,角度实在是新鲜,关键是站得足够高,说话的人,身份足够权威。对庄长寿来说,也是很有启发性的。“是呀!大木公子毕竟年轻,不记事时起,就已经是我们买地的活死人了,他的这些念头,真不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对他们来说,却仿佛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他也逐渐理解了祖将军的那种不适应的感觉,因不由得感慨道,“就说一件事吧,他们似乎天然地就会去想,办成了以后该如何如何,很少去想若是办不成又如何如何——
怎么说呢,倒也不是不会去计划失败后的处置办法,只是在平日里谈起的时候,描绘的多是成功后的喜悦,却很少患得患失,想着若是不成,情绪上会承受怎样的打击。那种仿佛是心想事成的自信,也不知道是这一代孩子普遍的特征,还是大木公子是其中的特异了。”
“是了!”祖天寿被他说到了心坎里去,一时也有些激动起来了,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是把我形容不出来的感觉给说得活灵活现的!我就是想,哎呀,这事肯定都是要做的,也不是说咱就不投钱了,就是咋说呢,他们是一点也不担心啊!就拿这铁路来说,几百公里,老长的一条,怎么就不怕出差错呢?
难道就不怕花了大价钱,路铺好了却用不了,或者三天两头的出意外,或者又怎么怎么的,搞得血本无归,这些事情一概不想,就想着建成之后,怎么怎么好,咋说呢,我听着虽然也中听,却也觉得咋就这么有点子悬,有点子虚,咋就这么——这么——”
他寻找着措辞,半天才迸出了一个对他来说足够客气,但显然不常用的词儿,在‘没心眼’和‘心大’之间,选择了一个体面的用法,“咋就这么乐天呢!”
如果是别人家孩子自顾自的乐天,当然祖将军不会有这样的感慨,关键他自己的身家也系于袋鼠地的将来,那么,这种乐天,也就难免让他私底下加倍的焦虑了。
庄长寿一个是身处局外,一个是年纪也还没那么大,所以,他没有祖将军这样的患得患失,但也正因为他是相对平庸之人,气魄不足,所以他也能理解祖将军,更有一个好处,他是在买地生活了这些年的。对于郑大木的心大,他是明白缘由的。
“这也就是两代人的差别了,将军,大木公子从小所见到的,就是匪夷所思的计划一个个地成真那。”
他说,“就说造船厂吧,不也是旱地拔葱,从什么也没有的沙滩开始,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整合成了如今的庞然大物吗?还有扫盲班、新吏目制度……这些东西,规模全都比铁路大多了,而且实施条件更加艰苦,可不也成真了?还有修水泥路——第一开始,六姐说村村都要修水泥路,大家都觉得这是痴人说梦,可现在又怎么样呢?虽然新进之地,还没有这个条件,但至少在本来交通就比较便利的县里通水泥路,大家也不觉得是什么很出奇的设想了吧?”
这样的例子,那是举不完的,有些也是祖天寿不知道的,譬如,南边沿江的小三线,疏浚大江航道、昆顺走廊,疯狂的南洋移民等等,无不都是初看非常疯狂,但还真就一步步的成真,而且逐渐兴旺,半点没看出坏处的计划。哪怕是辽东,庄长寿随口也可以举出很多例子,“二十年前,谁能想到辽东的药材、参园、林场什么的,能这么赚钱?甚至说建新极北之地,还要更北的北海,在如今的天候下,还能支持着建新城,聚集人口过好日子?”
说到自己熟悉的地盘,祖天寿一下就了解庄长寿的意思了,他嘶地一声,吸了一口冷气,也是若有所思,“这话,这话也有道理……”
“人在从小的时候,见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那他就会很自然地觉得这世界是什么样。”
庄长寿把自己刚悟出来的这个道理,又强调了一遍,“对大木公子来说,他从小是见到这样的世界,自然也就绝不会觉得自己的脚步迈得大,计划太疯狂,觉得自己在赌——大胆的计划,合该就是成真的,若是不成,那才是奇怪。这在我们这些从坏消息,从那衰败的世道中长大的老人来看,自然就觉得他乐天得有些过分,为什么不会去想失败的结果了。”
他也是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您的话有一句是有道理的——不管是乐天还是悲观,事情都是要做的,投钱的事情,铁板钉钉,更改不了,您也不打算更改。情绪是意识,意识在没有转化成行动之前,无法影响现实。
所以,不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论是乐观还是悲观,改变不了铁路和煤矿的发展,能改变的只有在等待结果这段时间内,个人的心思。是一想到就心头发沉,还是压根就不去想,忙别的去了——差就差在这里而已。”
对于一个学过买地道统的人来说,如此的辩证法,是熟练掌握的技巧了,只是对于绝大多数庄长寿这个年纪的活死人来说,道统就和八股一样,不过是应试的敲门砖,他们在为人处世上,很少受到道统的影响,似乎脱口而出的还是儒家的经典。
反而是祖天寿,别看也有年纪了,而且一直生活在辽东,但对买地的道统居然很熟悉,明显是用心研读过的,至少他可以听得懂庄长寿的话,还因此失笑,“还真别说,是这个理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对啊,能快活干嘛不快活些?”
他话里是有感慨的,很显然,虽然知道是这个理,平时也能把这些肺腑之言压在胸臆之中,但心头的情绪在这午夜梦回的时分,终究还是很难控制,是乐天还是忧虑,这是骗不过自己的。
祖天寿点着头,笑声渐歇,悠悠道,“还是庄大侠见事分明,你瞧,这一代一代人,差别是多明显,你比城主大了十来岁,就能懂得他,我比你大了十来岁,就怎么也想不明白。非得要你这么一戳穿了,我才晓得,哦,对,这是糖水儿泡大的一代,所思所想,当然和我们老棺材瓤子不同了。”
“从你这话,倒启发我又明白一件事——我前就纳闷,这一代的年轻人,心怎么就这么大,好像看的都是远方,半点不惦记着脚下。也不仅仅是大木,便是船长也是这样,到处开船探险也好,修铁路也好,这都是……怎么说呢,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要说没有意义那必然不是,可仔细说来于柴米油盐,似乎又没有什么必要!”
“好像以我们这辈人的思想,总觉得,一切壮举雄心,倘若是因时势所迫,便格外壮烈,这倘若是为了自己乃至阖家、同乡的利益,那也在情理之中了。这般又不是不得不为,又不是利益所致的念头,似乎根本就只能归为杂念。”
说到这里,他有些笨嘴拙舌了,但庄长寿反倒是心领神会,因为这正是他们这些大侠一开始风行于世所面临的争议,“不错,不错,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做不可,也不是做了就一定有益,果然就如同这远游探险、投资将来未必能实用的技术一样,好像都是在浪费资源,把那有用之身,去做无用之事。”
“在那国家危难之时,这样做当然是很不合时宜的,理当唾弃,可等到国家太平,百姓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清议对此,也就多出不少包容了。我们这些游侠,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种,这样来看,大木公子的喜好,也可以都分为这一种——说必要都必要,可能都不是必要的,也未必都符合自己的利益,但他就是喜欢,就是愿意为此投入身家,甚至如船长一样,甘冒性命的风险,也要驾着船只去挑战一个个无人的险境,即便已经是功成名就,却还乐此不疲!”
上一篇:别人朝我扔泥巴,躺下讹他三万八
下一篇:返回列表